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陀羅與花生鬥了許久,氣力消耗甚劇,梁蕭武功又憑空高出一截,此消彼長,勝算大減,便陰笑道:“來日方長,平章大人不急在一時。”匆匆轉身步人艙中。
梁蕭一招驚退賀陀羅,轉身望去,卻見大海渺渺,巨鯨母子早已不知去向。心神一黯,轉眼看向柳鶯鶯與花曉霜,只見柳鶯鶯似哭似笑,小嘴一撇,忽地衝上前來,雙拳雨點般落在他身上。梁蕭任她捶打,反手將她摟人懷裡,柳鶯鶯不覺喜極而泣。
花曉霜望著二人,呆了呆,默默拉過花生,給他包紮傷口。梁蕭瞧她一眼,含笑道:“曉霜,你還好麼?”花曉霜笑了笑,微微點頭。柳鶯鶯推開梁蕭,將淚一抹,笑道:“曉霜過來,他害你哭得那麼傷心,打他三百拳出氣。”梁蕭死裡逃生,得見二女,心頭一片火熱,聞言攤手笑道:“曉霜若要打,三萬拳我也不怕。”花曉霜卻笑道:“蕭哥哥回來,我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會打他?”柳鶯鶯瞪她道:“好呀,你這麼一說,越發襯得我不講理了。”花曉霜抿嘴直笑。
梁蕭見她二人眉眼來去,盡是親密之意,心中疑竇叢生,不知這對冤家,如何變得恁地友善。略一默然,轉身顧視雲殊,冷笑道:“當日一掌之賜,不敢或忘。梁某不慣陰謀暗算,你且起來,接我一掌!”雲殊咬牙扶著艙壁,顫巍巍站了起來。柳鶯鶯心頭一沉,欲要阻止,卻不知怎生開口。不料梁蕭卻打量雲殊一眼,忽地皺眉道:“你受傷了?”微一沉吟,道,“你有傷,我無傷,現今傷你,也不算好漢。”雲殊聽得這話,只覺一股熱血湧上頭頂,怒道:“誰要你做好人?我打你落海,你也不用假惺惺裝什麼好漢,雲某性命在此,你拿去便是!”合身一撲,向梁蕭衝去,不想足下一絆,跌得滿口是血,再也掙不起來。梁蕭頭也不回,扶起花生徑自去了。柳鶯鶯嘆了口氣,將雲殊攙人艙中坐下,雲殊本已灰心之極,被她一攙,驀地心酸眼熱,禁不住涕淚交流。
柳鶯鶯見他哭成如此模樣,也不由一陣心酸,說道:“曉霜,你瞧瞧他傷勢好麼?”花曉霜俯身給他把脈片刻,道:“傷勢雖然不輕,但他內功深厚,服些丹藥,調息兩天便好。”又從錦囊中取了一支玉瓶,倒出幾粒丹藥,遞在雲殊手中。雲殊已平靜下來,閉著雙目,臉上掛淚,胸中兀自急劇起伏。
柳鶯鶯不好擾他,挽著曉霜,來到梁蕭身邊,問起他死裡逃生之事。梁蕭如實說了,眾人無不嘖嘖稱奇。柳鶯鶯聽到妙處,眉飛色舞。而後不待梁蕭講完,又連說帶笑,將大半月的遭遇唧卿咯咯訴說一遍,她口齒便給,說到驚險處,不免加油添醋,大大渲染一番,聽得梁蕭張眼握拳,緊張不迭。最後聽說花生為救曉霜,與賀陀羅惡戰,不由大生感動,站起身來,向花生一鞠到地,道:“大恩不言謝,花生兄弟,將來但有所遣,赴湯蹈火,做牛做馬,梁某在所不辭。”花生不料他來這一下,慌忙閃開,雙手連擺,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柳鶯鶯笑道:“梁蕭,你只管胡說八道,沒得嚇壞了小和尚。”梁蕭道:“這不是胡說。他此番屢屢救護你與曉霜,我便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柳鶯鶯聽得這話,胸中酥暖,嘆道:“你呀,盡是胡來。你給小和尚做牛做馬,豈不存心叫我跟你沒臉麼?”梁蕭笑道:“那你說怎麼辦?若無一個說法,從今以後,我可睡不好覺。”柳鶯鶯妙目一轉,道:“你方才叫他花生兄弟,依我看來,你二人做個兄弟,豈不更好。”花曉霜拍手笑道:“姊姊這法子好!”梁蕭點了點頭,挽住花生,嘆道:“可惜沒有線香犧牲。”柳鶯鶯取出匕首,在船板上刮下三堆木屑,說道:“別人撮土為香,我們撮木為香好了。”梁蕭一笑,向花生道:“我生平自以為是,瞧得上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論義結金蘭,同生共死了!”說到這裡,他想起往事,嘆了一聲,又道,“早先有個結義妹子,可惜被我連累慘死,梁蕭未能以死相謝,內心極是遺憾。我與你萍水相逢,性子也不投契,只不過,你雖貪杯好吃,卻是真情實性、全無虛偽。世間貴重者莫過於真心二字,我很喜歡。從前梁蕭沒有兄弟,自你花生以後,想來也不會再有。”拉著花生跪倒在地,朗聲道,“四維八方,皇天后土,梁蕭今日與花生結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今日之後,共當患難,共享歡樂,如違此誓,死無葬身之地。”
花生不知何為結拜,只聽得糊里糊塗。柳鶯鶯瞧得生氣,從後面對他孤拐一腳,嗔怪道:“你瞪眼作什麼?梁蕭說的話,你也說一遍。”花生嗯了一聲,梁蕭那些文縐縐的話他聽不大懂,便胡亂念道:“蛇尾巴黃,黃舔猴兔,梁蕭……”柳鶯鶯忍不住又踢他道:“他說梁蕭與花生,你該說花生與梁蕭。”花生無奈,只得道:“花生與梁蕭結拜兄弟,但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話未說完,屁股上又捱了一腳,只聽柳鶯鶯怒道:“念反了,重念!”花生哭喪起臉,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梁蕭擺手笑道:“罷了罷了,繁文縟節,俱都免了。花生,你多大年紀?”花生抓著光頭,苦著臉道:“好像十六,又像十七,俺也記不清了。”柳鶯鶯冷笑道:“吃肉喝酒你倒記得清楚。”梁蕭笑道:“就算你十七,我也虛長你兩歲,我是哥哥,你是兄弟。”說罷拉著花生拜了三拜,方才站起,尋思道:“我自負聰明,先結交一個傻妹子,現在竟又結交了這麼個一等一的傻兄弟。”不由想起阿雪,心中酸楚,感慨不盡。這番別後重逢,眾人自有說不完的話,柳鶯鶯不厭其煩,將什麼是結拜兄弟,給花生說了兩遍,花生始才明白過來,諾諾連聲,也自歡喜。
梁蕭問起曉霜給哈里斯治病一節,聽說哈里斯喝尿,不由笑道:“老子憋了好大一泡仙尿,不知哈里斯還要不要喝?他若喝得完,保他再長出一條腿來。”柳鶯鶯啤道:“不要臉,老大的人還充童子。”梁蕭瞥她一眼,道:“奇怪,你怎知我就不是童子?”柳鶯鶯遽然醒悟,俏臉緋紅,啐道:“下流鬼?不與你說了。”梁蕭見花曉霜坐得遠遠,有問便答,要麼只是微笑,暗忖久別重逢,她怎就變得恁地生分了,不覺悒悒不樂。柳鶯鶯看在眼裡,心道:“這丫頭真傻。她那日對我說的話,卻當真了麼?”笑容一斂,輕輕嘆了口氣。梁蕭歇息片刻,起身道:“咼兒還在賀陀羅之手,我須得救他出來。”柳鶯鶯道:“那老賊武功甚高,既要勝他,又要不傷咼兒,可是極難。”梁蕭笑道:“有什麼難的!”對著眾人低語兩句,柳鶯鶯拍手笑道:“你這小色鬼,鬼點子就是多!”
賀陀羅在艙中調息片刻,內力復元,拍開一罈酒,喝了兩口,精神大振,忖道:“梁蕭武功雖有長進,卻還未必勝得了灑家。但若小和尚傷愈,二人聯手,便有麻煩。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灑家須得早些動手,只要殺掉一人,萬事大吉。”正自思量,忽聽船頭傳來一陣歡呼,接著便聽花生悶聲悶氣地道:“快些上岸……”話未說完,忽地打住,似被人堵住了嘴。賀陀羅亦驚亦喜:“莫非他們瞧見了陸地?”一躍而起,正要闖出艙外,忽又停步,心道:“不對,梁蕭那廝詭計多端,不免有詐……但聽小和尚口氣,卻又不像。”他拿捏不定,瞥了阿灘一眼,寒聲道:“你去看看,若見陸地,便來報訊。”
阿灘無奈,忍著傷挪步而出。賀陀羅半晌不聞聲息,又生疑惑:“糟糕,這喇嘛近來對我多有不滿,倘若當真見陸地,未始不會拋下我父子,獨自逃命。”他心性多疑,想到此節,再也按捺不住,對哈里斯道:“等我回來……”哈里斯著了慌,叫道:“宗師……別丟下我。”賀陀羅怒道:“沒出息,看住小皇帝,我去去就回。”鑽出艙外,掉頭四顧,哪有什麼陸地,唯見阿灘直挺挺躺在遠處,心頭一跳,頓知上當,未及轉身,便聽破壁聲響,慌忙沖人艙中,早見梁蕭破壁而人,哈里斯急欲掙起,要抓趙咼,卻被梁蕭搶先一腳踏住胸口,目視賀陀羅,似笑非笑。賀陀羅臉色陰沉,嘿道:“姓梁的,你要怎的?”梁蕭笑道:“你佔住這裡也很久了,該當挪挪窩吧!”賀陀羅不假思索,道:“好,一言為定。”梁蕭道:“我不信你,也不怕你。我們四個人,你卻只得一個,加上兩個殘廢,好自為之。”將哈里斯一腳挑了過去,賀陀羅伸手抱住,微一冷笑,轉出艙外。趙咼見了梁蕭,歡喜異常,叫聲叔叔,正要撲上,忽地眼前一花,被人抱住,定睛一看,卻見雲殊臉色煞白,氣喘如牛,頓時驚得哭起來。
梁蕭不想自己螳螂捕蟬,雲殊黃雀在後,更不料他重傷之餘,尚且如此敏捷,微一愣神,目有怒色。
雲殊這一縱一抱幾乎耗盡氣力,一時渾身發軟,靠在牆邊只顧喘氣,心中卻想:“我便拼了這條性命,也不能讓聖上再入惡賊之手。”梁蕭見他模樣,心知若要強奪,量他也抵擋不住,但見他倔強神色,又不覺嘆了一口氣:“罷了,讓他這一次。”再不理會,向花生道:“好兄弟,你能動手不能?”花生連連點頭。梁蕭道:“老頭兒安頓好他那斷腿兒子,必來尋咱們晦氣。待會兒,你只管用盡氣力,只攻不守!”又對柳鶯鶯道,“你護住曉霜與咼兒。”柳鶯鶯瞧了雲殊一眼,心道:“咼兒在他手裡,護住咼兒,也就是護住他了。”一念未絕,便聽賀陀羅厲聲長笑,艙門前人影一晃,般若鋒化作一道電光,撲了進來。花生緊記梁蕭之言,施展“一合相”,全力出拳,賀陀羅只覺勁力如山,不敢硬接,閃身避開,正欲批亢搗虛,忽見梁蕭雙掌天落,無奈向後退卻。一時間,只見花生步履沉實,一拳一腳使將開來,梁蕭則如一道電光,繞著花生旋轉不絕,雙掌神出鬼沒;兄弟兩人一個至巧,一個至拙,相得益彰,打得賀陀羅遮攔不住,步步退卻,不一時便退到船舷,心知再不還手,勢必落下海去。猝然大喝,般若鋒虛晃一招,逼退花生,左拳飛出,打中梁蕭左胸,腰間卻捱了梁蕭一腿,二人各自跌出。花生一愣,忘了追擊,只見賀陀羅反手撐地,縱身跳起,三縱兩跳,往船尾去了。
花生反身扶起梁蕭,返回艙中,梁蕭運功半晌,吐了一口淤血,笑道:“好傢伙!但想來他也吃虧不小。”柳鶯鶯道:“敢情好,我與花生打落水狗去。”梁蕭擺手道:“窮寇莫追,想賀陀羅何等人物,此去必有防範,不可冒失。他傷得未必服氣,只怕還會再來。”頓了一頓,道,“花生,你神力蓋世,卻不善運用,我適才想出一門陣法,你我同使,必能穩勝賀陀羅。”當下站起身來,口說手比,傳授花生攻守之法。
次日凌晨,賀陀羅傷愈,想好剋制二人之法,再來挑戰,誰料花、粱二人陣法已有小成。雙方鬥到兩百餘招,賀陀羅腹內飢餓,抵擋不住,脫身遁走。梁蕭見花生舊傷進裂,流血不少,也不便追擊,扶他轉回包紮。到得午時,眾人正自說話,忽聽阿灘長呼一聲,淒厲之極。柳鶯鶯驚道:“發生什麼事?內訌麼?”梁蕭臉色鐵青,忽地一拳,洞穿甲板,喝道:“不除此賊,天理不容。”柳鶯鶯心念—動,恍然大悟,也不由花容失色。花曉霜見梁、柳二人神色古怪,不由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梁蕭沉著臉一言不發。
柳鶯鶯卻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白髮老賊忒也可惡,他不像我們那樣捕魚,卻殺了大喇嘛,喝血吃肉!”花曉霜驚得臉色煞白,半晌說不出話來。
梁蕭忽道:“阿灘尊者似乎有病在身,武功弱了許多。”柳鶯鶯笑道:“都是曉霜傷的。”梁蕭訝然道:“曉霜武功大進了麼?”花曉霜愧疚道:“都是我不好,若……若不是我,大師父或許不會死啦!”梁蕭更覺驚訝,細加詢問,花曉霜才將那日之事說了。梁蕭嘆道:“古人說禍福相依,果然不假。你若沒有九陰毒脈,可就糟了。”花曉霜生起氣來,嗔道:“蕭哥哥你還笑,我寧願害病,也不用那害人功夫。”梁蕭笑道:“水能載舟,也能覆舟,萬事有利有弊,你也不要自責,即便你不傷阿灘,賀陀羅殺他也易如反掌。”花曉霜落淚道:“但我一運內功,便會害人。”梁蕭道:“看來是你功力不夠,故而須以人畜為媒,才能洩去毒質。無妨,你將九陰毒度給我,我再逼將出去,只要洩盡陰毒,你的病好了,便不會傷人了。”花曉霜想了想,擔心道:“若你逼不出來,怎麼是好?”梁蕭笑道:“你忒也多心了,五行散我都能逼出來,九陰毒算得什麼?”
曉霜這才放心,施展“轉陰易陽術”,將九陰毒度給梁蕭,梁蕭再行逼出。兩人二掌相抵,約莫運功一個時辰,花曉霜只覺倦怠異常,忽地撤掌,自行把脈,卻覺九陰毒並無減少,氣血卻虧了許多,不由沉吟道:“蕭哥哥,我們白費氣力了。九陰毒與我同生共長,便如血液一般,流失之餘,也在增長,若抽取太多,又無陽氣補充,只會氣血大虧,送了我的性命。”梁蕭大覺灰心,道:“那可如何是好?”花曉霜笑道:“不妨事,九陰毒脈難治,全在於導不出體外。我最近研讀婆婆給我的《神農典》,想出幾種怯陰補陽的方子,再若將‘轉陰易陽術’練到某個境界,九陰毒流瀉之速勝過生長之速,而後補以靈藥,佐以針灸,不出十年,必能痊癒。”梁蕭嘆道:“十年之期,未免長了些。”花曉霜道:“師父那麼大本事,都無法治好我,而現今我卻已找到了治癒的法子。”她淡淡一笑,道,“蕭哥哥,你說得對:”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古人未必就勝過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過古人……“她臉上笑著,兩行淚水卻奪眶而出,忽地轉過身子,奔到牆角,肩頭輕輕聳動。梁蕭吃了一驚,正欲上前寬慰,花曉霜卻擺了擺手,哽聲道:”蕭哥哥……你……你別過來……別過來……“
梁蕭莫名其妙,柳鶯鶯將他拉到艙外,低聲罵道:“大笨蛋,還不明白她的心意麼?”梁蕭茫然搖頭。
柳鶯鶯定定地瞧著他,嘆了口氣,道:“她的病好了,你就不用陪著她了!”梁蕭眉頭一聳,低頭不語。柳鶯鶯不耐道:“小色鬼,三天早就過了,你打算好了沒有?”梁蕭一言不發,柳鶯鶯美目驀地湧起怒意,伸手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頓足道:“你是笨蛋,她也是笨蛋,都是笨蛋,氣死本姑娘了。”怒衝衝奔人艙內,憤憤坐著一陣,又吐了口氣,將花曉霜摟人懷裡,細聲寬慰。梁蕭轉身眺望大海,心中煩悶之極。
兩日內,賀陀羅或明或暗,又來挑釁數次,初時憑般若鋒之利,尚與二人有攻有守,鬥到後來,但覺梁蕭掌力一日強似一日,僅是一對肉掌,已難對付,況且還有花生助陣,再鬥下去,有輸無贏。當下猛攻兩招,抽身退出,裝腔作勢放出兩句狠話,方才退去,他餘威所至,梁蕭倒也不敢過分相逼。
賀陀羅回到藏身之所,暗暗發愁,此刻阿灘屍身已被吃盡,賀陀羅拴了般若鋒捕魚,但卻不知為何,船邊海魚竟越來越少。賀陀羅當然不知這是洋流衰竭所致,費了半日工夫,竟未勾上一條,海中無魚,海鳥沒有食物,也俱都飛走。賀陀羅沉著臉坐了半晌,忽然站起,死死盯住哈里斯,哈里斯對這老子再也清楚不過,瞧他眼神,便知其心意,頓時發起抖來。賀陀羅盯著他,嘆道:“哈里斯,你別怨我,為父也是沒法子。”他與哈里斯之間極少以父子相稱,這話一說,哈里斯便知他心意已決,眼中懼意更甚,顫聲道:“宗師……”賀陀羅打斷他道:“你若要怨,便怨梁蕭那廝,不過你大可放心,為父吃了你,有了氣力,必定殺光那幫鳥男女,給你報仇。”哈里斯聽他如此說話,情知必死無疑,渾身蜷作一堆,直向後縮,驀然間,他眼神一亮,指著賀陀羅身後,急道:“宗師,你看,你看……陸地……陸地……”賀陀羅搖頭道:“到此地步,你何必還要說謊。這個計策,梁蕭已經用過一次,為父不會再上你當。你放心,為父出手,包你不覺痛苦。”說著踏上一步,便要動手,哈里斯卻哭將起來,號道:“阿爹,你信我這次,我腿沒了,跑不掉的。”賀陀羅見他如此惶急,不似作偽,回頭一瞥,只見海天交接處,果有一道細細的黑邊,不覺一陣狂喜,叫道:“不錯,當真!”精神大振,扶起哈里斯,汕笑道:“我的兒,我方才都是跟你說笑呢!”哈里斯卻知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但此刻萬不敢觸怒他,臉上賠笑,暗裡卻恨到極處:“你總有年老體衰、動彈不了的光景,屆時我要你生死兩難……”
父子倆各懷鬼胎,虛與委蛇。賀陀羅拖來一條小舢板,將哈里斯吊下海去,正要跳上,眼珠忽地一轉,轉到前船,回來時,哈里斯見他手中提著那隻大鐵錨。賀陀羅跳上舢板,劃出一程,忽地發聲沉喝,將鐵錨飛擲而出,只聽豁得一聲,大船破了一個窟窿,海水洶湧灌人。
梁蕭覺出船隻震動,當先衝出艙外,但那大船沉沒極快,頃刻間已有傾斜之勢。梁蕭舉目眺望,賀陀羅父子已在二里之外,再看救生舢板,原本三艘,但剩下兩艘都被賀陀羅掌力震毀。其他人隨後趕出,均是失色。梁蕭略一思索,忽地扯斷一段長木板,插在腰間,又拾起兩丈長一條纜繩,一頭遞給花生,反拽另一頭,飛退數步,陡然縱在半空,頓將纜繩崩得筆直,叫道:“花生,甩起來。”花生應聲而動,使足“大金剛神力”,將梁蕭凌空甩動起來,只聽嗚嗚作響,梁蕭化作一道淡淡的影子,以花生為軸,飛旋起來。柳鶯鶯頓時喜道:“是了,這是套野馬的法子。”她生長天山腳下,草原上多有野馬,牧人捕捉時,就挾著繩套乘馬追逐,追得近時,將繩套飛速甩動,便可拋得極遠,套住野馬。這種力量後世叫做離心力,鐵餅鏈球俱是憑此拋飛。梁蕭通曉格致之理,自然明白,憑藉這根繩索,可將花生的神力增長數倍。
片時功夫,梁蕭估摸力道足了,算準方位,陡然放手,身似若脫弦之箭,掠過裡許之遙,不偏不倚射向舢板。半空中,梁蕭取出腰間木板,抓下一塊,拋出踏上。使出“乘風蹈海”,踏浪飛奔。頃刻間,距離舢板已是不遠。賀陀羅折斷船槳,左右開弓,颼颼颼奮力擲出。梁蕭拋出木板,縱身閃避,頃刻間,木板便已用盡。
船上眾人遠遠瞧著,無不心驚,忽見一斷尖木射中梁蕭心口,梁蕭啊喲一聲,捧心大叫,胸口濺血,身子倏地一斜。眾人見狀齊齊驚呼。賀陀羅大喜,出手頓緩,誰想梁蕭略一下沉,忽又縱起,抖手之間,射出手中尖木,動若脫兔,飛身踏上,滑水丈餘,身子一縮一伸,已到舢板上空。
賀陀羅恍然驚悟,後悔不迭。原來梁蕭手中木塊耗盡,眼看再無借力之處,瞧得賀陀羅尖木擲來,索性行險接住,但那尖木帶上賀陀羅十成功力,又是就近擲出,力道驚人,梁蕭雖然勉力接住,卻人肉三分,鮮血進出。他長於機變,就勢詐傷,騙得賀陀羅心神懈怠,然後擲出尖木,借其浮力,躥上舢板。賀陀羅不待他落足,般若鋒飛劈過來,梁蕭也是拳腳齊出。舢板狹小侷促,二人這一上一下,俱都用上全力,剎那間,梁蕭腿現血光,賀陀羅則左肩中腳,身形後仰,未及變招,只見梁蕭左掌按上哈里斯後頸,厲聲道:“掉頭回去,要麼大家沒命。”
賀陀羅面色鐵青,動彈不得,哈里斯死活倒是其次,但若梁蕭足下一頓,立時船破水人,無奈搖動木槳,原路返回。此刻大船盡已沉沒,眾人抱了幾塊木板在海上漂浮。梁蕭將二女援上舢板,柳鶯鶯伸手再援趙咼,賀陀羅怒道:“再上來人,船便翻了。”梁蕭冷笑道:“嫌人多麼?”抓起哈里斯,拋人海里。賀陀羅大怒,正要喝罵,卻見哈里斯情急求生,雙手扣住船舷。梁蕭笑道:“賀陀羅,你養的好兒子,當真機靈。”賀陀羅氣得頭髮上指,偏又發作不得,唯有恨在心裡。雲殊不肯放開趙咼,柳鶯鶯只得連他一起援上。花生則扣住船舷。胭脂與白痴兒俱都會鳧水,金靈兒站於花生頭頂,也得幸免,唯獨快雪不會水,梁蕭到時,已然溺死。花曉霜望著愛驢沉沒,不覺落淚。柳鶯鶯抱住她連聲安慰,只說要把胭脂送她,花曉霜慌忙推讓,如此竟忘了傷心了。
傍晚時,舢板拖著眾人抵達陸地。略一查探,卻只是一個島嶼,只是規模甚大,四面礁石嵯峨環抱,其內竹木蓊鬱,溪流淙淙,禽飛獸走,滋衍甚繁。梁蕭腿傷不輕,賀陀羅肩頭中掌處也甚疼痛,哈里斯斷腿,花生、雲殊也自不消說。五名男子既然無人無傷,只好暫且休戰,各自覓地休養。島上水甜食豐,較之船上真有天壤之別。當夜梁蕭打了一隻黃羊,柳鶯鶯則與曉霜採來清水椰果,鑽木取火,美餐一頓,各自覓地睡了。
次日清晨,梁蕭搜尋全島,並未發現土著,怏怏而回,叫起花生,二人伐木取材,搭建房屋。梁蕭心靈手巧,花生力大無窮,不一日,便在山谷中搭起一座吊腳小樓,中有木塌三張,柳鶯鶯與曉霜同臥。梁蕭想方設法,又尋來草莖樹葉,鳥羽獸毛,織成四張被褥,抑且砌石為灶,燒土做陶,造水車引來山泉。
經他一番經營,不出數日,小樓之中,大有家居氣象。柳鶯鶯笑道:“這麼過上一世,卻也不妄啦!”花曉霜也笑著點頭。花生有吃有喝,自然無憂無慮。只有梁蕭搖頭道:“粱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暫且住上幾日,終究還是要回去。”花曉霜聽了這話,收了笑容,低頭回房。柳鶯鶯狠狠瞪了梁蕭一眼,轉身跟進。不一陣,便聽二人在房中卿唧咯咯大聲說笑,接著柳鶯鶯便放開嗓子,唱起歌來,她歌喉極美,唱一句,花曉霜便跟一句,歌聲婉轉,令人聽而忘俗。
梁蕭聽了片刻,心中說不出什麼滋味,站起身來,轉出山谷,來到海邊,攀上一塊礁石,遙望茫茫大海,心中也彷彿海中波濤,起伏不定:“若是沒有仇恨,與鶯鶯、曉霜、花生兄弟活在這島上,卻也不壞,但我身負血仇,總要與蕭千絕一決生死。”想起這數月光陰,恍若夢寐:“以前我喜歡鶯鶯,後來以為她變心,又喜歡上阿雪,只是與她有兄妹之約,表白不及,她已殞命。但如今鶯鶯、曉霜均鍾情於我,卻更叫人為難了?情之一物卻不似數術,要麼我渾天一轉,便知根底。唉,倘若始終難斷,我便學花生做個和尚,了此殘生罷。”他望著大海,驀地心灰意懶起來。
坐了片刻,忽一個浪頭打來,撞上礁石,飛瓊濺玉,盡都撲在梁蕭臉上。梁蕭神智一清,舉手圈在嘴邊,縱聲長嘯,嘯聲悠長,遠遠傳出。三聲嘯罷,梁蕭吐出心中塊壘,胸懷大開,一眼望去,但見海天相接,萬里一碧,真真浩蕩無極。他瞧著海景,驀地想起在海中所感知的陰陽海流變化,但覺變化萬千,又思索當日與釋天風交手時所創的各種招式,不由依陰陽之變,去蕪存菁,化繁就簡,如此沉思良久,心頭忽動,當下身形微蹲,運轉鯨息功,雙掌吐個架子,掌風所至,滿地碎石盡都跳動起來。梁蕭遙想深海奇景,雙掌綿綿圓轉,便如波濤起伏,使得數招,突如海風驚起,浪濤陡疾,魚龍潛躍,奔鯨長歌;忽而夜叉奮戟出水,推波助瀾,怒蛟擺尾穿空,吞雲吐霧;俄爾,雲如濃墨,風似牛吼,白浪觸天,日月驚墜,道道閃電撕裂長空,紅光亂躥亂進,霎時異變忽生,海水如沸,豁然中分,水精海怪不計其數,乘風御浪,呼嘯而出……練到此處,梁蕭周身勁氣湧動,不吐不快,忽地雙掌齊出,拍向一塊礁石,轟然巨響,石屑飛濺,塵煙沖天而起,偌大礁石化為一堆碎石。梁蕭未料自己掌力一強至斯,也不覺收掌呆住。
忽聽遠處傳來鼓掌之聲,梁蕭轉眼望去,卻見柳鶯鶯站在遠處,含笑道:“好啊,小色鬼你可不老實,偷練成這麼厲害的武功,也不讓我知道。”她來了許久,梁蕭沉迷於創造武功,竟未發覺,聽了這話,笑道:“我也是莫名其妙學會的。”柳鶯鶯輕哼道:“鬼才信你!”穿過一片礁石,跳了過來,梁蕭見她專揀險僻處行走,怕她摔倒,伸手扶持,柳鶯鶯卻甩開他手,撇嘴道:“你當我是風吹就倒的千金大小姐麼?哼,你武功是厲害了,卻不要瞧不起人!”
梁蕭見她嬌嗔薄怒,越發堪憐,當即坐下,笑道:“冤枉了,你柳大神偷,飛簷走壁況且如履平地,區區豈敢小瞧。”柳鶯鶯白他一眼,傍他坐下。二人並肩瞧了一陣大海。柳鶯鶯忽道:“梁蕭,你那掌法看得我心驚膽戰的,叫個什麼名兒。”梁蕭道:“這掌法是我從驚濤駭浪、陰陽海流中悟出來的,尚未圓熟,更不用說名字了。”柳鶯鶯笑道:“還沒練熟就這麼厲害,倘若使熟了,豈不把賀老賊打個一佛出世……”梁蕭接口道:“二佛昇天。”二人都笑起來。
柳鶯鶯笑罷,又道:“這麼厲害的掌法,定要起個好名字。既是你從驚濤駭浪裡想出來的,那就叫做‘碧海驚濤掌’,好麼?”梁蕭笑道:“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不好也好。”柳鶯鶯啐道:“小滑頭油嘴滑舌。”
兩人又依偎一會兒,柳鶯鶯嘆道:“梁蕭,我問你。咼兒說得那個嬸嬸,究竟是怎麼回事?若不問明白,我始終不能心安。”梁蕭沉默一陣,終道:“那是我結義妹子,咼兒不知道,胡亂叫的。”柳鶯鶯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喜道:“她現在哪裡?”梁蕭抬起頭來,苦笑道:“在天上罷。”柳鶯鶯愣了一下,醒悟過來,見梁蕭神色痛苦,便輕輕一嘆,偎著他,良久道:“梁蕭,曉霜若離開你,定然一生都不快活的。”見梁蕭低頭不語,心中大為不悅,站起身來,冷冷地道:“回去罷!”
梁蕭頷首起身。二人並肩轉回小樓,還未走近,便見賀陀羅站在樓前,花生拿了一根木棍,攔在曉霜身前。梁蕭吃了一驚,縱身趕上,賀陀羅見他過來,雙手一攤,笑道:“平章勿要多心,灑家決無歹意。”
梁蕭見花生、曉霜俱都無礙,才放下心來,冷冷道:“那你來作甚?”賀陀羅左顧右盼,噴噴笑道:“平章不止武功高強,手藝也巧得緊啊,瞧瞧這裡,灑家那破山洞真如閻羅地獄了!”梁蕭道:“你有話就說,何必這麼多彎曲?”賀陀羅笑道:“好,爽快。灑家早就聽說平章長於巧思,精通各類機關建造之學,向日南征之時,軍中許多犀利戰船,都是由平章畫圖設造,對也不對?”梁蕭恍然笑道:“敢情要我幫你造船?”賀陀羅搖頭道:“非也,不是幫我,是幫大家,海路兇險,若無堅固船隻,實難通過,但如此大船,非平章巧手不能成之。若能造好船隻,大家同舟共濟,一起返還陸地,豈非天大美事……”柳鶯鶯不待他說完,冷笑道:“誰跟你同舟共濟了?這裡有山有水,有鳥有魚,愜意得緊呢!姑娘我樂不思蜀,這輩子都不想回去了呢!”賀陀羅雙眉倒立,臉上倏地騰起一股青氣。梁蕭擺手笑道:“大師不要聽她說。你且回去,待我想好,明日大家一起伐木造船。”賀陀羅擊掌笑道:“平章果真英雄了得,見識高遠,娘兒們有什麼主意,咱們做漢子的,豈能受她們支使?”嘿嘿一笑,揚長去了。
柳鶯鶯氣得臉色發白,待他走遠,揪住梁蕭,怒道:“大蠢材,你怎就受他欺誑,不聽我話,這個臭賊,哪會安什麼好心?”梁蕭笑了笑,還沒說話,卻見雲殊抱著趙咼從遠處走來,走得近了,卻神色遲疑,逡巡不前。梁蕭眉頭大皺,柳鶯鶯也怪道:“有事麼?”雲殊瞥了花曉霜一眼,道:“聖上病得厲害,我帶他來給你瞧瞧……”眾人皆驚,花曉霜忙道:“請進屋裡來。”雲殊點了點頭,足下依舊徘徊,柳鶯鶯大不耐煩,罵道:“婆婆媽媽。”伸手將他拽進屋裡。梁蕭也跟進來,坐在花曉霜身後煽火燒水。
花曉霜見趙咼面如白紙,氣息微弱,眉頭微皺,再摸額頭,熱得燙手,不由變色道:“病了幾日了?”雲殊忙道:“三日前便不舒服。”花曉霜略一遲疑,長嘆道:“你該早些帶他來的。”雲殊聽得這話,如雷轟頂,目瞪口呆一陣,顫聲道:“你……你是說他沒救了。”花曉霜又猶豫一陣,低聲道:“你若早來三天,或許有救,現今我……我只能克盡己能,減輕他的痛苦……”說道後來,聲音細小,幾不可聞,似乎便要哭出來。雲殊見她如此愧疚難過,渾身血流似都凝住了,只想無怪自己如何輸人內力,始終不見效果,原來竟是患上不治之症,一時間悔恨無及。花曉霜用手撫著趙咼小腿,嘆道:“你若不信,可以自己把脈,他‘手厥陰心包經’與‘手少陰心經’之間,有一股陰鬱之氣,驅之不散,可見他是患了心病,想來這些天他受盡驚嚇,故而發病。若日夜救治,大約能活十天半月,稍不小心,只怕……只怕活不過今天。”雲殊伸手把脈,果覺那兩條經脈之間果有一團鬱結之氣。一時間,只覺腦子裡連響了十幾個悶雷,呆了許久,頹然放下趙禺,澀聲道:“既然如此,便請大夫您聊盡人事,略減聖上痛苦,過了今日……我再來探望。”搖晃站起,踉蹌出了門去。
花曉霜待他走遠,忽地長長舒了口氣,道:“蕭哥哥,這等事下不為例,以後無論如何,我……我也不做啦。”梁蕭嘆道:“我只怕你說錯了話,沒想你卻做得很好。”花曉霜將趙咼抱人懷裡,取出銀針,給他灸治,說道:“我是不願雲大人帶咼兒去打仗,才違心騙他,但願從今往後,咼兒都能決活過日。”梁蕭道:“一定能夠。”花曉霜道:“倘若這樣,我就墮入拔舌地獄,卻也不枉了。”梁蕭苦笑道:“你若下地獄,天下便無人不入地獄了。”柳鶯鶯心裡糊里糊塗,皺眉道:“你們到底打什麼機鋒?”話一說完,忽聽趙咼哇得哭了一聲,睜開眼來,看見眾人,喜極而泣。曉霜伸手撫慰趙咼,對柳鶯鶯道:“咼兒是受了風寒,並非不治。蕭哥哥在我身後,用‘傳音人密’之術,教我騙過雲大人,說這樣可讓咼兒快樂過活。我想既然這樣,只好做了。至於心包經與心經那兩團鬱結之氣,卻是蕭哥哥以‘轉陰易陽術”傳給我,我再如法傳入咼兒體內。沒想到當真就騙倒了雲大人。“柳鶯鶯聽罷,默然一陣,站起身來,踏出門外,耳聽梁蕭問道:”你做什麼去?“柳鶯鶯不答,行出一程,遙見雲殊站在一塊礁石上望海號哭,不由心道:”梁蕭做得忒也過了,雲殊把這孩子當作復國之望,絕望之餘,會否做出傻事?若他跳海,我不會水,怎麼救他?當年他救過我一次,如今落到如此地步,我豈能袖手旁觀。“猶豫間,忽聽賀陀羅的大笑傳來,不由心下一驚,藏身一塊大石下面。
雲殊驀地停住哭泣,沉聲道:“你來作甚?”人影一晃,賀陀羅站在礁上,笑道:“聽得雲大人向隅而泣,特來瞧瞧!”雲殊冷笑道:“你想打架麼?”賀陀羅擺手笑道:“錯了錯了,灑家此來,是要助雲大人興復漢室呢!”雲殊道:“你來消遣雲某?”說罷神色一黯,怔然道,“興復漢室?還有什麼指望?聖上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幾天啦!”賀陀羅道:“那小孩兒濟得什麼事?死了更好!”雲殊怒道:“雲某雖鬥不過你,卻也不怕你。”賀陀羅笑道:“我說過啦,今日決不是來與你廝鬥。方才不過一時口快,實話實說罷了,若你生氣,灑家道歉便是。”說著拱手作禮。雲殊只覺驚疑不定,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賀陀羅微微一笑,說道:“常言說得好:”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趙匡胤不也是從孤兒寡母手中奪來天下的麼?姓趙的既然能做皇帝,難道姓雲的就不能做天子?“雲殊一驚,怒道:”這話大逆不道,休得再言。雲某生為宋臣,死為宋鬼,豈是篡逆之輩,操莽之徒?“賀陀羅冷哼一聲,道:”就我們西域人來看,曹操、王莽殺伐決斷,敢做敢為,倒是天大的英雄。再說,難道那小孩一死,你就眼瞧著宋人被元人欺辱麼?“雲殊一愣,半晌方道:”聖上活著一日,我便保他一日罷了。“賀陀羅道:”若那小孩死了呢?“雲殊頹然一嘆,無力道:”這與你有何干系?“賀陀羅笑道:”大有關係!你們漢人有句話說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灑家眼下雖替蒙古人行事,但卻並非蒙古人,哼,我們可是色目人。”雲殊身子微震,道:“此話怎講?”賀陀羅道:“蒙古以征戰奪取天下,當年成吉思汗王鉞一揮,伏屍百萬,灑家的族人死在蒙古刀下的不計其數,你當我面上恭敬,心裡也那麼恭敬麼?”雲殊冷笑道:“但你們為虎作悵,滅我大宋,確是不假。”賀陀羅嘆道:“我們都是蒙古人的牛羊,為其驅使,既然力不如人,也是別無他法。但若有機會,我們也非不想反抗。你可知道,蒙古人善於征戰,卻不善理財,大量財富都交給我的族人打理,幾十年下來,色目商賈個個富可敵國,非我誇口,灑家九代行商,但凡色目富商,大都與灑家有些干係,只是人口稀少,雖有財寶無數,卻不足以在戰場上與蒙古爭雄。你們漢人則不同,人口眾多,地域廣大,只要精修兵甲,憑著南方水澤之地,仍可與蒙古人一戰。我們色目人有錢,你們漢人卻有人有地,倘若齊心協力,裡應外合,十多年下來,難道就不能滅亡大元麼?”
雲殊聽得這話,血為之沸,但對賀陀羅其人終有戒心,半晌方道:“你總不會白白助我吧?”賀陀羅笑道:“自然不會白白助你,將來事成,阿爾泰山以西和蒙古乃蠻舊地都歸我們,其他土地屬你漢人,抑且色目人在中土經商,不得徵收賦稅。”雲殊怒道:“豈有此理?”賀陀羅笑道:“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價錢之事,大可商量。何況能否成功尚難定論,說這些話也早了些兒。”雲殊聽得心中怦然,沉吟不語。賀陀羅又道:“不過,你我合作之前,須得先殺一個人。”雲殊問道:“誰?”賀陀羅寒聲道:“梁蕭那賊子非殺不可,他與你我不同。他有蒙古血統,更是伯顏的師侄,蕭千絕的徒孫!”雲殊雙眉陡立,叫道:“此話當真,”賀陀羅道:“你與他交過手,難道不知他的來歷?據我所知,此人實乃蒙古人中的奇才,倘若有朝一日,讓他把持大元國政,定是第二個成吉思汗!”雲殊怒哼道:“你也不必誇大其詞,我早巳立誓,非殺此丿、不可:既然你也有意,大夥兒聯手,諒他也抵擋不住。”柳鶯鶯聽得雲殊被賀陀羅說動,按捺不住,方想出頭駁斥,誰料背心一麻,渾身頓僵,耳聽得梁蕭嘆道:“隨他去吧!”柳鶯鶯無法動彈,心中大急。卻聽賀陀羅笑道:“此事不急,他會造海船,灑家說好與他一起建造,造好之後,再動手殺他不遲。然後你我乘船返回大陸,圖謀復國大計。”他見雲殊仍是猶豫不定,便道,“你若信不過我,我將兒子作質如何。”雲殊當即接口說道:“如此說定,只要你真心實意,我絕不動你兒子一根汗毛。”賀陀羅嘿嘿乾笑,二人說著話,去得遠了。
梁蕭放開柳鶯鶯穴道,柳鶯鶯怒道:“你來做什麼?”梁蕭道:“我怕你遭遇不測。”柳鶯鶯冷笑道:“你是不放心我來見雲殊吧!”梁蕭道:“你說得對。我來,是不放心你;我若不來,卻是不把你放在心上。‘柳鶯鶯神色稍緩,嘆道:”罷了,算我說你不過,但我心中有許多疑惑,比如雲殊為何定要殺你?“梁蕭嘆道:”你若不問,我也不想說,但你問了,我也不會瞞你。“又嘆了口氣,將來龍去脈一一說了。柳鶯鶯聽罷,不覺呆了,心道:”若是當年我與小色鬼不曾分開,這些事都不會有啦!“徵徵瞧了梁蕭一眼,心中不勝黯然,”想這些有什麼用,唉,怨只怨我們命苦。“
兩人各懷心事,轉回小樓,已是掌燈時分。趙咼發過一身透汗,睡得正熟,花曉霜燃起一盞羊脂燈,讀《神農典》讀得人神,唯有花生似個熱鍋上的螞蟻,揹著手轉來轉去,看見梁蕭,眉開眼笑,拉住他道:“大哥,俺餓了!”他平時都直呼姓名,唯獨餓了才叫大哥。誰想梁蕭此刻心情大壞,全不理會。柳鶯鶯也坐在床邊,沉吟半晌,問道:“梁蕭,你真要給賀陀羅造船麼?”梁蕭道:“自然還要。”見柳鶯鶯疑惑不解,便道,“我這是將計就計,實則虛之。給他們造艘假船,咱們則造艘真船,他們忙著造假船,便不會發現咱們造真船了:”柳鶯鶯聽得糊塗,道:“什麼真船假船,假船真船?”梁蕭將計謀說了一遍,眾人喜上眉梢,齊聲叫好:正自歡喜,忽聽咕嚕嚕一陣響,花生唉聲嘆氣道:“你們說了半天話,俺的肚皮也要說話啦:”柳鶯鶯不由得鬱結盡消,噗哧笑道:“它說什麼呀?”花生道:“它說,俺要吃飯,還要吃肉,既然沒有美酒,那也就算了。”眾人又笑,梁蕭道:“好好,花生大爺,我這就去張羅。”花生甚是歡喜,呵呵直笑,柳鶯鶯卻踢他一腳,笑罵道:“你是梁蕭的大爺,卻是我的小廝,不許偷懶,砍柴燒水去。”花生不敢違拗,連滾帶爬,跟著梁蕭去了。
是夜無話,次日賀陀羅清早便來,約梁蕭造船,並喚花生一路,梁蕭卻道:“他要看家,手腳又笨,去了反而誤事。”賀陀羅本想借重花生的神力,但聽這麼一說,心知梁蕭對自己戒心未去,只得作罷。
梁蕭著地畫出圖樣,道:“海上風高浪大,氣候兇惡,我們人少,最好造海鰍樓船,有八部水車,即便風帆折斷,還能以水車推動。”賀陀羅皺眉道:“八部水車太多,一部兩部便夠了。”
梁蕭道:“這是海船,而且路程甚遠,有備無患。”賀陀羅又問:“多高多長。”
梁蕭掐算道:“一丈六尺高,六丈長。”賀陀羅又想埋怨太大,可轉念一想:“船一造好,灑家便要動手殺人,人數減少,船兒自然不需如此龐大。但眼下不可流露這個意思,叫他生疑。”他心懷鬼胎,點頭稱是。梁蕭猜出他心意,趁勢口若懸河,將工程說得繁複無比,實則許多部件並無用處,但賀陀羅本是外行,被他頭頭是道一番說,暈頭轉向,難分真假。
二人計劃了足足一日,方才伐木取材,梁蕭卻又推這棵樹木質不好,經不得海水侵蝕,那棵樹太過彎曲,僅是尋找龍骨,又花了數日功夫,賀陀羅笑在臉上,急在心裡。
梁蕭這邊與賀陀羅虛與委蛇。柳鶯鶯卻依梁蕭所給圖樣尺寸,讓花生伐木取材,偷造龍骨船板,入夜之時,與梁蕭另行架設一艘海船。這般晝夜趕造,賀陀羅的海鰍船龍骨未定,這邊梁蕭桅杆已然架好,那邊船板還是稀稀落落,這邊梁蕭已用樹皮織好風帆,裝在桅上。其間,雲殊來看了趙咼幾次,小傢伙裝得要死不活,騙得雲殊傷心不已,暗裡苦練武功,準備一舉擊殺梁蕭。
到了第十五日夜中,南風徐徐,夜空陰霾。梁蕭見是順風,便找個藉口騙過賀陀羅,早早返回住所,與花生用滑輪木板,將船拖至海邊,又將所需物品盡數裝上。花曉霜抱著趙咼率先登船,柳鶯鶯則與花生隨後,梁蕭登上船頭,方要拆掉跳板,忽聽遠處有人冷笑道:“平章好手段,騙得灑家好苦,既有現成船隻,也不用造什麼鳥船了罷?”說話聲中,只見兩團黑影若風馳電掣,一路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