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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沙龍貴婦

    聖格里高利曆31年4月,遠嫁東陸的阿黛爾公主回到了翡冷翠。

    這個消息在西域的貴族裡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不過短短五年,這個美麗的教皇私生女已經是兩度出嫁又兩度守寡。兩任丈夫都是一方霸主,但卻先後以不同的方式暴斃,她最終被哥哥接回翡冷翠——這樣的事實,讓這個女子籠上了更多的不祥色彩。

    因為公主自幼便居住在深宮裡,不僅沒有和別的貴族少女一樣出來交際,甚至從未出現在任何一次舞會或者沙龍上。所以上流社會雖然議論紛紛,對這朵翡冷翠的玫瑰好奇無比,卻一直無人有榮幸結識這位傳說中的第一美人。

    直到這一次她從東陸歸來。

    第二次守寡的阿黛爾公主回國後受到了教皇更多的關愛,她那位至高無上的父親不僅重新將聖泉殿騰出來給她居住,更是把相連的鏡宮都打掃一新,重新裝扮得金壁輝煌,作為她的夏季苑團和會客廳。

    教皇對這個唯一女兒的寵愛還不止於此。為了令公主重展歡顏,聖格里高利二世決定整個夏季在鏡宮連續舉辦五場盛大舞會,令她成為翡冷翠社交圈的女王。而阿黛爾公主從東陸歸來後,似乎也變得比以前活躍許多,不再一個人孤守在深宮裡,竟然親自發貼邀請了翡冷翠所有有爵位的貴族和著名的藝術家。

    這個消息令整個翡冷翠社交界為之沸騰,所有貴族都滿懷著激動和好奇拆開了邀請信,凝視著落款處那個秀麗的簽名——“阿黛爾·博爾吉亞”。

    那個幽居多年的神秘公主,終於第一次在社交界拋頭露面。

    九月正是秋末最美好的日子,翡冷翠的風裡到處都是香味。太陽還沒落山,聖泉殿和鏡宮外便已經停滿了馬車,西域幾乎一半的貴族都雲集在了這裡。

    當聖特古斯大教堂的鐘聲敲響九下時。鏡宮裡傳出了樂聲,高大的玫瑰窗裡透出燦爛的光,巨大的水晶燈被吊了上去,每一尊水晶燈上都點著六十支蠟燭,熊熊燭火照耀得鏡宮明亮如同水晶。溫室裡花影扶疏,衣香鬢影,到處都是一對對受邀而來的紳士淑女。

    晚宴即將開始,草坪上有一百位僕人在殷勤準備著晚餐,在聖泉殿新管家愛瑪夫人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的工作,將牛排放在烤架上。將酒和雪茄放置在鋪了雪白桌布的長桌上,紅白兩色玫瑰做成的花束佈滿了整個會場。

    秋暮的天空分外安寧。星星閃耀。花園的樹木和花草之間都點綴滿了蠟燭,那些蠟燭被罩在金色地琉璃燈盞裡,襯托得鏡宮宛如女神的宮殿。

    然而,這一切的光輝,在女主人出現的剎那都黯然失色。

    “歡迎各位今夜賞臉光臨。”在鐘聲裡,阿黛爾·博而吉亞公主從鏡宮二樓走下來。鬆開了身側男伴的手,站在螺旋樓梯上對著所有來賓微笑致意,然後提起裙裾行微微行了一個屈膝禮。她身側那個穿著小夜禮服的男士也同時微微躬身,蒼白的臉上帶著淡淡笑意。

    大廳裡忽然沉默了一瞬。那種沉默是奇特的,帶著一種心臟都停止地凝滯。彷彿是被某種看不見的魔力震懾,當那個美麗女子輕啟嘴唇,說出那幾個普通的字時,所有人的魂魄似乎隨著視線而被抽離了兩三秒的時間。

    在短短的一剎後,男賓們不加掩飾地發出了一聲低嘆,而女賓們則用羽毛扇掩住了嘴。相互之間紛紛低語,用複雜的表情看著從樓梯上走下的美麗女子。

    阿黛爾挽著身側男子的手款款走下樓,來到一群高貴的客人中間,輕聲與周圍的人招呼。她穿著一襲白色的拖地長裙,彷彿是為了標明孀居的身份。在領口上裝飾著素馨花和白玫瑰,襯托得她的額頭更加光潔高貴,就連唇上塗著的玫瑰色胭脂也彷彿被賦予了特殊的魔法。

    在她出現那一瞬,所有人都忘記了眼前是一個兩度守寡的女子,也忘記了那些不祥的謠言,只覺眼前的女子宛如含苞的玫瑰。

    是最美最純潔的女神化身。

    在她走過之處。人群紛紛自動分開,所有人都側身讓路行禮。恭謹而殷勤。在她走過之後,賓客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從絲綢帳幕底下的潔白餐桌上拿起一杯杯紅酒,一邊品嚐著美食,一邊低聲議論,視線隨著那個最美麗的女子一起移動。

    不遠處,兩位藝術家也停止了話題,一起注視著公主。其中一個留著長鬢角的男子脫口而出:“這真的是阿黛爾公主麼?太美了,真是名不虛傳!”

    “千真萬確。”另一個叫做英格拉姆的年輕鋼琴家回答:“拉菲爾,無疑的,這就是翡冷翠的玫瑰——因為她令滿園的花朵都失色了。”

    他同伴注視著那一對璧人,用妒忌的語調低聲:“那麼,她身邊的那一位幸運兒又是誰呀?——神啊,我發誓我願意用十年的壽命來換取像他那樣挽著她的手臂一個晚上!”

    英格拉姆勳爵看了一眼,回答:“那是卡斯提亞公國的費迪南伯爵,一個神秘的人物,有傳言說他是一個流亡的皇子——誰知道?或許這是他為了抬高自己而編造的謊言。”

    “哦!原來他就是那個‘吸血鬼伯爵’麼?如今社交圈裡最吃香的男人!”那個叫拉菲爾的藝術家低呼,“聽說他只在夜裡出現,留連舞會和沙龍,皮膚蒼白得像個吸血鬼——如今看來,他英俊得也像個吸血鬼。”說著說著,他一拍腦袋:“啊,英格拉姆,我明白了!怪不得最近一週他都沒有出現在H伯爵夫人的府邸裡,原來是去採摘更美的玫瑰,了!——真該死,怎麼又被他搶先一步?”

    英格拉姆有點疑慮地看了看周圍:“奇怪,你知道西澤爾殿下哪裡去了麼?”

    “英格拉姆,你是今晚第九十九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了!”旁邊的拉菲爾大笑起來,“所有人都在詫異呢——因為門外沒有二皇子的馬車,而偏偏大皇子蘇薩爾和三皇子普林尼卻反而都到齊了。女神在上,的確沒有比這個更令人驚奇地事了。”

    “或許他是有什麼急事吧……誰知道?如今二皇子深受教皇重用,繁忙得很。”

    拉菲爾冷笑起來:“怎麼可能?就是再忙,西澤爾也一定會來參加妹妹的舞會——難道他會把阿黛爾留給別的男人?不,不會的——就算是上議院的議長、東陸的皇帝,在他眼裡也不會比自己的妹妹更重要,不是麼?”

    “噓……”英格拉姆變了臉色,低聲:“拉菲爾,要知道教皇不喜歡別人議論這對兄妹的事情——何況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藝術家,今晚不過是受邀來點綴貴族們的宴會罷了。”

    “唉,英格拉姆。你為什麼總是這麼悲觀呢?對嫁過兩任國王的公主來說,那些貴族無論出身多高貴古老。其實都不過如此吧?”拉菲爾聳了聳肩,“反而是我們這些人,才有可能靠著天賦和熱情來博得她的青睞呢!——你看,上次的舞會里弗蘭克就有幸和她跳了兩支舞,而且還被邀請去她的府邸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

    “我勸你少打這個主意。”英格拉姆肅然道。

    “對,今晚怎麼不見弗蘭克那個傢伙?”拉菲爾詫異的四顧。在人群裡找不到熟悉的臉,“難道他因為上次的豔遇而害怕了?生怕遇到西澤爾殿下,就躲起來了麼?膽小鬼!”

    他露出輕蔑地表情,卻難掩輕鬆——弗蘭克康斯坦丁是一個英俊的詩人,也是社交界最著名的花花公子之一,如果他今晚出現在舞會上,那麼自己不啻於多了一個勁敵。

    “如果弗蘭克適可而止,倒說不定是件幸運的事。”英格拉姆道。

    交談忽然暫停了一剎,因為執著紅酒在窗邊閒談的兩個人同時都看到了阿黛爾公主走到了兩個兄長面前,然後停下來開始交談。

    “天哪!她居然主動和蘇薩爾普林尼說話了!”拉菲爾低呼起來。差點把架在鼻樑上的單片眼鏡跌碎,“英格拉姆,我是不是眼花了?阿黛爾公主居然和大皇子有說有笑!”

    “你沒看錯,拉菲爾,他們是在愉快的交談。”

    “可是。神啊,我聽說他們幾個兄妹從小就非常不合,阿黛爾公主甚至一聽到蘇薩爾皇子的名字就會厭惡得昏過去——聽說那是因為這位哥哥也試圖如同另一位一樣和她‘親密無間’,所以遭到了強烈的反抗和憎惡。”

    “拉菲爾,你說的太多了。”英格拉姆勳爵淡淡道,並未搭話。

    “可是你看。如今他們居然有說有笑!”拉菲爾叫了起來。扯著同伴讓他也看過去,“天啦。公主居然笑了,居然把手伸過去讓蘇薩爾殿下親吻!她居然還挽起了他的手臂!——快看快看,他們沿著花徑朝這裡走過來了!”

    “好了,拉菲爾,舞會就要開始了,快去換裝吧,別浪費了你辛苦準備的夜禮服。”英格拉姆勳爵制止了同伴的大驚小怪,雖然他心裡的詫異也完全不下於對方。

    當舞曲響起的時候,花園裡坐在帳幕底下享用紅酒和美食的貴族發出了一聲歡快的喊聲,紛紛站起。那些玩牌的、談話的、調情的客人們都放下了手邊的事情,湧向了垂下素馨花和九重葛的大廳門口,迎接今晚的最高潮。

    燭火照耀著鏡宮的一樓,金壁輝煌,有一種令人迷醉的氣氛。所有貴族都三五結隊的簇擁在大廳四周,輕輕鼓掌,等待著女主人領頭跳第一支舞,揭開今晚舞會序幕。

    “我最親愛妹妹,能榮幸成為你今夜的舞伴麼?”蘇薩爾皇子微笑著,低頭去親吻臂彎裡那隻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小手。

    “當然。”阿黛爾的手指不易覺察的顫抖了一下,卻甜美歡快地回答。

    當拉菲爾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對兄妹挽手走向舞池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低低的喧鬧,彷彿是一輛馬車沒有經過允許便急馳而入,又在門外嘎然而止。四匹駿馬猛烈地張大鼻翼喘息,筋疲力盡。

    馬車的門迅速被拉開,一個穿著黑色軍裝的年輕人從車上一躍而下。

    他穿著筆挺的黑色長衣。純銀排扣一直扣到下頷,領口露出白色蕾絲領巾,袖口有金色的玫瑰十字花紋——那是翡冷翠南十字軍團的軍裝。

    “西澤爾殿下!”花園的侍從驀然認出了來人,驚呼退開。

    那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沒有理會,徑自走向了舞廳,推開了門,毫不客氣的闖了進去。當這個被眾人議論了許久的不速之客出現在水晶燈下時,鏡宮裡忽然出現了片刻的沉默,所有貴族被這樣的意外情況震驚,一時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西澤爾徑直走到了那一對正準備挽手走下舞池的兄妹面前,冷冷凝視著,卻沒有說話。

    翡冷翠的貴族們都說二皇子小時候是個病弱不起眼的孩子,長大後卻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陰沉到令人心生冷意。

    此刻,那雙黑色的眼睛裡正帶著可怕的光芒,彷彿一柄軍刀沉默地壓迫過來,抵在人的咽喉上。令蘇薩爾下意識的鬆開了挽著阿黛爾的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雙纖細的小手卻反過來挽住了他,阿黛爾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異樣,只是挽著蘇薩爾的手臂對來客微笑,聲音輕快:“喲,哥哥,你也來了麼?”

    西澤爾沉默地點了一下頭,眼睛投注在妹妹臉上,帶著某種責問的表情。

    “西澤爾哥哥,我聽說你今天要去瓦倫要塞。所以就沒發請貼給你。”阿黛爾微笑著,語氣親切而甜美,“因為我深深地知道我親愛的哥哥是多麼的繁忙——好像上次舞會的時候,你也正巧不在梵蒂岡呢。”

    西澤爾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探究和詢問的表情看著她,卻很難從那雙藍色的美麗眼睛裡看出什麼。她似乎變得令人陌生了。

    她這是在做什麼?是在諷刺他麼?

    “跳一支舞的時間總是有的。”他終於開口了,語氣平穩而剋制,褪下了手上的白手套,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完全無視於她身側的蘇薩爾。

    “那可不行,”阿黛爾略帶吃驚地笑起來。“我已經答應了蘇薩爾哥哥呢。”

    在三兄妹交談的短短時間裡。大廳裡所有貴族都保持了沉默,各種視線投注過來。帶著不同的隱秘表情。普林尼幾次想要上前,卻又出於某種奇怪的心態而停了下來,唇角反而浮起一絲笑,看著兩個哥哥之間劍拔弩張。

    “呦,這樣美麗的夜晚,可一分一秒都不能虛耗呢。”僵持不過出現了片刻,旁邊忽然響起了一個優雅的聲音,一隻手伸過來,不容分說挽住了阿黛爾,“既然這朵美麗的玫瑰至今歸屬未定,那是否可以讓在下為舞會的皇后效勞呢?”

    眾人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回過頭——倜儻的貴族男子手握一支玫瑰,蒼白的臉上帶著優雅的微笑,居然在此刻插身而入,站到了教皇的幾個孩子之間。

    “費迪南伯爵!”舞會中的貴族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發出低語。

    又是這位最近在翡冷翠社交界大出風頭的風流人物?

    阿黛爾顯然並不反感,也並未將手從他手裡抽出。身邊的蘇薩爾雖然沒有說話,但卻已經鬆開了妹妹的手臂,顯然也是很樂意有人來解了這個圍——然而,最令人驚奇的是西澤爾的態度。那個陰沉蒼白的青年居然也沒有表示怒意和反對,反而退了一步,沉默的看著對方將阿黛爾領向了舞池。

    女主人開始領舞,所有貴族紛紛鬆了口氣,便紛紛加入了舞會。一時間衣香鬢影,華麗的衣裾紛飛旋舞,映照著四壁的明鏡,整個宮殿彷彿沉浸在華麗的海洋裡。

    西澤爾並未立刻離去,卻也沒有加入歡樂的人群——事實上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女伴敢於與他共舞。他只是挑了一個靠近壁爐的位置靜靜坐了下去,從身側侍從的托盤上拿起一杯波爾多葡萄酒,舉杯慢慢啜了一小口。爐火的光從他背後投來,巧妙的將他的臉藏在了陰影裡,令人無法看清楚這一刻他的表情。

    “呦,公主殿下,您的哥哥正在看著我們。”雖然沒有回頭。舞池裡那位吸血鬼伯爵卻帶著一點點笑意開口,“那目光真令人覺得脊背發寒呢。”

    “呵……你的膽子真大,伯爵。”阿黛爾將手搭在他肩頭,甜美的微笑,“要知道西澤爾和蘇薩爾都是可怕的人——說不定今晚回去的路上,你的馬車就會掉入臺伯河裡呢。”

    “是麼?”倜儻貴公子笑了起來,眨眼,“沒關係,我游泳很好。”

    阿黛爾抬眼凝視了他一剎,彷彿也在暗自揣測著什麼,嗤的笑了:“難怪伯爵會是翡冷翠社交界裡最受歡迎的人——H伯爵夫人為您傾心,看來並不是沒有緣由的。”

    “不敢。”費迪南伯爵在旋舞中輕吻了一下那隻搭在他肩頭的小手,微笑,“我只是不願看到美麗的公主如此為難——我對女神發誓,只要您一皺眉,對我來說就抵得上死刑了。”

    此刻舞曲換了一曲,他們彷彿心有默契,卻並未回到座位,而是繼續跳了下去。

    “伯爵是來自卡斯提亞公國麼?”她抬起美麗的眼睛問。

    “是的,那個蔚藍海岸彼端的美麗國家。”費迪南伯爵微笑,“如果公主有機會可以去看看,那裡的玫瑰定會因為公主的到來而變得如同翡冷翠一樣的芬芳。”

    “那似乎是個很遠的國度,”阿黛爾在旋舞中問,聲音矜持優雅,“伯爵又是為什麼來到翡冷翠呢?難道也是對梵蒂岡有所請求?”

    “是的,公主。您真聰明——”費迪南伯爵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即爽朗的笑了出來。“十幾年前,當我父親在一場戰爭裡猝然去世時,年少的我被叔父卑鄙的剝奪了繼承權,驅逐出了屬於我的城堡。我被迫流亡,再不能返回祖國。”

    舞曲在進行。他將她迴旋著推出去,然後在雙方手臂伸直的瞬間再度將她拉回懷裡,趁機耳語:“如今我一無所有,只能不遠千里來到翡冷翠,請求您父親的仁慈恩賜——因為教皇是神在人間的化身,只有他可以恢復我應得的王位和封地。”

    阿黛爾輕盈的旋舞,雪白裙襬完全展開了,宛如一朵白玫瑰在他的臂彎之間開放。

    “是麼?”聽到對方那樣坦率的承認,她反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在他懷裡微微一笑,“那麼,伯爵——接近我,對您來說有多大的幫助呢?”

    “這取決於公主殿下。”他微笑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我相信公主是個天使。”

    “天使?”阿黛爾輕聲微笑,若有深意,“不,我只是一件禮物。父親只會把我嫁給王侯。即使對方不是王侯,也有力量令他成為王侯——你也想獲得這件禮物吧,伯爵?”

    費迪南伯爵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吻了吻她的手。

    “可是,難道你不害怕麼?”阿黛爾輕聲在他耳邊笑,甜美的聲音裡透著微微的寒意,“那些當了我丈夫的國王,都不會活太久。”

    費迪南伯爵也是微笑,“如果我在今夜之後就立刻死去,也沒有什麼遺憾——請放一束翡冷翠的玫瑰在我的墓碑上吧,我的天使。”

    阿黛爾抬起藍色的眼睛凝視了他片刻,忽然又微笑起來。

    “伯爵真是一個有趣的人。”她說,側頭示意他去注視那個躲在陰影裡的人,“你得罪了我的兩位哥哥,只怕天使也救不了你啦。”

    此刻樂曲停歇,舞過兩輪的人終於停了下來,雙雙走向舞池旁邊的座椅。

    “已經是九月了,為什麼還是如此的熱呢?”阿黛爾從侍從手裡取過一杯加滿了冰塊的番石榴汁,靠在窗臺上吹著微風,喃喃抱怨,“難道我離開翡冷翠不過兩年,這裡的天氣就變了?”

    費迪南伯爵笑著取過一杯白葡萄酒:“公主,原諒我並不如此覺得——託您哥哥的福,至今為止我背後還是冷颼颼的呢。”

    阿黛爾握杯的手不易覺察的微微一動,視線和那個火爐旁的人相接。

    “西澤爾殿下似乎有什麼話想和您說。”費迪南伯爵側臉看著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年輕人,低聲提議,“或許您該過去向他問聲好。”

    “不必了。哥哥他向來喜歡一個人待著。”阿黛爾淡淡道。

    然而,彷彿為了反駁她這句話似的,那個一直坐著的人忽然站了起來。

    沉默的西澤爾皇子在第三支舞曲響起的時候徑自走到了正在交談的這一對面前,也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阿黛爾,靜靜的把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阿黛爾一怔,彷彿是出於某種根深蒂固的習慣,下意識把手順從地伸了過去。然而那一瞬之後她迅速回過神來,帶著一種憤恨的表情將手猛力地往回抽,不過西澤爾顯然不準備給妹妹這個機會,他緊緊握住阿黛爾的手,在曲聲裡將她一把拖下了舞池。

    費迪南伯爵只是冷眼看著這一切,唇角浮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真是奇怪的兄妹。”他低聲自語,喝了一杯葡萄酒。

    波爾卡舞曲響起。舞池中的貴族男女們大都已經更換了新的舞伴。然而這一次許多人卻跳地心不在焉,視線不斷的穿過人群。看似漫不經心卻好奇探究地投注在那一對兄妹身上,網帶著某種深藏的曖昧和惡意。

    拉菲爾坐在一群藝術家裡,卻對關於教堂穹頂壁畫流派的話題完全不感興趣,不時偷空看著舞池,忽然間側過頭,低聲對旁邊的英格拉姆勳爵開口:“好像不對頭——阿黛爾公主和二皇子吵架了麼?”

    英格拉姆勳爵正在研究鏡宮裡的那臺頂級鋼琴地音色。被他那麼一說也不由自主抬起頭,卻正看到那一對兄妹從大廳正中的水晶燈下旋舞而過。

    “真是諸神的傑作——”他忍不住的讚歎,用一種詠歎調似的口吻道,“能在翡冷翠玫瑰身邊還能不被掩蓋住光芒的,也就只有西澤爾殿下了。”

    “也有人說那是魔鬼的傑作。”拉菲爾不耐煩低聲,“我覺得他們像是在吵架。”

    “是麼?”英格拉姆勳爵推了推夾鼻眼鏡,“嗯……不像。”

    這一對兄妹只是沉默地跳著舞,外表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讓所有窺測的視線都落了個空。但是細細看去,他們彼此的臉色都有點蒼白。在一整支舞曲裡,雖然相互配合得嫻熟優雅,但眼神卻根本不曾接觸。他們默默地隨著樂曲旋舞,手緊緊地扣在一起,神色裡有一種緊繃著的張力,彷彿一根快要拉斷的弦。

    “你沒看到——剛才阿黛爾公主說了一句什麼,二皇子的臉就忽然死了一樣白。”拉菲爾低聲,“啊!她只要一蹙眉頭,我的心就像被絞緊了一樣!女神啊……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拉菲爾,你要幹嗎?”英格拉姆勳爵吃驚地看著忽然站起的同伴。

    “下一支舞,一定要走上去邀請公主。”拉菲爾喃喃。“哪怕被拒絕也好。”

    “你瘋了麼?”英格拉姆勳爵想要阻攔他。然而那個熱情的畫家已經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地走向了舞池。順手從旁邊的花瓶裡拔下了一朵玫瑰。

    舞曲已經接近尾聲,那一對皇室兄妹正好跳到了這邊。拉菲爾還沒有來得及鼓起勇氣上前,卻看到阿黛爾不易覺察地蹙了一下眉,樂曲還沒有結束就從西澤爾的手裡迅速抽出自己的手來,然而她的哥哥只是攬住她的腰,微微用力,就阻止了她逃脫的企圖。

    西澤爾聲音很低地說了一句什麼,拉菲爾聽不到他說的是什麼,卻看到阿黛爾轉瞬露出了憤怒和苦痛的表情,彷彿已經無法剋制自己的情緒,忽然低聲回答了一句:“不……你只是為了你自己,哥哥,和楚一模一樣!”

    拉菲爾一時沒有明白過來他們爭論的是什麼,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西澤爾一直陰沉的臉在聽到那個東方的名字時微微動了一下,彷彿一道烏雲中的閃電。

    波爾卡舞曲在此時已經進入了最後一句,鋼琴師用飽滿的情緒敲擊著琴鍵,小提琴的和絃高亢亮麗,將舞會的氣氛推到了高潮。無數對舞者在華彩的樂章中迴旋,裙裾徐徐展開,如同一朵朵繽紛怒放的玫瑰。

    阿黛爾公主隨著眾人來了一個漂亮的回身,跳完了最後一步。就在這盛大的華彩樂章結束時,她推開了哥哥的手,不著痕跡地提起裙裾微微一禮:“再見,我親愛的哥哥。”

    拉菲爾等候了許久。終於在她轉身的瞬間恰到好處地迎了上去。他的出現阻斷了西澤爾繼續和妹妹交談的可能,後者只是默默看了他們一眼,便再度退回到了壁爐旁坐下。

    “今夜我是多麼的榮幸,能見到翡冷翠的玫瑰。”拉菲爾風度優雅地遞給她一支紅玫瑰,屈膝吻她的手,誠懇地讚美她方才的舞姿。阿黛爾微笑地站在那裡,帶著某種靦腆卻愉快的表情接受了那支玫瑰。

    “我聽說過你,博多·拉菲爾先生,”她用一種音樂般美妙的聲音說,“天才的畫家、虔誠的教徒,為教廷服務了十二年,是聖特古斯大教堂晝夜之門的創作者——我的父親一直很讚賞閣下的才華。”

    “是麼?榮幸之至!”拉菲爾竭力壓抑住心中的激動,彬彬有禮的回答。頓了頓,還是忍不住誇耀般的補充:“的確,在下有幸為教皇一家畫過像。不僅十年前曾覲見過教皇和夫人,在三年前還曾來到太陽宮為諸位皇子畫過肖像——可惜公主當時遠嫁,未能一見。”

    “是麼?”阿黛爾眼神微微變了一下。她微笑著打開了胸口的一個掛墜:“真是巧合——這張畫。原來就是閣下的大作?”

    純金的暗盒打開了,一張蒼白的臉在凝視著他——那個藏在陰影裡的少年不過十六七歲,雙眼裡卻彷彿有某種陰沉的魔力,讓拉菲爾驟然打了個寒顫,清醒下來。

    “啊,西澤爾殿下……”拉菲爾失神地喃喃,“是的,是他。”

    阿黛爾微笑著扣上了暗盒:“看來我真的應該感謝你呢——正是閣下的妙筆,讓我那些在異鄉的日子不至於因為孤獨而絕望。”

    就在這個時候,第三支舞曲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是奔放浪漫的佛朗明戈舞。

    “那麼,閣下,為了感謝你的功勞,今晚請陪我跳整夜的舞吧。”阿黛爾公主居然主動牽起了他的手,微笑著將他領向了舞池。那一瞬他目眩神迷,彷彿一頭栽進了五彩斑斕的海洋,在漩渦中不由自主旋舞。

    “哦,天哪,”旁邊一直和人談論著藝術的英格拉姆勳爵忽然停住了,看著舞池裡翩翩起舞的一對年輕人,“拉菲爾真的在和公主共舞!”

    所有藝術家們側頭看去,都發出了一陣低低的驚呼,夾雜著豔羨和鄙夷。

    “真美啊……不愧是翡冷翠的玫瑰!”

    “是啊。我在公主第一次出嫁時候看過她,那時候感覺她只是一個孩子,像沉默的羔羊,聖潔得背後幾乎要長出翅膀來了。雖然美麗非凡、卻讓男人沒有想去擁抱的衝動呢,哈——想不到如今居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舞會皇后了!”

    “是啊,畢竟都嫁過兩任丈夫了嘛。真是羨慕那些能採摘到這朵玫瑰的人呢——弗蘭克今晚怎麼沒來?真是的,白白便宜了拉菲爾這個傢伙。”

    “呀!你們看,他們一邊跳一邊說悄悄話,都快臉貼著臉了!”

    “那個自命風流的傢伙。”歌唱家第多喃喃,“小心殿下會要了他的命。”

    彷彿為了驗證這句話似的,遠處那個坐在壁爐邊的人忽然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的將手中的紅酒猛然放到邊上,眼神一瞬間亮的可怕。

    沙龍里的藝術家們忽然間鴉雀無聲,彷彿一群鴿子在鷹隼的注視下屏息。

    然而,西澤爾皇子並未走向那一對親密共舞的人,在舞池旁呆了片刻,便默不作聲地掉頭離去。費迪南伯爵離開H伯爵夫人向他走去,似乎想要獻個殷勤和這位當權的皇子攀談。然而西澤爾沒有理會他,只是短短的說了幾句,便跳上了門外停著的馬車。

    “哎喲,你們看,”第多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殿下的臉色多麼不好!那個奪去他妹妹的人為什麼不會覺得自己背後涼颼颼的呢?”

    此時第三支舞曲也已經結束,拉菲爾暫時離開了公主,到這邊來拿一杯冰水,迎著同伴們的目光,抹著額頭的汗,彷彿誇耀一般的自語:“哎呀,百葉窗不是都已經開了麼?鏡宮裡為什麼還這麼熱?——公主還要我陪她跳上一個整個晚上呢,真要命。”

    “喲,”英格拉姆忍不住笑了起來,“毫無疑問,你不惜為公主熱死。”

    “親愛的英格拉姆兄弟,你英明如神。”拉菲爾將冰水一飲而盡,得意,“公主剛才說要跟隨我學習繪畫,讓我明天帶著以前的畫稿去聖泉殿給她欣賞——嘿嘿!去聖泉殿!各位,我即將要成為公主的入幕之賓啦。”

    他喜氣洋洋地擱下酒杯,在第四支舞曲沒有響起之前回身走向了舞池。

    沙龍里暫時沒有人說話,各位藝術家們暫時把繆斯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是對著那個幸運的同伴投去了各種複雜的眼神。

    “來,”英格拉姆第一個打破了沉默,舉起酒杯,低聲,“為幸運的拉菲爾乾杯!”

    “乾杯!”眾人譁然笑了出來,紛紛舉杯,“為翡冷翠的玫瑰乾杯!”

    “為偉大的教皇陛下乾杯!”

    “不知死活的傢伙。”

    不遠處,一隻藍色的眼睛透過盪漾著紅酒的高腳杯,靜靜注視著水晶燈下擁著公主旋舞的畫家,眼裡透出冷淡的笑意。牛排被整齊地切了一小塊,銀色的餐刀擱在手邊,和他的袖口的銀扣輕微地碰撞著,發出冰冷的聲音。

    “乾杯,”費迪南伯爵舉起杯子,對著遠處的人遙遙低語,“翡冷翠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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