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之間,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衝在前面的幾個饑民臉上登時起了一片紅腫,腳下一個踉蹌,登時頓了頓。
“要吃的是不是?”長索卻是從營門對面的百姓家廊下掃過來,夾頭夾腦的幾鞭,逼得前面幾個人連連倒退,也不等人群反應過來,那聲音一連串的叱了下去,“糧食三天後就運到!到時候每個人都能發到一百斤小麥!”
聲音落處,長索一卷轅門橫楣,一個紅衣人影輕輕巧巧落在場地中間,叉腰輕叱。
“騙人!”人群的氣勢一沮,然後帶頭那個人又嚷了起來,“你是誰?一個臭婆娘也說這等大話!——你以為我們是傻子嗎?”
“啪!”話音未落,那個人猛地捱了一鞭,往後便跌。
“呸!敢懷疑本姑娘說的話?玉堂金家富有四海,難道喂不飽區區一個曄城?”長索如同靈蛇般纏上那個鬧事者,將他打了出去,紅衣緊袖的女子冷冷四顧,手中的鞭子在半空抽得啪啪響,“我說了三天後糧草到,那麼一定會到!”
“玉堂金家……”這個名字顯然在平民中激起了不小的騷動,每個人開始驚疑不定的看著場中的紅衣女子,開始交頭接耳。
“果然…是七殿下娶了玉堂金家的小姐麼?”
“真的假的呀?不要又是為了騙我們放出的謠言……”
“假不了——你看這個女人那個兇狠的勁兒!女金吾呀,可不就是這樣麼?”
“聽說她老子海王比陸地上任何一個皇帝都有錢……這下可好了!”
雪崖皇子看著周圍竊竊私語的人群,有些苦笑意味的看向金碧輝——早上那麼激烈的爭執以後,他幾乎是硬生生忍下了和她決裂的衝動。然而此刻,他更加知道,如今的曄城、太子軍,絕對不能少了她。
“真的……真的三天以後?”終於,帶頭那個人從地上爬了起來,驚疑不定的問了一聲——顯然方才金碧輝那一鞭子沒有真正用力,不然這個面有菜色的饑民半條命早沒了。
金碧輝不耐煩的點頭:“不到的話,我砍了頭給你們!”鞭子盤在她的手臂上,蜜色的健康膚色映著寸粗的軟鞭,她用鞭子柄點著那個饑民,哧地一笑:“你來砍我的頭!”
人群有些訥訥的頓住了腳步,猶豫的面面相覷,怨氣終於稍稍散去。
“多謝。”
人群散盡,站在營口,顏白終於輕輕說了一句,看著新婚妻子,眼色複雜。
金碧輝哼了一聲:“要謝就謝無塵姐姐去!如果不是賣她面子,我才懶得管你的事情呢……”彷彿氣還沒有消,她恨恨的用軟鞭抽了一下地,揚起漫天飛塵。
然而塵土卻沒有一絲落在街角那個女子身上,太子妃不知何時來到了營口,靜靜站在街角看著他們微笑。氣度高華,出塵飄逸。在這片刻前還暴民雲集的地方,居然絲毫不懼。
雪崖皇子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然而不等他開口說什麼,太子妃微微一欠身,轉身而去。
金碧輝低了頭,咬著嘴角,用鞭子在地上畫著亂七八糟的符號,怔了許久,才迅速說了幾個字。然而許久卻不見顏白回應,她有些惱怒的抬頭看了丈夫一眼:“喂,人家跟你說話呢,聽見了沒?!”
雪崖皇子仍然定定看著街角的方向,聽見妻子大聲的叫嚷,才回過神來,眉頭不易覺察的皺了皺,輕問:“你方才說了什麼?”
金碧輝惱怒,忽然一頓足,揚手便是一鞭劈面抽來。顏白看準了來勢,既不抬手也不躲避——果然那鞭子只是擦著他肩膀落地,在地上重重抽出一條印記來。
“算了,當我沒說過!——你這傢伙氣死我了!”
雪崖皇子莫名其妙的看著她再一次發怒,紅衣女子重重哼了一聲,轉身離去。皺皺眉,也懶得再費神去想,便帶了沈鐵心往中軍營走去。
然而,一直對於新來的王妃不滿的沈副將軍這一次居然破例沒有開口數落什麼,按劍低頭走著,半晌,忽然沒頭沒腦的感慨了一句:“其實還是挺好的一個人……”
“你說什麼?”顏白有些驚訝的回頭,問身邊的副將。
沈鐵心頓了頓,忽然笑了起來:“七殿下方才是真的沒聽見?——難怪王妃懊惱,這種話要她說第二遍怕也難……”
雪崖皇子怔了怔,站住了身,問:“她、她說了什麼?”
“王妃剛才說:早間她一時鬥氣,把話說的太傷人,還望你不要介意。”沈鐵心也是彆彆扭扭的複述了一遍,忽地笑了起來,“七殿下,你不見方才王妃那個忸怩——不知道費了多大力才說了這句話,偏生你還要她說第二遍,她不生氣才怪。”
顏白看著地上那一道鞭痕,不知想些什麼,許久才一笑:“啊……這樣?的確也難為她了吧。”
“其實金家小姐還是挺不錯的女子。”顯然是因為方才那一幕而有些感慨,沈鐵心居然改了口,有些寬慰的看看七殿下,卻發現他依然有些怔怔的出神。
入夜,風更大,吹在身上已經猶如刀割。
女牆上守夜的衛兵們已經凍得打起了哆嗦,不停地交互跺腳,然而呵出的暖氣還沒有觸及冰冷的手、都已經消散無形。冷月下,只有金柝聲冰冷的響起。
暗夜中,只見一個人影如同跳丸,足不點地的從城下敵營裡奔來,悄無聲息的便翻上了曄城牆頭。大風吹得城上的大旗獵獵作響,宛如吃滿了風的帆,旗杆彎曲。那個人一手扯住旗幟,順著便是無聲無息的落到了城上。
守衛的士兵剛剛巡邏走開,那人也不走階梯,從女牆上一躍而下,落入城內,直奔中軍所在之地而去。
“你回來了?”然而,剛落入中軍營的院中,卻聽見有人這樣輕輕問了一句。
那人驀的一震,立定了腳,轉頭看去——
月光很冷,照得庭院廊下站著的女子更加清冷得不沾一絲塵埃。她彷彿已經在深夜的花園中等了很久,以至於鬢角都凝了霜氣。風吹得凌厲,站在月光裡,只聽得她輕輕的嘆息飄散在風中:“唉……你總是這樣冒險,可怎麼好?”
來人的手微微一顫,將手裡提著的東西放到花叢下:“莫要嚇著了你——”
然而,月光下,太子妃驀的笑了起來,搖頭:“忠臣烈士的頭顱,何懼之有?七弟,你也忒小看我了。”她走過去,捧起那顆鮮血斑斑的頭顱,臉色凝重:“改日一定盛斂厚葬,不負了楊將軍一腔熱血。”
“這麼晚了,還不去睡?”月下,白衣的雪崖皇子半晌無言,低低問。百里奔襲百萬軍中,即使是武功高絕的顏白,也有了掩不住的倦容。
“知道你一定不會扔下兄弟遺體不管、要半夜出去冒險,我不放心。”長孫無塵靜靜道,“我要在這裡看著你回來。每一次你離開我都擔心你一去不回。”
顏白低頭,不看她的眼睛,只是淡淡道:“不用擔心,我心中有分寸:這樣單身趁夜暗自來回,諒永麟王那邊也困不住我。”
太子妃忽地笑了笑:“是啊……以你身手,天下哪裡去不得?若不是為了輔佐承德,何必苦苦支撐到如今——七弟,其實你心裡已經很苦很累了吧?”
雪崖皇子彷彿慢慢體會著她的話,卻是許久才展眉淡淡一笑:“還好,有人知道的苦,那便不是苦了……”他的笑容很淡,甚至淹沒在眉間僕僕的風塵之下,然而眼角眉梢的感慨和悲涼,卻悠遠無盡。
長孫無塵定定的看他,眼神中忽然也有亮光閃動,許久,慢慢道:“或許,如果當年先帝立的太子是你,那麼離國如今——”
“無塵!”驀然,顏白聲音截斷了她,冷冷不帶一絲遲疑,“莫要再說無用的話——當年正是你父親力保,皇兄才被冊封太子,你才成為太子妃……可惜後來國運衰弱,流離失所,不然,今日你已是母儀天下。”
他頓了頓,忽然笑:“我出生的比皇兄晚了五年,怎麼說來,都是要落在他後面的——唯一例外的,便是我認識你比他早……然而那又有什麼用呢?”
長孫太子妃低下頭去,過了許久,才輕輕道:“都七年了……如今、如今你也立妃了。”
雪崖皇子面色一變,不知道什麼樣的神色一掠而過,眼前彷彿閃了一下那個紅衣女子潑辣辣的笑靨,然而他眼底的寂寞卻更濃,有些疲憊的嘆息:“是啊,沒有辦法……是不是?我是自願意娶她的。”
“白,你實在是太辛苦了……”驀的,長孫無塵眼睛裡有盈盈的淚水,她脫口叫出這個陌生了的名字,顫顫的伸手去觸摸他鬢角的霜華,“我們、我們都實在太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