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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雪 第五夜

    暮色初起的時候,霍展白收拾好了行裝,想着明日便可南下,便覺得心裏一陣輕鬆。

    ——那件壓在他心上多年的重擔,也總算是卸下了。沫兒那個孩子,以後可以和平常孩子一樣的奔跑玩耍了吧?而秋水,也不會總是鬱鬱寡歡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這個昔日活潑明豔的小師妹露出笑顏了啊……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負手看着冬之館外的皚皚白雪。

    多年的奔走,終於有了一個盡頭。

    “嘎!”忽然間,他聽到雪鷂急促的叫了一聲,從西南方飛過來,將一物扔下。

    “什麼?”他看了一眼,失驚,“又是崑崙血蛇?”

    眼角餘光裏,一條淡淡的人影朝着谷口奔去,快如閃電轉瞬不見。

    瞳?他要做什麼?

    霍展白來不及多想,一把抓起墨魂劍,瞬地推開窗追了出去。

    -

    藥師谷口,巨石嶙峋成陣。

    那些石頭在谷口的風裏,以肉眼難以辨認的速度滾動,地形不知不覺的變化,錯綜複雜——傳説中,藥師谷的開山祖師原本是中原一位絕世高手,平生殺戮無數,暮年幡然悔悟,立志贖回早年所造的罪業,於是單身遠赴極北寒荒之地,在此谷中結廬而居,懸壺濟世。

    而這個風雪石陣,便是當時為避尋仇而設下。

    出谷容易,但入谷時若無人接引,必將迷失於風雪巨石之中。

    難怪多年來,藥師谷一直能夠遊離於正邪兩派之外,原來不僅是各方對其都有依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也是因為極遠的地勢和重重的機關維護了它本身的安全。

    “已得手。”銀衣的殺手飄然落下,點足在谷口嶙峋的巨石陣上,“妙火,你來晚了。”

    “呵呵,不愧是瞳啊!我可是被這個破石頭陣絆住了好幾天,”夜色中,望着對方手裏那一枚寸許的血色珠子,來客大笑起來,“萬年龍血赤寒珠——這就是傳説中可以毒殺神魔的東西?得了這個,總算是可以殺掉教王老兒了!”

    對一般人來説,龍血珠毫無用處;然而對修習術法的人來説,這卻是至高無上的法器。《博古志》上記載,若將此珠納於口中吞吐呼吸,輔以術法修行,便能窺得天道;但若見血,其毒又可屠盡神鬼仙三道,可謂萬年難求。

    教王最近為了修煉第九重鐵馬冰河心法,一直在閉關。這一次他們也是趁着這個當兒,藉口刺殺天池隱士離開了崑崙奔赴祁連山,想奪得龍血珠,在教主閉關尚未結束之前返回。卻不料,中途殺出了一個霍展白,生生耽誤了時間。

    瞳默然一翻手,將那枚珠子收起:“事情完畢,可以走了。”

    “哦?處理完了?”血色的小蛇不停的往那一塊石下匯聚,宛如匯成血海,而石上坐着的赤發大漢卻只是玩弄着一條水桶粗臂粗的大蛇,呵呵而笑,“你把那個谷主殺了啊?真是可惜,聽説她不僅醫術好,還是個漂亮女人……”

    “沒有殺。”瞳冷冷道。

    “沒有?”妙火一怔,有些吃驚的看着他——作為修羅場裏百年難得的殺戮天才,瞳行事向來冷酷,每次出手從不留活口,難道這一次在龍血珠之事上,竟破了例?

    “為什麼不殺?只是舉手之勞。”妙火蹙眉,望着這個教中上下聞聲色變的修羅,遲疑,“莫非……瞳,你心軟了?”

    “點子扎手。”瞳有些不耐煩,“霍展白在那兒。”

    “霍展白……鼎劍閣的七公子麼?”妙火喃喃,望着雪地,“倒真的是挺扎手——這一次你帶來的十二銀翼,莫非就是折在了他手下?”

    瞳哼了一聲:“會讓他慢慢還的。”

    “不錯,反正已經拿到龍血珠,不值得再和他硬拼。等我們大事完畢,自然有的是時間!”妙水撫掌大笑,忽地正色,“得快點回去了——這一次我們偷偷出來快一個月了,聽妙水剛飛書傳過來的消息説,教王那老兒前天已經出關,還問起你了!”

    “教王已出關?”瞳猛然一震,眼神轉為深碧色,“他發現了?!”

    “沒,呵呵,運氣好,正好是妙水當值,”妙火一聲呼嘯,大蛇霍地張開了嘴,那些小蛇居然就源源不斷地往着母蛇嘴裏湧去,“她就按原先定好的計劃回答,説你去了長白山天池,去行刺那個隱居多年的老妖。”

    “哦。”瞳輕輕吐了一口氣,“那就好。”

    “不過,還是得趕快。”妙火收起了蛇,眼神嚴肅,“事情不大對。”

    “怎麼?”瞳抬眼,眼神凌厲。

    “妙水信裏説,教王這一次閉關修習第九重鐵馬冰河心法,卻失敗了!目下走火入魔,卧病在牀,根本無力約束三聖女、五明子和修羅場,”妙火簡略地將情況描述,“教裏現在明爭暗鬥,三聖女那邊也有點忍不住了,怕是要搶先下手——我們得趕快行動。”

    “哦……”瞳輕輕應了一聲,忽然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有人在往這邊趕來。”

    劍光如同匹練一樣刺出,雪地上一個人影掠來,半空中只聽“叮”的一聲金鐵交擊,兩個人乍合又分。

    “霍展白?”看到來人,瞳低低脱口驚呼,“又是你?”

    “你的內力恢復了?”霍展白接了一劍,隨即發現了對方的變化,詫然。

    ——難道那個該死的女人轉頭就忘記了他的忠告,將這條毒蛇放了出來?

    他一眼看到了旁邊的赤發大漢,認出是魔教五明子裏的妙火,心下更是一個咯噔——一個瞳已然是難對付,何況還來了另一位!

    “魔教的,再敢進谷一步就死!”心知今晚一場血戰難免,他深深吸了口氣,低喝,提劍攔在藥師谷谷口。

    “誰要再進谷?”瞳卻冷冷笑了,“我走了——”

    他身形一轉,便在風雪中拔地而起。妙火也是呵呵一笑,手指一搓,一聲脆響中巨大的崑崙血蛇箭一樣飛出,他翻身掠上蛇背上,遠去。

    霍展白起身欲追,風裏忽然遠遠傳來了一句話——

    “與其有空追我,倒不如去看看那女人是否還活着。”

    ―――――――――――

    薛紫夜還活着。

    那一道傷口位於頭顱左側,深可見骨,血染紅了一頭長髮。

    霜紅將濃密的長髮分開,小心翼翼的清理了傷口,再開始上藥——那傷是由極快的劍留下的,而且是在近距離內直削頭顱。如果不是在切到顱骨時臨時改變了方向,將斜切的劍身瞬間轉為平拍,谷主的半個腦袋早已不見了。

    “蠢女人!”看一眼薛紫夜頭上那個傷口,霍展白就忍不住罵一句。

    然而,那個脾氣暴躁的女人,此刻卻乖得如一隻貓,只是怔怔的呆在那裏出神,也不喊痛也不説話,任憑霜紅包紮她頭上的傷,對他的叱罵似乎充耳不聞。

    “谷主,好了。”霜紅放下了手,低低道。

    “出去吧。”她只是揮了揮手,“去藥房,幫寧姨看着霍公子的藥。”

    “是。”霜紅答應了一聲,有些擔心的退了出去。

    “死女人,我明明跟你説了,千萬不要解他的血封——”霍展白忍不住發作,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不可理喻,“他是誰?魔教修羅場的第一殺手!你跟他講什麼昔日情誼?見鬼!你真的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

    “霍展白,你又輸了,”然而,一直出神的薛紫夜卻忽然笑了起來。

    “啊?”罵得起勁,他忽然愣了一下,“什麼?”

    “你説他一定會殺我——”薛紫夜喃喃,摸了摸綁帶,“可他並沒有……並沒有啊。”

    霍展白一時間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是的,那個傢伙當時明明可以取走薛紫夜性命,卻在最後一瞬側轉了劍,只是用劍身將她擊昏。這對於那個向來不留活口的修羅場第一殺手來説,的確是罕見的例外。

    “他是明介……是我弟弟。”薛紫夜低下頭去,肩膀微微顫抖,“他心裏,其實還是相信的啊!”

    “愚蠢!你怎麼還不明白?”霍展白頓足失聲。

    薛紫夜望着他。

    “相信不相信,對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他抓住她的肩,蹲下來平視着她的眼睛,“紫夜,你根本不明白什麼是江湖——瞳即便是相信,又能如何呢?對他這樣的殺手來説,這些昔日記憶只會是負累。他寧可不相信……如果信了,離死期也就不遠了。”

    薛紫夜望着西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將臉埋入掌中。

    “我只是,不想再讓他被關在黑夜裏。”她用細細的聲音道,“他已經被關了那麼久。”

    “他已經走了,”霍展白輕輕拍着她背,安慰,“好了,別想了……他已經走了,那是他自己選的路。你無法為他做什麼。”

    是的,那個人選擇了回到崑崙大光明宮,選擇了繼續做修羅場裏的瞳,繼續在江湖的腥風血雨中搏殺,而沒有選擇留在這個與世隔絕的雪谷中,嘗試着去相信自己的過去。

    薛紫夜慢慢安靜下去,望着外面的夜色。

    是的,瞳已經走了。而她的明介弟弟,則從未回來過——那個明介,在十二年前那一場大劫之後就已經消失不見。讓他消失的,並不是那三根封腦的金針,而是長年來暗無天日的殺戮生活對人性的逐步摧殘。

    雪懷死在瞬間,尤自能面帶微笑;而明介,則是在十幾年裏慢慢死去的。

    她醫稱國手,卻一次又一次的目睹最親之人死亡而無能為力。

    -

    那一夜的雪非常大,風從漠河以北吹來,在藥師谷上空徘徊呼嘯。

    四季分明的谷里,一切都很寧靜。藥房裏為霍展白煉製的藥已然快要完成,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們都在馥郁的藥香中沉睡——沒有人知道她們的谷主又一個人來到湖上,對着冰下的人説了半夜的話。

    不同的是,這一次霍展白默默陪在她的身邊,撐着傘為她擋住風雪。

    而風雪裏,有人在連夜西歸崑崙。

    他陪着她站到了深宵,第一次看到這個平日強悍的女人,露出了即使醉酒時也掩藏着的脆弱一面,單薄的肩在風中漸漸發抖。而他只是默然彎下腰,掉轉手裏傘的角度,替她擋住那些密集捲來的雪。

    八年來,一直是她陪在浴血搏殺的自己身邊,在每一條血路的盡頭等待他,拯救他;那麼這最後的一夜,就讓他來陪伴她吧!

    天色微藍的時候,她的臉色已然極差,他終於看不下去,想將她拉起。

    薛紫夜惱怒地推開他的手臂,然而一夜的寒冷讓身體僵硬,她失衡地重重摔落,冰面喀喇一聲裂開,宛如一張黑色的巨口將她吞噬。

    那一瞬間,多年前的恐懼再度襲來,她脱口驚叫起來,閉上了眼睛。

    “小心!”一隻手卻忽然從旁伸過來,一把攔腰將她抱起,平穩地落到了岸邊,另一隻手依然拿着傘,擋在她身前,低聲,“回去吧,太冷了,天都要亮了。”

    她因為寒冷和驚怖而在他懷裏微微顫慄:沒有掉下去……這一次,她沒有掉下去!

    那隻將她帶離冰窟和黑暗的手是真實的,那懷抱是温暖而堅實的。

    霍展白沒有將凍僵了的她放下,而直接往夏之園走去。她推了幾次卻無法掙脱,便只好安靜下來。一路上只有雪花簌簌落到傘上的聲音,她在黎明前的夜色裏轉過頭,忽然發現他為她打着傘,自己大半個身上卻積了厚厚的雪。

    她伸出手,輕輕為他拂去肩上落滿的雪,忽然間心裏有久違了的暖意。

    很多年了,他們相互眷戀和倚賴,在每一次孤獨和痛苦的時候,總是想到對方身畔尋求温暖。這樣的知己,其實也足可相伴一生吧?

    “沫兒的藥,明天就能好了吧。”然而,他開口問。

    剎那間,她忽然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停住了手指,點了點頭。

    “謝謝你。”他説,低頭望着她笑了笑,“等沫兒好了,我請你來臨安玩,也讓他認識一下救命恩人。”

    “呵,不用。”她輕笑,“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我。是你,還有……他的母親。”

    説到最後的時候,她頓了頓。不知為何,避開了提起秋水音的名字。

    “而且,”她仰頭望着天空——已經到了夏之園,地上熱泉湧出,那些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空氣中彷彿有絲絲雨氣流轉,“我十四歲那年受了極重的寒氣,已然深入肺腑,師傅説我有生之年都不能離開這裏——因為谷外的那種寒冷是我無法承受的。”

    她笑了笑,望着那個發出邀請的人:“不等穿過那片雪原,我就會因為寒冷死去。”

    霍展白一震,半晌無言。

    深夜的夏之園裏,不見雪花,卻有無數的流光在林間飛舞,宛如夢幻——那是夜光蝶從水邊驚起,在園裏曼妙起舞,展示短暫生命裏最美的一刻。

    “其實,我倒不想去江南,“薛紫夜望着北方,夢囈一樣喃喃,“我想去漠河以北的極北之地……聽雪懷説,那裏是冰的大海,天空裏變幻着七種色彩,就像做夢一樣。”

    她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喃喃:“雪懷他……就在那片天空之下,等着我。”

    有一次聽到那個名字,霍展白忽然覺得心裏有無窮無盡的煩躁,驀然將手一鬆,把她扔下地,怒斥:“真愚蠢!他早已死了!你怎麼還不醒悟?他十二年前就死了,你卻還在做夢!你不把他埋了,就永遠不能醒過來——”

    他沒有把話説完,因為看到紫衣女子已經抬起了手,直指門外,眼神冷酷。

    “出去。”她低聲説,斬釘截鐵。

    他默然望了她片刻,轉身離去。

    她看着他轉過頭,忽然間淡淡開口:“真愚蠢啊,那個女人,其實也從來沒有真的屬於你,從頭到尾你不過是個不相干的人罷了!——你如果不死了這條心,就永遠不能好好地生活。”

    他站住了腳,回頭看她。她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兩人默然相對了片刻,忽地笑了起來。

    “這是臨別贈言麼?”霍展白大笑轉身,“我們都愚蠢。”

    他很快消失在風雪裏,薛紫夜站在夏之園紛飛的夜光蝶中,靜靜凝望了很久,彷彿忽然下了一個決心。她從髮間拿下那一枚紫玉簪,輕輕握緊。

    “霍展白,我希望你能幸福。”

    ―

    第二天雪就晴了,藥師谷的一切,似乎也隨着瞳的離開而恢復了平靜。

    所有事情都回到了原有的軌道上,彷彿那個闖入者不曾留下任何痕跡。侍女們不再擔心三更半夜又出現騷動,霍展白不用提心吊膽的留意薛紫夜是不是平安,甚至雪鷂也不用每日飛出去巡邏了,喝得醉醺醺的倒吊在架子上打擺子。

    “喲,早啊!”霍展白很高興自己能在這樣的氣氛下離開。所以在薛紫夜走出藥房,將一個錦囊交給他的時候,嘴角不自禁的露出笑意來。

    只是睡了一覺,昨天夜裏那一場對話彷彿就成了夢寐。

    “你該走了。”薛紫夜看到他從內心發出的笑意,忽然感覺有些寥落,“綠兒,馬呢?”

    “小姐,早就備好了!”綠兒笑盈盈地牽着一匹馬從花叢中轉出來。

    她拉過繮繩,交到霍展白手裏:“去吧。”

    也真是可笑,在昨夜的某個瞬間,在他默立身側為她撐傘擋住風雪的時候,她居然有了這個人可以依靠的錯覺——然而,他早已是別人的依靠。

    多年來,他其實只是為了這件事、才來每年的這裏忍受自己的喜怒無常。

    如今事情已經完畢,該走的,也終究要走了吧。

    “藥在錦囊裏,你隨身帶好了,”她再度囑咐,幾乎是要點着他的腦門,“記住,一定要經由揚州回臨安——到了揚州,要記住打開錦囊。打開後,才能再去臨安!”

    “知道了。”霍展白答應着,知道這個女人向來古古怪怪。

    “打開得早了或者晚了,可就不靈了哦!”她笑的詭異,讓他背後發冷,忙不迭的點頭:“是是!一定到了揚州就打開!”

    霍展白翻身上馬,將錦囊放回懷裏,只覺多年來一樁極重的心事終於了結。放眼望去,忽然覺得天從未有如此之高曠,風從未如此之和煦,不由仰頭長嘯了一聲,歸心似箭——當真是“漫卷詩書喜欲狂”啊!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做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綠兒,送客。”薛紫夜不再多説,轉頭吩咐丫鬟。

    “是!”綠兒歡天喜地的上來牽馬,對於送走這個討債鬼很是開心。霜紅卻暗自嘆了口氣,知道這個傢伙一走,就更少見谷主展露歡顏了。

    雪鷂繞着薛紫夜飛了一圈,依依不捨的叫了幾聲,落到主人的肩上。霍展白策馬走出幾步,忽然勒馬轉頭,對她做了一個痛飲的手勢:“喂,記得埋一罈笑紅塵去梅樹下!”

    薛紫夜微微一怔。

    “等回來再一起喝!”他揮手,朗聲大笑,“一定贏你!”

    她只是擺了擺手,不置可否。她竭盡心力,也只能開出一張延續三個月性命的藥方——如果他知道,還會這樣開心麼?如果那個孩子最終還是夭折,他會回來找她報復麼?

    然而眼看他的背影隱沒於蒼翠的山谷,忽然覺得胸臆間寒冷,低聲咳嗽起來。

    “小姐,這樣行麼?”旁邊的寧婆婆望着霍展白興高采烈的背影,有些擔憂地低聲。

    “也只能這樣了。”薛紫夜喃喃,抬頭望着天,長長嘆了口氣:“上天保佑,青染師傅她此刻還在揚州。”

    我已經竭盡了全力……霍展白,你可別怪我才好。

    ――――――――――――――――――――――――

    有人策馬南下的時候,有人在往西方急奔。

    為了避嫌,出了藥師谷後他便和妙火分開西歸,一路換馬趕回大光明宮。龍血珠握在手心,那枚號稱可以殺盡鬼神兩道的寶物散發出冷冷的寒意,身側的瀝血劍在鞘中鳴動,彷彿渴盼着飲血。

    風雪刀劍一樣割面而來,將他心裏殘留的那一點軟弱清洗。

    他在大雪中策馬西歸,漸漸遠離那個曾經短暫動搖過他內心的山谷。在雪原上勒馬四顧,心漸漸空明冷定。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在漫天的大雪裏逐漸隱沒。

    離開藥師谷十日,進入克孜勒荒原。

    十三日,到達烏里雅蘇台。

    十五日,抵達西崑崙山麓。

    崑崙白雪皚皚,山頂的大光明宮更是長年籠罩在寒氣中。

    駿馬已然累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他跳下馬,反手一劍結束了它的痛苦。駐足山下,望着那層疊的宮殿,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將手握緊——那一顆暗紅色的龍血珠,在他手心裏無聲無息地化為齏粉。

    他倒過劍鋒,小心翼翼地將粉末抹上了瀝血劍。

    然後,從懷裏摸出了兩枚金針,毫不猶豫地回過手,嚓嚓兩聲按入了腦後死穴!

    他大步沿着石階上去,兩邊守衞山門的宮裏弟子一見是他,霍然站起,一起彎腰行禮,露出敬畏的神色,在他走過去之後竊竊私語。

    “看到了麼?這就是瞳!”

    “執掌修羅場的那個殺神麼?真可惜,剛才沒看清楚他的模樣……”

    “滾!等看清楚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死了——他的眼睛,根本是不能看的!

    “是啊是啊,聽人説,只要和他對了一眼,魂就被他收走了,他讓你死你就死要你活你才能活!”

    “那、那不是妖瞳麼……”

    那些既敬且畏的私語,充斥於他活着的每一日裏。

    從來沒有人敢看他的眼睛,看過的,絕大多數也都已經死去——從有記憶以來,他就習慣了這樣躲閃的視線和看怪物似的眼神,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他直奔西側殿而去,想從妙水那裏打聽最近情況,然而卻撲了一個空——奇怪,人呢?不是早就約好,等他拿了龍血珠回來就碰頭商量一下對策?這樣的要緊關頭,人怎麼會不在?

    “妙水使這幾天一直在大光明殿陪伴教王。”妙水的貼身隨從看到了風塵僕僕趕回的瞳,有些懼怕,低頭道,“已經很久沒回來休息了。”

    “教王的情況如何?”他冷然問。

    貼身隨從搖搖頭:“屬下不知——教王出關後一直居於大光明殿,便從未露面過。”

    他默然頷首,眼神變了變:從未露面過——那麼大概就是和妙水傳來的消息一樣,是因為修習失敗導致了走火入魔!

    那麼,這幾日來,面對着如此大好時機,宮裏其餘那幾方勢力豈不是蠢蠢欲動?

    他來不及多問,立刻轉向大光明殿。

    走過了那座白玉長橋,絕頂上那座金壁輝煌的大殿進入眼簾。他一步一步走去,緊握着手中瀝血劍,開始一分分隱藏起心裏的殺氣。

    “瞳公子。”然而,從殿裏出來接他的,卻不是平日教王寵幸的弟子高勒,那個新來的白衣弟子同樣不敢看他的眼睛,“教王正在小憩,請少等。”

    他點了點頭:“高勒呢?”

    那個白衣弟子顫了一下,低低答了一聲“死了”,便不多言。

    死了?!瞳默然立於階下,單膝跪地等待宣入。

    “呵呵呵……我的瞳,你回來了麼?”半晌,大殿裏爆發出了洪亮的笑聲,震動九霄,“快進來!”

    他猛然一震,眼神雪亮:教王的笑聲中氣十足,完全聽不出絲毫的病弱跡象!

    “是。”他攜劍低首,隨即沿階悄無聲息走上去。

    教王身側有明力護衞,還有高深莫測的妙風使——而此番己方几個人被分隔開來,妙火此刻尚未趕回,妙水又被控制在教王左右,不能做出統一的籌劃,此刻無論如何不可貿然下手。

    一路上來,他已然將所有殺氣掩藏。

    “教王萬壽。”進入熟悉的大殿,他在玉座面前跪下,深深低下了頭,“屬下前去長白山,取來了天池隱俠的性命,為教王報了昔年一劍之仇。”

    一邊説,他一邊從懷裏拿出了一支玉簫,呈上。

    ——天池隱俠久已不出現江湖,教王未必能立時識破他的謊言。而這支簫,更是妙火幾年前就輾轉從別處得來,據説確實是隱俠的隨身之物。

    “呵呵,瞳果然一向不讓人失望啊。”然而教王居然絲毫不重視他精心編織好的謊言,只是稱讚了一句,便轉開了話題,“你剛萬里歸來,快來觀賞一下本座新收的寶貝獒犬——喏,可愛吧?”

    得了准許,他方才敢抬頭,看向玉座一側被金索繫着的那幾頭魔獸,忽然忍不住色變。

    那羣凶神惡煞的獒犬堆裏,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看衣飾,那、那應該是——

    “看啊,真是可愛的小獸,”教王的手指輕輕叩着玉座扶手,微笑,“剛吃了烏瑪,心滿意足的很呢。”

    烏瑪!

    連瞳這樣的人,臉上都露出驚駭的表情——

    那具屍體,竟然是日聖女烏瑪!

    “多麼愚蠢的女人……我讓妙風假傳出我走火入魔的消息,她就忍不住了,呵呵,”教王在玉座上微笑,鬚髮雪白宛如神仙,身側的金盤上放着一個被斬下不久的絕色女子頭顱,“聯合了高勒他們幾個,想把我殺了呢。”

    瞳看着那個昔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日聖女,手心漸漸有冷汗。

    “真是經不起考驗啊,”教王撥弄着那個頭顱,忽然轉過眼來看他,“是不是,瞳?”

    他平靜地對上了教王的視線,深深俯身:“只恨不能為教王親手斬其頭顱。”

    “呵呵呵……”教王大笑起來,抓起長髮,一揚手將金盤上的頭顱扔給了那一羣灰驁,“吃吧,吃吧!這可是回鶻王女兒的血肉呢,我可愛的小獸們!”

    羣驁爭食,有刺骨的咀嚼聲。

    “還是這羣寶貝好,”教王回過手,輕輕撫摩着跪在玉座前的瞳,手一處一處的探過他髮絲下的三枚金針,滿意地微笑:“瞳,只要忠於我,便能享用最美好的一切。”

    走下丹階後,冷汗濕透了重衣,外面冷風吹來,周身刺痛。

    握着瀝血劍的手緩緩鬆開,他眼裏轉過諸般色澤,最終只是無聲無息地將劍收起——被看穿了麼?還是隻是一個試探?教王實在深不可測。

    他微微舒了口氣。不過,總算自己運氣不錯,因為沒來得及趕回反而躲過一劫。

    不知妙水被留在教王身側,是否平安?這個樓蘭女人,傳説中是教王為修藏邊一帶的合歡秘術才帶回宮的,後居然長寵不衰,武學漸進,最後身居五明子之一。這一次願意她和他們結盟,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實對於這個女人的態度,他和妙火一直心裏沒底。

    看來,無論如何,這一次的刺殺計劃又要暫時擱置了。

    還是靜觀其變,等妙火也返回宮裏後,再做決定。

    他走下十二玉闕,遙遙地看到妙水和明力兩位從大殿後走出,分別沿着左右輦道走去——向來,五明子之中教王最為信任明力和妙風:明力負責日常起居,妙風更是教王的護身符。

    可此刻,怎麼不見妙風?

    他放緩了腳步,有意無意的等待。妙水長衣飄飄,步步生姿地帶着隨從走過來,看到了他也沒有駐足,只是微微咳嗽了幾聲,柔聲招呼:“瞳公子回來了?”

    他默然抱劍,微一俯身算是回答。

    妙水笑了笑,便過去了。

    瞳垂下了眼睛,看着她走過去。兩人交錯的瞬間,耳畔一聲風響,他想也不想地抬手反扣,手心霍然多了一枚蠟丸。抬起頭,眼角里看到了匆匆隱沒的衣角。那個女人已經迅速離去了,根本無法和她搭上話。

    捏開蠟丸,裏面只有一塊被揉成一團的白色手巾,角上繡着火焰狀的花紋。

    那是……教王的手巾?!瞳的手瞬間握緊,然而剋制住了回頭看妙水的衝動,只是不動聲色地繼續沿着丹階離開——手巾上染滿了紅黑色、噴射狀的血跡,夾雜着內臟的碎片,顯然是血脈爆裂的瞬間噴出。

    “妙風已去往藥師谷。”

    身形交錯的剎那,他聽到妙水用傳音入密短促地説了一句。

    瞳的瞳孔忽然收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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