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谷屯樵樓隱隱傳來二更的鐘鼓。
山寺掩映於一片暗夜之中,唯有寺外的馬澗河清悅的流水之聲。
突然,一個黑影躥上寺牆、"撲"地一下跳下。
黑影正要起身離去時,不料,驟然便被什麼東西攔腰拌住!接著,便是一聲低沉而威厲的喝問:"哪裡去?"
黑影聽出來了,對方竟然是柏谷寺主、伏虎羅漢曇宗!
"啊?是,是師,師叔……我,我是覺行……"
"我知道是你!深更半夜,做什麼去?"
"師,師叔……我,我……"覺行的聲音裡透出哭音來。
"即入佛門,就要摒卻掛礙,一心事佛。若只為活命或是掛念俗親,又何必一定要入寺為僧?記住:這是最後一次。設若再讓我遇見,必當寺規懲戒。"
覺行伏在地上,給暗夜中的曇宗叩了三個頭,爬起身來,身影如同醉了一般,搖搖晃晃地一路下山去了……
佇於林下的曇宗久久地凝望著覺行遠去的背影,重重地嘆了口氣。
滿天繁星,林鳥夜啼。
突然,他仿如一隻大鳥般,一路掠過葦獲茂密的河畔,最後來在一處亂石嶙峋的河邊,在一塊臨河的大石頭上停棲了下來,雙手合十,結跏趺坐,身影仿如山石一般紋絲不動。
東方,大半邊下弦月躍上山岙林梢,山野河面一時灑滿了清明的月輝。
禪宗少林弟子,平素修行除了持戒唸佛之外,最首要的功課便是參禪趺坐和武醫兼修了。通過參禪打坐、靜默思悟,令意念與神佛天地融通匯合,此時方能得智慧頓生,萬物洞悉。否則,心性便無法清淨明澈,被塵囂功利矇蔽的心智慧根便無法通達光明和極樂,武和醫也無法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
曇宗緩緩起身,佇立於大石之上,此時,明月清光流瀉于山野和河面,夜風送來草葉葦莖和野槐花醉人的馨香。
風拂僧衣,月映碧水。
何謂佛境?何謂極樂?
是時,是夜,是境。
他站在那裡,開始調息,運氣,著力,發意……
外運四肢,內調五臟,緩緩起勢,不疾不徐,飄逸灑脫,矯若遊龍,翩若驚鴻……
這便是達摩祖師所創,少林寺嫡系師徒以心傳心的風雲如來神功。
自得師父秘密傳授此功,每夜子時,內修外持,不懈習練,迄今已經整整十年有餘,從未有過一天的間斷。
當初師父傳授此功時,曾告誡他和降龍羅漢慧瑒二人:修習此功,必得先具備極高的內功外力,輔以長年參禪修持之慧根,加之佛徒慈悲之心懷,運以翻江倒海之法,發之雷電風雨之意,日日不斷,風雨無阻,除此之外,還要逢遇天、地、神、佛諸多因緣際會,爾後方可於某日某時某刻,驟然頓悟。
一刻鐘,兩刻鐘,漸漸地,曇宗發覺——下面的河水似被夜風吹皺……
風吹水旋,水花竄動,似是游魚躍水……
就著大半輪清明的上弦月,突然,只見河面的水和四處的風,原來竟是隨著他不停的出拳運掌之下,有節奏地旋轉流動……
阿彌陀佛!
四周樹木枝葉拚命搖曳,河水突然發出很大的喧響來,水花漸漸翻滾捲揚……
曇宗忽覺五內舒泰,六脈貫通,意念飛昇,猶如神助,出拳發掌、騰挪躍跳,河水也隨之風急浪高,轟鳴如雷……
天昏地暗,驟雨狂風……
不遠處的河心中流,有一方巨石,雖說此段河流平緩,天旱水淺之際水落石出,遠遠的倒也明白可見,此時舟船行駛,船工皆知繞道而行;然而,一旦逢遇河漲水深之時,石沒水中,航船往來,時有觸船之事發生,少林寺僧曾幾番接到求救。
此時,曇宗氣沉丹田,運足神力,忽聽一聲巨響,火光迸處,水花沖天,河水驟然漫上曇宗腳下大石……
河水漸落,雲破月出,大地復歸寧靜……
就著月光,再向河中望去,只見剛剛還屹立於河心的大巨石,此時竟然杳無蹤影……
原來,這風雲如來神功,得逢天地神佛諸種機緣際會一朝得悟者,便如天王現身、金剛臨凡一般,無論護寺護法也好,降妖除魔也罷,猶如神力相助,其凌烈神武之勢,如電閃雷擊,一身可敵百千魔眾。
萬沒料到:神功乍成,一念之中,竟然使得河心巨石碎裂崩移……
風雨無阻、十年如一日修練禪武的曇宗,終於在這個集風雲、神佛、星月、龍虎、禪武、慈悲等等眾多因緣際會相逢的深夜子時,驟然參透了少林嫡系心傳的"風雲如來"神功!
浪花漸平,月明風清,禪林幽寂。
曇宗緩緩收功,享受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極致的大自由和大自在……
滿天繁星,斜月西沉,驀地,幾滴細雨打在他的手臂和臉頰上。
風清月斜,夜空無雲,何來雨滴?他雖闔目未動,卻也清知是師兄慧瑒來到了。
"師兄來了?"
"阿彌陀佛!師父的風雲如來神功,終於被師弟悟破修成了。唉!若非親眼目睹,誰能相信果有此功?"
聽到曇宗叫他,站在河堰上的慧瑒望著悄然消失的巨石和寧靜的河面,仍未從剛才那幕令人驚心動魄的奇異情景中緩過神來!
"師兄,非是師弟之功,實乃因緣際會、佛法無邊也。"
當初,師父秘授此功時,曾反覆叮囑二人,兩種情形之外,此功決不可輕用:一是普救眾生苦難僅憑凡力不濟之時,二是妖孽魔鬼殘害無辜生靈而人力難以降服之際。若是荒疏功課,或是輕狂顯露,或是恃武行威,觸怒神佛,即使十年修成,卻可譭棄一旦,輕者會傷及自身;重者,甚至會武功廢絕……
所以,即使悟破神功,也不敢有半點的得意。
"說來慚愧,你我本是同日同時同受師父秘授此功,我卻因整日忙於事務,至今未能參透根本。"慧瑒從堰上走下河灘,和師弟曇宗並肩向月趺坐。
曇宗轉開話題:"此番闖宮,可曾了斷?"
慧瑒長嘆一聲,沉默片刻:"唉!運不當盡吧!"
曇宗點點頭:"既然如此,何不潛龍蜇淵,靜心修持,以待天時?"
"我若也有師弟這份自在,無牽無掛的,只怕也和師弟一樣練成了如來神功。可惜,孽緣輪迴,劫數未了啊……"慧瑒沮喪地嘆道。
曇宗闔目道:"說什麼劫數,道什麼輪迴,不過被外魔所惑罷了。其實,憑師兄的悟性慧根,若能放下掛礙,修行也罷,功德也好,師弟又哪裡趕得上一二?"
慧瑒嘆道:"唉!人各有因緣啊。若是前緣未了,說清靜,說放下,談何容易啊!漫說是我,就是師弟你,就是任何一介血性男兒,又豈敢忘卻復仇重任?"
其實,剛才,當他看到師弟曇宗已練成了風雲如來神功,看他翻江倒海、裂盤碎石之時猶如金剛護法,何其酣暢之時,心內著實有些酸酸的。
然而,能練成此功者,不僅要慧根深遠、禪武深厚,更要心無旁騖、一心修持方可。當年,祖師們正是為防此功被那些心性邪惡或是逞武恃強者得逞,故而在創立之初,便不立文字,甚至不著一語。教學之間,師徒僅憑以心傳心而已。弟子心領神會之後,還必得日日修持不斷。即使如此,諸多機緣不到,際會不逢,仍舊還是難得悟破玄機。
故而,此功是無數護法武僧追求一生也難以實現的最高境界。
"師兄這麼晚了來尋我,有何急事?"
慧瑒道:"唐國公的二公子世民從晉陽回到東京,派人送來一信,一是詢問小覺真的近況,二是他有事要在東京停幾日,希望你我前往東京與他一會。"
"師兄,現在的機緣還是未到。不僅我不能動,你也不可亂動。"
"眼下已經是四海翻騰、雲水激盪了,此時若還不是機緣,何時才是?"慧瑒不滿道。
唐國公的二公子李世民是慧瑒的表弟,也是舅父李淵的帥下主將。早在去年,李淵父子便託人捎信,希望慧瑒尋機攜曇宗一起前往晉陽一會。慧瑒接到信後,當時就極力攛掇曇宗,希望曇宗能和自己一起投奔唐國公,汗馬提劍,以定天下……
其實,早在大業十年,唐國公李淵便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據說,一位擅觀天象的胡僧佔出"易大隋江山者李姓",勸楊廣殺掉境內李姓大族後人以除後患。楊廣先誅殺了魏國公李弼的子孫老少滿門,接著又將李穆之後滅族,數百口男女老少盡皆被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親外甥女——楊廣的姐姐、前朝太后楊麗華的獨生女宇文娥英!末了,只有娥英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兒因正跟著李淵的如夫人宇文氏身邊,才算僥倖逃得一命。
那個小女孩兒,正是慧瑒和曇宗兩人從外面接回山寺後,令其女扮男裝並裝成啞巴,又剃髮扮成小沙彌,掩藏在柏谷寺的小覺真。
三家李姓滅了兩家後,李淵越發預感到了越來越逼近的威脅——為了迷惑楊廣,表面上出入妓館,收受賄賂,納妾蓄伎,做出酒色之徒的假象;私下暗中,卻秘密收攏四方英雄,加緊儲備錢糧兵馬,以備不時之需!
李淵當初在滎陽就任時,就和少林寺往來密切,彼此相熟。也認得少林寺的兩大護法武僧降龍羅漢慧瑒和伏虎羅漢曇宗。只是,早先,他並不知道,降龍羅漢慧瑒原來竟是他表姐義賢公主的遺腹子!
後來,雖說義賢公主臨終時告訴了他真相,為了彼此安全,李淵仍舊未敢與慧瑒聯繫。直到大業十二年,天下大亂,四海動盪之際,李淵才開始和慧瑒書信通達起來。李淵的二公子世民聽說有這麼一位表哥,英雄相惜,對慧瑒和曇宗兩人的渴望,倒比父親李淵還迫切和仰慕。
不想,曇宗自己不僅不肯前往攀附,反倒每每勸阻慧瑒。故而,聞聽唐國公的二公子希望他們兩人前往東京相聚,再次勸阻道:"師兄,師父洪遵圓寂之後,除了善護師叔和志操寺主,你我二人便是少林寺諸僧之長了。我知你復仇心切,可是,你我即為少林弟子,稍有疏忽,你我二人身死事小,怕只怕必然會禍及整個祖庭。祖庭自跋陀開創以來,幾次遭遇的滅頂禍變,其實,都與寺僧參與俗世權爭有關。師弟以為,凡事還是謹慎為好。"
慧瑒辯駁:"昏君無道,生靈塗炭。眾生危困,三寶何寧?不度眾生,何以自度?你我雖已出世多年,卻仍系英雄本色。雖說我不甘終老山林,師弟也並非毫無性情之人。男兒英雄,值此天下危亂之際,合當奮力入世以解萬民於倒懸,釋迦弟子,更當普救眾生脫離茫茫苦海。唯其如此,方才真正彰顯佛陀濟世度人之根本。師弟,出世還是入世,眼下我也不勉強你。你先看了信,究竟如何定奪,咱們明天再商量吧。"
慧瑒一面取出書信交給曇宗,一面問:"覺真在你那兒還好吧?"
曇宗道:"有秋婆婆照顧,一時倒也過得去。唐公的人提沒提何時接孩子走?"
"唐公只帶來了一些銀兩,看來一時還有難處,只怕還得拜託師弟再繼續照管一些時日。"
曇宗點點頭:"也只能這樣了……"
慧瑒望了望北斗七星,見月已西沉,天色漆暗,便站起身來,說了聲:"唉呀,師弟,我還有一樣急事,先去了",話音未落,人早已呼嘯一聲沒了蹤影……
龍行生雨,虎行生風。
慧瑒的身影消失於暗夜的同時,天空有數點雨星灑落。
大師兄慧瑒雖說並無曇宗的清靜心緒,畢竟也有近三十年的武功精進,加之出家以來十幾年的參禪修佛和師父的親傳親授,一套降龍十八掌早已修練得爐火純青,禪武功夫也是相當驚人了……
曇宗就著月光,匆匆瀏覽了一下世民來信的大意,迅速將信撕成極碎的碎片灑入河中。遙望明月星辰,暗自思量,如何才能婉拒唐國公和二公子的一片真情誠意。
他和慧瑒不一樣的是:他早在出家為僧之前,便已然勘透了生死輪迴、參透了福禍無常。而皈依三寶以來,無論潛心修行也罷,禪武精進也好,護法護寺、教習眾僧,已不僅僅只是為武而武了,而是為了能夠震懾邪惡,最終達到一種不武而屈人之武。
在他的心中,"武"的最高境界不是為了彰顯武功,汗馬提劍以封公侯,甚至也不是一時的、可迫使對方被動的、暫時的"止戈"。
他心中武的最高境界,應是足以能令天下人間,令芸芸眾生心甘情願的、永遠的"戈止"。
從武到"止戈",再從"止戈"到"戈止"的境界,是佛之無邊無際的大慈悲境界。
風雲如來神功的悟破,越發令他心境驟然明澈清淨,越發令他參透了生死因果,參透了紅塵世間王權興代的無窮無盡的征戰殺伐的暴虐本質。
他又豈肯自墮苦海?
然而,"路漫漫其修遠兮",究竟如何才能使"武"過渡到"佛"的途徑,是他還須一生求索的終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