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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溪 上

    十月二十七,正午前一日下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一晚上的淅淅瀝瀝,到了近午時分廊下還在滴滴答答。按説雨勢算不上暴烈,卻是綿密不絕,只一夜的功夫,落花溪水就漲了起來,百尺外的登步橋都沒在了水裏。

    酒館就建在溪邊。從通敞的水榭裏望出去,正是擁着落花溪的南暮山。寬闊的官道從山峽裏蜿蜒而出,藉着登步橋躍過溪水,正好從酒館門前經過。只是突然漲起的溪水淹沒了石橋,令官道看上去便像被截斷了一般。

    被雨水洗了一夜,溪邊的垂柳突然精神了許多,尖鋭的葉梢逼出來的是水靈靈的翠綠。這綠色是那麼生動,把水榭都染得活潑了起來。然而倚着欄的白憐羽卻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眉梢眼角都是睏倦。她把下巴擱在欄杆上,盯着渾濁的流水發呆。好一陣子,才抬起手來遮住嘴打了一個哈欠,嘴裏輕輕嘀咕:“這麼閒,真是無聊死了。”聽見這一句,滿頭大汗的兩個店夥幾乎一跤跌倒:昨夜風雨交加,空敞的水榭廳堂滿是落葉飛花,地面上也濕漉漉的到處積水,一副狼藉模樣。可是一清早大少爺就奔了錦屏大營,大小姐也只是坐在欄邊發呆,酒館裏就只有兩個店夥和廚子打理,眼看正廳裏已經坐下了兩位客人,而這地面桌椅都還沒有清理乾淨,可怎麼待客?膽子大點的王伯頭也不抬,大聲抱怨道:“哪裏清閒了,做都做不完的活兒,連個幫忙的人也沒有。”白憐羽“嗤”地一聲輕笑,扭過頭來説:“王大叔,我這當家的都不着急,你急什麼?”白氏兄妹雖説是酒館的老闆,可從來沒有把夥計當作下人,説話做事都是一起的,王伯可不怕她。他把手裏的抹布往桌上重重一摔,黑着臉道:“開門就得見客,小姐您要説今天不開張就算了。現在客人進了門,就算不多那也是客人,怎麼可以怠慢?”王伯這話説得重,白憐羽一聽就皺起了眉頭,嘟着嘴説:“那我説今天不開張行了吧?本來嘛!下雨天還有什麼人來?”王伯被她氣樂了:“小姐您什麼心思我還不知道?不就是看那兩位客人是給錢的嗎?不勞煩您成了吧?”他搖了搖頭,低聲嘟囔,“這叫什麼事兒,開店的倒看不上給錢的客人。”詹鎖子過來給他一胳膊肘:“瞎説什麼,大少爺大小姐開店幾時圖錢了呢?”他們説話聲音不大,可是酒館裏空蕩蕩的就那麼幾個人。坐在正廳的客人聽得可不高興,拉長了聲音説:“原來這地方喝酒不用給錢啊!“白憐羽本來氣鼓鼓的,聽見他們這麼説,登時惡狠狠地拋一道目光過去。盯了兩人一會兒,她忽然笑得如同一頭小狐狸,站起身來,衝着那兩位客人走了過去。

    王伯狠狠一瞪詹鎖子,“就你這張臭嘴多事,大少爺可不在店裏,你説怎麼辦?”詹鎖子攤攤手,“我能怎麼辦?大小姐趕走的客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了。”這間酒館沒有名字。登步橋南邊是錦屏鎮,還有九里,往北去最近的大城是一百二十里外的青石。説起來,在這前不着村後不接店的地方,開間酒館多少有些尷尬。可是常年走這官道的商旅都知道落花溪畔的這間酒館。

    酒館裏的落花春入口綿軟温和,後勁卻是悠長醇厚,算得上一等一的宛州名酒。最難得的是這是酒店自產的佳釀,和這落花溪新鮮出水的清水魚一樣,每天只賣一輪,在別處是萬萬吃不到的。不過酒館出名可不是因為這魚這酒,而是因為這裏的規矩:若是能講好聽的故事,就不用付酒菜錢。當然了,什麼是好聽的故事,那就得由開店的白氏兄妹説了算。就算是淮安城中講書的,在這裏未必省得下一個銅錢,可是經歷古怪的販夫走卒,講得故事好聽了,有時候就能免去整間酒館主顧的開銷。這規矩説起來奇怪,其實有趣。每天都能有那麼兩位吃到白食,就算吃不到的也能在這裏聽見種種稀奇古怪的故事。一來二去,口耳相傳,走青石的行商們往往要在這裏停留。一個多月前,燮王姬野興兵南下,圍困青石,北去的商路逐漸斷絕,酒館的生意卻不見蕭條。宛州聯軍在錦屏建了大營,青石方向又屢有南逃的平民,時時都有人在這裏打聽北邊的戰事。只是近些日子,青石來的消息忽然消失,想必是燮軍攻打青石甚緊,連錦屏大營放出去的斥候也跟南下燮軍的小隊衝突了幾次,氣氛一時緊張了許多,生意這才冷清下來。

    連着三天,正午時酒館的正廳連一半都沒有坐滿,且多半都是錦屏鎮裏來的“付錢客人”,只帶了一副耳朵。就算有幾個嚼嚼以前的口水,也嚼不出一絲新意來。昨夜大雨,官道泥濘一片,眼看來人更少,難怪白大小姐覺得無趣了。

    説起來,白家也是宛州望族。

    白家的家祖長慶本來姓叢,是文帝時候的宛州鉅富。戰後初定,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叢長慶以傾家財富購置田產安置流民,不租不賦,惠及無數,算得上恢復宛州元氣的大功臣。文帝有意讓天下效仿,因此賜帝姓,世襲興安公爵。不過這個興安公是個不俸不封的爵位,也沒有任何實權,朝中笑稱“捐輸親王”。白家本來產業極大,不過子孫裏面多有性子古怪的,一來二去也就式微。到了白徵羽、白憐羽這一輩,居然放着家族的生意不做,跑到錦屏來盤下這麼一個不掙錢的酒館。

    白徵羽一直以來就愛寫些奇文異志,雖然不傳正統,在宛州十城中也還頗有文名。説實在話,他也沒打算靠開酒館過日子的,無非是找個地方攢故事。白憐羽雖是個姑娘家,怪脾氣可不比她哥小。看得客人順眼了,一張口免去整個館子酒菜錢的就是她。若是惹得不高興,她也敢抹下臉來把客人往外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眼下白家雖然算不上鉅富,貼補貼補這麼一間小酒館倒還是輕鬆愉快,也難怪白大小姐動不動就跟客人叫板。

    那兩位客人見白憐羽走了過來,面上都帶上戒懼的神情。就算他們沒有聽過白大小姐的名聲,總能看出這副氣勢洶洶的樣子。人也好,商家也好,大凡有了些名氣,就容易把自己當回事情。比如天啓城裏的摘星樓號稱只伺候五衞七司以上的品級,那裏一個小廝也比尋常客店的老闆氣派大得多。不過像白憐羽這樣説話做事的,他們還真沒怎麼見過。

    不料白憐羽走到桌前,看看桌面,先伸手給兩個人的茶杯續了些水,方才笑眯眯地説:“兩位客人遠來不知,我們這家館子真是吃飯不用給錢的。不過呢,還有一個規矩,兩位是知道不知道?”兩人只當白憐羽要趕他們出門,聽見温温軟軟這麼一句話,頗覺得意外,一時間竟然接不上口。看見客人的神色,白憐羽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兩個客人看得越發呆了,結結巴巴地説:“倒是……倒是不知道,要請老闆娘……啊不……姑娘説來聽聽。”説實話,白憐羽也算不上何等的美女,無非是膚色白膩,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頗有神氣。不過小姑娘十六七,正是青春逼人的時候,笑起來嘴角的梨渦就能淹死人。白憐羽年紀不大,可是跟着兄長拋頭露面,很見過些世面,行事説話都機靈,稍稍説了句軟話給了個笑臉,那兩位客人就被她牽着走了。

    白憐羽又打量了下兩位客人,笑得越發甜蜜了,“我們這家館子啊,喜歡聽客人説故事,要是説得好呢,自然不能收客人的酒飯錢。我看兩位面帶風霜,都是常常出門行走的人,可又不知道我們這裏的規矩,那自然是在北邊走動。這可太好了,我們這裏好久沒有北邊來的客人,一定有很多新鮮的故事可以講來聽。你們若能等上片刻,我便叫後面做一條頂好吃的清水魚上來,你們看好不好?”兩個人面色都有些鬆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過了一會兒白麪皮的那個才説:“姑娘怕是猜錯了,我們是和鎮走海路的,這一回只是過來訪友。”白憐羽眨眨眼,“咦,原來我看走眼了麼?你們原來是走海路的啊!那就説説年初和鎮鮫市的情形可好?我光聽人説,可沒有一個能説得仔細的。”白麪皮的那個有些尷尬,“這個……這個可是不巧,年初的時候我們去泉明辦貨,倒是沒趕上鮫市。”白憐羽吃了一驚,“年初的時候去泉明?不是説雲望峽發了紅藻,走不了大船麼?你們是淮船還是衡船啊?”這一下兩個人張口結舌,真正答不上來了。還是黑壯的那個見機快,“呵呵”笑了一陣子説:“姑娘倒是好眼力,方才是跟你開開玩笑。我們還真是北邊來的,只是不知道姑娘怎麼看得出來?”白憐羽撇了撇嘴,把笑臉收了起來:“現在才是暮秋,今年的雨水還是來得早的,南邊比錦屏還熱,怎麼會像你們穿得那麼厚?也就是莫合山向北才到了落雪的時候。”兩個客人看了看身上掐線的夾襖,又看看白憐羽一領黃緞的短衫,表情説不出的古怪。

    “算了。”白憐羽掃興地揮揮手,“你們若是不想講也罷了。”她抱着胳膊往水榭裏走,“真是無聊得要死,這樣的天氣,只怕那些當兵的也都不來了。”黑壯的那個聽到這句,眼睛亮了亮,接口説:“得罪姑娘,實在不是我們不肯講,這張嘴笨得要死,又怎麼講得好……姑娘説當兵的也來吃這白食麼?”“那可不!”白憐羽頓時來了興致,“什麼火燒棗林啊、什麼夜襲偏馬啊,反正青石打仗那些事情都是他們説的,還有他們跟燮軍探子交鋒,他們的故事最多,差不多頓頓都是吃白食呢!”説着有些沮喪,“就是這些天不怎麼出來了,今天這樣的路,大概更不會來。”“那可未必。”白麪皮的那個説,“這樣大雨,道路都要衝壞了,宛州軍的那些斥候就算是探路也得出來。”“哈!”白憐羽雙手一拍,“你説得對,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正説話間,南邊的官道上一片馬蹄聲。道路泥濘,馬蹄聲顯得有些沉悶,大約是十幾匹馬的樣子,差不多正是宛州軍斥候小隊的規模。白憐羽這下高興了,指着那白麪皮的客人説:“借你吉言,只要今天有故事聽,我還是請你吃清水魚!”十八名輕騎在馬蹄聲中奔入視線,一色的錦衣紅馬,背上還都插杆小旗子,上面繡一個“火”字。這是通平來的野兵烈火軍。

    宛州多野兵,粗粗一算也有百餘支。除了天啓派來的那幾千金吾衞,宛州沒有什麼正規兵馬。除了淮安、沁陽等幾處大城有青石筱千夏這樣的私兵,其餘多由商會出面僱傭野兵負責防衞保安。野兵中大的比如扶風營兵力數千,小的就只有幾十人。説到戰力也是良莠不齊,當年姬野的野塵軍就是宛州一等的強兵,那是借了天驅的力。宛州畢竟久無戰事,多數野兵都是對付山賊暴民的,會跟着口令開弓放箭就不容易。

    商會拒絕了燮王姬野的歲捐書,就知道燮軍收拾了真商諸侯以後必然興兵南下。筱千夏那一頭組織青石防禦戰,淮安的江紫桉也鼓動諸城商會合力抗燮,在錦屏鎮設了宛州聯軍大營,意圖支援青石。至今宛州軍已經有四萬人馬,然而其組成卻是千頭萬緒,除了淮安軍、沁陽軍等核心,便都是一股一股大小不等的野兵。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大營在錦屏鎮設了一個月,宛州軍也還只是一個虛名,並非可用之兵。由得青石戰事激烈,錦屏這裏卻還是太太平平。

    不過,不管兵力大小強弱,這些野兵的名字可都起得響亮威武。比如烈火軍,聽着頗有野火疾掠的意味。其實人不過三百,連甲冑都沒有,用的兵器五花八門,馬刀弓箭是尋常的,鏈錘狼牙也不稀罕,還有用長槍大戟的,那都是個人喜歡,舉起來花裏胡哨一片,倒也好看。難得烈火軍是從通平地方來的,平原跑馬,是野兵中難得的純騎兵,又因為在通平的時候也多是打探消息,故而被宛州軍用作斥候。

    烈火軍的斥候們在酒館前帶住馬,為首的軍校朝裏面探了探頭,大聲問:“白小姐,今天可開張麼?”還沒等兩個店夥招呼,白憐羽就遠遠地從灶房裏探出頭來答應:“開張開張,你們都來了哪能不開張?”想了想覺得奇怪,又問,“邯大哥,你怎麼就知道是我在店裏呢?”那姓邯的軍校跳下馬,走進店來,一邊説:“我怎麼不知道?白少爺今天才到大營就被江老闆拉去做書記啦!那些老闆們又打不得仗,又捨不得兵,整天只會吵鬧,江老闆説請白少爺寫個東西來嚇他們一下。”他説的江老闆就是江紫桉。江紫桉神秘得很,先前人人都知道淮安江紫桉,卻連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也就是這次錦屏建立聯軍大營,江紫桉拋頭露面,大家才知道她是個正當妙齡的女子,還是個極美的女子。不過江紫桉手段老辣,在軍中很有威信,算得上宛州軍背後的統帥,刀口舐血的野兵也都尊稱她一聲“江老闆”。

    説着話,邯軍校大大咧咧在水榭裏坐下,揮手對兩個店夥説:“別弄了,咱們已經濕漉漉了,還能嫌這些桌凳?”“江老闆真行。”白憐羽端了一大壺温好的酒出來,“要我哥寫正經東西是不行的,這事情他倒是會做。”邯軍校用力點頭,“白家少爺那支筆厲害啊!我們這些老粗都愛看他寫的妖獸怪魔,商會那些人自然……”白憐羽低頭笑,心想:“這話可説得不對了。”想自管想,她可不説什麼,一壺酒遞了過去。

    邯軍校也不客氣,接過來嗅了一下,有些失望,腆着臉對白憐羽説:“白小姐,這酒……這酒……”“這酒什麼呀?想喝落花春麼?行啊!”白憐羽一撐背後的桌子,坐了上去,“你們想喝好的吃好的,也別忘了我們這裏的規矩啊!講好聽的故事才有。”她睜大了眼睛望着斥候們,好像是一隻看見了老鼠的小貓。

    邯軍校搖了搖頭,倒了一杯酒顧自喝了,低聲説:“這能講的不都講過了麼?”白憐羽雙手一叉腰,很厲害地説:“那你們還吃過了呢!”旁邊一個烈火軍的斥候苦着臉説:“白小姐,咱們剛從大營出來,連登步橋都沒過,哪有什麼新鮮故事好講?”“哈!”白憐羽跳下桌子,一把奪過酒壺,“説得對!那麼回來再喝好了!”話才出口,忽然回過味來。以往斥候們都是一大早就北上探查,轉了一圈回來,若是沒有什麼事情才在酒館停留片刻。可是今天斥候們正午時分才出動,又是直奔酒館,透着奇怪。

    她這頭正轉着心思,邯軍校那頭就抱怨開了:“從哪兒回來啊?今天我們可沒啥軍務,白小姐你還要趕我們不成。”白憐羽愣了一下。聯軍龍蛇混雜,上層清楚得很,所以約束也很嚴格。尤其是前些天,烈火軍一部斥候在落花溪北七十里處的楊萬村遭遇了幾名燮軍偵騎。本來烈火軍斥候一直北上到青石附近才會遇見燮軍,這次燮軍偵騎卻南下幾十裏,當真意外。楊萬一戰,烈火軍雖然仗着人多吃掉了對手,自己卻也損失了一多半。這個事情以後,聯軍大營劍拔弩張,普通軍兵連錦屏鎮都不能進。這些烈火軍雖然是斥候,現在的情形下若是沒有軍令也不可以擅自離開大營到九里以外的落花溪來。

    邯軍校給她解釋:“自從前些天楊萬出了意外,氣氛緊張得很,連着幾天都不出斥候了。今天項將軍説青石生變不能閉塞耳目,要我們出來探聽消息。”聽到這裏,白憐羽失笑道:“難道到我們店裏來探聽消息麼?”她忽然想起來,“倒還真有兩位北邊來的客人好給你們打聽。”説着一指先前的兩位客人的座位,這才發現兩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桌上兩杯茶兀自熱氣騰騰。

    “什麼北邊來的客人?”邯軍校一臉奇怪。

    人既然走了,白憐羽心下雖然覺得奇怪,卻也沒當回事情,隨口説了聲沒什麼,繼續追問邯軍校:“那你們要去哪裏打探?”邯軍校攤一攤手:“能去哪裏?童老闆跟我們説燮軍偵騎厲害,不叫我們出去遠了,做個樣子附近轉轉就好。”他説的童老闆是通平商會首席。烈火軍雖然是野兵,卻是通平商會養着,宛州軍四萬人馬,到目前為止折損的一直是執行斥候任務的烈火軍,童老闆大大心痛,難怪要給邯軍校開開小灶。宛州軍名義上將佐分明,可是這些兵是商人們用錢堆出來的,所以實際上真正有權力的還是大營裏這些“影子將軍”。

    白憐羽聽得心灰意冷,把酒壺往桌上一放,悻悻地説:“邯大哥,我當烈火軍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就算上了青石戰場也是響噹噹的宛州男兒,哪知道現在連楊萬都去不到了……”這句話説得辛辣鋒利,聽得斥候們臉上都紅了起來。

    那個邯軍校脾氣甚好,也不跟她生氣,只是淡淡地説:“白家小姐,我可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提着頭做野兵的買賣也就是為了三個金銖的餉錢。戰死楊萬的那些弟兄是英雄好漢麼?連敵人大軍都沒看見就丟了性命,你以為他們死得很甘心?説句實話,我們做野兵想過的也無非就是太平日子……”看見白憐羽臉上神情冷淡,他嘆了口氣,當下住口不説。白憐羽一個姑娘家,翻來覆去就是愛聽什麼路牽機火燒棗林倉、賀南屏橫槊西關門之類的故事。她是富家少女,連打架都沒怎麼見過,還以為浴血沙場是多麼美好浪漫的事情,哪裏知道那些血都是人身上流出來的,又有什麼浪漫可言。守着個不問收入的小酒館的她可不會明白,錦屏大營裏有多少人僅僅是為的一口飯食一件衣衫,青石困城之中又有多少人僅僅是為了生存。

    烈火軍這撥人馬出營只是消磨時光,不用冒什麼風險去探查敵情,興致本來高得很,一心只惦記着酒館裏酒美魚香還有閒人們的東拉西扯。不曾想在白憐羽這裏碰了一個釘子,眼看酒館裏冷冷清清的別無他人,這酒喝在嘴裏味道可不怎麼樣。

    聽邯軍校説了那句話,白憐羽也不答腔,顧自走回欄邊去看水色。這些斥候越發覺得無趣,商量一下,出門上馬沿着落花溪走了。連登步橋也不過,那正是遵循童老闆的指示,“做個樣子附近轉轉”去了。

    斥候們剛走,剛才那兩個北方客人不知道從哪裏又冒了出來。既然知道他們都是沒嘴的葫蘆,白憐羽也無心跟他們多費唇舌。這一下酒館裏又是悄無聲息,就好像早上的模樣,只是白憐羽心境大大不同。她一臉的百無聊賴,只想找個人出出氣。兩個店夥見她面色不善,哪裏還敢來招惹她,連她身邊這些桌凳地面也不來清理。

    白憐羽數着水榭下的朱槿花瓣,一片一片又一片。溪水從南暮山上奔流下來,在這裏轉了一個小小的彎。水榭下面正好就是衝擊出來的溪灣,水勢平緩許多,只是看見水位上漲。水榭原本是高腳樓,現在就好像是貼着水面造的。一人多高的水燭也只在水裏探出半截來。那些漂流而來的朱槿花打着轉,漸漸停留在灣中,跟水燭碰來撞去。層層疊疊的花瓣中忽然伸出圓圓的一張嘴,這就是有名的落花白鯉了。

    “落花溪水清,桃花柳絮輕。”“落花溪水濁,朱槿水燭藍。”名副其實,一年四季落花溪中都飄着繽紛的花。秋天的水勢浩大,溪水翻卷着泥沙呼嘯而下,點綴在水面上的是大團大團的朱槿花和劍葉。水榭下面遍生劍葉水燭,柳樹下面一叢一叢的就是朱槿。朱槿花拳頭大小,粉藍的顏色,若是不經風雨,直到枯萎都會戀在枝頭。可是一場雨水就把它們沖刷到了溪裏,餵養出一年中最肥美的白鯉來。

    若是雨水來得晚了,那些枯萎在枝頭的朱槿花會漸漸泛出晦暗的黃黑顏色,再不能讓人想起當時的燦爛。白憐羽很可惜這樣的朱槿花,在她年輕的心裏面,粉藍的光華就算是短暫的,也比枯萎要好得多了。“如果我是朱槿花,一定會心甘情願被溪水帶入西江的。”她這樣胡思亂想,“就像戰士在疆場上戰死,那才是應有的歸宿。”誰也説不清白憐羽的戰爭豪情是從哪裏來的,一般人們都認為這是白徵羽的惡劣灌輸。這一點白徵羽自己也不能否認,可是讓他鬱悶的是,他拿給妹妹看的書稿要遠比這些英雄故事多得多,卻都被白憐羽給過濾了。邯軍校的意思她其實明白得很,但是她並不同意。生為富家女兒,她也一樣是一天三頓飯,一樣會生老病死。若只想吃得好穿得好慵懶愜意,她大可以呆在家裏過着大小姐的日子。然而日復一日的重複有什麼意思,每天都過得平平安安,也就無所謂平安不平安了。和白徵羽一樣,白憐羽的身子裏流淌的也是不安分的熱血。不同的是,她沒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愛好,而是單純地憧憬那些輝煌到了極致的壯烈——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是錯生了女兒身。

    對白憐羽而言,要命的是不得不在這樣的憧憬中重複平淡的生活。因為憧憬已經存在了,平淡才顯得更加蒼白。邯軍校當然也有着自己的憧憬,也許就是一塊田地和一間宅子,晚飯時候的一壺小酒兩個炒菜,這比拿脖子比劃刀鋒要適意得多。可是白憐羽鄙薄這樣的憧憬,這樣的憧憬算什麼呢?若是達到了就知道,這恬淡富足裏面存不住一絲的激動。當然,她開解地想,邯軍校不懂這一點,只是因為他從來不曾達到過這樣的富足吧!灣裏面有好幾張嘴在一開一合,堆積的朱槿花引來了許多的白鯉。左右無事,老張和王伯也趴在欄上看着。白鯉性情機警,平常不容易看見。也就是白徵羽釣魚本領高超,一出手總能釣回三兩條白鯉來,酒館的清水魚全指望着他。但是他從來不肯多釣,説什麼夠吃就可以了。今天發大水引來了這麼多白鯉,店夥都覺得稀奇,一個勁兒慫恿白憐羽去拿白徵羽的釣具來。“不抓兩條上來也太對不起它們了。”“笨死了。”白憐羽説,“那麼多的朱槿花,還怎麼拿釣餌誘它?”“也是。”兩個店夥頓時泄了氣,“那怎麼辦?”“看我的。”白憐羽知道兩個店夥是故意逗她開心,可還是忍不住來了精神,跳起來去後面廚房拿那支魚叉。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咯,這麼簡單的道理,白大小姐覺得很有必要讓自己的夥計知道。

    雪亮的魚叉拿在手裏,白憐羽覺得很踏實,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被叉尖刺穿的白鯉,一滴一滴的血墜入落花溪中。正要走回水榭,忽然聽見官道的方向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方才的烈火軍斥候是沿着落花溪往南暮山上走的,不會從北邊回來。可是青石交戰,從北邊來的人越來越稀少了,尤其是騎馬走官道的。蹄聲慌亂,可見已經跑到力竭。這樣驅使坐騎,騎士有什麼樣的急事要辦?心裏跳了一跳,白憐羽嘴角就挑起來,兩隻眼睛睜得更大,亮閃閃的淨是期待和興奮,只差沒有在額頭上寫上“惟恐天下不亂”幾個大字。

    她才疾步走回水榭,兩個店夥就指着對面的山路大聲招呼:“大小姐,你看!”臉上笑得頗有些古怪。

    這點小心思也被夥計看穿,白憐羽的臉上不由熱了一熱,嗔道:“亂叫什麼,我又不是聾子。”話是這麼説,目光還是朝那邊投了過去。才看見那跑過山彎的戰馬,她就和夥計們一起低呼了一聲:“哎呀!”那戰馬樣子古怪。身形是極高大的,一望而知是北陸的良種,只是渾身披掛着藍幽幽的馬鎧,毛色看不清楚。馬背上的騎士也是一身鋼藍的甲冑,竟然連面容也裹在裏面。一人一馬在登步橋頭立住,好像是鋼鐵鑄造的怪物,離着那麼遠也看得人心裏發慌。錦屏大營四萬人馬,沒見過一個有這騎士一半的氣勢,更別説這身奇怪的裝束了。

    可是這騎士也奇怪,勒馬落花溪擺了那麼神氣的一個架勢,竟然就不往前走了。戰馬也顯得焦急,原地兜了一個圈子,“咴咴”直叫,卻總是望着湍急的流水猶猶豫豫不敢下去。

    王伯看得直嘀咕:“過來啊過來啊!在那裏兜來兜去做什麼?”白憐羽把手一拍:“是了。那人不知道水裏面有橋嘛!”登步橋和別處的橋不一樣。落花溪漲水的時候來勢兇猛,以前幾座拱橋接連被沖毀,造這登步橋的時候就請了雲中的一位名匠來。這名匠的辦法倒是簡單:石橋是多孔平橋,造得厚實,出水不高,取址又是落花溪極寬闊的一段水面。這樣一來,水大的時候,溪水就從橋上過,卸去了一多半衝力。看今天的水勢,橋面上的水最多才過膝蓋,騎馬是可以過的。只是溪水渾濁洶湧,看不出深淺,若是不知道這橋的古怪,當然不敢下水。

    想明白了這一點,白憐羽説了聲:“我去帶他過橋。”跳起來就往外面跑,連魚叉都忘了擱下,嚇得兩個店夥連忙拉她:“大小姐你做什麼?不要再搞古怪。”白憐羽“呸”了一聲道:“搞什麼古怪?我就是去告訴他水裏有橋,你們還不放心麼?”兩個店夥異口同聲地説:“不放心!”正在爭執的時候,騎士忽然揮手在馬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那馬長嘶了一聲,向前一衝躍到了水裏。

    這一下三個人都停了下來,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最後還是白憐羽説:“膽子真大!”一邊説,一邊握着兩隻粉粉的小拳頭,滿臉都是崇拜。店夥説不出話來,只是用力點頭。

    知道水裏有一道登步橋,過溪就不是看上去那麼危險的事情。雖然溪水渾濁,但是登步橋又直又闊,照直走便不會出事。對於不知道登步橋的人來説,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平時的落花溪水清如碧,游魚水草都歷歷可數,徒涉也不為難。可是雨後的落花溪就好像是另外一條河流,一個個巨大的漩渦高速流動讓人心驚膽戰,又看不見河水深淺,怎麼敢隨便下水?尤其這騎士和他的戰馬甲具騎裝,若都是鐵甲,少説也有一百二三十斤的分量。馱着這個分量下水,要沉下去就跟石子似的。難得這騎士居然敢闖落花溪,更難得的是這戰馬居然肯聽主人的命令敢往水裏衝,當真是人馬都不要命了,真是不知道這樣的膽氣後面是怎麼樣的急迫心情。

    騎士下了水,就知道溪中有橋,馬肚子都還沒有貼到水面。但是水勢勁急,走也走不快,只好一步一步向前挪,走着走着就偏離了中線。白憐羽和兩個店夥早就跑出酒館,在登步橋這邊守着,急得大聲呼喊:“走直了!走直了!”騎士抬頭看看他們,點了點頭,驅馬走回中線。白憐羽喜孜孜地對老張説:“你看!我幫到他了,我很厲害,是不是?”老張愣了一愣,只覺得這位白大小姐當真是匪夷所思。

    堪堪走到橋中間,騎士忽然聽見岸邊的白憐羽三個驚呼起來,抬眼一看,原來一根一人腰粗細的浮木被水衝了下來。水流快,馬行慢,實在避無可避,眼看就要撞上。不料這騎士手一抬,摘下鞍側的長槍,使足氣力大喝了一聲,那黑黝黝的浮木竟然被他挑過頭頂,直墜到他身後。

    這一下事出意外,卻解決得如此乾淨利落,白憐羽只想大聲歡呼叫好,可是巴掌才拍到一起,口中又轉成了驚呼。原來這騎士力氣使得大了,分量都壓在戰馬身上。這馬本來跑得疲憊,過河已經有些勉強,忽然吃這一壓,登時站立不住跪到水裏,騎士也是一跤摔了下來。水流洶湧,一人一馬都被衝得站不起來。白憐羽聽過人講,北陸草原上的重騎若是落下馬來就死定了,因為一下子爬不起來,只有任由對手宰割。重裝騎兵的甲冑都要有人幫着穿,就是因為分量太重。現在人馬都落在湍流裏面,這深不過膝的落花溪也能淹死人。她想也不想就要往水裏跳,不料兩個店夥早有防備,一把抓住:“大小姐你別亂來,這麼輕飄飄的身子一陣風都吹走了,怎麼下得水啊!有個三長兩短大少爺不是要剝我們的皮?”白憐羽氣急敗壞地説:“不讓我去,那你們倒是去救人啊!”老張看了看猙獰的流水,嚥了口唾沫道:“大小姐你別鬧,我去就是。”拿過白憐羽的魚叉往橋上走。一腳踩進溪水,人就打了個哆嗦,原來溪水刺骨冰涼,不知道倒在水裏的騎士和戰馬怎麼承受得住。走出第一步,他也不好後退,顫顫巍巍拿魚叉探着腳下繼續前行。白憐羽看得一頭是汗——按老張這個速度,等他走到騎士的身邊,只怕人馬都淹死了。

    正着急的時候,卻看見騎士居然撐着長槍站了起來。白憐羽用手按住嘴,一顆心“怦怦”跳得厲害,叫也叫不出來。騎士把槍一拋,蹲下身去拼命把馬頭托出水面。戰馬也是用力掙扎,碰得身上的鎧甲一聲聲悶響。水太急馬太重,騎士自己站起來都是很大的運氣,這時候哪裏託得動戰馬,僵持下去,要是一個不小心再摔倒,只怕兩個都要送命。老張一邊走,一邊也在大喊:“別管馬啦!別管馬啦!”騎士只是不聽,自管自用力託着馬頭,不肯叫它被水嗆到。老張好容易走到他們兩個身邊,卻不知道如何下手,那麼重的馬,多了他一個也一樣拖不動。正為難的時候,聽見騎士説:“把背上的皮帶解開。”老張登時會意,撲在馬身上手忙腳亂了一陣子,聽見“嘩啦”一身脆響,馬鎧和鞍具一起滑落下來。老張抓住馬繮繩,和騎士一起發力吶喊了一聲,那馬用力一掙,竟站了起來,原來是匹好俊的白馬。

    不過就是一盞茶的功夫,過橋的騎士卻讓白憐羽的心幾起幾落,幾乎忘記跳動。這時候她哪裏還叫得出聲來,只是一個勁地拍巴掌,眼裏水汪汪都是淚。王伯看着兩人一馬慢慢往橋邊移動,也是唏噓感嘆:“了不得啊!”走到橋頭,那騎士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坐倒在泥濘之中,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白馬在他身邊嗚咽不止,用臉去蹭他的頭盔。

    白憐羽衝到他面前,對一面發着抖一面滿臉神氣的王伯説:“還愣着,把他的盔甲給卸了啊!要凍死人啊!”鋼甲裏是皮甲,都蓄滿了水,就算沒把人壓死,也要把人凍死,真不知道這騎士剛才是怎麼撐過來的。王伯這才醒悟,慌慌張張就要和詹鎖子一起幫騎士卸甲。騎士卻突然自己揭開了面具。

    三個人的動作一時都停滯了。面具裏面是一張蒼白英俊的臉,英俊到有些秀氣,若不是瘦削的臉龐線條硬朗,看上去簡直像個淮安城裏的公子哥。看見騎士剛才使的蠻力,人人心裏都當他是個粗壯漢子,哪裏想到會是這麼俊秀的一個青年。

    白憐羽滿腔的激情忽然變做了涓涓細流,彎彎繞繞在胸中温暖流淌,一肚子話這時卻連一句也吐不出來了。她伸手捏了捏耳垂,不知道為什麼那裏比臉頰還要燙。

    還是騎士開口打破了沉默,他大口喘息了一陣子,擋住王伯的手,輕輕搖頭:“軍務在身,不敢卸甲。”“哦……”兩個店夥一起茫然地點頭。

    “軍務……”白憐羽滴溜溜地轉着眼珠子。這騎士一身重甲,連白馬都是防護良好。按照酒館裏那些人所説,東陸就沒有多少重騎。燮王姬野的七百鐵浮屠就號稱天下無敵了,可是那些鐵浮屠據説都是用鐵鏈串起來衝鋒的。另外就是鷹旗軍中有一支強兵,叫什麼遊擊的,路牽機強襲棗林倉就是仗着遊擊精鋭。不過鷹旗軍以往行蹤飄忽,除了青石人,知道他們底細的不多,傳來傳去都是謠言。這名騎士……白憐羽的目光落在他左胸的鷹徽上。鷹旗軍和燮王天驅軍都自稱天驅正統,同樣使用鷹徽,只是旗色形制不同,光看這鷹徽還真不知道這騎士的來路。身為宛州人,白憐羽愛憎分明,要是王伯費了老大力氣救出來的是一名鐵浮屠,白憐羽當然心中彆扭。她心思轉得快,伸手把那支魚叉又拿在手裏。

    騎士咳了幾聲,稍稍閉目養神,開口又問:“這是哪裏?”王伯口快:“落花溪啊!”白憐羽咬着嘴唇,把魚叉捏得緊緊的。

    騎士顯然知道落花溪的名字,面上掠過一絲喜色,接着又問:“那錦屏大營可是不遠了?”王伯答道:“不遠不遠,就是九里多地啦!”騎士雙臂在地上一撐,用力站了起來:“那便好!”看他的意思,竟然這就要去錦屏大營。

    白憐羽急了,雙手一攔:“這怎麼去?”騎士愣了一下,明白過來:“還沒有謝過幾位援手,不過軍務緊急,容我回頭再來答謝。”話一出口,白憐羽就知道自己莽撞了,若這真是燮軍的鐵浮屠,自己怎麼可能攔得住?當下轉了聲氣,結結巴巴地説:“不是答謝,不是……”眼光一轉,看見馬臀上居然有一支削去箭羽的箭桿,登時有了説法,“你的馬已經帶了傷,剛才又脱力了,現在連個鞍子也沒有,要怎麼跑。”騎士原想説光背馬也得跑,可是看看白馬的四肢都在微微發抖,喘息聲沉重急促,不由也是一陣心痛。白馬的牙口已經老了,一夜跑下來已經不易,何況還帶了傷。白馬是界明城的坐騎,在軍中地位畢竟不同,跑的時候他儘可以毫不顧惜地驅策,可是現在停下來就再不忍心騎上去,一時也沒有計較。

    白憐羽見他心思活了,連忙趁熱打鐵:“現在就是跑死了這匹馬也未必到得了錦屏。你又有什麼了不起的軍務,連歇息一口氣都不可以?”一心只想套出他的話來。

    騎士擰着眉頭,像是自言自語:“什麼了不起的軍務……十萬百姓的性命啊……”十萬百姓,那正是青石的居民。聽到這一句話,白憐羽的表情馬上就活了,握緊了拳頭問:“你難道是鷹旗軍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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