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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到了德宅門首,秀蓮姑娘跳下車去,就往裏院走去。進到裏院,只見德嘯峯連官衣都沒顧得脱換,正在廊子上來回焦急地走著。一見秀蓮姑娘回來了,他就嘆了口氣説:“俞姑娘,你回來了,真急死我啦!”德大奶奶也從屋裏出來,拉著秀蓮的手,一半笑,一半抱怨地説:“我的妹妹,你真急死我啦!你五哥回來把我好抱怨一頓!”

    秀蓮姑娘笑著説:“這算是甚麼的,我怎麼由宣化府出來的呢?”説時,德大奶奶拉著秀蓮進屋。

    德嘯峯悖跟著到屋裏,就説:“俞姑娘,北京城這地方甚麼壞人都有,甚至想不到的事情都能發生。你是不知道的,在這裏關著的日子,比在大江大海去闖蕩還難得多呢!”秀蓮姑娘坐在一個機凳上,就由身畔取出那把短刀來,笑著向德嘯峯説:“德五哥,剛才我在那謝家門前,搶過這一把刀,扎傷了苗振山手下的兩個人!”説話時,她面帶得意之色,就把謝纖娘與苗振山的關係,她母女現在為苗振山所迫,自己打抱不平的詳細情形,全都告訴了德嘯峯。德嘯峯一聽,心裏覺得不自在,暗想:想不到那翠纖原是吞舟魚苗振山的逃妾,這裏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很後悔自己早先帶著李慕白涉足花叢,這半年來他們就結下了孽緣。結果李慕白下了一場獄;翠纖現在是病體纏綿,賠上了徐侍郎和胖盧三的兩條性命還不夠,現在苗振山又找到北京來了。李慕白雖然沒回來,可是俞秀蓮今天已然出了馬,這一場爭鬥恐怕怎樣也躲不了啦!説不定還得仍掉幾條人命呢!於是皺著眉,只聽俞姑娘説著他卻一聲也不響。

    俞秀蓮説完剛才爭鬥的事,忽然又撲簌簌地流下淚來了。就慘悽悽的,帶著抱歉之意,向德嘯峯説:“德五哥,你是當官差的人,按説我現在住在你家,就不應該給你惹事,可是現在我已知道逼死我父親的仇人張玉瑾、何三虎、何七虎和女魔王等人,全都來到北京,我不能再忍耐了,一半日我要找他們去拼命。勝了自然沒的話説;倘或惹了禍,我也自身承當,決連累不著五哥……”德嘯峯連連搖頭,説:“俗語説:“冤家宜解不宜結。”俞姑娘你何必要這樣量狹呢!”秀蓮姑娘一面拭著淚,一面決然地説:“我一定要為我的父親報仇,並且要剪除了苗振山那個惡霸!”説完,秀蓮姑娘把眼淚拭乾,那口短刀依然帶在身畔,真彷彿立時要找那苗振山、張玉瑾決鬥去。

    德嘯峯皺了半天眉,就向秀蓮姑娘勸解道:“我勸姑娘不要急躁。張玉瑾、苗振山等確實武藝高強,不能輕敵的。尤其苗振山的飛鏢,聽説是百發百中。邱廣超就因為跟他們爭鬥,中了一鏢。剛才我去看他,他左臂上腫起了多高,痛得夜裏連覺也睡不著!”

    德大奶奶在旁聽著,就更是害怕,向秀蓮姑娘勸説:“大妹妹,千萬別去惹他們了。他們那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甚麼鏢啦、箭啦,全都會使。倘若妹妹你受了點傷,我們的心裏有多難受呀!”

    德嘯峯説:“剛才我也見著鐵小貝勒,他勸我現在也不要惹氣,看著苗振山他們,假若他們作出甚麼犯法的事,自會由衙門裏抓他們。等過些日李慕白回來,再想辦法跟他們比武。”

    秀蓮姑娘聽著,不禁微微冷笑,説:“何必甚麼事都要等著李慕白回來呢?”德嘯峯見秀蓮姑娘這樣性傲,連李慕白都瞧不起,她自然更瞧不起我了。於是就作出激昂憤慨的樣子,説:“並不是非李慕白回來就不成,因為現在這些麻煩,全都是他的事情。苗振山、張玉瑾是黃驥北請來,專為與他決鬥的;謝翠纖那個婦人,本來也是與慕白相好的。”説話時用眼望著秀蓮姑娘,見秀蓮姑娘冷笑不語,彷彿她心裏早已有了甚麼打算似的-

    了一會,秀蓮姑娘的態度又轉為和緩,就説:“德五哥也不必再説了,現在我報仇的事暫且不提。只是剛才我在謝家曾打傷了苗振山手下的兩個人,倘若他們再找了去,那謝家母女不是更苦了嗎?我的心裏真不安!”德嘯峯説:“這不要緊。我派人拿我的職名,到南城衙門裏知會一聲,請他們派幾個官人在謝家門首照應照應。苗振山就是親自找了去,他也未必就敢把謝家母女怎樣了。”説著,德嘯峯就起身出屋。

    這裏德大奶奶又向秀蓮姑娘勸慰了半天,秀蓮姑娘內心雖然依舊不痛快,可是表面不能不做出寬心的樣子,並説:“自從我來到這裏,就給五哥和嫂子添麻煩!”德大奶奶笑著説:“大妹妹,你這話是從哪裏説起!你五哥素日最愛交朋友,管閒事,我現在也學學他,咱們姊兒倆也交一支。”又説:“現在我甚麼也不盼望,只盼望那位孟二少爺快點回來,你們倆人見了面,我們也就都放了心。

    要不然,你一個年輕的姑娘,就説是會武藝,不能受人的欺負吧;可是這樣飄流著,長了也不像話呀!”説時,她不禁替秀蓮姑娘流著眼淚;秀蓮姑娘也俯首微嘆,又談了幾句話,便回到自己住的屋內,歇息去了。

    當日德嘯峯派人到南城去託官人保護謝家母女。併為提防著苗振山派人來家裏搗亂,叫門上的人特別謹慎些。到晚間神槍楊健堂來到,談了談俞秀蓮的事,德嘯峯就發愁沒有辦法。楊健堂卻説:“據我想,俞秀蓮要找張玉瑾去報仇,咱們也攔不住她,或者她的武藝真比張玉瑾等人高強。至於李慕白,大概他也不能回北京來了,他並不是躲避張、苗二人,卻是躲避俞秀蓮。”德嘯峯唉聲嘆氣地説:“想不到把事情弄得這麼糟。連邱廣超都負了重傷!再過幾天,那苗振山、張玉瑾等人若是還不走,還不定要由甚麼事情呢!”二人談了半大,楊健堂就回店房去了。

    德嘯峯在屋中發了半天愁,看了一會書,德大奶奶就從俞秀蓮的屋中回來。燈邊無人,夫妻就對坐談話,德大奶奶就悄聲説:“剛才我在俞姑娘的屋裏又説了半天話,她又直流眼淚,想她死去的父母。看那樣子,她還是非得找那姓張的去報仇不可!”德嘯峯搖頭道:“她若一定要去,我也攔不住她,因為李慕白咱們才認識她的。她若一定不聽咱們的勸説,咱們可又有甚麼法子呢!”德大奶奶又低聲説:“幸虧咱們沒莽撞了,沒勸她去嫁李慕白,看她還是很貞烈呢!剛才她叫我看了,她由家中帶出來一枝金釵,那就是當初孟二少爺給她下的訂禮。她拿著金釵,對我哭了半天!”德嘯峯一聽,也十分感動,覺著俞秀蓮姑娘真是一個既可敬又可憐的女子,同時又憤恨那孟思昭,就説道:“孟恩昭那小子也真沒-,這麼好的姑娘,他一點也不體念,卻跟李慕白這樣推推讓讓的!”德大奶奶推了德嘯峯一下,説道:“你小點聲兒!”説話時向著窗户扭嘴兒,德嘯峯也直著眼睛去看窗户,半晌無話。

    這時窗上淡淡的蒙著月色,外面是西北風颯颯地吹著,並無別的響聲。德大奶奶就叫進僕婦來鋪放被褥,並悄聲問道:“俞姑娘睡了沒有?”僕婦説:“俞姑娘的屋裏燈可是滅了,大概是睡了吧。”德嘯峯看了看錶,天色已不早了,便站起身來,到前後院子查看了一番,方才回屋就寢-

    擁蹲萋硐琅殲強徒正色直言貝勒息惡鬥到了次日,德嘯峯恐怕俞秀蓮又出去惹事,家中的人攔擋不住她,非常的不放心,可是自己又必須上班去,沒有法子,只得囑咐妻子一番,他就帶著跟班的壽兒上班去了。家中的德大奶奶,雖然婆母屋中不必她時時侍奉,小孩子也有僕婦奶孃們看著,但內宅瑣事,也夠她忙的,哪能夠時時看著俞秀蓮呢?所以結果是那秀蓮姑娘,在她屋內悄悄地換上了緊身的衣褲,提著一對雙刀就走到外面。先到了車房內,親自把自己的那匹馬備好,就有僕人趕過來問:“俞大姑娘,你要上哪兒去呀?”

    秀蓮姑娘把雙刀掛在鞍下,冷冷地説:“我要騎著馬出去走走,怎麼,你們還敢攔阻我嗎?”那僕人被秀蓮姑娘那厲害的眼睛逼視得一聲也不敢響,就看著秀蓮姑娘牽馬出了車門。等到僕人進裏院回報的時候,秀蓮姑娘早已騎上馬出了三條衚衕,順著大街向南城走去了。

    北京城這地方婦女雖較他處開通,可是大家的奶奶姑娘,出門來總是坐車,並且都要垂著車簾。

    除了偶爾有鄉間的婦人騎著騎進城之外,絕著不見秀蓮這樣的年輕女子,短衣匹馬在街上行走。當下路上有許多人注意著看,並有人在馬後跟著,都不曉得從哪裏來了這麼一位美貌而潑辣的蠻裝姑娘。

    俞秀蓮並不正眼去看那些人,她只催著馬快走。此時東方發出來的陽光照著她的鬢髮,馬蹄得得地敲在石頭道上,那裝著雙刀的鞘子,也和銅鏡相擊作響。衝著峭寒的晨風,不多時就走到這南城粉房琉璃街。

    到了謝老媽媽住的門前,只見那兩扇破門板緊緊閉著,秀蓮姑娘就偏身下馬,拿著馬鞭子上前敲門。待了半天,才聽見裏面是那於二的聲音,問道:“找誰呀?”秀蓮姑娘在外面答道:“是我,我姓俞。”裏面的於二聽出是俞姑娘的聲兒,才敢把門開開。

    秀蓮姑娘一看門裏的於二是蓬散著頭髮,披著一件破棉襖,臉上還有昨天破人打的傷痕,跟小鬼似的。他笑著説:“俞姑娘,你起得真早,你裏邊坐吧!謝家孃兒倆都還睡著啦,我叫她們去。”秀蓮姑娘卻擺手説:“不用。我問你,昨天我走之後,這裏沒有事嗎?”於二説:“怎麼沒有事?你走後不多一會,那苗振山又派人來搗亂,幸虧官廳上派了兩個人,在門前鎮壓著,他們才沒敢發橫。可是他們直問你住在哪兒,我們沒敢告訴他們。”秀蓮姑娘聽了冷笑了笑,就説:“不用他們找我,我現在就找他們去。”遂問於二那磁器口慶雲店在甚麼地方?於二一面指告著地方,一面看著秀蓮姑娘的那四健馬和鞍下的一對雙刀,心説:這位姑奶奶真要找那苗老虎打仗去嗎?

    此時秀蓮姑娘聽明白了,就扳鞍上馬,説道:“我找他們去!”遂就放馬跑出了衚衕口,順著大街直往東走去。街上也有幾個騎著馬跑公事的官人,他們也縱馬跟著秀蓮,並且説説笑笑,品評著秀蓮姑娘的衣飾和容貌。但是秀蓮姑娘的騎術甚好,只揮了幾鞭,馬就往東飛馳去了,把-竺嫺穆磯下很遠。

    少時到了磁器口,秀蓮姑娘就把馬勒住。一手掠著鬢,一手提著繮,慢慢地行走,不覺已然走到那慶雲店的門前。慶雲店的斜對過就是一家小茶館,此時那個何七虎套拉著在高陽被孟恩昭砍傷的一隻胳臂,正在茶館裏閒坐,聽旁邊的人談天,忽然見有幾個人爭著跑到外面去,説是看一個騎馬的姑娘。何七虎也是好奇心勝,趕緊到門前去看。他的眼光才一注到馬上那青衣短裝的俞姑娘,立刻嚇得膽戰,想起前番兩次尋俞老鏢頭報仇,都是被這位姑娘給打跑了的。秀蓮姑娘的身手厲害,武藝高強,他是領教過的。看到俞秀蓮的馬匹往東走了過去,他趕緊就跑回到慶雲店。

    這時慶雲店的門前也有幾個人正看著這位騎馬的姑娘。何七虎就説:“你們還看甚麼?這個姓俞的丫頭不是好惹的!”遂説著就往裏邊跑去。只見苗振山臉上貼著膏藥,背著鏢囊,提著單刀,氣忿忿地正往外走。何七虎就説:“苗大叔快看看去吧,那鐵翅雕俞老頭子的女兒,騎著馬在門外呢!”

    苗振山口裏罵著説:“我倒要看看,是怎麼樣的一個小娘兒們就把你們嚇成這個樣子!”一面説著,他帶著兩個惡奴到了門首。只見俞秀蓮向東才走了不遠,又撥馬轉回來了。

    吞舟魚苗振山一看,秀蓮姑娘那俏拔的身軀,妖豔的容貌,他立刻心裏的怒氣全沒有了。掀著大鬍子,咧著嘴,怪笑了笑,説道:“你孃的,聽你們把這小娘兒們説得比妖精還厲害;現在一看,竟是這麼好看得迷人。我苗振山非得把她收服了,帶回河南作我的小老婆不可!”遂回首叫人給他牽來了一匹黃色的健馬。苗振山把刀插在鞍下,翻身上馬,揮鞭催馬,迎上俞秀蓮的馬匹,喊道:“小妹子,你別跟我姓苗的耍著玩,我早就要認識認識你。得啦,快點下馬來,到店裏陪著太爺喝兩盅酒去!”説著在馬上張著手撲奔過來。旁邊看著的人,有的笑,有的哦哦的起鬨。

    俞秀蓮見這苗振山竟是這樣醜惡模樣,口裏亂噴著這些話,氣得她掄起皮鞭,向苗振山的頭上去抽。起先苗振山還狂笑著,説道:“好厲害,你這小鞭子,真敢打你苗太爺!”説時在馬上探身要搶俞秀蓮的鞭子,卻被俞秀蓮已連抽了篾下。這時可真把苗振山惹惱了,立刻腦門子的紅筋崩起,鬚髮怒張,瞪著兩隻兇眼罵道:“好個小娘兒們;你真是給臉不要臉啊!”這句話尚未説完,就被秀蓮姑娘催馬逼近,驀地用手一堆,就把苗振山摔落馬下。那匹馬嘶了一聲,跳到旁邊,幾乎將苗振山踏了一下。俞秀蓮剛要由鞍下抽刀去殺苗振山,卻見旁邊的人一陣驚惶亂嚷,就見苗振山手下的人提著單刀木棍,趕過來圍打俞秀蓮。秀蓮姑娘卻不願與他們這些打手們爭鬥,就撥馬揮鞭又往東跑了去。後面的苗振山哪裏服氣?他趕緊爬起身來,連土也不拂,就飛身上馬,連拍幾鞭,追上俞秀蓮去,口中喊道:“姓俞的小娘兒們,你別走……”口中罵著十分粗野的話,氣得俞秀蓮本要回身殺死他,又想這是在北京城內的大街上,闖了禍可不容易跑開。於是想起了一個主意來,回身向苗振山冷笑著説:“你先別胡罵,你若有膽子可以跟著我走!”

    苗振山見秀蓮對他這麼一笑,雖然是冷笑,可是苗振山也覺得身子發軟,剛才挨鞭子抽摔時候的怒氣又全都消散了。他就摸了摸鬍子,按了按臉上的膏藥笑著説:“還論甚麼膽子不膽子,今天苗太爺一見看你,我的魂就丟啦。你走到哪兒,我得跟你到哪兒去!”秀蓮姑娘氣得碎了他一口,催馬又往正東走去。苗振山的馬跟在後面跑,雖然街上的人都看著他們覺得奇怪,可是苗振山不管不顧,心裏只想著,看你這小娘兒們往哪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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