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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這時秀蓮姑娘已到丁大門前。進了門房,看見了謝老媽媽那副衰老貧寒的模樣,她就帶著憐憫的態度,問道:“你是姓謝嗎?有甚麼事來找德五爺?”秀蓮姑娘進入門房之後,就嚇得那裡的一個僕人趕緊站起身來,低首侍立。

    謝老媽媽雖然現在窮困,可是眼睛是看過綢緞的。她見秀蓮姑娘身穿著青布旗袍,可是沒纏足,大松辮上系著白頭繩,就想:也許是個丫鬟吧?正在打量著,旁邊那僕人說:“這是俞大姑娘,你還不快請安!”謝老媽媽趕緊請安,央求著說:“大姑娘,求你跟德五老爺說說,把那位李大爺請來,或是給我們想個辦法。那苗老虎眼看著就要把我跟我的女兒逼死啦!”

    這時剛才這個僕人又由院裡出來,向秀蓮姑娘請求似地說:“我們大奶奶請你到裡院有話說!”

    秀蓮姑娘並不理他,就很詳細地向說老媽媽問明瞭一切情由。她這時才知道,原來苗振山、張玉瑾等人已來到北京,李慕白卻不知往哪裡去了?又如說老媽媽在說話時,哭泣得很是悽慘。秀蓮姑娘覺得謝家母女實在可憐,並且想要看看纖娘去,遂就說:“我到你家裡看看去。你不要發愁。那苗振山如若再欺負你們母女,我能夠把他們打走!”說這話時,眉目間露出一種冰霜般的神態,回首吩咐僕人說:“出去給我僱一輛車來!”僕人一邊答應,一邊皺眉出去。

    這裡謝老媽媽聽秀蓮姑娘這樣一說,倒把她嚇住了,只是翻著眼睛呆望著。秀蓮姑娘在旁邊凳子上坐下,俊俏的臉龐氣得煞白,眼角帶著怒意,咬著下唇。沉思了一會,便微微發出了嘆息,向說老媽媽說:“大概你不認得我,我叫俞秀蓮。我也是受盡別人的欺辱的。可是我學過武藝,無論怎樣兇暴的人,我也不怕。現在我要鬥鬥那苗振山和張玉瑾,一半是幫助你們母女;一半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報仇出氣!”

    謝老媽媽在旁邊還聽不甚明白,只是連連請安說:“俞大姑娘,你就可憐我們孃兒倆吧!”她想著這位姑娘會不會武且不說,大概總是個有錢的人。倘能用濟她們些錢,讓她們孃兒倆找一個地方逃命,那也是個辦法呀!此時那個僕人僱了一輛騾車來,以無可奈何的樣子向秀蓮姑娘說:“俞姑娘,給你僱車來了!”秀蓮姑娘便站起身來,拉著謝老媽媽出門上車,便出了東四三條的西口。

    這時同著謝老媽媽來的那個於二還在道旁等著呢。一見謝老媽媽坐在車裡,車旁坐的是一位年輕-素的姑娘,他就覺得詫異,趕近車來問道:“謝老嫂子,你這是上哪兒去呀?見著德五爺沒有啊?”謝老媽媽說:“沒見著德五爺,這位俞大姑娘是德五爺的親戚,人家能夠幫助咱們。咱們現在回去吧!”說著車也不停,就順著大道往南城外走去。

    在車上,謝老媽媽就問俞秀蓮是甚麼地方的人,跟德五爺是甚麼親戚。秀蓮姑娘彷彿在思索著甚麼事,並不答她的話。謝老媽媽十分殷勤巴結著,又問了許多話。秀蓮姑娘就說:“我跟德五爺並不是親戚,李慕白倒是我的義兄。你放心吧!回頭我見著你的女兒,我看看你們的情形,無論是錢上,是人力上,我總能替你們想個辦法。別瞧不起我,我雖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可是我自信一定能夠把苗振山那些人打走。”謝老媽媽趕緊說:“姑娘哪兒的話。我們既求姑娘可憐我們孃兒倆,哪敢又瞧不起姑娘呢!”口裡這樣說著,眼裡卻覺著這位姑娘長得可真是體面,要是打扮起來比自己的女兒還得好,並且年歲又輕。只是看不出,這姑娘到底有其麼本事。

    車到了粉房琉璃街,在謝老媽媽住的門首停住。俞秀蓮姑娘就看見門前有兩個人正在來回地走著,全是高身材,寬膀臂,披著灰市大棉襖;棉襖裡像是藏著甚麼刀子、棍子的樣子。又見謝老媽媽嚇得變色打顫,彷彿她是認得這兩個人。秀蓮姑娘就低聲向謝老媽媽說:“別害怕!”遂就跳下車來,叫車在門旁等著。趕車的把謝老媽媽攙下。謝老媽媽連冷帶害怕,兩腿發軟,一下車就要跪下,秀蓮姑娘趕緊攙扶住她。

    這時在門前徘徊的那兩個惡漢就追趕過來看秀蓮姑娘,秀蓮姑娘卻不睬他們,同著謝老媽媽進到屋裡,就見炕上躺看一個二十來歲,清瘦憔悴,面帶著傷痕淚跡的女人。謝老媽媽一看見女兒,眼淚又不禁流下來了,就說:“我到德宅去了,也沒見著德五老爺,這位是德宅住的俞大姑娘,人家可憐咱們孃兒倆,說是能教咱們!”

    纖娘勉強著坐起身來,一面掠理著頭髮,一面用眼打量秀蓮姑娘,心裡猜度著,還沒說出甚麼話,就見秀蓮姑娘一點也沒有脾氣似的說道:“你們別著急,我能夠替你們把苗振山打走。李慕白他是我的義兄,你們既然認識他,我更應該幫助你們了。再說,我還要報我自身的仇恨呢!”纖娘聽了,依舊不明白這位俞姑娘是個怎樣的人。

    旁邊謝老媽媽又問李大爺上哪兒去啦?秀蓮姑娘聽人提到李慕白,不禁又引起她內心的幽怨,便搖了搖頭,說道:“我這回到北京來,只見過他一面,我也不知他現在是上哪兒去了!”說時心裡想著:李慕白並不是冷心腸的人,為甚麼自己一來到北京,他也不去看看自己,細談談別後各人的遭遇,竟是那樣的冷淡無情呢!又看了看纖娘,見謝纖娘容貌很是清秀,想她必是一個有名的妓女,李慕白到北京之後,就與她相識。可是獨怪李慕白,那樣生性高傲、武藝精通、朋友眾多的人,怎會連這可憐的謝家母女他也保護不住呢?

    此時炕上坐著的謝纖娘也驀然想起,這位俞姑娘大概就是李慕白曾對自己說過的,那個才貌雙全,最合李慕白心意,可是早已許配他人的姑娘吧。不知怎麼,心中彷彿愧對俞姑娘似的。又想起了那英俊誠懇的李慕白,心中也不禁一陣悲痛,落了幾點眼淚,便悲切切地說:“俞姑娘!多謝你這樣好意,來幫助我們,可是你不知道,現在要逼我們死命的那個苗老虎,他是個頂兇橫的人。他手下又養著好些個打手,都是殺人不眨眼。我的爸爸就是叫他們給打死的!俞姑娘,你別為我們的事出了甚-粹洞恚那樣一來,我們可更對不起李慕白李大爺了!”說著,抽搐著哭泣,肩膀一聳一聳地,用一塊被淚溼透了的桃紅綢帕擦著眼睛。

    謝老媽媽冷得縮著雙手,眼淚鼻涕流在一起,她也不知道去擦,彷彿傻了一般。這時屋門一開,有兩個女子探著頭來看俞秀蓮姑娘。俞透蓮姑娘見這兩個女子,都穿著紅綠的綢緞衣裳,梳著美人髻,擦著妖豔的脂粉,雙眉中間還點著一點肥脂,其實都不過是十四五歲的樣子。可是那一種妖佻,令人一看就知道是賣笑的婦人。秀蓮姑娘知道這院裡住的人都不大好,就皺了皺眉,向纖娘說:“你們放心!我不怕甚麼苗老虎,這種惡霸我決不能饒了他們!”

    話剛說到這裡,忽聽街門外有一陣吵鬧的聲音,那兩個妖佻的姑娘趕緊又跑出去看熱鬧。秀蓮姑娘站起身來,說:“我出去看看去!”這時門外就有男子的聲音哭號大罵著說:“你們就打死我吧!”謝老媽媽聽出是這院裡住的於二的聲音,她也趕緊跑出去。

    這時是那於二跟著秀蓮姑娘的車走回來,不到門首,就被苗振由派在這裡監視的那兩個惡徒揪住。

    一個揪住他-打,一個在旁逼問他剛才把謝老媽媽帶到哪裡去了,跟來的那個姑娘又是甚麼人。於二是不肯實說,嘴裡並罵了幾句,就被兩個惡徒把他按倒在地下,拳足交加。於二躺在地下大罵大喊。

    這時秀蓮姑娘出來;趕緊由門店找著一根頂門的棍子,掄棍過去,向那兩個惡徒就打。一個惡徒的頭上立刻打得流了血;另一個惡徒就一解大棉襖,由腰間抽出短刀來,向著秀蓮冷笑著道:“你這個小娘兒們,真敢跟老爺動手嗎?小心老爺一拳,把你的xx頭打痛了!”

    秀蓮姑娘此時已脫去長旗袍,露出緊身的衣褲,掄棍過去,又把那個惡徒打了幾下,並由一個人的手中奪過一口短刀來。扔下棍子,過去抓住一個人,用力向那人的臂上就刺。那人跑也跑不了,扎掙也扎掙不得,只喊了一聲“噯喲”,血水就順著胳臂流下。

    另一個惡徒一看事情不好,這位姑娘太厲害,他就抱著被頂門槓打破了的腦瓢,往北口外跑去。

    才跑出了北口,就見一個身穿藍緞子棉袍的瘦子,身後帶著三個人走來,這人正是冒寶昆。因為苗振山回到慶雲店內,他還是不出氣,又怕謝家母女再跑了所以又叫冒寶昆帶著人前來,逼著謝家母女收拾好了東西,當日就搬到他們慶雲店裡去。

    冒寶昆還沒進粉房琉璃街,這個吃了打的人,就迎面走來。他看見冒寶昆,就趕緊跑過來說:“冒大爺,快去看看吧!那謝老婆子也不知從哪兒請來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兇極了!拿著一根棍子,把我的頭打破。現在把我們那同伴揪住,正打著呢!”冒寶昆一聽,氣得臉上發紫,小眼睛一瞪,臉上的刀痕越顯得清楚,他就罵道:“這是甚麼事?可惜你們兩個大小夥子,會叫一個小丫頭打得這樣,多麼洩氣!”一面說著,一面攢著乾瘦的拳頭,很快地走進了粉房琉璃街。

    只看那裡有許多看熱鬧的人。苗振山的徒弟瞪眼龐七,鼻青臉腫,袖子上滴著血,十分狼狽地走來。冒寶昆就喝道:“怎麼回事?打你們的那個丫頭,是謝老婆子的甚麼人呀?”龐七哭喪著臉,搖頭說:“我也不知道,謝老婆子出去了一趟,就把那個女人請來了,真厲害,我們兩人都打不過她!”冒寶昆捋著袖口說:“走,你們跟我去!我倒要看看是哪個窯子裡出來的這麼一個小娘兒們,竟這樣潑辣!”說時,他很快地來到門首。

    那於二這時正在得意洋洋,跟那一些看熱鬧的人談話。忽然見姓冒的帶著人又來了,他就趕緊跑-去,把街門關上,急急地到了纖孃的屋裡,就向俞秀蓮說:“俞姑娘,那姓冒的又帶了幾個人來了!”秀蓮姑娘從容著說:“不要緊!”這時外面-膨地砸門,秀蓮姑娘把剛才搶過來的那口短刀握在手裡,出屋去開門,嚇得於二和謝老媽媽等人全捏著一把汗。

    這時外面的冒寶昆雙手叉腰,身後的四五個人,全都亮出梢子棍和明晃晃的短刀。不想雙門一開,冒寶昆抬頭一看,門內是站著一位青衣褲的年輕姑娘,從那秀麗的姿容看去,十分的眼熟。這時秀蓮姑娘也認出來了,這個姓冒的,就是鉅鹿縣的那個冒六。因為早先他也認得自己的父親,所以自己也與他見過兩次面;不過覺得這個人非常討厭,想不到他也跑到這裡來了。當下便面帶怒容說:“冒六,你幹甚麼到這兒來了?你也要找打嗎?”

    冒寶昆一認出這位姑娘是鐵翅雕俞老鏢頭的女兒俞秀蓮,立刻就嚇得他退後了兩步。本想要跟姑娘親近,叫她一聲大妹妹,可是看了俞姑娘那生氣的樣子,而且手裡還握著一把刀,他簡直不敢造次了。遂就連連作揖,陪笑說:“原來是俞大姑娘,你好呀!聽說我俞大叔也故去啦?”秀蓮姑娘聽冒寶昆提起她的父親,就不由面上現出一陣悲慘之色,把牙咬了咬,就說:“你先別說這些廢話,我就問你為甚麼架著苗振山來欺負謝家母女?”

    冒寶昆趕緊陪笑著說:“姑娘是知道我的,我跟孫正禮是盟兄弟,在鉅鹿的時候,俞老叔也常常照應我,現在我在四海鏢店當鏢頭,向來我不做那些欺寡凌弱的事。這謝老婆子的女兒實在是苗振山苗員外的妾,她們由河南拐了許多金銀,逃到北京來,先在窯子裡混事,後來跟了李慕白……“咳……!我也不敢跟姑娘細說。乾脆一句話吧!她們孃兒倆,看著彷彿可憐,其實是頂可恨不過。今天苗員外找了她們來,她的女兒還拿刀子把苗員外的臉給扎傷了,要不是我給勸說著,苗員外早把她們打死了。現在我就是來接她們,送到苗員外住的店裡,過幾天苗員外把她們帶回到河南去,姑娘你就別管啦!”說著,他翻起小眼睛向秀蓮姑娘看著,只見姑娘那黑亮亮的俏媚眸子,略一凝視,彷彿射出一種嚴厲的火焰。姑娘手中的短刀猛然一抬,冒寶昆趕緊就退後兩步。只聽姑娘厲聲說:“快生給我滾開!你架著苗振山,欺凌人家貧弱母女的事,我早就知道了,現在還容你在我的眼前這樣顛倒是非!要不看著你是我的同鄉,我現在就要你的性命。快告訴我,苗振山、張玉瑾他們住在哪裡?我還要找他們報仇去呢!”

    冒寶昆見秀蓮姑娘怒了,他就趕緊把跟著他來的那幾個人推在一邊,心說:我們惹不起你;你要找苗振山、張玉瑾去,那可倒很好。於是就拱著手,卑鄙地笑著說:“姑娘別跟我生氣呀!我不過跟苗振山、張玉瑾是朋友,如今也不過是給他們管管閒事罷了!”

    秀蓮姑娘又逼問著苗振山、張玉瑾的住處,冒寶昆就說:“他們現住在磁器口慶雲店內。此次前來是應瘦彌陀黃驥北黃四爺之請,專來找李慕白比武,可是李慕白卻是個軟弱的小子,沒等苗張二位來到他就跑了。前兩天,苗、張二位倒是與銀槍將軍邱廣超、神槍楊健堂比起武來,邱、楊二人全都敗了下風。”

    秀蓮姑娘一聽,知道冒寶昆是故意拿這個恫嚇自己,便冷笑道:“別人怕他苗振山、張玉瑾,我可不怕他們!你回去就告訴他們,他們若有本領,可以找我來,不必欺負那謝家母女。”

    冒寶昆笑著點頭說:“得,只要有了姑娘的這句話就完了,我們走了!”說著,回首向那兩個受-說暮腿個跟他來的人說道:“咱們回店裡去吧!”一面走著,那跟著他的幾個人,又是覺得詫異,又是忿忿不平,就齊問冒寶昆說:“冒大爺,那麼一個黃毛丫頭,難道咱們幾個人一齊上前,還打不過好嗎?冒大爺你怎的那麼怕她?”

    冒寶昆聽了微笑著,就說:“怪不得你們常在外碰釘子,原來一點經驗閱歷全沒有。俗語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們是不知道,這位姑娘就是鉅鹿縣鐵翅雕俞雄遠的女兒俞秀蓮,會使一對雙刀,本領真可以的。你想,連你們張大爺的太太女魔王,全都敗在她的手裡,受了傷,咱們這幾個就行啦?剛才幸虧她認得我是她父親的朋友,要不然咱們都休想整著回去!”他那樣一說,把那幾個人也嚇得暗暗吐舌,都想著:這還算便宜,要不然把那個姑娘招惱了,真許賠掉了性命,也沒有人給報仇。

    這幾個人垂頭喪氣地說著話,回到了磁器口慶雲店內。只聽苗振山住的屋內,一遍雜亂的喧笑之聲。原來這時黃驥北來了,並送來兩桌酒席,剛來四個妓女,並請來鐵棍馮-、花槍馮隆等人。那苗振山擁著兩個妓女,大杯地飲酒,正是興高辨烈,連頭上被纖娘砍了的刀傷全都忘了。

    金槍張玉瑾是驕傲地,擎著酒杯,向黃驥北等人敘述自己生平得意的事,並說此次北上走在高陽時,曾遇著一個黃瘦少年,騎著黑馬,手使寶劍,一見面就與自己這幾個人拚鬥,武藝頗是不錯,後來被苗振山用鏢打傷。雖然沒有眼看著他嚥氣,可是大概已不能有活命了。據自己想:那人必是由北京去的,或者就是李慕白的朋友。黃驥北等人聽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那個黃瘦的少年是誰。更想李慕白在北京除了鐵小貝勒與德嘯峰外,原沒有甚麼朋友了呀。

    這時冒寶昆向屋裡一探頭,看見這個景況,就趕緊又到外面來,向那兩個受傷的說:“你們先到別的屋裡,把頭上、胳臂上的血洗一洗,衣裳換一換吧。現在苗員外正在飲酒歡樂,倘若把剛才那些事告訴他,他也許不管;也許立刻就到粉房琉璃街去把他們都殺死,那樣一來事情可就越弄越大了。

    等著我回頭慢慢地再向他們提說。”

    兩個受傷的人,此時頭上和胳臂疼得甚麼都顧不過來,只好憑著冒寶昆說甚麼就是甚麼,他們回到屋裡去洗血敷藥去了。這時冒寶昆才重進屋中,與眾人去歡呼暢飲,眯縫著小眼睛望著侍酒的幾個妓女笑著,腦子裡卻仍舊印著剛才那俞姑娘的一雙使人著迷,又使人害怕的眼睛,想著尋機會把剛才碰了釘子的事說出。

    單說俞秀蓮姑娘,她將冒六等人打走之後,院裡和門外的一些人,莫不把秀蓮姑娘看成了天神。

    尤其那於二,這時他也有了威風了,就向秀蓮姑娘說:“我想他們不敢再來了。俞大姑娘,我帶著你到磁器口慶雲店去找他們,索性叫他們知道咱們也不是好惹的!”秀蓮姑娘卻說:“再等他們一會。”遂拿出錢來,叫於二出去給叫來菜飯,連同謝老媽媽,一起吃過。謝老媽媽就央求俞秀蓮姑娘,說道:“姑娘,他們苦不再來,也就算了吧!別太結下仇恨。我一個苦老婆子,帶著一個病懨懨的女兒,現在連飯都沒有吃,哪裡還敢成天價跟人家嘔氣呀!”秀蓮姑娘一聽謝老媽媽既因為受那苗振山欺侮不過,才把自己請來,現在卻又說這樣的話,未免心中不大高興。不過看她們母女實在是可憐,所以也不願和她生氣。便冷笑道:“你們放心吧!就是跟他們結下仇,也自有我自己去擋,不能叫你們受累。”纖娘倒是嘆息著說:“其實到了現在,還怕甚麼結仇!我的父親是被他們用亂棍打死的,我們孃兒倆在河南時,也不知道叫他打死這幾次了。現在,至多了也不過一死。我們倒沒有甚麼害怕的,不過累姑娘我們這樣……”說到這裡,哭得又接不上氣。

    此時她心中想著:李慕白不知是往哪裡去了,到今日自己才曉得,李慕白雖然也會武藝,性情也很驕傲,但他為人的俠義慷慨,憐貧救難,卻與一般江湖人不同。假使在幾個月以前,自己嫁了李慕白,或許不至到如今這樣窮苦悽慘的境地罷!自己實在是人對不起李慕白了!又想:這位俞姑娘一定就是李慕白所說的他那個意中人。可是李慕白又說過,因為俞姑娘已有了婆家,他才不能求婚。現在一看俞姑娘卻仍是處女的裝束,又不像已有婆家的樣子。纖娘心中納著悶,詳細打量著俞姑娘,覺得這位姑娘賈又溫柔,又端秀,令人不信她是會一身武藝。纖娘心中不禁對俞姑娘發生一種羨慕,同時覺得自己這死灰一般的生命,又發出一點情焰,覺得應當快些病好了,再去找李慕白。隨手又摸了摸枕畔藏著的那口匕首,打算拿出來給俞姑娘看,說一說自己十幾年江湖的奔波、命運的險惡,以及三載以來懷刃報仇的決心,以使俞姑娘曉得自己雖然是個卑賤柔弱的妓女,可是也有些剛烈的心腸。尤其是嫁徐侍郎,背李慕白,那全是萬不得已的事情,而且自己別有難言之隱。

    當下她剛要忍痛帶愧地向俞秀蓮姑娘詳細去說,忽見秀蓮姑娘站起身來,把長衣穿上,說:“我要回去了,晚間我再來看你們。”謝老媽媽當時害怕著說:“要是姑娘一走,他們又來了,那可怎麼辦呢?”秀蓮說:“我少時就來,大約他們不能再與你們為難了。我與那冒六已然說過了,他們若不服氣,可以找我俞秀蓮去。”說畢,把奪來的那口短刀帶在身邊,就出門去了。

    她僱來的那輛車此時還在門前等著。秀蓮姑娘上了車,說聲:“回三條衚衕去。”趕車的直看眼看了剛才在這門前打傷了幾個大漢的這位姑娘,心裡納悶著想:這位姑娘是德五爺的甚麼人呀,口裡連聲答應看,遂就揮動皮鞭,趕著車回東城去了。

    俞秀建在車上回想看:那謝纖娘實在是可憐!她既與李慕白相好,何不等著她病好了,李慕白回到北京時,就叫他娶她呢?由此又想起今年春天,李慕白到鉅鹿找自己比武求婚之事,那時自己也以為他是個輕浮少年。後來在路上相遇,他幫了許多忙,並且送自己和母親往宣化府去,一路上真是處處守禮,時時照顧,由此才知道李慕白確實是一個誠實的人。而且他那超群出眾的武藝,英俊的丰姿,實在是使人羨慕!只不知那遠在天外的孟恩昭,又是個怎樣的人?據李慕白和那鐵小貝勒說,孟思昭倒是個武-高強,心地豪爽的人。可是他為甚麼聽說自己前來,他反倒走了呢?他若是想著窮困微賤,無顏見自己之面,那麼他也應當想一想我父母俱亡,在孟家又不能居住,風塵僕僕地到外面來,究竟為的是甚麼?不就為的是找他嗎?……這樣一想,秀蓮覺得自己更是可憐,並且這一顆可憐之心無人瞭解。同時又想起孟恩昭,願意把他立刻尋著,把自己為他所愛的苦處都告訴他,看他有人心沒有?坐在車裡,暗暗地流著眼淚。

    少時走到了東四牌樓,就見有德宅的兩個僕人迎面走來。一看見車上坐著俞姑娘,就趕過來,著急說:“俞大姑娘快回去罷!我們老爺剛才回家,聽說姑娘走了,他直著急,正叫我們找姑娘回去呢!”俞秀蓮姑娘眼淚未乾,勉強微笑著說:“有甚麼不放心的?你們老爺也太膽小了:”口裡雖然這樣說著,心裡卻覺得德嘯峰夫婦實在都是好人,他們對自己太是關心了!當下趕車的依舊揮著鞭子,心裡卻笑著德五爺不放心這位姑娘。其實這麼厲害的姑娘,走到哪裡去,她也吃不了虧呀!當下德宅的兩個僕人也跟著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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