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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陌(1)

    她的故事,本來無關於江湖。

    然而,只因跟隨了那個人的步伐,紫陌這個名字,卻成了武林中一個神秘的傳説。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凡是武林中九成九的新聞舊事、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各種絕密的情報,都彙集在聽雪樓中一個叫嵐雪閣的地方。

    而在、瞭解的一如俯視自己手心的紋路。聽雪樓四護法中負責情報消息的,紫陌。

    她的本名是紫黛,一個濃郁的令人沉醉的名字。

    那不是好人家女孩兒的名字。父親説。

    然而,他還是按照妻子的意願給了她這個名字。她的母親死於生她那一晚,她的父親一生清高桀驁,聽不進任何人的不同意見,然而,終歸還是聽了一次妻子的話。

    七歲,再次被貶官的父親,抱着她在潮州寓所的花園中散步。海上夏季的風暴剛過,外面是滿目的廢墟,即使在這個縣衙的後花園裏,也是一片淒涼景象。有一叢薔薇因為沒有及時架起來,被狂風吹倒了,藤蔓支離破碎的散了一地。殘破的枝葉和零散的花瓣,在暴風雨後的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父親閒的無事,便指着薔薇,要女兒就此景做兩句詩來。

    眨了眨眼睛,她脱口説了一句:“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

    然而父親卻在剎那變了臉色,嚴厲的看着她,直到孩子被嚇得收斂了笑容,怔怔的看着父親,不知道哪裏出錯。

    “小小年紀,便做這種詩……必為失行婦也!”

    七歲的她並不明白,失行是什麼。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按着眼前情景,説的實話會讓清高嚴厲的父親動那麼大的火氣,並從此不再向以前那樣的疼愛她。

    一直到了十六歲,紫黛之名成為洛陽城風月場中的人人趨之若騖的招牌,每次笙歌散後,微醉初醒的她,才明白過來,那是父親對她一生做出的預言。然而,儘管父親一生諫言多不被納,他這一句話,卻偏偏被上天應驗了。

    父親為人桀驁鯁直,所以宦途多不順利,終生鬱郁。唯一有些盼頭的時候,也就是從潮州被召回京城洛陽,在禮部等待補缺的那段時期。

    當時禮部侍郎謝梨洲,幾次暗示父親要得肥缺,經營活動是少不得的——然父親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往禮部衙門跑,只是一味的等着那些大人開恩下命。

    洛陽米貴,生活不易,父女兩人相依為命,清苦而安然,日子倒也平靜。母親死後父親一直沒有續絃,在很多事上,父親是死心眼的——後來她發現,這種脾氣,似乎分毫不差的被她繼承。

    她一直是好人家的女兒,雖然不是綺羅滿身,卻也是深閨碧玉,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向世上大多數好人家女子一樣,等待着被父輩們安排日後的命運。

    那個時候她已經十六歲,已經明白了當年父親口中“失行”對於女子來説,是什麼樣嚴重的罪名,然而,生性恬淡羞澀的她,持身嚴謹,遠遠與那兩個字沾不上邊。

    她家租了一個小天井,獨門獨户,對着洛陽城的朱雀大街。

    同一條街上,另有一處深宅大院,高大的門樓和森嚴的守衞,平日進出的都是一些帶着危險氣質的人物,身上經常閃爍着刀兵刺眼的冷光。

    父親曾皺着眉頭説:那些人,都是以武犯禁的亂黨——多怪現今朝政混亂,官府影響力衰弱,才會讓那些江湖人士出來紊亂世道。

    以武犯禁的亂黨。她有些害怕起來。

    因為家中清貧,使喚不起下人,經常要她出頭露面,甚至不得不從那個大門前每天經過。經過那個大門時,她總是低着頭,生怕那些江湖人士會做出什麼壞事來。然而,卻一直什麼也沒有發生。

    一直到她在那個地方碰見了他。

    很久以後再回憶,即使是命運轉折的那一天,看起來也是再平常不過的日子。

    剛剛下過了入冬第一場雪,外面滴水成冰。然而,她仍然不得不一早起來,去街道那一頭桑樹下的老井裏提水。

    匆匆梳洗了一下,用銅釵鬆鬆挽着頭髮,她提着木桶在冰冷的街道上行走。

    天剛剛亮,灰濛濛的朱雀大街上沒有一個行人。那也是她為了避免拋頭露面,特意選取的出門時間。指尖冰冷的要失去知覺,她蹣跚走着,吃力的提着滿桶的水。

    走過那個大門前,她照例低下了頭匆匆而過。陡然間,空寂的大道上,急促的馬蹄聲如雷般急卷而來,裹着冷冷的風雪,轉眼已在耳畔!

    她心下一驚,待抬頭看見那幾騎人馬奔過來時,想要躲避,可自幼被纏足的三寸金蓮卻讓行動不便,一腳踩在結了冰的地上,身子便是一滑。

    如若這一跤她跌下,而那人只是縱馬而過,那末,他們之間,便是空餘這漫天飛雪,並無其他,更無以後的那個名喚“紫陌”的失行女子;然而,她並沒有跌倒,甚至連手中木桶的水也沒有灑出半滴。

    馬是被硬生生勒住的,馬上的人飛身而下,伸手托住了她的肩頭,穩住她欲墜的身形,耳邊只聽到有人温言:“衝撞姑娘了,抱歉。”

    她抬起眼睛,看見的是年輕公子清俊的臉,映着漫天紛揚而起的殘雪,更顯得蒼白得全無血色,只有那目光還透着點生機,迷離中帶着依稀的暖意,卻不見底——那樣的深淵,彷彿一眼看上去,別人看不見他的內心,卻反而會墜入其中。

    她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神,那個年輕公子卻已經放開了扶住她肩膀的手,將另一隻手上抓住的木桶遞迴到她手邊,微微一頷首,便回首徑自走了開去。與他一起來的有三騎人馬,一色的玄色大氅,顧盼間英氣逼人,不同於這個公子的病弱文靜。

    一行四人踏雪走入了那個大門,守衞們一見當先之人,齊齊下跪,恭聲:“拜見少樓主!”

    而那個青年公子只是微微點頭,受了這樣大的禮,腳下絲毫不停,一直向那個深深大院中走了進去,風雪在他身側迴旋,身形雖然單薄,但這個年輕人似乎帶着難言的氣勢。

    原來他便是那個大門後神秘幫會的少主人……紫黛拎着水,站在雪地裏呆呆的想。那便是以武犯禁的亂黨?不像……無論怎麼説,都不像啊……自幼以來,她第一次開始懷疑父親的説法。

    那一天,一個紫衣麗人呆呆的站在洛陽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一直到木桶中的水都結了冰。人漸漸地多起來了,一個個都驚異的看着她,其間還有幾個紈絝子弟圍觀,嘻嘻哈哈的稱讚她的美貌——她不得不走。

    在走之前,她鼓起勇氣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大門上的牌匾,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三個字:聽雪樓。

    那以後,生活似乎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她每日路過那個大門前的時候不再低着頭匆匆而過,反而是放慢了腳步,眼角瞟着門內,彷彿期待着什麼。

    她也關心起有關這個“聽雪樓”的點點滴滴。於是她才知道,世上有所謂的“武林”,從鄰舍小妹大嬸那邊她才聽説,聽雪樓來頭不小,而且手下都是一羣舞刀弄劍的亡命之徒,平日裏雖然不在洛陽地界上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可所有人還是對它又敬又怕。

    有什麼好怕呢?他可是個好人呢。她想着,想起那個公子迷離温和的眼神,嘴角就有羞澀的笑意。

    有時,也會在聽雪樓的門口看見他,他卻大都沒有留意到她躲躲閃閃的視線。偶爾也看見了,似乎也記得她,卻只是微微一頷首,笑笑,沒有做作,也不熱忱,只是淡漠的笑,讓人心裏沒有一點的底。

    十六歲的她第一次知道心緒紊亂的滋味了……然而,她也是知道,作為官宦人家的女孩兒,她的父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女兒和這些江湖人士有什麼聯繫的。有時候,她想的絕望了,便恨恨的尋思:不是説,那邊是江湖人、殺人放火都不皺眉頭麼?如果父親真的不答應了,他帶幾個人闖到家裏來,硬搶了走也好啊!如若是他、如若是他來搶的話……我是不會反抗的……啊,最多稍微罵他幾句就好了。

    少女一個人在那裏左想右想,臉色漸漸紅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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