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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她說過,就算她死了,也要我把屍體帶給你。"狄青在中軍帳中對丁寧緩緩道,"她生是你丁家的人,死是你丁家的鬼。"

    丁寧緩緩苦笑。對於一個剛剛凱旋歸來的大將,這種笑實在太不合時:"可我得到的,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未央郡主;而雪鴻,則在你當年叫她走之時,已經死去了。"

    他嘆了口氣,"對於我……我真正想要的人,在三年前已永遠失去了。"

    他手按傷口,咳嗽了幾聲,目光蕭瑟寂寞之意更濃:"對了,五兒還好吧?"

    "還好。昨天已經醒了,她身子健壯,恢復得很快。"狄青道,"我娘已叫人燉了雞湯給她補身子。"

    丁寧嘆了口氣:"她也夠不幸的了,你以後一定會好好待她的,對不對?"

    狄青毫不猶豫:"我當然會。因為她是我妻子。"

    帳中又許久無言。不知兩位統率心中各自想著什麼。

    "你知道五兒為什麼還能活著?"許久,丁寧問。狄青搖了搖頭。他明明親眼看到琵琶公主一刀殺了她。

    丁寧道:"我那天帶兵追擊契丹部隊,殺得他們丟盔棄甲。等到我追近之時,琵琶公主突然回身,射了我一箭。當時我猝不及防,箭正射在護心鏡上。可低頭一看,那支箭,竟已被折去了箭頭,箭上繫著一卷帛書!"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布帛,攤在桌上:"狄青,你看。"

    帛上是一封信,上面是挺拔秀氣的漢文:"驃騎大將軍容稟:高昌與大宋邦交數十年,誠心歸附,不敢有異心。此次協同作亂,情非得已。吾父已被契丹囚於羅普,高昌不敢不為虎附翼。但妾身終不願與天朝為敵,待一有時機,便殺左賢王以救吾父。今留狄副統帥之妻,以表妾之誠心。高昌琵琶女頓首泣告。"

    丁寧道:"我當時立即派人去谷中,尋找五兒姑娘,果然發覺她沒有死。"頓了頓,他望向狄青,"依你之見,書中所言幾成是真?"

    狄青過了很久,才道:"八成。"

    丁寧頷首:"我也這麼想,高昌國王一向謹慎恭順,不是圖謀叛亂之人。"

    狄青淡淡道:"只有一個地方有問題——她為什麼要殺未央郡主?當時她明明可以故意把箭射偏,可她卻一連射了兩箭!你說,這又因為什麼?"

    兩人的臉色都有些變了。殺傷未央郡主,的確把兩位手握重兵的將軍惹火了。丁寧沉吟著,手中的硃筆在羊皮地圖上一劃,血紅色箭頭直指高昌國:"移師擊破高昌!"

    血一般紅的箭頭。這一條硃筆劃出的調兵路線,一步步都將是用鮮血鋪成!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狄青沉吟,"我也覺得出兵比較好。"

    丁寧頷首。

    丁寧走入西廂時,不由呼吸為一窒!房中爐火熊熊,烤得人汗如雨下。

    "大夫,郡主她的病情怎樣了?"丁寧撩開了帳子,低頭觀看她的氣色。她的臉依舊蒼白平靜,沒有絲毫生氣。御醫擦擦頭上的汗,直起腰來,嘆了口氣:"箭傷倒無大礙。只是她在雪中昏迷了一夜,身體又弱,以致寒氣侵入肺腑經脈,只怕,只怕……"

    丁寧沉聲道:"直說無妨。"

    "只怕郡主的雙足已凍僵壞死,醒後也必成廢人。"御醫顫聲道,一邊小心翼翼地除下了她的鞋襪。

    她的腳不盈一握,足踝纖美如同細瓷。可御醫以手指輕叩,足踝竟發出脆響,如冰般的脆響!這已非血肉之軀所能發生。她的雙足已在塞外冰雪中凍僵成冰!丁寧低下了頭,緩緩道:"你出去吧。"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低頭看著未央郡主。他的妻子。

    "未央。未央。"他低聲呼喚,似乎怕驚醒了她,雖然明知她不可能聽見。

    似乎是心有靈犀,未央郡主竟真的緩緩睜開了眼睛!她明淨如水的眼神,讓丁寧心中一顫。這一次,使他心顫的,並不是她酷似冰梅的笑容,而完完全全是因為——未央的眼神。未央的。

    "丁……寧?"她呻吟似地說了一句,身上似乎如披在冰雪之中,可一雙腿,卻又彷彿失去了知覺一般,又木又重。她努力想掙扎著坐起,可是做不到。她一陣心驚,伸手去摸自己的右腿。觸手之處,肌膚僵冷如冰,毫無知覺!

    她呆了一下,不死心地又往左腿狠狠擊了一下,依舊如擊枯木。她不再動了,靜靜倚在床頭,把臉轉向床內。過了許久,她問:"我的腿廢了麼?"

    丁寧不說話。他不說話之時,往往就是默認。

    "對不起。"未央郡主低低道。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丁寧問。

    "因為你將不得不娶一個你不愛、而且又殘廢的妻子。這本不是你應該承受的。"未央郡主的聲音已有無法控制的顫抖,"我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可這一切,難道又是你應該承受的麼?"丁寧再也忍不住,一把扶住她的肩,轉過她的身子,看到了她滿臉的淚痕。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眼淚。甚至在她離開狄青那一夜,她以手掩面,衝入茫茫風雪之中時,誰也沒有見過她一滴眼淚。她本是個很要強的人。

    丁寧抬手,為她拭去了淚痕。他的手指以被刀劍所磨粗,可他的動作卻十分的溫柔。

    "我們既然已隨波逐流,還是好好相處吧。我們有的是時間。也許,有朝一日,我們都會明白,原來除了珍藏舊日的回憶之外,今天仍是值得去好好把握的。"未央郡主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天空,思索著丁寧走時留下的那幾句話。她覺得內心中好象有什麼東西在轟然倒坍。

    暮色中,號角在營外連綿吹起。

    "五兒,你好一點沒有?"狄老夫人走進房中,一邊問道。

    "娘,我在這兒呢!"冷不防一個清脆的語聲從庭外響起。五兒正在井邊滿頭大汗地洗著衣服,一邊大聲應著。狄老夫人嘆了口氣:"你呀你……一刻也閒不住。"

    "天生勞碌命唄!"五兒笑了一笑,露出一對白生生的小虎牙,"娘,放心,我身子結實的很,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好了也不該馬上幹活兒呀……這衣服是……青兒的吧?"狄老夫人笑著。五兒羞澀的低下了頭:"也有他手下一些官爺的,他們沒有家室,我乾脆替他們洗了。他……他管那麼多人不容易,我只能這樣幫幫他。"她真誠明快的臉,如同一朵爛漫的山花。

    狄老夫人愛撫地撫著她的頭髮:"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咱們狄家有福,有你這麼個好媳婦。青兒有你照料著,娘死也閉眼了。"五兒捧住她的手,柔聲道:"娘你身子還硬朗,別這麼說。"

    狄老夫人點點頭:"也是,我還要抱孫子呢。五兒,青兒軍務繁忙,你也多多體諒他。"

    五兒搓著牛皮般硬的軍服,低聲道:"他……他是幹大事的,我當然懂。雖然那一夜被胡蠻抓了去,他沒有顧上我,其實我……一點也不怪他。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五兒……五兒能嫁給狄家,也……也……"她嫣然一笑,低頭洗衣。

    庭外,一個正準備進門的人靜靜聽著,目中竟漸漸泛起了淚光。

    "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苦笑,"狄青,你是英雄麼?"

    天使受了這一場驚嚇,下破了膽,不等再次舉行大婚,便急匆匆地回京奏報天子了。同時,一份關於此次叛亂及平叛的奏章,也同時傳向京城。

    春到邊塞,牧草泛青,青草連綿至天邊。

    "好大一片草地啊!"未央郡主驚喜地喊,一個多月來,她氣色好了很多,只是雙足依然麻木僵硬。丁寧看不得她悶在房裡,便抽空帶她出來玩。

    "不是草地,是草原。"丁寧坐在她身後,含笑更正道。未央郡主輕輕咬著左手小指頭,突然道:"我真想放一個大風箏!"她回頭,笑靨燦爛如花,"什麼時候在這草原上,放一隻大大的風箏!"

    丁寧也笑了,搖著頭:"未央郡主會這樣子說話麼?以前,在我沒見過你之時,我聽說未央郡主是一個很有教養,十分守禮的名門閨秀。"未央低頭輕輕笑笑:"那是裝給別人看的。現在,我覺得在你面前不必要再裝了。我們都已經知道了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對嗎?"

    她極目遠望草原與藍天交界處:"能遇見你,是我的運氣。我現在真的很開心。"

    "那何嘗不是我的運氣。"丁寧微笑,縱馬向草原深處奔去,兩人一騎,在藍天下盡興遊玩。

    這時,突聽長空一陣悽號,只見一隻禿鷹追逐著一隻鷂子,已抓落了它好幾處羽毛。鷂子淒厲的叫著,飛得歪歪斜斜,眼看要被利爪抓住。未央郡主抓起鞍邊的弓,搭箭要射那隻鷹。可她一拉弓弦,臂上竟沒有力氣,箭射出不到三丈就掉到了地上。

    丁寧怕她不高興,騰出左手從她身後環過去,抓住弓身,右手握著她的手拉滿了弓弦,一放手,颼地一聲,禿鷹應聲落地。丁寧微笑著放開了手,準備誇獎她幾句逗她高興,卻聽得未央郡主嘆息了一聲,不由柔聲問:"怎麼了?"

    "我……我成了廢人啦,那些武功都白學了……我……"她聲音已微微哽咽,在他懷裡發著抖,如同一隻怕冷的鴿子,"我……我怎麼成了這個樣子?真不如死了好……"

    丁寧拍拍她的肩,柔聲道:"不要多想了,凡事還有我呢。"

    "可是……你會想她的,我……我也不能不想他。"未央郡主顫聲道。

    丁寧目光一黯,默默勒住了馬。未央心知說錯了話,心下不知怎地一痛,也凝視著他說不出什麼來。

    過了很久,他才道:"未央,你知道麼?我一直在想……上天對我們何其不公,分別將我們所愛的人從身邊奪走;但上天對我們也何其寬容,可以讓我們遇到彼此。"

    他嘆了口氣,望向天際的白雲深處:"以前,我從未想過我會接納一個不是冰梅的女人做我的妻子;可如今,我可以說,我願意和你相守白頭。未央,你呢?"

    未央郡主單薄的身子微微發抖,過了很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她輕輕地把手放在了丁寧的手中。同樣是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今日,藍天碧草之下,他們相握的手,便是許下了這生以後所有的風雨和榮辱——

    她一直是個雙面女子,未央是她,雪鴻也是她。生於那個家族的她,一直都在矛盾中度日如年,但如今……她或許已經找到了讓兩者統一的最好方法。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道:"我唱一首歌兒給你聽。"

    她潤了潤喉嚨,便低低地唱:"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這是李太白的《子夜歌》。

    丁寧微笑起來:"怎麼?你想回江南了?"

    未央郡主王顧左右而言它:"你真的準備攻打高昌?"

    丁寧一節節折著草枝:"還沒有最後決定,但軍隊已經做好了準備。"

    未央郡主沉默了片刻,忽然出其不意地道:"其實,我認為琵琶公主所說的是真話。"

    "那她要殺你,又做何解釋?"丁寧蹙眉,"她如果不是真的叛離,本應該不露聲色的放過你才對!"

    "因為她妒嫉我啊……"未央郡主一字一字道,微笑著看著他,"你沒留意到她看你的眼神麼?她崇拜你,喜歡你,當然不肯讓任何人成為你的妻子。大漠上女兒恩怨分明,她一箭射殺情敵也是理所當然。"

    "你怎麼知道?"丁寧吃驚地問,他實在是想不到這個古怪的理由。

    未央郡主嫣然一笑,對他眨了眨眼睛:"女人對女人,有一種天生的直覺。"

    "我的直覺告訴我,她一開始就對我有敵意。果然,她在洞房裡先擊昏了五兒,又冒充五兒制住了我。不過,看她故意在戰場上不和你直接衝突,又放了五兒一條生路,可見她是有誠心的與大宋合作的。她的敵意,只不過是針對我一個人而已。"她側頭望著天際,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侃侃而談。

    丁寧恍然:"那麼,你是否在暗示我,不必對高昌用兵?"

    "這是軍中之事,可別來問我,丁大將軍。"她笑道。

    "沒什麼,你又不是我的-外人。"丁寧竟也會開玩笑。

    兩人相視而笑,一任駿馬在草原上漫跑。藍天下,一對白雕掠過天宇。

    未央郡主倚在丁寧懷中,含笑看著遠方連綿起伏的天山雪峰,忽然覺得從未有過的寧靜和舒暢。

    她本是江南柳葉下的一隻黃鶯兒,如今卻成了草原上的白雕。她真正成長了。

    一個月之後,契丹內亂的消息傳來:左賢王被斬首,北院大王木哲被擁立為王。隨後,高昌上表向大宋請求歸附。聖旨下,傳令邊塞將士:驃騎將軍丁寧、副都統狄青平亂有功,加封丁寧為倚天大將軍,狄青為闢疆大將軍,賜黃金千斤,牛酒若干。

    同時,又加封未央郡主為秦國夫人,柳氏五兒為廣平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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