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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紅塵浩茫

    這些日子以來,明嵩師父一個月竟難得幾天在寺裡了。即使回來一趟,往往也是頭一天夜裡回來,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一大早便又匆匆下山了。

    秀秀姑已經來尋他好幾趟了。每次看到秀秀姑失望而歸的神情,覺遠和覺範兩人都有點莫名的難受。其實,他們和秀秀姑一樣,也很想師父的。

    這些日子,哥倆兒天天傍晚都會來在山門外,坐在河畔一處高坡上,一面參禪打坐,一面等待師父歸來。

    入夜的轘轅山的山野萬籟俱寂,一輪紅圓的月亮,高映在千谷萬壑之間。月下,寺僧們或是三五結伴,或是獨自一人,或是攜了蒲團,或是席地趺坐,在樹下,在麥場,在草地,在寮舍,闔目靜坐,參禪辨機……

    覺範依舊童心未泯,參禪打坐時,老是心不專一。一會兒跳起來捉飛來飛去的螢火蟲,一會兒又去摸樹幹上的蟬蛹。俄爾又神秘地說:"師兄,我說覺真像個女孩兒吧,你還不信。原來覺真真是個女孩子啊!聽說,她還是你師父出家前的親生女兒呢!而且,她根本就不是啞巴!"

    覺遠闔目趺坐,根本不接他的話茬兒。這些還用覺範告訴自己?早在幾天前,師父就帶自己下山,在鄉親們的幫助下,把秋婆婆柏谷莊裡原來住的兩間已經坍塌的草屋和小院都已修葺好了,等牆屋晾乾一些,就要送秋婆婆和師妹覺真下山去了。

    師父雖說沒對自己說明師妹是他的女兒,卻對他說,師妹原來的俗名叫無瑕,她娘死後沒人管才上山投親來了。師父說,前兩年因她的年紀太小,秋婆婆的腿又沒好利索,所以才在山寺待了三年,也好彼此隨時照應。師父還交待他,師妹和秋婆婆以後搬到莊裡了,正趕上寺裡又要收租了,這段日子他會很忙,讓覺遠沒事常到山下去關照關照。

    覺範見師兄沒有搭話,兀自嘆了口氣:"唉!我要是也有個爹該多好啊……"

    覺遠轉過臉去:"你可真像個小孩子!明嵩師父平時待你不像待親兒子一樣嗎?"

    覺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唉!可是,這些日子師父下山,也不管我這個兒子了。"

    覺遠說:"師父下山那是為了普救十方眾生,行的是大功德。再說,你就算比我小几歲,可畢竟也不是吃奶的小娃娃了,做什麼還要天天纏著師父?你什麼時候見我師父當我是小孩子了?"

    覺範想想也是:曇宗師父對覺遠從來都是又威嚴又沉默的,哪裡像自己師父,時不時還給自己帶些什麼好吃的、好玩兒的,高興時,還會扛自己在肩上轉幾圈玩兒呢!

    "嗯,你師父是沒有我師父親。"

    覺遠道:"我師父也是少有的行大功德和大慈悲的人。他對我修行嚴厲,那也是出於大愛……"

    兩人正說話間,突然被一種異樣的聲音打斷——

    "可能是獾子扒窩兒呢。"覺遠說。

    "只要不是蛇和蟒就好。我這輩子最怕的就是蟒蛇了!"覺範說。

    覺遠小聲說:"不管是什麼,都先不要動!"

    兩人坐在那裡,聽見那異樣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呼哧呼哧地,不像是什麼野獸,倒像是有人在喘粗氣。末了,那聲音離他們越來越近,聽著竟像是拳腳踢打的聲音,正疑惑間,突聽有人"噯喲"一聲。

    柏谷屯裡新來了一幫子武功過人的高手,彼此不服,常有人私下約在靜處悄悄比試一番。

    覺範心下好奇,站起身來,悄悄躲在灌木叢後面看了看,對覺遠低聲說:"師兄快來看哪!我當是誰,原來是三師兄僧滿和四師兄僧豐兩人在打架哪!"

    "人家那是在切磋武藝呢!"

    "嗐!不像是切磋啊?你來看,打得兇哪!"

    覺遠沒理會他,仍舊結跏趺坐。

    僧滿、僧豐、覺遠和覺範是一茬子的僧徒,僧滿比僧豐大兩歲。僧豐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楞頭青,動輒瞪眼發火的,可是僧滿的為人卻是穩成持重,行事也平和,即使僧豐使性子,僧滿也不會跟他一般見識的。

    在寺裡,兩人除了禪武功課頗知苦練之外,另外也各有一樣人所不及的絕活兒:灶房的火頭僧滿,每遇天下連陰雨,爐潮柴溼的,值灶者最發愁的一樣事就是點火了。若再遇到寺裡所有的火種都被潮氣和漏雨欺滅,大雨滿天,又沒法出門到跑上院佛前的長明燈前借火,無論拿什麼發燭啦、火鐮火石啦,咔啦咔啦打上半晌都點不著火絨時,只要尋了來他,眨眼功夫,不管什麼樣的爛枝溼柴,也不管灶臺被漏雨打得精溼掉泥的,他照樣都能點著火來,而且,很快還能把個爐火攏得旺旺的紅,燒得轟轟的響。一面燒火,一面還會把手中的一根撥火棍旋轉翻飛,玩出許多令人目眩的花樣來。

    覺遠和覺範倆人便給他起了個綽號——吹火羅漢。

    比起僧滿,水房的水頭僧豐,絕技則在打水上。除了提水打水從不歇腳、上坡過坎如履平地之外,不管天怎麼旱,河裡井裡水多淺多渾,他總有法子悄悄溜出去,過一個半個時辰的回來,一手提著一隻大水桶,桶裡的水滿滿當當,清的能照出人影兒來。

    隨常無事時,總愛晃著一條一端鉗著個鷹爪似鉤子的井繩。攀巖附樹,身手敏捷賽似猿猴。

    覺遠和覺範兩人便給他起了個"吸水羅漢"綽號。

    在寺裡,覺行,僧滿和僧豐三人同時被師伯志操收為心傳弟子,因拜在同一師父門下,又分別任著灶上的司水和司火,兩人跟覺遠和覺範師兄弟二人一樣,也經常形影不離。

    覺範躲在矮木叢後又偷看了一會兒,見覺遠不為所動,便道:"師兄,今晚他們兩人私下切磋武功,說還定會顯露出一些真手段。咱們何不見識見識?"

    覺遠一時也被他說動了,於是和覺範一起,躲在矮樹後面,屏住呼吸,看看兩人會露出些什麼絕技?

    萬沒有料到,這一看,竟然看到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拚死惡戰——

    此時,只見二人或是你進我守、你退我攻,或是怒目相向。時爾你跳在河邊,時爾我又追到草叢,雖俱是赤手空拳,然而,那腿腳飛出的迅猛,拳頭砸出兇狠,令躲在樹後的覺遠和覺範驟然驚呆了!

    天哪,覺範說得對,這哪裡像是師兄弟兩人在切磋比武?兩人使的可都是十分功力。先看師弟僧豐,招招出手,雖不致要命的穴位,若落在實處,那可是足以能致人傷殘的!

    再看師兄僧滿,他還擊僧豐時,雖說招式見得就能令僧豐致殘,卻也是朝著足以能令僧豐昏厥的穴位下手!

    大家彼此練武十數年,是真打還是過招,是切磋還是拚命,不用眼看,光憑感覺,憑彼此之間發出的一種氣勢,便可一眼洞察。

    更何況,覺遠是跟著曾有多年疆場廝殺實戰經歷,又為少林護法武僧教頭——伏虎羅漢曇宗師父研習禪武多年,他當即便看出來了:這哪裡是在切磋武藝?怎麼像是仇人相逢?

    莫非,兩人暗中如此搏命,是為了爭奪寺主志操的衣缽或是什麼秘不示人的法寶?

    只怕不會是這個原因!因為,他們若只為爭奪志操的衣缽法寶便如此兇頑惡戰,非要一拚高低的話,一旦傷了對方,依著寺主那個性子,恐怕誰都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再說了,寺主志操還有一個大弟子覺行呢,就算有什麼法寶,也不一定能輪得上他們兩個。

    殘月西沉,萬籟俱寂。

    兩人的打鬥聲越發激烈,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一招一式都充滿著惡狠狠的殺氣,甚至連以禪醫為主,練武為輔的覺範都感覺到了這場打鬥的非同尋常!

    覺範緊緊抓住覺遠的衣角,出氣的聲音呼哧呼哧響得嚇人!

    兩人都擔心的是:二虎相鬥,必有一傷。都是同門同宗的師兄弟,此時,若無人上前攔阻一下,兩人必會越戰越上性子,末了,輕者兩敗俱傷,重者,只怕還會鬧出大亂子來!

    覺遠悄悄附耳一番後,覺範點點頭。兩人悄悄退出離他們打鬥的地方有幾十步遠的地方,爾後大聲叫喊起來:"師父!師父——!"

    "哎——誰在那裡啊?師父,是你嗎?"

    兩人你一聲、我一聲地一面叫著師父,一面走了過來。直走到僧滿僧豐跟前時,兩人才住了手。又見兩人雖已罷了手,四隻眼睛卻是怒目而視,還在喘著粗氣。

    "哦,原來兩位師兄在這裡打架玩呢。我當是我師父回來了。"覺範走上前來說。

    "這麼大熱的天,兩位師兄還在練功啊?"覺遠一面拉起衣襟擦了擦汗,一面拿衣角忽扇著風。

    僧滿和僧豐對視了一眼,揉著手腕子笑道:"是啊是啊。嗯,天好熱,這裡涼快,跟我師弟過幾招兒。這不還沒盡興呢,就被你們倆攪了。怎麼,你們出來接明嵩師叔還接曇宗師叔呢?"

    覺範道:"我師父捎信說了,今晚回寺呢。"

    僧豐見說,也揉著肩臂,斜著眼望著覺範笑道:"喔!蝌蚪羅漢,你鬼鬼祟祟地,是不是想偷我的武功啊?"

    因覺範是他們這一茬兒師兄弟當是年齡最小的一個,大家便給他起了個"蝌蚪羅漢"的綽號。

    覺範怔在那,瞪了瞪僧豐:"呸!誰稀罕!你武功高?敢跟伏虎羅漢過過招兒嗎?我幹嘛要偷學你的武功?"

    僧滿見覺範認了真,不覺哈哈一笑:"小蝌蚪別生氣,我師弟他是逗你玩兒呢。"一邊對覺遠和覺範兩人揚了揚手,摟著僧豐的肩膀說:"兩位師弟,我們先走了。"

    僧豐也說:"是啊,是啊。玉面羅漢,你們哥兒倆在這裡等你們師父吧,我們先回了!"

    說罷,兩人一路走、一路說地去了。

    玉面羅漢是師兄們給覺遠起的綽號。覺遠雖說每天和眾僧一起勞作練武,人卻生得白淨俊美。只是,覺遠自己不喜歡這個綽號,女裡女氣的,還不如叫自己惡面羅漢呢。

    因見他們剛才還是殺氣逼人的,這會兒一見了外人,竟然又是勾肩又是搭背的,還有說有笑的雙雙去了,兩人越發疑惑了:他們師兄兩個這玩兒的是哪一齣子啊?

    明嵩師父出外的這幾個月裡,柏谷屯的秀秀姑已經來了三四趟了。

    秀秀姑每次來都會給覺遠和覺範帶些好吃的,炸糖糕,烙油餅,紅薯糖。天熱了,秀秀姑還給他們師徒三人每人做了一件細布的小背心。秀秀姑給他們帶的炸糖糕都快放餿了,師父還沒有回來。他們兩人發現,這些日子,秀秀姑明顯消瘦了。

    後來有一天,師父明嵩回來了,可是,晚上只在寺裡待了一夜,教授並佈置了覺遠一些新的醫藥功課後,第二天一早,竟帶著覺範一起下山去了。

    幾天後,秀秀姑再次來到寺院,得知他們師徒兩人一同下山時,不知何故,突然當著覺遠的面,禁不住淚流滿面起來。

    望著一向俏笑無慮的秀秀姑如此傷心的樣子,覺遠突然悟出來了:連著半年多以來,明嵩師父一直這樣不大回寺院,這次又突然帶著覺範一起下山,果然是在有意躲避秀秀姑!

    覺遠驟然明白了兒女之情是怎麼一回事了。

    不知何故,他突然覺得心內一痛——唉!秀秀姑她不知道明不明白,其實,事情也不能怪明嵩師叔,只能怪她自己等錯了人:秀秀姑不該喜歡上一個出家的和尚……

    在山下柏谷塢秋婆婆原來的那處破敗的宅院上,曇宗和鄉親們一起,不僅已修好了兩間草屋,周圍還紮上了結結實實的籬笆院牆。秋婆婆和覺真搬回草屋後,又在院子裡移上和種上了瓜果蔬菜,村裡的小姑娘們也送給了無瑕很多花花草草的,左鄰左舍的還送來了小雞小鴨,村裡人都愛養羊,又先後給她們抱來了四五隻小羊羔,加上小花狗也已長成大狗,看上去,熱熱和和的,已經很像個家了。

    覺真隨秋婆婆回到塢子裡以後,又改回了原來的名字:無瑕。因曇宗俗姓白,無瑕從此就成了白無瑕。

    秋婆婆家原是少林寺的老佃戶,打年輕時就開始供養三寶。後來,秋婆婆的丈夫在朝廷開挖通濟渠死在水裡,大兒子、二兒子先後被徵為高麗之戰的役夫,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兒子死了,有人說他被亂兵拉去做役夫了……大兒媳婦沒有孩子,等了丈夫幾年,聽說人死在外面,孃家又逼著她改了嫁。從此秋家就只剩下婆婆孤身一人了。幾年前,秋婆婆上山砍柴時摔倒,幸好遇見明嵩師父,才算撿了條老命。

    雖說朝廷對陣亡遺屬有免徵賦稅的詔令,可是,官府的人說秋婆婆的二兒子當了反兵,雖說她丈夫和大兒子是死於國事,也不能給她賑濟了。秋婆婆年老體弱,加上腿疼病時常發作,不能再租田為生了。曇宗和寺裡的眾僧原都認得她,憐她孤苦無依,破例將她收留寺中。

    秋婆婆帶著無瑕回到莊上以後,寺裡的眾僧做完功課後,都會趕下山來探望她們一番,或是捎來一捆柴,或是幫著澆澆園、打打水。村莊裡的鄉親們得知秋婆婆帶回的孫女,原是曇宗師父出家前的孤女,都打心裡愛見得很。村裡的小姑娘也都跑來,教無瑕繡花紡線的。家裡成天笑聲不斷。

    鄉親們好不羨慕秋婆婆,都說她一生行善拜佛,雖說受了大半輩子罪,晚年平空得了這麼個天仙似的孫女,還被柏谷寺的眾僧像侍奉親孃一樣照顧,真是菩薩顯靈了。

    自從師妹和秋婆婆離開山寺,覺範也跟著明嵩師父下山以後,覺遠突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孤獨。

    當初,師妹撿回的那隻瘸腿小花狗,眼下已經長成了一隻漂亮的大花狗了,如今也隨秋婆婆和師妹下了山,成了祖孫兩人看家守院的忠實護衛。覺遠每次到莊上探望秋婆婆和師妹時,大花狗大老遠地就能聽出是他的腳步聲,一早就在籬笆牆裡又是跳又是叫的。有時秋婆婆和師妹門開得慢一步,它竟能一躍而跳出半人多高的籬笆,跑出來迎接他。

    師妹的頭髮眼下已經蓄長了,穿著一件碎花的小襦襖,青布鑲邊的寬腳褲,臉色越來越紅潤,人也越發明眸皓齒了。昔日那個瘦小可憐的小啞巴師弟,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天上的仙女一般好看了。

    師父這段日子因忙著寺裡收佃租的事,顧不著下山照顧師妹和秋婆婆。覺遠便遵師父的囑咐,每隔三兩天便要下山一趟,或是幫著把缸裡的水打滿,或是打些山柴送到家裡。

    師妹一下變得愛說愛笑了,現在,她不僅叫曇宗"爹",甚至也直呼覺遠和覺範兩人為大哥、二哥了。人又聰明又勤快,跟著秋婆婆和村裡的閨女們學會了繡花紡線、種菜做飯,還親手為師父和覺遠縫衣做鞋的。剛剛還在初夏,便和婆婆商量要給爹縫棉袍,要給哥做夾襖的事來。

    從記事起就成了孤兒當了和尚的覺遠,不知何故,心下竟開始依戀起這個世俗的"家"來。隔幾天不下山,覺得便有些悵然若失的。而每次下山,家裡的師妹一聽到大花狗的叫聲,便會跑出屋來,站在小路上翹首以待;每次他一到來,便歡天喜地的,好像久別重逢似的。而且只要覺遠一回來,便要留他在家裡用飯,變著花樣讓給覺遠做飯:素餃子啦,烙油餅啦,豆腐乾炸醬麵啦。

    師妹愛看覺遠吃飯的模樣。一面看著他吃飯,一面說爹怎麼著,哥怎麼著,奶奶怎麼著,聽得覺遠心裡熱熱的,眼裡也熱熱的,直想流淚……

    每當離開時,他也感到,師妹那雙碧潭似的眸子裡流露出的無言的依戀……

    日子久了,覺遠開始發現:每當他再來看望秋婆婆和師妹時,師妹那雙笑意盈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他的時候,不知何故,他竟開始感到有些心慌意亂起來,好像不敢再直視師妹那雙深碧的眸子了。

    回到寺裡以後,師妹那雙溫柔依戀的笑眼,會一直追著、跟著,一直跟到寺院、闖入他的心間。

    夜半子時,每當他翻來覆去難於入睡,思念師妹那好看的俏笑的眸子時,便開始驚駭地省思:自己這樣子,算不算是動了凡心了?

    再細細想想,便開始有些惶恐的感覺。他開始有些理解明嵩師叔了,也明白他為何會躲著秀秀姑了。

    於是,他也開始有意剋制自己,命自己儘可能少往山下跑了……

    早堂功課結束後,覺遠來到牲口棚,一邊幫開心羅漢普勝師叔軋草,一邊聊著閒話。

    俗話說,"寸草軋三刀,無料也上膘",覺遠和師叔兩人把秸稈軋得又碎又齊,軋草時,師叔看出來覺遠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子,便問他,是不是覺範隨他師父下了山,秋婆婆和師妹也搬回莊裡住了,覺得有些孤獨了?

    覺遠點點頭。

    普勝師叔說:"其實啊,咱們做和尚的,首先要做到能耐住孤獨和寂寞才行。只有耐住孤獨了,身心才會清淨,然後才能修成正果。怎麼才能讓身心清淨呢?除了唸經持戒和諸般功課之外,還得想法子累自己、餓自己、凍自己、苦自己才行。"

    覺遠覺得,普勝師叔這番話,和師父曇宗教自己第一堂課說一樣: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修的就是一個慈悲。人的天性都是懶惰的,練的就是一個趕早。人的心性都是貪婪的,坐的就是一個清淨。只有不惜肉身,不貪功名,功夫在身,佛祖在心,人才能無私無畏,才能慧根透徹,才能煉就出金剛法力降妖膽略……

    普勝師叔又說:"我以為,出家人,特別是咱禪宗弟子,其實,最首要的一樣修持,就是凡事都能放得下。放下了,諸般苦惱和相累便去了十之八九。之後,不管參禪悟法也好,濟世度人也罷,最終才可得證圓滿,往生極樂……

    覺遠正在聽師叔談禪說法,忽見花花和尚——智守師叔瘸著一條腿,一顛一拐地一頭闖了進來。

    普勝師叔一面起落著軋刀,一面戲謔道:"嘿,花花,昨晚又採到什麼香花奇草了?腿怎麼瘸了?不會是被狐狸精花妖精的咬傷了吧?"

    花花和尚哈哈大笑,就勢往旁邊的麥草堆上一歪,從懷裡掏出一支黃色的酒杯花拈在手中,一面嗅,一邊笑道:"師兄,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嘛。反正,我是不會枉擔了花花和尚這個虛名的。"

    說著,一面搖著酒杯花,一面問他:"哎,師兄,你知道明嵩師弟現在哪裡不知道?"

    覺遠注意到了,今兒花花師叔手裡所拿的酒杯花,也是一種有毒的花。他不明白,花花師叔為何總喜歡採摘這些有毒的花?

    普勝一笑:"他啊,這一段幾乎老不沾家,誰知道這會兒又游到哪兒去了。"

    花花和尚說:"上次靈憲出事,你是怎麼找到他的?不行,我得找他討點藥。你還真說對了,昨晚我還真的被畜牲給咬了一口。不過不是狐狸,而是一隻惡狼。"

    普勝搖頭嘆道:"師弟,你呀,遲早有一天被人打斷了腿,或是要了一條小命,你就知道刀是鐵打的了。"

    花花和尚哈哈一笑,卻止不住吸了口涼氣,皺了皺眉頭。

    覺遠突然看出來了,花花和尚智守師叔的臉色有些不大對頭。他轉臉問:"師叔,傷得重嗎?"

    普勝師叔知道覺遠眼下的醫術雖不如明嵩,然因他悟性極好,又是好學苦練的,禪武醫三樣功課也已很是了得了。一般的傷啊病的,都能獨自診治了。見覺遠如此詢問,普勝突然也覺得花花師弟今天來到牲口院後,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再沒起身,不似平常,見了活就幹,有話就說的樣子,突然覺得,智守今天的傷勢不會輕了!

    想到此,急忙放下了手中的軋刀,徑直走到智守跟前,蹲下身子:"師弟,來,讓我看看。"

    花花師叔智守捂著褲腿,擺擺手說:"沒事兒,沒事兒,找不到明嵩的話,待會兒我自己找點龍骨粉先撒上好了。"

    覺遠這時也蹲到了智守師叔的跟前:"師叔,這次你的傷,只怕光有龍骨粉已經治不了了。"

    智守驚異地望著覺遠,"咳!你這小子,幾天不見,長本事啦!你怎麼知道龍骨粉治不了了?"

    覺遠也不答話,一面讓普勝師叔到牆上取個驢扎脖來,不由分說墊在了智守師叔的傷腿下,一面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解開智守師叔的綁腿帶,捋開褲腿那時,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天哪!師叔的一條腿,雖有一塊長布纏了好些道子,血卻仍舊不停地嚮往外滲著!

    因他今天穿了件寬大的緇色衣服,所以,雖說血滲在褲腿很多,覺遠和普勝師叔卻沒有看到。

    覺遠一層一層地解開纏布一看:只見一個兩三寸多長的一個大血口子往外翻著血肉,破布一鬆,鮮血即刻突突冒了出來。

    分明是被刀劍所砍!

    覺遠也不說話,他讓普勝師叔再墊高了一些智守的腿,普勝師叔眼瞅著智守的傷,嘴裡倒吸著涼氣,驚得聲都變了:"佛祖!這這,這是咋弄的啊這?"

    因動了傷口,智守師叔此時疼得滿臉虛汗,他咬著牙、搖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覺遠雙手顫顫地趕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囊來,從裡面翻出了一個小紅布包,將裡面的藥面翻出來,往智守師叔的傷口上撒了一層,又從布囊中的一個紙包裡取出一疊白細布條,將傷口一連纏了好些道,扎得牢牢的,見血不再往外滲時,這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又從藥囊的一個小葫蘆裡倒出指肚兒大小一粒紅色藥丸來,拿水瓢在牲口棚的水缸裡舀了一點水,服侍智守師叔服了藥,又交待說:"師叔,這幾天,你可千萬不能亂動了。明天這時,我再餵你吃一丸藥,後天這時,我再給你換一次藥。"

    智守師叔咧著嘴誇道:"嘿!真沒想到,玉面小羅漢兒竟然出師了?咳!你還別說,經小羅漢兒這神藥靈丸的一降,我這傷立馬就一不疼二不癢了。你看,血也不往外滲了。我看,你以後也別叫什麼玉面羅漢了,改叫止疼金剛得了!"

    覺遠收拾著藥囊,呵呵一笑。其實,他知道智守師叔說這話是誇自己呢。不過,他說的傷口此時一點都不疼也是假話,疼得輕了一些罷了。那是因為,藥裡摻有他跟明嵩師父學配製的麻沸散,此藥是專門用來麻醉和止疼的。

    明嵩師父下山時交待自己,說此藥配方甚難,只有見了重傷時,才能使用。他看智守師叔今天的傷勢著實不輕,這才拿了出來。

    普勝師叔一面幫智守紮好了綁腿,又替他穿上鞋,一面嘆道:"唉!師弟啊師弟!不是師兄嘮叨,你說,出家人本當六根清淨,前緣盡釋的。怎麼你始終放不下紅塵世間的那點私仇?為此,不知被罰跪了多少香,捱了多少戒板。今天你只是傷了點皮肉,再這樣子亂闖,闖出大亂子,送了命,你才肯罷手不成?聽師兄的,放下吧。一念放下,萬般自在啊!"

    花花羅漢智守搖了搖頭,又咬了咬牙。

    他怎麼能夠放得下?

    高龍城外,他曾有過一個家。那個家毗鄰劉澗河,挨著河,祖上給他們留下有七八畝旱澇保收的良田。他們一家四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曾經那麼其樂洋洋。爹,娘,哥領著七八歲的自己,在自家的祖田上精耕細作,頗算得衣食無憂。秋天,哥領著他在大片的蕎麥花叢中捉迷藏、逮蟈蟈。春天,娘帶著他在豌豆地裡摘豌豆。上元日,娘還會為一家人包摻了麥面的蕎麵餃子吃,蒸蕎麵棗花饅頭……

    可恨,高龍城裡有個惡霸,他仗著兩個兄長在官府做官,把周圍臨河的坡地一片又一片的全都霸到他們家了。末了,只剩下花花羅漢家這片地。那惡霸變盡花招兒,一會派人許以重金,花花羅漢家不賣,一會又說要修河壩,把花花家地上的土掘得東一坑西一窪的。後來又許以別處的土地。可是,土地是莊稼人的命,而旱澇保收又毗鄰河畔可以臨水澆灌的土地,更是莊稼人世世代代夢寐以求的聚寶盆。

    爹孃死活同意。為了死保那幾畝良田,末了,爹死了,哥也送了命,地依舊沒能保住,他和娘因被人追殺,只能背井離鄉投親靠友……

    娘帶著他逃出了老家後,又氣又病,末了,睜著兩眼、抓住他的手離開的人世。他出家少林寺,目的只有一樣:習一身好武,報此血海深仇……

    畢竟是出家人,他沒敢殺生。然而,十幾年裡,鄭三霸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傻大憨粗的,突然變得見了人卻只會說:"嘻嘻,一朵花、兩朵花。"百姓表面說,是得了"花痴"病了,心裡卻無不解恨,覺得是鄭三霸的報應。另一個兒子幾年前從外面逛廟會回來,突然變得又啞又傻,連一朵花都不會說了,嘴角成天掛著一灘涎水……

    然而,罪魁禍首的鄭三霸卻生性狡猾,設防甚嚴,花花羅漢幾番出手都被他躲過,後來又幾次被他所傷,至今還在坑害鄉里……,

    惡人不除,他豈能就此罷手?

    智守每每念及惡人,直覺得全身汗毛都直立了。他咯吱咯吱地咬著牙說:"師兄!說是放下放下,其實,這個世上真正能放得下的又有幾人?師兄你也莫說我了,其實,雖說師兄你並未因個人私事而牽繫,你做的那樁事,也算是為著普救眾生,可是,終究還是凡塵世間的俗事啊。還有,大師兄慧瑒和二師兄曇宗,我看,他們也不能夠真正放得下。還有,明嵩師弟,竟然跑到戰場上去普度眾生去了。你們一個人心裡面的那種掛礙啊,其實遠比我更沉重,也更讓人驚心呢。你們那才是更大的執著啊。"

    普勝師叔搖搖頭:"唉!可惜!刀劍難止,水火難破,百諫不從。那晚,火起之時,大風驟停,天欲亡之,人力奈何?已非我等可以挽回的事了。"

    覺遠一面收拾著藥囊,一面聽他們有一搭沒一搭說的話,只知箇中藏著莫名的玄機,卻不知他們所指何事?什麼是更沉重更驚心的執著?還有"火起之時,大風驟停"又是藏著什麼玄機?降龍羅漢慧瑒師伯又有什麼放不下的掛礙呢?

    更讓他吃驚的是:明嵩師父不是帶著覺範下山朝山雲遊、普度眾生去了麼?怎麼會跑到戰場上了呢?

    真不知,原來,師父師叔他們私底下竟然揣著這麼多令人驚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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