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幽草那個丫頭,老爺給她什麼賞賜都不要,卻居然還要求去雪獄裡服侍大公子!”“真是膽子大……那個妖怪一樣的大公子據說想吃了她呢!”“是阿是阿,那一天,真真嚇殺我了……”“看來,是跟了大公子太久,幽草那個丫頭也有些瘋了。”手裡提著食盒,走過長長的廊道,隱約聽見那些侍女們的議論。
她只是低頭,默默走過。
耳上的傷口已經痊癒的差不多了,然而,每次一想起當天他最後看她的眼神,心就彷彿被再一次血淋淋的剖開。
少主被關在這個雪獄裡——那個陰冷幽閉的地下密室。
三面是玄武岩的牆壁,一面,厚重的鐵門隔開了外面的一切,只留下一個不足一尺見方的小窗,可以探查,門下一個狹長的縫隙,卻是送飯的抽屜。
謝老閣主對武林所有人保證,他的兒子被好好的看管在一個蒼蠅都飛不出的地方,以後,再也不會出來為禍武林……
因為我兒子瘋了,所以,他做的什麼和鼎劍閣一點關係都沒有……以後,我保證,犬子再也不會出去胡鬧了。
帶著一些無奈和苦痛,老閣主對那些上門論理的武林頭面人物解釋,然後,帶那些人,去參觀那個被囚禁在密室鐵門裡的兒子。
在那些人從小窗裡面窺視的時候,裡面那個人便狂躁的站起,大笑,拼命撕扯著那些貫穿在自己身體裡的鐵鐐。
“原來,真的是一個瘋子啊……”那些人,在看過被嚴密關押起來的鼎劍閣大公子以後,都有些茫然若失的嘆氣——既然是一個瘋子,那麼,那些仇,也是報不得的了。
從那個小窗裡看進去,陰沉的光線下,她看見有沉重的鐵鐐鎖住了他的雙手雙腳,而另外還有兩根,穿透了他左右鎖骨,把他活生生的釘在了方圓三尺之內。只要稍微使力,便痛苦不堪。
在鐵鐐穿過的地方,他傷口已經全部潰爛,即使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是膿水的氣味充盈在整個地牢中,無法掩飾。
他再也不願意和她說話,也不進任何飲食。
幽草去求老爺找一個大夫來給少主治傷,老爺卻淡淡的笑著,說:“淵兒簡直是個妖怪啊。那麼一點傷,怎麼死的了?你也不用太費心,這個兒子,我就當沒有了……”她在一邊低著頭,咬著嘴角,輕聲說:“老爺,少主不怕死,可是——他是個有潔癖的人!這樣比殺了他還痛苦啊!”然而,老爺已經轉頭和總管笑語去了。
——老爺當然應該高興,因為方天嵐死後,今年武林盟主的位置,十有八九是該鼎劍閣的主人來當了。
看著當父親的那樣的淡漠,對比起以前他的慈愛,幽草終於隱隱知道,閣主是在故意折辱這個桀驁的兒子……
老閣主……真是狠心啊。雖然不能放任自己的兒子亂殺人,但是畢竟是自己的骨肉,難道關起來以後,連死活都不管了嗎?
她是一個下人而已……又能如何。
何況,將少主幽禁起來,至少,不會再由他殺人了。這是好事——所以,我做的對。
她一遍遍的對自己這樣說。
昨夜是滿月,按以往的慣例,他是要殺人的——然而,他卻被鎖在了石壁上!一整夜,他掙扎厲呼的聲音讓她聽得夜不能寐。
她在中夜坐起,在那道厚厚的鐵門外痛哭,拼命拍打著,叫著裡面的人,然而,那瘋了一樣的人沒有回答。只是在裡面狂歌,聲音到後來已經辨不出是哭是笑。
如果實在非要殺人的話……如果不殺人少主就會死的話——那麼,還不如殺了我吧。
但是……這並不是她一個人死就能夠解決的。他以後還是要殺人的……
少主,已經是一個飲血的魔鬼了。
“少主,用膳了。”然而,鐵門裡面的人還是如同以往一般,沒有出聲。
她踮起腳,從窗口看過去,只見幽暗的光線裡,他帶著鐐銬,靠著冰冷的岩石牆壁,看著房間的角落,不知想什麼,卻微微皺眉,只覺眉間的皺痕有如刀刻。
他瘦的越發厲害了,雙頰深深的陷了下去。整日整日的不動,偶爾站起來,卻是狂躁的扯動鎖住全身的鐵鐐。然而,因為穿過了肩胛骨,讓他的雙手卻使不出半點力。手還沒舉過肩頭便頹然落下,於是,一邊大笑著撕扯肩背的肌肉,一邊猛烈的咳嗽起來。
“少主,吃點東西吧。”她撫著冰冷的鐵門,輕聲勸告。一句話未落,卻看見他猛然抓起門底下送進去的飯菜,大笑著,狠狠對著她砸了過來。
幽草下意識的躲避,碗筷卻在扔出不到三尺後掉到了地上——以他目前的力氣,居然已經連扔一個碗都作不到!看著落到地上的碗,連他自己都怔了一下,然後,再次仰頭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嗽,忽然整個人彎下了腰去縮成一團。
“少主!你怎麼了?很難受嗎?!”抓著小窗的邊緣,她帶著哭音喊,“不要笑了,少主!求求你不要那樣笑了!……我知道你沒有瘋!求求你……”劇烈的咳嗽和狂笑都在一剎間停止,那一刻的密室,忽然空曠的有些可怕。
“哈哈哈哈……你現在卻說我沒瘋?”片刻的沉默後,那個人再度笑了起來,但是笑聲卻是極度的憤怒和蕭瑟,然後,他緩緩回頭,看著窗口裡侍女含淚的臉,目光清醒冷漠的如同冰雪:“為什麼?幽草?”
她看著那個光線黯淡的密室,那個角落裡,緩緩又浮現出了那個白菊花般安靜的小女孩,低著頭,披散的頭髮遮住了臉,有些羞澀的站在那裡。
姐姐……綠衣侍女溫柔的眼睛裡,忽然也有利劍一般的亮光!
“因為,少主你殺了我姐姐……你殺了我姐姐!”“你不要那樣看我!你當然記不得了!”“你每月都要殺人,發起狂來六親不認,二十年來殺了多少人,你只怕早忘了吧?”“可是……我只有一個姐姐啊!”她的眼睛裡流下淚來,黑暗中那個人也怔怔的看著她,目光裡的鋒芒,緩緩的黯淡下去:“幽草……”他忽然嘆息一般的低聲說了一句。
“姐姐那個時候才十三歲,來服侍少主,來的當天晚上就被你殺了!”“老閣主讓我們進去收屍……我進去,進到那個黑洞洞的房間裡,忽然碰到了滿手的血——是姐姐!姐姐被掛在了牆壁上!喉嚨裡釘著一把劍……”“她的臉色,扭曲的那樣可怕——”“那個少主一定不是人!一定是瘋子!十一歲的時候,我就那麼想。”“後來,老閣主指派阿繡來做你新的侍女,阿繡怕的要死,於是,我對老閣主說,讓我去吧……阿繡她比我還小。”“卻沒有想到,一直能在你身邊,活那麼多年……”
那個人終於垂下了眼,那一刻,他是前所未有的安靜和沉默。
“或許——我真的是瘋了?”黑暗中,他忽然自語。
“少主沒有瘋……少主只是病了。”幽草的聲音哽咽起來,“那一夜,我聽見老爺和你說的話,才知道你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看到你發病時候的那個樣子,就忽然明白其實少主也吃了很多苦……”“本來覺得少主你是該死的……但是,生這樣的病,也不是你的罪過啊!”“可無論如何,不能再任由少主殺人了……不能再有人死了!”“所以……我才對大家說,你瘋了。”“這樣,老閣主終於會狠下心來,不放任你殺人了……”“少主,幽草只是希望你以後都不要殺人而已……老閣主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你的病,他一定會找人治好的。幽草……無論如何,會在這裡陪你。”寂靜的房間裡,她的聲音宛如清泉一般滑落,柔和而堅定。
“哈,哈哈……”低著頭,沉默的謝少淵忽然又笑了起來,聲音再度有抑止不住的瘋狂。
“少主?少主!”有些驚慌擔憂的,她呼喚。
“——誰說謝青雲那個混蛋是我父親?!他根本不是我父親!我根本不是他兒子!”仰頭大笑,鼎劍閣的少主眼睛裡有火在燃燒,回頭,惡狠狠的盯著幽草,問:“有哪個父親,會自小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血毒?有哪個父親忍心讓自己的兒子成為藥人?!”“我根本不是他兒子,根本不是!”“那一天我問他為什麼對我下血毒,那個老狐狸笑著,用傳音入密對我說:-你不過是路邊揀來的棄嬰而已!根骨那麼好,不做藥人豈不是可惜了?哈哈!少卿才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的一切,包括你用血肉換來的,將來都是他的!-”“但是表面上,那個衣冠禽獸,卻看著我,對大家說:-可憐的孩子,你病了,需要吃藥而已。吃了藥,你就沒事了……-”“我要殺了他!我知道他是故意在激我動手,可是我真的要殺了他!”“哪怕別人都認為我真的是殺父的瘋子!”“哈哈哈哈!”
他大笑,笑得再度劇烈的咳嗽起來,彎下了腰。肩頭的鐵索不停的晃動著,有模糊的血肉和膿液,從那裡不停的滲出。
“……”一時間,她竟然無言以對。
一直,心裡也都有些奇怪:為什麼明明是自己命令少主去殺的方天嵐,老閣主卻在眾人面前一口否認。而且,雖然平日對於少主是那樣的慈愛,可是卻不允許二公子接近少主——“少卿,你大哥和你不是同一種人!別惹他!”似乎,一直以來,老閣主都是處心積慮的對外營造著一種印象——他的大兒子,是一個瘋子……老閣主不引為恥,有意無意的,一次次的在大家面前那麼說。
自從將少主囚禁在雪獄以後,他更幾乎已經把這個兒子當成了囚犯。
幽草的臉色蒼白如雪,恍惚中,忽然看見暗室的角落裡,那個白衣女孩虛幻的影子漸漸抬頭,對著她笑了——咽喉裡插著劍,那樣的笑容卻是悲涼而諷刺的。
姐姐?
我錯了嗎?我真的大錯特錯了嗎?
該死的,是老閣主,是嗎?是他殺了所有人,包括他“兒子”在內!
“當然,你可以不相信我說的話……反正我只是一個瘋子!”他微微冷笑著,說,眉間的皺紋有如刀刻,復又低下頭去,猛烈的咳嗽。
“我相信你。”她有些恍惚,喃喃說,身子晃了一下,只覺毫無力氣,只好將身子靠在了鐵門上:“可是……如今我相信……又有什麼用?哈哈。”臉色雪白,她忽然低頭莫名的笑了起來……原來,所做的一切,都逃不開那個翻手為雲覆手雨的計算?這麼多年來,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掙扎,都是無用的嗎?
第一次,連她都有壓抑不住的想大笑的悲涼和憤慨……原來,長歌,是可以當哭的。
“不必如此,幽草……只要有一個人相信,我就不會瘋。”黑暗中,那個人忽然說。
抓著小窗口上的鐵柵欄,她低頭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