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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少時,船靠了岸,德嘯峯、李慕白二人上了岸。李慕白一看,這裏真是風景優美,遊人熱鬧。只見河中的水像鏡子一般地澄潔,岸上的柳樹如綠雲一般地葱籠茂盛,灑下濃密的陰涼。在柳陰下搭著許多蓆棚,裏面設著茶座,有些闊人在裏面歇息;此外是許多賣零食的小販和賣藝唱曲的人。往來的遊人,男女老幼貧富都有,最惹人注目的就是旗裝的少婦和垂著辮子的年輕姑娘。有幾個穿得很闊綽的荷花大少和青皮、土棍,就在人羣裏追著那些婦女們亂擠亂鬧。李慕白很看不慣,心説,北京城是天子腳下,這般人怎麼這樣沒規矩?

    走了不遠,德嘯峯就拉著李慕白説:“咱們別跟著人亂擠了,找個茶棚歇歇吧!”遂就進了一座茶棚。那茶房一見德嘯峯來,就趕緊請安,説:“德五爺,你今天怎麼這麼閒著?”德嘯峯認得這人是齊化門裏住的小張,遂就笑著説:“你給我們找個座兒。”小張就給德嘯峯、李慕白找了一個乾淨敞亮的座位,寬了衣,擦過臉;小張拿過一壺頂好的龍井,茶碗、花生、爪子的碟子。李慕白一面揮著扇子,一面喝茶;德嘯蜂即抽著水煙,不住往茶棚的花障外,人羣裏去看。

    這時,李慕白忽見山東邊來了三四個穿夏市大褂的人,其中一人,身材不高,面目黑瘦,但是氣度不凡;兩個僕人跟著他,手裏都提著錢口袋。身後追著二三十個男女乞丐,向那人要錢。那兩個僕人就由口袋裏掏出錢來散給,因此越聚乞丐越多,兩個放錢的僕人忙得很。那人卻同著兩個朋友,大搖大擺地往前走。道旁有許多青皮和土棍,也彷彿見了王爺似的,上前賠著笑,向那個人請安。那人-牀淮蟛撬們,只是羅衫飄飄,紋扇搖搖,表現出優適的態度。李慕白心説:這是甚麼人,卻這樣大的身份?”

    此時德嘯峯向李慕白説:“快看,這就是瘦頭陀黃驥北!”説話時德嘯峯也站起身來,帶著笑望著那黃驥北。黃驥北走到這茶棚前,瞧見了德嘯峯,也含著笑一彎腰;德嘯峯也帶笑哈腰,高聲叫道:“黃四哥,今天閒在?”那黃驥北卻沒聽見,只含笑點了點頭,就過去了。

    這裏德嘯峯覺得當著李慕白,黃驥北竟不過來跟自己寒暄幾句,未免有些難堪。便紅了臉,坐在椅子上,悶悶不語。李慕白心裏覺得不平,説:“這瘦頭陀黃驥北,原來是這樣的人物;勢派雖不小,可是看他未免太驕傲些了!”德嘯峯搖頭説:“他並不是驕傲,他跟我的交情很是平常。我們二人不但不常來往,並且還有點小小仇恨!”李慕白趕緊問説:“是為什麼究給下仇恨?”

    德嘯峯説:“其實説起來,也算不得仇恨,不過是有一點小碴兒罷了。因為我有一個內侄女,嫁給北新橋宏家,因為受大小姑子的虐待死了。他家的人不但不好生髮葬,反倒説了許多不是人的話。

    我知道了,就未免生了些氣,打發了幾個人,到他家裏去鬧了一場。後來有人出來説合,才算完了。

    事後我才知道,那宏家與黃驥北是至交。黃驥北因此對人説,我是不給他留面子。”李慕白説:“既然在出究時,他不出頭給兩家説合;事後卻説閒話,這個人也不太對了!”德嘯峯道:“你哪裏曉得北京人的脾氣,專好挑眼。這黃驥北是北京有名的富户,他本人又是武藝超羣,在東城沒有一個不尊他的;惟有我德嘯峯,家財雖沒他大,武藝雖不如他,但我在內外城也有不少的朋友,有時我到外面,比他還有面子,這也是招他妒嫉的一個原因;因此我們雖也相識十幾年了,但從圖在一起暢談過一回。”

    李慕白聽著,不禁生氣,就説:“這樣説來,瘦彌陀黃驥北原是個器量小的人。早晚我會一會他,給大哥出一口氣!”德嘯峯連忙攔阻説:“不必,不必!他雖然嫉妒我,但我卻不願得罪他;再説我們兩家遇著事情,還彼此慶弔相通;倘若弄翻了臉,以後誰也不能見誰了;尤其他現在同銀槍邱小侯爺最好,我決不能因一時之忿,得罪了他們兩個人。”李慕白微笑説:“我也不是要得罪他們,我是要考究考究他們的武藝;即使我兒著他比起武來,也不能説我與大哥是朋友。”

    德嘯峯聽了笑道,“老弟,你這真是年輕人説的話。你不知道那黃驥北是有多大聲勢,他手下的耳報神是有多少了;現在你我相交的日子雖不多,可是我想他必然早已知道了,不過他還未必曉得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再説我與他雖有微嫌,但還決不至鬧翻了臉,誰也不至於成心跟誰作對;你若一去找尋他,那可就壞了。他若欺侮了你,事情還許好辦;可是你若是打了他,那他非要叫你不能在北京立身不可。兄弟,雖是你年輕力壯,到哪裏也能吃飯;不過我們既然來到此地了,現在雖然坎坷不遂,可是慢慢地等待時機,將來總能在此主一番事業;豈可因為一時的氣忿,就與他那樣的人爭鬥?

    再説他又不是甚麼強盜惡霸!”

    李慕白見德嘯峯對於自己這樣懇懇相勸,自己也不忍叫他為難,便説:“大哥放心吧,我決不能給大哥惹事!”德嘯峯説,“我並不怕你給我惹事,我是為你兄弟的事情設想!”李慕白點頭説:“我知道,大哥對我的關心,我全知道!”説到這裏,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德嘯峯見自己這一席話,又勾起了李慕白的憂惱,自己心中也很不安。遂又喝了一杯茶,看了看-恚就説:“咱們再玩一會兒也應該回去了。今天在我們家裏,請你吃我們北京人的家常便飯,你看看怎麼樣?”李慕白笑了笑説:“我吃慣了北京的飯,將來回到家鄉可怎麼辦?”德嘯峯也説道:“那不要緊,你可以把家眷接來,咱們就住在一起,吃喝不分;只要兄弟你肯賞給我臉,我卻是求之不得。”李慕白笑道:“我還有甚麼家眷,我一個人就是我的全家!”

    德嘯峯聽了這話,十分詫異,索性又裝上一袋水煙,一面用紙媒子點著一面問道:“正經,你娶了夫人沒有?”李慕白搖頭説:“沒有!”德嘯峯彷彿十分不相信的樣子,説道:“你們在鄉下住的人,不是十二三歲就要娶媳婦嗎?”李慕白點頭説:“不錯,我們鄉下人確實早婚;不過惟有我是很特別。”説到這裏,便嘆了一聲,就説:“咱們先玩一會兒,回頭我們回去,在你府上吃晚飯時,我要把我家世的詳細情形一一告訴大哥;因為大哥是我畢生第一知己,我不能不詳細告訴你。若是別人,我是一字也不提的!”説到這裏,不禁欷-嘆息。

    當下德嘯峯聽了,便點頭説:“好好,今天咱們痛快遊玩一天,晚飯後我跟你出城,咱們還要到纖娘那裏看看去呢!”李慕白聽了,也笑了笑。當下德嘯峯付了茶資,一同離了茶棚。就在這二閘的地方,遊玩了半天,才依舊乘船,回到齊化門。這時福子趕著車,已在門臉等著了。

    德嘯峯與李慕白一同上了車進城,回到東四三條德宅。德嘯峯先把李慕白請到裏院,見自己的母親和夫人;然後又請到客廳,切了西瓜吃了。少時僕人就扼杯盤擺上來,二人面對面飲酒吃菜。李慕白就詳細訴説身世和家庭情形,自己如何因為要娶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並又説到自己與俞秀蓮姑娘那段淵源。李慕白説到江南鶴和紀廣傑老俠客時,是眉飛色舞,慷慨激昂;説到年幼失去雙親時,又不禁悽然落淚;後來説到怎樣與俞秀蓮姑娘比武,怎樣在路上幫助他們與仇人爭鬥以及秀蓮姑娘已經許配了人家,又是得意,又是失意。説完了,一手支頤,一手擎杯,伏在桌上,皺眉不語。

    德嘯峯聽了李慕白這些話,心中很為自己高興,但又為他難過。良久,便説:“這樣説來。我的眼力還不錯。兄弟你真是當世一位奇俠!至於你的婚事,也不要發愁;那俞秀蓮姑娘所許配的人,既已出門不知下落,姑娘自然不能若在婆婆家裹住著守活寡;將來我到一趟宣化府,見一見那位孟老鏢頭和俞老太太,我就作個媒人,把那位俞姑娘説給你就得了。本來俞姑娘在孟家並未過門,這也不能算是改嫁,那孟老鏢頭也不能永遠耽誤著人家的姑娘!”李慕白連連擺手慷慨地説:“即使確實知道俞姑娘所許配的人已死,俞姑娘也情願嫁我,但是我也決不能娶她;否則我李慕白就成了一個貪色忘義的小人了。總之,我雖愛慕那俞姑娘,但我心中並沒有別的想頭;只可把她作為我的義妹,卻不可把她作為我的妻子,否則我對不起已死的俞老鏢頭!”

    德嘯峯曉得李慕白生性骨鯁,大義分明。他寧可抱著一輩子的傷心,也不願娶人家已訂過婚的女子。當下德嘯峯也不禁嘆息説:“兄弟,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俞家的事可以不提了;但你既覺得事情不能辦,也不可徙自回想,使你傷心。慢慢的,我若看見與你合適的姑娘,咱們再提説;好在現在你目前所急的還不是這婚事!”李慕白點頭説:“大哥説的極是!”

    當下二人慢慢地飲酒談心,直談到天黑,客廳裏點上了燈。李慕白今天是滿腹的塊壘,只盡力地用酒去澆。所以等得飯吃完了,李慕白自已懷著醉意,渾身發著燒,心裏卻煩悶得很,恨不得找一個對頭,痛快地發泄一下才好;後來撤去杯盤,李慕白就要到纖娘那裏去。德嘯峯卻勸他説:“你有點-砹耍還是回去歇歇好。今天我也不打算出城,我叫車把你送回去得了。”李慕白也沒聽明白德嘯峯的話,只點了點頭。德嘯峯就叫壽兒出去叫人套車,他親自幫助李慕白穿上長衫。少時外面的車套好,德嘯峯把李慕白送上車,他才回去。

    這時,李慕白在車上,只覺得昏昏暈暈地由著-子趕著車走。也不知走了多大半天,李慕白就問-子説:“到前門了沒有?”-子趕著車轅答道:“這就出城了。”李慕白説:“到韓家潭去,我先不回店裏去了!”-子答應了一聲,心裏卻暗笑説,醉得這個樣子了,還要去嫖!我們老爺交的這個朋友也是個荒唐鬼!這時李慕白在車裏恍恍悠悠地,心裏卻覺得十分難受,恨不得打碎車,跳下車去;又想要見著那纖娘,痛哭一場;然後抽出劍來,就自刎在她的香閣裏。

    車又走了少時,就停住了-子就説:“到了。”李慕白下了車來,-子就説:“李大爺若不再上哪兒去,我可就回去了?”李慕白只答應一聲,便拖著沉重的腳步,恍恍悠悠地進了那華燈齊列的寶華班。一進去,毛夥就喊著説:“翠纖姑娘的客!李老爺來了!”

    醉後狂言紅樓貽笑柄仇生小隙寶劍對花槍這時纖娘正在屋裏對燈悶坐,思索自己的事情,忽聽見下面的喊聲,趕緊站起身來,她的母親也出屋迎接。李慕白一路歪斜,上得樓來,一進屋,纖娘就聞著仔的酒氣,上前笑道:“你在哪兒喝的,醉得這樣子?”李慕白的舌頭都短了,問道:“德嘯峯沒來嗎?”纖孃的母親答道:“德大老爺沒來。”李慕白聽了,奐彷彿清醒一些,便點頭説:“對了,我是剛從他家裏來!”纖娘笑著説:“他瞧你,都醉糊塗了!”李慕白彷彿不承認,説:“我沒醉,我是傷心!”説著往椅子上一輩,幾乎要連人帶椅子全都摔倒,幸仗纖娘把他扶住。

    纖娘皺著眉,説道:“你好好坐著,我給你倒碗冰鎮酸梅湯去!”又説:“媽,你給倒一碗來吧!”謝老媽媽心裏不大高興地,到屋裏倒了一碗酸梅湯,拿出屋來;纖娘接到手裏送到李慕白的唇邊;李慕白喝了一口,打了兩個嗝,便擺手説道:“不喝了。”纖娘放下手,站在旁邊,剛要笑著向-談話,忽聽李慕白長長嘆了口氣,説:“纖娘,我到你這裏來,並不是嫖來了,因為我們都是天地間的可憐人!”

    纖娘聽了這樣的話不禁心中一痛,彷彿有一種東西,準準確確地打在自己的心坎裏,眼淚不覺得撲簌簌地落下;又見李慕白緊緊握著拳頭,彷彿很氣忿的樣子,説:“我這樣的英雄,你這樣的美人,卻都所卻不遂,倒被踏在一般庸俗小人的腳底下!”纖娘一面拭著眼淚,一面笑著道:“李老爺,你真是喝醉了。你説的這話,我全都聽不懂!”

    正自説著,忽聽樓下的毛夥上來,在門外叫道:“翠纖姑娘的條子!”謝老媽媽出去,拿進個紅紙條來,説:“徐大人跟盧三爺在廣和居了,叫你趕緊去!”纖娘接過條子來,看了看,便皺眉説:“他們也是,怎麼這時候才吃飯!”遂向李慕白説:“李老爺,我扶你到我的牀上歇一歇去;我現在出一個局,一會兒就回來。”

    李慕白本想回店裏去,但是此時酒全都湧上來了,委實走不動,便含糊地答應説:“好吧,你去你的吧!”當下纖娘將李慕白寬了長衫,攙到裏屋,在她的牀上卧下,並拉過紅緞的夾被給他蓋上;

    然後放下幔帳,又給他他點了一枝蚊香;便自己換上衣裳,同著她母親應召赴局去了。

    此時李慕白昏昏暈暈地躺在纖孃的牀上,只覺的胸頭髮堵,渾身燒得躺也躺不住;反覆了半天,便翻身坐起來;忽然心胸一緊,哇的一聲嘔吐出來,李慕白趕緊彎下腰去,連吐了幾口,把在德嘯峯家所吃的酒飯全都吐出來了。吐出之後,李慕白才覺得身體輕鬆,腦筋裏清醒了些。

    此時樓上樓下各屋裏,傳來一片歡笑之聲,雜著柔聲軟氣,唱著的小調是甚麼:“常言道,事不關心,關心則亂。自從公子一去後,小奴家我,茶不思,飯不想,好沒有精神哪!”李慕白才知道現在自己是在纖孃的屋裏了,心説:糟了,我怎麼在她這裏吐了!遂把燈挑了挑,只見骯髒的東西吐一地,連那鋪得很整潔的牀單、紅緞被全都弄髒了。李慕白趕緊把簾子打起,走出屋來,就著燈一看,自己的身上衣襟、褲子,也吐了不少,不禁覺得難為情。倒了杯茶,正在漱口,忽聽一陣樓板響,原來是纖娘和她母親回來了。李慕白此時,真羞得無地自容,趕緊攔住纖娘説:“你別往裏屋去了,我把你的被褥都弄髒了!”

    纖娘看了李慕白的身上,便曉得他是吐了,就説:“李老爺吐了,不要緊,我叫人來打掃打掃。”遂往裏屋看了看,反倒笑了,説:“李老爺,這可把你心裏的牢騷都吐出來了!”李慕白也想起剛才自己醉了時,向纖娘所説的話,不禁紅了臉,笑了笑,自己覺得十分慚愧。

    此時,樓上的毛夥過來打掃屋子;纖娘給李慕白倒了一杯茶,又看他身上,就説:“這可怎麼辦?你吐的身上都是;我們這兒又沒有衣裳可給你換,叫人上你店裏取去吧!”李慕白搖頭説:“不用,我的門自己鎖上了,店裏也不知我的衣裳在哪兒了,我還是回去換吧。”説著要過長衣,披在身上,又取來五張一兩的銀票,放在桌上,説:“我把你的被褥都弄髒了,你也不能要了。你拿這錢另做新的吧!:”

    纖娘拿起銀票來,看了看,只收下一張,其餘全都交還李慕白,正色地説:“這我可不能收,一牀被子算甚麼的,你就要賠我們?你這簡直是瞧不起我!”李慕白臉紅看,接過銀票,卻不知怎樣才好;只見纖娘背著銀燈,忽地嫣然一笑,眼角帶著深情,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説:“你別把這事放在-納稀!被厥卓戳絲疵夥跟她母親正在裏屋打掃,纖娘又帶笑悄聲説:“我既然把你攙到我的牀上去睡,我就不伯你吐!”

    李慕此時心旌搖擺,説不出是甚麼滋味,呆了半天,才笑著説:“那麼我回去了。”纖娘似乎帶著依戀不捨的樣子,遲疑了一會兒,才説:“好吧,明兒見!”李慕白出屋下樓。纖娘依舊扶著樓上的欄杆,看李慕白出了門,她才回屋去。

    李慕白出了寶華班,也僱不上車,就走回西河沿元豐棧裏。把衣裳換了,洗了洗臉,對於剛才喝醉酒的事,非常覺得後悔;立志以後再不多飲,又想自己太頹廢了!這樣下去,人就完了,將來即使遇有甚麼大事業,恐怕也不能擔當了。因此自己決定,由明天起,要重新振作起精神,少時就寢。

    次日午飯皈,到南半截衚衕表叔郝殿臣家裏。郝殿臣見了李慕白,就問他這兩日為什麼沒來?李慕白心中有愧,見問不由得臉紅,就説:“這兩天我受了點暑,身體不甚好!”郝殿臣看了看他,便説:“我看你也瘦了!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

    李慕白一聽,吃了一驚,不知是有甚麼;卻聽他表叔説:“我想你在店裏住著也不是長事,第一房子大小,店裏住的人雜亂,你也安不下心去;再説也太費錢,倘若在店裏住上一半個月,再找不著事,你從家裏帶來的那點亂,也就花完了。我昨天見著東邊丞相衚衕法明寺的老方丈廣元,我跟他説,我有一個親戚,是個唸書的人,從家裏來到北京找事,打算借他一間房子住些日子。老方丈聽了很喜歡,他説廟裏西跨院有一間閒房,你隨便哪一天都可以搬了去;將來你給他抄寫抄寫經卷,他們還可以貼補你幾個錢。廟裏地方又大,又清靜;再説不用花房錢,總比在店裏強得多了。每天兩頓飯,你可到附近的切面鋪隨便吃些,那就費不了多少錢了。”

    李慕白聽了,便點頭説:“很好,那麼我今天回去收拾東西,明天就搬了去!”郝殿臣説:“我叫來升先帶你到廟裏見一見老方丈,順便看看房子;若是房子漏,或是太潮濕,那自然也不能住。”

    遂就叫過跟班的來升,叫他拿上自己的一張名帖,帶著李慕白到法明寺去。

    當下李慕白跟著來升到了丞相衚衕法明寺,見著老方丈廣元。這老方丈年有六十多歲了,骨瘦如柴,倒真像一個老比邱;派了一個徒弟名叫智通的,帶著李慕白去看房子。這座廟本來很大,不過年久失修,香火地既少,又沒有甚麼大施主,所以顯得窮苦;上下和尚,不下十幾個人。李慕白到了那西跨院,只見有三間小殿堂,也不知裏面供的是甚麼神佛?兩廡停著十幾口棺材;另外有兩間東房空閒著,裏面有一鋪炕、一張桌子、兩隻凳兒。雖然屋裏很暗,倒不甚潮濕,並且聽智通和尚説:“這房倒不漏雨。”

    李慕白看了看,環境既清淨,院子又寬敞,沒事時若在院中練習寶劍也很好;於是便向智通説,自己明天搬來住。遂出了廟門叫來升回去;李慕白就出了丞相衚衕,順著大街走去。因想現在自己既要搬到廟裏,從今以後,除了與德嘯峯往還之外,就是常常練習自己武藝;纖娘那裏,總是少去才是。又想起昨天自己在她的牀上嘔吐了一陣,給她銀子,叫她另做被褥,她又不肯;她這種情義,叫自己心中實在難安。遂就走到一家綢緞莊前,信步進去,挑選了兩種顏色明豔、花樣新穎的綵緞,每樣撕了十幾尺,便拿看走到韓家潭寶華班。

    此時纖娘正在梳頭,忽見李慕白拿著綵緞來了,便著急道,“李老爺,你這是幹甚麼?”李慕白-擔骸白蛺斕氖慮椋我實在心裏不安,所以找才扯了幾尺緞子;顏色花樣也不大好,你隨便做一件甚麼就得了!”纖娘微笑道:“我就猜著了,李老爺一定要給我買幾丈綢緞,為是賠我們的被褥;可是一賠了我們,從此也就不上我們這兒來了!”李慕白見纖孃的口齒這樣的伶俐、尖鋭,不禁急得頭漲臉紅,勉強笑著説:“沒有的話,我回頭走了,今天晚上就來。每天至少我要到你這兒來一次!”李慕白的話,還要往下去説,卻被纖娘截住。她微帶著倩笑,又彷彿正正經經地問道,“準的?説了話可得算話!”李慕白後悔自己把話説得太慷慨了,便笑道:“你放心,只要我有工夫,我一定來;除非遇見的事,牽贅住我的身子。可是我就是人不能來,我的心也時時刻刻不能忘你!”

    此時謝老媽媽出屋去了。纖娘聽了李慕白這話,忽然把雙手扶住李慕白的肩頭,她仰著臉,眼圈一紅,驀地流下淚來,一頭倒在李慕白的懷中。李慕白皺著雙眉,低頭看那捱在自己胸前的女人柔秀的髮髻。心裏卻緊蹙著、悽楚著,勉強戰勝自己的感情。把纖孃的頭扶起來,替她拭著眼淚,便微嘆著説:“這樣很容易糟踐了你的身子,你千萬不可再這樣了。你的傷心之處,我全都知道,以後有工夫咱們再細談,我必要給你想法!”纖娘聽了這話,更是哭泣得厲害,李慕白十分感到沒有法子可以勸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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