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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那日下午,在一處水榭邊下了轎,阿靖遞給她一隻小小的鈴鐺,說道:“任飛揚大約還在練劍,等會你自己進去——如果話說完了,就搖我這個小鈴,自會有人帶你出去。”

    看著她離去,風砂心中一陣茫然。

    水榭上清風徐來,蓮花盛開,她獨自一人立在九曲橋上,竟不知何去何從。

    在她內心深處,其實仍在極力地逃避與任飛揚再次相見,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明知這可能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明知道是自己影響和扭轉了他的一生,心裡便有了說不出的畏懼和逃避。

    風砂在水榭外怔怔站著,不知過了多久——

    突然,一道極為耀眼的白光如電般閃過!

    如此的凌厲,如此的殺氣逼人,風砂大驚之下,不由退了一步,同時心中卻是一怔——這一劍,卻似在哪兒見過一般,同樣的殺氣和同樣的凌厲。

    “唰!”地一聲裂帛,白光劃過之後,水榭四面上的輕紗齊齊落地!

    然後,彷彿是散架一般,整座水榭忽然崩潰了,所有柱子都傾斜著向外散落,轟然坍塌,濺起了一片池水。那一劍,居然能有如此的氣勢。

    “好了,這招‘地獄雷霆’終於算是練成了!”水榭中,一個聲音狂喜地低呼著。

    聽得那個聲音,風砂瞬間抬頭。

    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見了那紅得刺目的披風——

    任飛揚。

    他正滿臉狂喜地低頭看著手中的劍,不停地輕輕振動手腕,試著各種力道和方向。那一頭黑亮的長髮依舊垂在他肩頭,襯著火紅的披風,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只是,他整個人似乎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讓風砂一時不敢叫他。

    不經意間,任飛揚終於也抬起了頭,正看見水榭外的風砂,不由呆住了。

    這短短一剎間的凝望,彷彿是過了千萬年。

    終於,風砂遲疑著輕喚了一聲:“任飛揚?”

    她的聲音仍帶了些試探與不確定,可任飛揚卻朗朗地笑應:“風砂,怎麼是你?你怎麼來了這兒?好久不見了!”

    他從水榭中走了出來。可不知為何,看見他迎了上來,風砂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這一步,是在多麼微妙複雜的心情下踏出,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只微微退了一步,她便立住了身。然而任飛揚卻停下了腳步,明朗的笑容一時間也隱了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十多步開外站住了腳,笑了笑:“這幾個月,你還好吧?”

    “還好。”風砂輕輕應著,目光卻黯了。

    任飛揚顯然已覺察出了她剎那間的退縮——可這個飛揚任俠的少年一貫大大咧咧,原本不是一個觀察入微的人啊!他變了,連笑的時候,眼睛都同樣是不笑的!

    “見過高歡了麼?”任飛揚看著手中的淚痕劍,淡淡問。

    風砂全身一震,下意識地回答:“見過了。”

    然後,她卻不知道如何說才好。

    任飛揚手指在劍柄上緩緩收緊,側過頭去,過了許久,忽然低聲道:“算了,我如今也已經不大恨他了。入了聽雪樓,以前的我就算是死了——而他,則早已經死了……”

    他吐了口氣,不再往下說,可眉間的沉鬱已說明了這段時間以來他承受了多少打擊。

    一剎間,風砂的心被粉碎。

    一種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讓她幾乎痛哭失聲。她明白,在這一生中,她是要永遠失去他與高歡了。命運之手已無情地把他們三人分入了不同的兩個世界。他們的一生,註定了是充滿著殺戮、危險,對生命漠無感情;而她,卻永遠在他們的彼岸。

    無數紛亂的感覺湧上心頭,風砂說不出一句話來。

    任飛揚也不說話,只是那樣看著她,看著手中的劍。許久許久,風砂終於顫抖著,說出一句話:“明天我就離開這兒,永不回來了。”

    她終於有了決定。

    既然來自不同的世界,註定要過著不同的生活,她還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讓他們的心不能平靜?——李珉與柳青青的悲劇,已讓她永生不忘。

    任飛揚一驚,可嘴角卻浮出了往日慣有的戲謔的笑意:“也是。這地方你是不該多待的,高歡和我,才是適合這個地方的人吧。”

    風砂不再說什麼,回身急步走了開去,一邊走,一邊卻輕聲道:“我以後會記著你的。再見。”她頭也不回地舉手輕輕擺了一下。

    手背上那一彎齒痕清晰可見。

    那道傷痕,會讓他們永遠記得彼此。

    任飛揚沒有說什麼,只負手握劍看她匆匆離去。他明朗的眉宇間,泛上了一種說不出的無奈與痛苦——這也是他以前的二十多年中從未感受過的。

    這幾個月來的一切,比過去二十多年的經歷更多更復雜,讓他急速地懂得了一切。

    他真正長大了。

    他在短短的幾個月內,由一個飛揚跳脫的少年成長為一名深沉睿智的江湖劍客。

    然而蛻變的痛苦,也是旁人無法瞭解的。

    突然間,彷彿心裡的種種情緒壓抑到了極點,他忽然仰天長嘯!

    嘯聲中,反手揮劍,背後水榭被劍氣斬為兩半!

    火一般的披風高高揚起,長髮一綹綹吹散開來,可他目光卻在一瞬間急劇冷卻——冷得彷彿是亙古不化的冰雪,蓋住了他平日朝氣勃勃的眼睛。

    從此,他的心也將被冰封在這千年的冰川之下了。

    風砂離去之時,沒人看見那滿眼的淚水,在她轉過身後才如雨而落。

    “告訴靖姑娘一聲罷,我也該走了。”在轎內,風砂輕輕嘆了口氣,吩咐轎伕將交織直接抬往緋衣樓去。

    暮色已降臨了。當風砂推開阿靖臥室的門時,卻發覺她並不在室內。

    風砂正準備退出去,突地聽到密室中傳來一絲歌聲——那是女子的歌聲。

    阿靖從來不唱歌,那麼這密室之中的女子又系何人?阿靖不是說過,這密室只有他與蕭憶情才能進入嗎?風砂不由想起了近日樓中私下的傳言。

    不知哪來的勇氣,她忽然轉身,推開門進入了密室!

    室中一舞方休,一襲白衣的夕舞如天鵝般俯身伏在毯上,柔順光亮的黑髮,披滿了整個背部。身著白狐裘的蕭憶情斜靠在軟榻上,手中託著一樽美酒,靜默地看著。

    見她突然進入,他神色一絲不動,反是地上的夕舞輕輕地驚呼了一聲。

    “讓她出去——蕭公子,我有話跟你說。”風砂靜靜指了指夕舞,對蕭憶情道。口氣不容反駁。

    蕭憶情這才抬頭,淡淡看了她一眼,對夕舞道:“你先出去。”

    夕舞吃驚地看了風砂一眼,退了出去。她不明白,居然有人敢以這種命令語氣對樓主說話,而樓主居然也服從了!

    這個女孩……似乎和靖姑娘一樣兇。

    門合上之後,室內只剩下了兩個人,只有爐火在靜靜燃燒。

    “你說吧”,蕭憶情開口了,語氣溫文而又霸氣。他微微眯起了眼,看著面前這個近日來和阿靖走得很近的女子,目光更加冷銳,一字一頓:“如果你說的我認為不值得一聽,那麼,你便會為方才居然敢對我這樣說話而付出代價。”

    沒有被那樣的話嚇倒,風砂只是點點頭,在他對面坐下,直視著他,冷冷道:“看得出,你有很嚴重的癆病,本活不過二十歲。”

    蕭憶情毫不意外地點頭:“是,葉醫生。但我今年卻已經二十四了。”

    “是麼?那你也一定忍受了相當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來延長你的生命。”風砂略微有些吃驚,作為一個醫者,她無法不對這位病人的生命力表示驚歎,“而且,你一定日日夜夜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蕭憶情臉色不變,然而嘴角卻有了一絲不以為意的冷笑,看著窗外,淡淡道:“可笑,你還是第一個把我看成一個真正病人的人……但你說錯了——我不畏懼任何事,包括死亡。”

    “不!你怕的!”然而,不等他說下去,風砂的口氣卻驟然一變,第二次截斷了聽雪樓主的話,衝口而出,“或許以前你不怕,但是遇到靖姑娘以後你還能說你不怕麼?——是不是正因為這樣,你才不敢直面自己真正的內心?”

    蕭憶情手一震,目光驚電般地落在她臉上——那一瞥之間,有震驚,有疑慮,還有惱怒和殺氣!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彷彿是抓住了袖中那一柄令天下震懾的夕影刀。

    風砂不懂武學,自然也不知道此刻蕭憶情只要一念之間,便能將自己斬殺當場。

    然而她心中也不由一凜,只覺在他冷峻迷離的目光之下,竟有些退縮。

    “誰讓你來說這些?又是誰允許你說這些?”蕭憶情的臉色終於變了,眼睛凝了起來,審視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外來女子,冷冷地問,“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我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們兩人之間不要再有隔閡。”風砂吸了口氣,挺直了腰,不去和他刀鋒般的眼神接觸,鼓足勇氣繼續道:“我的確沒資格過問你們的事。但,我也不想再看著靖姑娘難受。”

    “她難受麼?”聽雪樓主忽地笑了起來,搖搖頭,“我看她什麼表情都沒有。”

    風砂沒有去接蕭憶情的話,彷彿是害怕自己一旦停下來,就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勇氣,她握緊了手,低頭繼續說:“我……我明天就離開這裡了,所以冒昧在離開之前打擾了公子;靖姑娘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你們彼此有隔閡與誤會。”

    “你的朋友?”蕭憶情似乎是忍不住的,微微冷笑了起來,“阿靖會有朋友?誰能配的起當她的朋友……她又怎麼會承認那個人是她朋友?”

    他冷漠的笑著,然而目光已有一絲迷惘,定定看著手中的酒:“她一向與我只是契約關係——我們甚至也不是朋友。”

    “契約?以靖姑娘的為人,豈是一紙契約能綁得住的?若不是聽雪樓中確有她為之割捨不下的東西,她會一直在這兒盡心竭力嗎?”風砂一句句反問,口氣不容置疑,“蕭公子,我雖然不明白究竟是什麼顧慮,讓你們變成如今這種局面,但我可以肯定地說一句,你們本是這世上唯一配得起對方的人。”

    “是麼?人人都這麼說。”蕭憶情嘆息了一聲,“說得多了,差點連我自己都相信了……”

    風砂不理會他說什麼,心中有一股力量支持著,讓她一口氣說了下去:“近日來公子彷彿有些自暴自棄,如此一來,靖姑娘對公子的成見會越積越深……終至無可挽回。所以,我勸公子一句,去找靖姑娘好好談一談,也許會明白彼此真正的想法。”

    蕭憶情沒有說話。目光遊移而煩亂,但他顯然並沒有反感或惡意。

    關於這個話題,他從不曾與任何人談起過——他本來認為這是他永遠的隱痛和禁忌。如今忽然被一個陌生的少女大膽而直率地觸及,不知怎的,他心裡竟沒有怒意與殺氣,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恨我的……當年我下令追殺雷楚雲時我就發覺了。這次我告訴她我殺了李珉,她雖沒有說什麼,但她眼睛裡面有恨意。”蕭憶情自語般喃喃道,臉色有些蒼白,眼神恍惚得彷彿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她沒信任過我,從來不曾……她愛的是另一個人,那個人才是無可取代的。”

    風砂並不知他們之間的隱情,一時也不知如何解釋,只是訥訥道:“是、是麼?也許是有另外一個……不過那也沒什麼啊。每個人的一生,不可能只愛過一個人的。”

    “是麼?”蕭憶情笑了笑,放下酒杯,靜靜望著她:“而我卻是。”

    這一次,他笑的時候冷漠的目光中竟有了神采,不似平日的孤高。

    那是一種苦澀、自憐、傲氣的混合。

    風砂一時又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又一次發覺,這個不可一世的蕭公子實在是很可憐。

    只是一剎間的軟弱,蕭憶情的眼中迅速又恢復了平日的高傲與淡漠。他無聲地旋轉著手中的酒杯,看著淺碧色的美酒,停頓了許久,等空氣中的壓力積累到風砂開始坐立不安時,他才淡淡地開口,道:“你要說的就是這些?”

    風砂點頭苦笑——她這才承認,要開導這個深不可測的人,她實在是太不量力。

    “很天真的說法……不過,我還是很感激你。”蕭憶情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溫暖之色,有些落寞的輕笑,轉過頭去,“知道麼?無論誰要在我面前說這種話,都需要很大的勇氣。你真是個傻大膽的丫頭,不知道阿靖怎麼會喜歡你。”

    他頓了一下,又問:“你明天就走?那麼你不想再見小高了?”

    風砂點頭,驀地抬頭直視他,眼裡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哀,一字字道:“你主宰了他的命運,我沒有辦法——既然已不可能一起離開這兒,我就要做到永遠不拖累他。”

    蕭憶情看了她很久,突然笑了笑:“好,既然你想走,便可以走了——不過,既然承蒙你的好心,今日對我說了如上這一番話,那麼為了表示感謝,在你走時我會派人送你一程。”

    “多謝。”風砂斂襟行了禮,默默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他拍拍手,夕舞重新從門外走入,馴服地倚在他腳邊。

    蕭憶情似乎還在出神,突然笑了笑:“你知道我會送她去哪兒?”

    不等夕舞回答,他自語:“我會把她送到小高身邊去。”

    “可高壇主不是出去執行任務了?”夕舞吃了一驚,不解地問。

    “他是已經出發去殲滅神水宮了。”蕭憶情點頭,微笑,“我一向只讓最合適的人去做最合適的事——為葉姑娘的師兄復仇,想來小高會盡心竭力。我現今把風砂也送到那邊去,任務一完成,我便給小高自由,讓他帶風砂走……”

    “她大概不曾想到,今晚這一席話,換了她一生的幸福。”沒有看美人詫異的神色,聽雪樓的主人只是嘆息,唇邊有難得一見的溫和笑容,讓他蒼白的臉色都有了某種光彩,“知道麼?我要讓阿靖高興一下……她如果看到小高和葉姑娘一起回來,然後一起並肩走出樓去攜手天涯,她一定很高興——我很少做能讓她開心的事情,也很少有事情能讓她高興起來。”

    聽雪樓主的眼中,居然有某種的光芒,彷彿那一剎那有什麼急流、在他平日如同冰原般的心中呼嘯掠過。

    他半閉著眼睛,默默地沉思,臉上的表情安寧而溫柔。

    那一瞬間,夕舞偷偷看著這個病弱的年輕人,幾乎就在剎那間愛上了他。

    許久,聽雪樓主才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旁邊的舞伎。

    夕舞膽怯地立刻低頭,羞澀的紅霞飛上了臉頰。然而卻聽到樓主憐惜的嘆了口氣,垂手撫摩她烏亮的柔發,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至於你……我是該把你送回揚州了。我會好好安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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