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的時候,靈鷲山下的墓地裡,開出了大片火紅色的花。
看墳的巖生坐在茅屋裡喝完了每日那點小酒,正抱著竹筒呼嚕地吸著水煙。忽然感覺外頭一陣風過,無意側頭覷了一眼窗外,便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寒顫——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黃土墳堆裡,忽然冒出了那樣紅色烈焰般的花朵!
雖然在這裡的義莊看了多年的墓,但每次看到這種妖異的花大片開放時,他依然還會感到徹骨的涼意——那,活生生就是地獄裡透出的烈火!
看來,是那些死去的人在地底下也憤怒無比吧?
巖生又喝了一口酒,渾濁的眼裡透出一點熱力。他在這山下墓地裡呆了幾十年,隱隱聽說過這樣的說法:教中之所以把靈鷲山腳下的這片地捐出來當了義莊,並不是為了讓貧苦人死後得一個葬身之所——而只是為了聚集更多的魂魄。
當年拜月教祖師選擇此處為開山立教之處,就因為靈鷲山是一座極陰的山。
傳說中山頂有那個紅蓮盛開的聖湖,聚集了天下至陰的惡毒魂魄。而湖水的水脈卻來自萬丈深的地底,一路染了黃泉幽冥的陰氣,最後倒流匯聚到山頂——為了保持聖湖的至鄞特性,山底下的“基座”裡,就需要無數的普通魂魄來墊底。
於是上百年來,拜月教在山腳下開闢出了一望無際的義莊,專門收斂無主的屍體。
苗疆瘴癘之地,百姓多病,多貧苦,人的壽命往往很短。那些沒有錢安葬的貧苦人死後,也往往被親友送到此處,由拜月教負責一切後事。
巖生看過那些屍體是被怎麼處理掉的,所以他深信那些可憐的靈魂永遠抵達不了彼岸,只能掙扎著在地底憤怒呼嘯——唯一的發洩時機,便是一年一度的七月半鬼節。
那些一夜之間從墓的間隙裡怒放出來的火紅花朵,就是地獄裡蔓延來的烈焰啊……
巖生喝得醉醺醺地出來,提了一盞風燈,照例往墓地裡巡視了一圈——靈鷲山下的這片墓地有著幾百年的歷史,規模龐大得驚人,簡直可以說是一望無際,繞著山腳走一圈,足足要花上兩三日的時間。
所以墓地被分成了七片,每一片地上都有一個守墓人。
他看守著這東北方,而隔壁那一片墓地上的看守者,則是縹碧姑娘。
趁著天還沒黑,巖生開始了當天的例行巡視,不過不一樣的是今日他手裡多了一包東西——那紙包被撕開了一個角,灑下了細細的一條線,那是金黃色的粉末,不知什麼成分,聞上去氣味濃烈異常。
那是山上月宮裡給配好的藥。據說是用雄黃混了鹿血,放在丹爐裡用純陽之火煉了七七四十九天而成——那是至剛至陽的藥,專門用來壓制地底下靈鷲山腳下那些不安分的陰靈。而至於聖湖中的惡靈,則這些遠遠不夠,需要每年獻上血祭來安撫。
作孽啊……巖生搖著頭往前走去,卻一點也不敢大意地一路灑著藥,不敢漏了一處。
他在蒼黃潮溼的土堆中穿行,衣袂不時地掃著那一簇簇跳躍的紅花。
“嘎!”濃烈的雄黃粉中,驀然騰起一個黑影,發出一聲尖叫。那個黑影從紅花中竄出,落到了墳頭上,抖了抖羽毛,繼續扯著脖子嘎嘎地叫,聲音尖利——卻是一隻烏鴉。
“……”巖生定睛看了,長長吐出一口氣,“牙牙,你嚇死我了。”
“嘎!嘎!”那隻莽撞的烏鴉被騰起的雄黃粉罩住了,站在墳頭連連打噴嚏,不停地扇動翅膀撲著空氣,烏溜溜的眼睛左右顧盼,忽地撲啦飛上了巖生的肩頭,親熱地湊過喙子去,在他臉上碰了一下,表示問候。
“牙牙,幹嗎?扶南呢?”巖生驚魂方定,撿起了那包被倉惶扔出去的雄黃粉,繼續一座座墳頭灑過去。一邊灑,一邊和肩頭這隻烏鴉說話。
那隻烏鴉撲扇了一下翅膀,轉頭朝著紅花深處嘎了一聲。
那裡,墓地的盡頭,漠漠的平林中,一座竹舍在暮色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周圍簇擁著無數紅色的曼珠沙華——奇怪的是那種花蔓延到了竹舍周圍三丈,便停止了生長,留出屋前的一塊空地來,種著孤零零兩棵桫欏樹。
“在房子裡麼?難得見他不出來和縹碧練劍啊……”巖生看到那點燈光,心裡安定了許多,摸了摸頭,“噢,對了,今日是七月半,大約他要避忌吧——怎麼說也畢竟是教裡出來的人,以前還是昀息祭司的徒弟呢!”
那隻叫做牙牙的烏鴉嘎嘎地應著,一副精力旺盛的樣子,不時地在巖生肩頭蹦達,左顧右盼,飛出去又飛回。忽然間,它發出了一聲反常的尖利叫聲,爪子一下子收緊。
巖生肩膀吃痛,不由抬起頭來,順著烏鴉盯著的方向看出去,忽然也驚呼出來——
那座墳!那座新葬下去的墳,居然不知何時被挖開了!
墳丘上黃土翻起,宛如一個從頂部裂開的開花饅頭,彷彿有什麼東西剛剛破土而出。
巖生那一驚非同小可——拜月教教規森嚴,如果他負責的墳地裡出現了被盜,抑或是死靈逃逸的現象,追究下來那可是要命的罪名!
他撥亮了風燈,戰戰兢兢走過去,照了照,卻發現除了那個破洞、墳上沒有任何其他工具挖刨的痕跡,地上只留下了幾個凌亂的腳印。他又提燈繞著那座新墳走了一圈,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一行腳印、是從墓中直直走出去的!
沒有遠處來到這座墓的腳印,只有從墓中走出的腳印。
“怎麼、怎麼會呢……才葬了兩天,就屍變了?”腳印證明了這不是一起盜墓,巖生臉色卻更加蒼白了,結結巴巴地看著那座在暮色裡張開大口的墳墓,忍不住走上一步,探頭往那個破洞裡看了看,然後再度驚叫了一聲。
——屍體還在……那具被草蓆卷著粗粗安葬的屍體,還好端端地躺在黃土下!
那個簡陋的黃土墳,彷彿是地獄張開的口,在暮色中猙獰地笑。他站在破洞旁,燈光照到了墳下死人已然開始腐爛的青白色腳踝——一陣讓人遍體生寒的陰風從地底吹來,燈火劇烈地跳了一下,幾乎熄滅。
死人還在。那麼,那麼……從墓中走出的,不是死靈?
巖生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暮色已經很深了,夕陽掛在漠漠林梢,只留了一線光。
守墓人必須靠著風燈的光才能看清周圍,忽然怔了一下——墳旁茂密的曼珠沙華被踩倒了幾棵,七歪八倒,青色的梗和紅色的花都流出了漿,狼藉滿地。花葉上,留下了一個個清晰的腳印,纖細而凌亂,似乎是一個女子。
——能踩倒花草的,那便絕對不會是死靈了。
那行腳印在墳旁似乎猶豫了一下,踩倒了一小片曼珠沙華,然後就徑自走了開去。直直地,走向墓地盡頭那座竹舍。
“嘎!”那隻烏鴉在墳上盤旋了幾圈,此刻尖叫了一聲,噗拉拉地沿著那一行腳印直飛出去,撲向主人的居所,穿過窗戶直飛進去。
“嘎!”然後,立即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巖生嚇得一震,卻聽得竹舍內傳出了熟悉的聲音,低叱:“找死麼,扁毛畜生?滾出去滾出去,莫驚了貴客。”
然後,只見那隻烏鴉被握著喙子扔了出來,一個倒栽蔥跌在地上,發出嘎嘎的亂叫。
是扶南的聲音……巖生鬆了口氣,連忙提燈向著竹舍走去。
穿過那兩棵桫欏樹的樹蔭,便踏上了臺階,正待敲門,忽然眼神一凝—腳印!臺階上,赫然有兩個清晰的腳印!沾染了曼珠沙華的花汁,色做殷紅。正是那個從墳裡一路過來的腳印!
忽然想起,方才扶南那句話裡說“莫驚了貴客”——今夜是七月半,這個荒僻的地方怎麼會有客?莫非就是那個……
巖生嚇得一踉蹌,一步踩空,從臺階上直跌了下去。
“誰?”屋裡的人驚動了,門吱呀一聲開了。
月光淡淡灑落,投在門後白衣男子的身上。他佩著銀白色的劍,眉目是清朗而平和的——那一瞬間,不知是不是錯覺,月光彷彿在這個人的衣襟上流動了起來,寧靜而輝煌。
“巖叔,你怎麼了?”看著階下跌倒的看墓人,開門出來的男子詫然問。
巖生在地上掙了幾下才起來,撿起滅掉的風燈,戰戰兢兢地指了指臺階上清晰可見的那兩個殷紅腳印:“你、你沒事?誰……誰來了?是縹碧姑娘麼?”
“不是縹碧。”扶南微笑起來,“一位多年未見的故人而已。”
室內溫暖的燈火下,只坐著一個白衣的少女——和縹碧一樣大小,大約只有二八年華,容色清麗。神態平靜地坐在廳中的桌旁,微微低著頭,彷彿剛才在和扶南一起用餐,卻被他的到來打斷。
扶南笑著做了個手勢:“天也黑了,要不進來坐坐?順便可以一起吃點晚飯。”
“不用不用,”巖生吐了口氣,連忙搖手,“告辭了。”
走的時候他特意往門裡看了一眼,那個白衣少女此刻正抬起了頭,雙眼澄澈,竟是比縹碧姑娘還秀麗幾分。巖生想著,卻不由得嘆了口氣——可惜那樣漂亮的女子,卻是天生的畸形。她的背高高地駝起,身子跔僂得厲害,弄得臉總是低著,望著地面。
看得守墓人離去,扶南輕輕掩上了門,臉上的笑容隨即消失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他回過身,手已按上了腰側那柄銀白色的劍,對著這位不速之客低叱,“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身上的陰氣實在太重,只怕是從湖底逃出來的罷?”
“扶南哥哥,你真聰明。”那個白衣少女從燈下抬起頭來,微笑,“我是神澈啊。”
那個笑容,卻是純澈而空洞的,看得人心裡一冷。
“神澈?”扶南慢慢地念著這個名字,眼裡忽然閃出異樣的光來,“啊!是你?”
“扶南哥哥,你不記得我了麼?”那個叫神澈少女眼裡也有了光,不再如一貫的空洞,忽地笑了起來,“我們一起被祭司大人撫養長大,然後,我當了教主,你去學了術法。十年前,我被廢黜了關到紅蓮幽獄裡——你都忘了麼?”
“阿澈?……阿澈?”扶南的眼裡有恍然的神色,失聲,“你、你還活著?”
怎麼不記得呢?雖然過去了快十年了,雖然離別的時候他們還只是幼童,雖然他如今已然被逐出了月宮——可那個眼神澄澈的孩子,怎麼會忘記呢?
記憶裡,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樣的美麗眼睛了。
“我被關了八年,但,還活著。”神澈笑起來了,眼裡卻有某種陌生的光,“我出來了——扶南哥哥,我第一個就來找你了……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隱隱覺得不對,扶南問了一聲,手卻下意識的放到了劍柄上。
“幫我殺回靈鷲山上去,把月宮重新奪回來。”神澈的眼睛穿過了窗子,望向黑夜裡佇立的神山,嘴角浮出了一絲殘忍的笑意,“現在的教主,是那個紅衣的小葉子吧?——我要把她剁了手腳,扔到聖湖裡喂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