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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驚蟄

    死,對於白愁飛這種人而言,幾乎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他一向遇強愈強,遇挫愈猛,他的生命力頑強得幾乎可拒絕死亡。

    可是他現在卻感覺到了。

    只是因為他望了關七一眼。

    一種強烈的空洞感覺,使他想到死。

    他倏然出手。

    揚手一指。

    中指。

    銳風破空而出。

    他必須殺人。

    ──以別人的死,來制止自己的死意。

    指風比風還疾。

    比刀還銳。

    比暗器還暗器。

    比可怕還可怕。

    “驚神指”帶起一點指勁,但就憑這一縷指風,就足可穿山裂石。

    指風急取關七的印堂。

    關七咬牙切齒,喃喃自語,似沒看見這驚神活鬼的一指。

    陡然,指風急折。

    指風飛襲六聖主。

    六聖主不虞此著,大叫一聲,避,來不及,閃,來不及,躲,來不及,招架,更來不及,陡地,關七的雙手一展,砰的一聲,在他身側的兩塊鐵皮飛震而出,撞在左邊六聖主、右邊五聖主身上,兩人都飛躍出數步。

    哧的一聲,白愁飛激射向六聖主那一指,只擦過他的右臂,不致喪命當堂。

    五聖主躍出數步之際,才覺耳際一疼。

    原來白愁飛向六聖主髮指之際,尾指又發出一指,無聲無息地攻向五聖主。

    這毫無徵兆的一指,要比銳不可當的一指還可怕。

    要不是關七及時把他震開,五聖主的臉上只怕就得多出了一個窟窿。

    五聖主驚魂未定,猶有餘悸。

    六聖主痛得悶哼一聲,撫臂踉蹌。

    白愁飛見關七看似痴呆,但揚手間破去自己的攻勢,心中一凜。

    他殺不著五、六聖主,那一股死志,便消解不去,心中瓢忽忽、沉甸甸地,很不舒暢。

    關七卻仍在問:“你敢說我是瘋子?!”

    “我不敢。”白愁飛有意要激怒這個人,並且要激他出手,“你豈止是瘋子?簡直白痴!”他想試一試他的實力,也想試一試自己的實力。

    關七尖叫起來。

    像女人遇到極恐怖的事尖叫起來一般。

    他一叫,人人的耳膜都似被尖刃劃過,掩耳不迭,關七霍然而起,厲聲戟指道:“你說什麼?!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白愁飛見他一指,以為他要出手,忙一閃身,卻發現對方指不帶勁,一時間,臉上很是掛不住了一陣子,只冷笑道:“你殺得了,儘管殺,只怕你殺不了,為我所殺!”

    沒料到關七聽了這幾句話,臉上又呈現一片茫然,喃喃地道:“我殺得了人,人就為我所殺;我殺不了人,我就被人所殺。”他仰首望天,慘笑道:“我控制得了人,人就為我所控制;我控制不了人,我就為人所控制……”他一面語無倫次地說著,手腳鐐鏈,被扯動得嚓嚓作響。

    白愁飛再不答話,立意要一試關七的功力,四指一屈,中指一突,哧地射出一指,彈向關七眉心。

    關七仍在道:“我勝得了人,人就為我所敗;我若勝不了人,我就得為人所敗。”他說著,不慌不忙,舉起雙手,一前一後,食中二指,各在臉前、腦後一夾,白愁飛攻出去的指風,就似冰塊遇上鐵鉗似的,突然粉碎於無形。

    原來白愁飛那一指,表面上是攻敵手正面,但指風中分兩縷,另一道暗取敵手後腦,這一指名為“大寒”,至於先前的一指,左攻六聖主,暗帶另一指勁暗取五聖主,則名為“小寒”,都是“驚神指”中的二十四絕招之一。

    不過,關七看來遲鈍,但舉手立破,而且嘴裡還唸唸有詞:“我欺得了人,人就為我所欺;我欺不了人,我就為人所欺……”白愁飛已到了他身前,突然發動攻擊。

    王小石這才知道自己錯估了白愁飛。

    他一直以為白愁飛指法厲害、輕功一流,卻不知道他的武功之博之雜、之精之奇,已到這等匪夷所思的地步。博雜精奇還不是最奧妙的,張炭就可以輕易做到,但白愁飛在每招中,更加上了他自己的演繹與創意。也就是說,每一招每一式在他的手上使來,要比前人更具威力,更無瑕可襲。

    白愁飛一到了關七身前,就彷彿變成了四個白愁飛。

    四個白愁飛,在關七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出襲,忽前忽後,倏東倏西,每一招攻出,都是某一門派的絕學,他攻了三十七招,但無一招重複,無一門派相同。

    關七開始嘴裡還說著話:“我騙得了人,人就為我所騙;我若騙不了人……”至此忽止。

    因為他要拆封白愁飛的攻勢。

    封架到第十八招,關七忽然做了一件極為驚人的事。

    他突然整個人都倒轉了過來。

    他的人仍在鐵箱子裡,只是頭下腳上,雙手仍拷著鐵鏈,雙腳也是鎖著鐵鏈,更驚人的是:他以手立著,以腳拆招。

    也就是說,他以足代手,以手代足。

    他用腳封架,用手飛踢,數招間,白愁飛已感吃不消。

    三十七招一過,白愁飛臉色全白,仍在力戰,王小石驀然發現一件事情。

    ──不是白愁飛要打下去!

    ──而是白愁飛退不下來!

    關七拳腳調轉,逆施倒行,出招交手間全不合常理,完全無法預料,形成了一種極可怕的招數,雖然大失武林宗主的身份,但卻比很多好看的招式都可怕、實用、絕妙得多!

    絕妙得連白愁飛也應付不過來。

    他臉色已越來越白,比紙還白,比雪還白,比白更白。

    王小石正要上前臂助,白愁飛已長嘯一聲,再度攻出了他的“驚神指”。

    天雷忽起。

    大地浮沉。

    天上雷鳴電閃,一道道強光,裂蒼穹而出,震蒼生而鳴。

    地上狂飆忽起,彷彿潛伏地底的怒龍,裂土而起,上七重天,升九萬里,勢所無匹!

    那是“驚神指”中極具威力的一指:

    “驚蟄”!

    “驚蟄”一出,關七的人整個都變了。

    變成一個狂熱、狂喜、狂熾的人。

    他彷彿全身都在燃燒。

    被一種陰寒的冰火所燃燒。

    他仍然頭下腳上,迎上“驚神指”之“驚蟄”。

    幾乎是大、二、三、四、五、六聖主,一齊大叫一聲:“七聖主!”

    關七整個人飛了出去。

    白愁飛破空而起,緊躡而上,錦衣在烏雲密佈中飄飛若舞,煞是好看!

    他指上使的“驚蟄”,要趁此急取關七。

    就在這時候,關七又炮彈般彈了回來,迎上了他。

    關七蒼白的臉,黑沉的衣,突然變亮。

    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力量。

    不是煞氣,煞氣沒有那麼勇猛。

    不是罡氣,罡氣沒有那麼精進。

    不是元氣,元氣沒有那麼銳烈。

    不是邪氣,邪氣沒有那麼剛正。

    不是正氣,正氣沒有那麼張狂。

    不是殺氣,殺氣沒有那麼充沛。

    這似是劍氣,也似是真氣,來自關七體內,發自關七手中,直攻白愁飛。

    關七這一出手,神情立變。

    他險上近痴近呆的神色又變了,變得像雲端裡的一方神祇。

    他又恢復了常態,以腳立足,以手攻防,他這道無形真氣一出,白愁飛臉色蒼白,左右雙手,尾、中、拇三指,同時射出銳勁,指風破空,漫天銳射,要劃破關七的氣牆。

    王小石“啊”了一聲。

    唐寶牛看出情勢不對勁,忙問:“這是什麼指法?”

    王小石澀聲道:“指法再好也沒用,因為關七竟會……”一時說不下去。

    張炭目不轉睛道:“難道是──‘破體無形劍’?!”他本以為白愁飛使出各家各派的武功,而偏又能自創一格,加上他自己的詮釋,使得每一招更加完美,他早覺望塵莫及,但見白愁飛和關七拼下去的招式,更是目瞪口呆。

    王小石長吁一口氣,道:“是‘破體無形劍’。”

    張炭倒吸一口氣,赫然道:“真的是‘破體無形劍’?!”

    王小石肅容道:“而且練成了‘破體無形劍氣’!”

    唐寶牛駭然道:“‘破體無形劍氣’?!”正要再問,忽聽到拔劍的清吟。

    可是他手上沒有劍。

    張炭也沒有。

    王小石也並沒有拔劍,但拔劍的聲音卻從他身上發出來,就在他的左手自袖子裡抽出來的時候。

    這時候,也正是白愁飛左手三指,攻出“小雪”,右手三指彈出“初晴”之際。

    “小雪”、“初晴”,是“驚神指”中的兩招殺著。

    白愁飛出道以來,把這兩記殺著用作對敵,這還只算是第一次。

    關七的“破體無形劍氣”,遽然遇上“小雪”、“初晴”的指勁,接了一接,也無聲音,忽然間,兩人都住了手,關七回到鐵箱子裡,突然一掌拍在自己的天靈蓋上,白愁飛退了十七八步,反手點了自己身上幾處穴道。

    然後,關七耳際淌下兩行鮮血。

    血紅膚白,分外分明。

    溫柔喜得拊掌歡呼道:“大白菜,你贏了!”她不知從何時起已替白愁飛取了這樣一個外號。

    可是她話未說完,已換作驚呼。

    因為白愁飛鼻下淌下兩行鮮血。

    而且他身上至少有七處地方,正慢慢滲出了血跡。

    王小石上前一步,低聲道:“二哥……”

    白愁飛臉上傲氣更盛,冷哼一聲,沖天而起。

    他的身法,竟比未受傷前更剽悍、輕靈。

    他雙手急彈,從“立春”、“雨水”、“春分”、“清明”、“穀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一路急彈過去,身形過處,慘叫立起。

    從這街上的簷角、圍牆、草房、院落、屋面、脊頭、瓦坡、倉室、總門,全掉落下人來,每人都中了一指在眉心穴上,全都活不成了。“迷天七聖”在大街小巷裡裡外外,真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手!

    白愁飛這一輪急指,一口氣連殺十三人,殺意大盛,心頭死志急消,精神抖擻,神威陡發,再振神功,雙手合指,以“冬至”正面攻向關七。

    “冬至”一起,全場的人只覺寒風刺骨,如下了一場至寒的雪。

    關七雙目陡睜。

    關七雙目一開,射在白愁飛臉上,白愁飛宛如著了暗器,猛地一個大仰身,關七雙手一合,“破體無形劍氣”比先前更加猛烈,已截斷“驚神指”的“冬至”指勁,飛斬白愁飛人頭。

    白愁飛知道這是生死關頭,只好全力以赴,發出了“三指彈天”。

    原來“三指彈天”,是白愁飛“驚神指”裡的三記絕招中的絕招。

    這三道絕招,有三個不同的名字:

    “破煞”。

    “驚夢”。

    “天敵”。

    白愁飛輕易不用這三指。

    因為這三記指法,每用一記,真氣便要消減一分,而且,在別種武功上,真氣的耗損,只要有適當的運氣調息,便可補充,“三指彈天”則不然,縱能殺敵,也必自傷,所耗損的真力,永遠無法填補。

    所以非到不得已,白愁飛決不使這三指絕招。

    現在他已沒有選擇。

    他要施出“破煞”。

    白愁飛臉色更白,半身微塌──“三指彈天”施展時,是極消耗體力真元的內家指功。

    豈料白愁飛指未彈出,忽覺金風撲面!

    兵刃破空而至。

    卻不是攻向他。

    而是攻向關七。

    劃風而至的兵器是劍。

    但這劍不是劍。

    而是手。

    王小石的手。

    左手。

    這便是他的凌空銷魂劍。

    他以這一把不是劍的劍,輕易敗退四大聖主,而今卻是硬碰關七的“破體無形劍氣”!

    關七的劍,也不是劍,王小石的劍,更不是劍,可是,只怕世上任何的寶劍名劍,都發不出這樣的劍氣、這般的劍風!

    “破體無形劍氣”與左手凌空銷魂劍比拼的結果是怎樣?

    這一場的結果,不但武林中人都想知道,連同不是武林中人的,也一樣想知道。

    ──到底結果是怎樣呢?

    結果是一連幾個變化。

    快,而且不容思慮、喘息。

    甚至只要你一眨眼,你就什麼都瞧不見。

    王小石的掌劍,劈在“破體無形劍氣”上,他的右手也立即砍下,右手隔空相思刀同時發出!

    可是他仍抵禦不住。

    幾乎在同一剎那間,他已拔刀。

    彎彎秀刀如深深的眼、清清的眉。

    他一刀揮出,像一道歲月的夢痕。

    這一刀,是真刀。

    刀砍在“破體無形劍氣”上,竟然發出清澈的長吟。

    “破體無形劍氣”依然割體逼近。

    王小石絲毫沒有猶豫。

    也不能猶豫。

    他拔出了劍。

    那一柄帶著三分驚豔、三分瀟灑、三分惆悵和一分不可一世的劍,使出那種驚豔、瀟灑、惆悵以及不可一世的劍法。

    劍光迎向劍氣。

    嚓的一聲,劍氣中分,又回到關七手上、身上。

    就在這時,關七雙手發出了一陣清脆的碎裂聲音。

    原來,他雙臂自接了白愁飛的一指“冬至”後,已結了一層幾近透明的薄冰,經王小石隔空相思刀、凌空銷魂劍一震,才告碎裂。

    關七耳際的血痕,已越來越濃,並滑過面額,凝聚在頷尖,有的還淌到頸上,與他出奇白皙的肌膚映成強烈的對照。

    關七突然咳嗽起來。

    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一面咳著,“破體無形劍氣”第三度運聚推進,而且,要比前兩次更強更盛更霸道。

    王小石愣住了。

    對方只一招,就逼得他刀劍齊出、手刀掌劍齊施。

    可是對方彷彿全無損傷。

    “破體無形劍氣”當頭砸下,人影一閃,只見一個令人頓生灑然之感的身影,仗著灑然出塵的身法,迎上了劍氣。

    這人當然就是白愁飛。

    他拇指一捺,尾指一跳,中指急彈,使出了“三指彈天”中的“破煞”。

    ──煞,是不是可以破得了?

    ──劍氣何時才可以消?

    ──仇恨,究竟有沒有了結?

    ──人世間的鬥爭,幾時才可停息?

    這些問題,誰都會問,誰都在問,誰都能問,但問的人一樣在恨,一樣在鬥爭。

    因為鬥爭和恨,是亙古以來人的特性。

    這點特性,過去存在,現在存在,將來也一樣存在。

    幸好,人間也還有和諧與愛。

    溫情和義氣。

    所以王小石為白愁飛接下“破體無形劍氣”。

    白愁飛也為王小石硬拼“破體無形劍氣”。

    ※※※

    稿於一九八五年:同時撰寫十八個專欄、連載時期。

    校於一九八八年十二月:與小黑龍三度赴臺行。

    再校於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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