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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軍營之中再次熱鬧,高昌國王親自前來向駐邊大將謝罪。

    高昌國王是個白髮蒼蒼,有著一對藍灰色眼睛的老人,他顫巍巍的用手遞上了一幅降表,他左邊的侍從捧上一隻金盤,盤中有一塊用茅草包著的泥土:"高昌從此世世代代為大宋子民,不敢再有異心。"

    丁寧從盤中取過泥土,轉身交給了狄青,在點將臺上目掃四方,朗聲道:"天朝以仁政為本,爾等只要安分守己,定會保各邦繁衍生息。"

    "萬歲,萬歲,萬萬歲。"臺下萬眾俯地,聲震雲天。

    簷下的風鈴於風中輕輕擊響,聲音悅耳柔和。

    未央郡主擁著一襲白狐裘,坐在簷下的軟椅之中,寂寞地輕輕挑著橫放在膝上的古箏。

    "未央郡主。"有人在背後輕喚。她轉過身去,看見了站在簷邊的琵琶公主。她依舊是一身黃衫,腰間懸著雕弓與箭袋。她不知在她身後站了多久,神色有些不安。

    未央郡主輕輕地笑笑:"是你?"

    她神色極為平淡,彷彿對方只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根本沒有過生死怨仇。

    "你為什麼不出去外邊看看?"琵琶公主問。

    "我走不了了。"未央郡主笑笑,"我的腿已凍得壞死了。"

    琵琶公主的臉色變了,她沒想到有這樣嚴重的結果——看來,這次丁寧放過他們一馬,不借機移師擊破高昌,已是十分寬宏的處理了。

    未央郡主轉頭,笑了笑:"國家恩仇,須犧牲個人私利——所以你為了你的邦國,射了我二箭,我並不會記恨你。"——

    她並沒有揭破對方真正的用意。

    "謝謝你。"琵琶公主由衷地說,"你完全配得上做將軍的夫人。"

    兩位在亂世沙場相識的女人,本該會成為死對頭,可如今,在相視一笑之間,彷彿什麼都彼此原諒了。

    又是天山雪融化之時。天山自從九月開始就大雪封山,直至來年六月才冰銷雪化,這三個月之間,是運送軍糧物資的黃金時期。

    "什麼,你要回京城了?"狄青大吃一驚,把目光從羊皮地圖上轉向了丁寧。

    後者正在帥椅中反覆看著一封從京師來的公函。

    "是。這信上說要我在九月前回京候旨,去替上錢侍郎的職位。他上一年因為瀆職罪被降為柳州刺使,未央郡主的父親向皇上推薦了我,所以……我要奉命回朝了。"他似乎說得很艱難。

    "那你放心地回去吧。"狄青拍拍他的肩。

    丁寧望向天空,神色黯然:"現下,邊關未寧,急需將士守護。可我在這當兒上,卻要……一走了之?"

    狄青也嘆了口氣,緩緩道:"朝廷的命令,你我又怎能抗拒?況且在朝中斡旋,晉升也會比邊關血戰來得快。何況……何況未央郡主身體不好,也該回江南休養一下。"

    說到未央郡主這個名字時,狄青的聲音起了極其細微的變化——

    他永遠不能做到無動於衷。他心中真正愛過、而且永遠愛著的名字,是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

    丁寧看著他,淡淡笑了笑:"我父親送來了-九轉熊蛇丸-,她服下有望可以康復。你放心,她一定能夠再站起來的——你也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女子。"

    狄青微微側過臉,點了點頭。

    他嚴肅沉靜的面容下,有強自壓抑的熱情在活動。看得出,他是動用了全部精力,才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她留在我身邊,會很好的。你不必擔心。"丁寧正視著他的眼睛,"狄青,莫忘了你的理想。千秋之後,也許沒人再記得我;可是——我希望人們會記住你。"

    兩人的目光交錯,突然都淚盈滿眶。

    "好兄弟!"丁寧從椅上起身,用力抱了一抱對方。

    也許,他們本是天空中的兩顆恆星——雖然無法真正的靠近,卻永遠相互輝映。

    天山如玉雕般高聳入雲,似巨劍般刺向天空。山腰以上常年積雪,可在雪線以下,山色逐漸柔和,已出現了樹木。在山腳下,盛開著各色鮮花。溪流已經解凍,如緞帶般輕輕縈繞著山腳。草色如翡翠,花海如毯子般鋪向山腳。

    "嗒嗒"幾聲,是馬蹄踩在溪中石頭上的聲音。

    "欷律律——"馬長嘶,在山腳下駐留。

    "狄青,各位統領,不用送了。出了這谷口,就有大路直通中原了。"丁寧勒馬,對各位送行的將領含笑道。未央郡主坐在他的身前,亦笑道:"各位已送出了一百多里,也夠盡心的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啊!"

    她的目光落在送行的狄青的臉上,但是很快又毫無留戀地移開了。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在漫天風雪裡,她是要永遠地離去了……

    這一場少年時深切的愛戀,也就此永遠地埋葬在了邊關的風雪裡。

    "狄青,我走後,邊關大事全交給你了。獨立支持北疆,你擔子不輕啊。"丁寧低聲囑咐,"好好幹。"

    狄青亦緩緩道:"但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丁寧一笑,撥轉了馬頭,向山口奔去。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可已留下了風沙的痕跡,不復昔日單薄寡淡的貴族氣息。

    這段邊塞的生活,將會永遠烙在他的心上。他走時,仍和來時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帶走了一個他本來認為永遠也不會接受的人。

    二年前,當他從京都隻身出塞駐邊時,是懷了必死的決心。他寧可為國戰死沙場,也不願活生生的把一生關進樊籠!可如今,他還是回去了,他向著那個牢籠低下了頭,做出了某種程度的妥協……如果他不走,也許他也會成為象狄青一樣的一代名將。

    眾人緩緩策馬過去時,已看不見兩人的身影。地上的積雪之中,只留下了二行深深的馬蹄印。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

    狄青卻仍留守在了玉門關,二年後調駐南疆。一次又一次的輝煌戰役,讓這個名字威震邊陲。一千年之後,翻開《宋史》,赫然有一篇《狄青傳》!

    千古名將,有多少赫赫戰功,有多少恩怨榮辱;大江東去,大浪並沒有淘去這個名字。可是,在汗青上這個名字的背後,又有多少的不為人知的血淚?

    沒有人知道,在這史書中,本來也會有另一個同樣優秀的年輕人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在這一代名將的生平歷史中,曾經有一個紅顏的故事,在這金戈鐵馬的壯烈中,本該有另一曲悽豔的輓歌……

    一切,都湮沒在歷史的滾滾長河中。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飛鴻雪泥,了無蹤跡,一切已默默無聞地散失於歷史的颶風中。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完]

    1997.7.26-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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