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山多終遇虎;上得虎多呢?
──總不成遇上毛蟲吧?
可是“七棧”中的“苦惱鄉”,苦惱鄉中富紳陳七富,就是“上得虎多遇著蟲”。
毛蟲。
陳七富一向喜歡“獵虎”。
──“虎”就是“胭脂虎”的虎。
他喜歡獵豔。
可是,這回,他有了“豔遇”,夜宿“苦惱鄉”的“老虎客棧”,結果,第二天,就死翹翹了。
人人都說:陳七富這回暴斃,敢情是“馬上風”了。
他死的時候,全身赤裸,雙目突睜,牙關緊閉,但那話兒如金剛怒杵,一柱擎天。
他伏屍的被衾之旁,的確留下女人的香味、褻衣、還有長髮。
──敢情那女子有見及此,早已走之不迭了。
唯一跟此情此境很不調和的是:
蟲。
陳七富一雙毛腿,爬沾了六七條肥肥的、粗粗的、毛茸茸的蟲!
就是這幾條蟲,使追命生了疑,且有了破案的線索。
追命曾跟過溫約紅學過“解毒法”。
──要知道解毒之法前,一定要知道“毒”是什麼。
其中一種毒,是用狐不食草、沒羽藥、婆娘蠍製成的。這三種藥都極希罕,不易採得,且都是救人治病的藥物。不過,三種良藥混在一起,取其適量的藥汁,就變成了劇毒,這種厲毒,發作極快,如直接攻入血脈之中,便決難以搶救,而且,中毒之人似心悸、血栓而死,看去不似中毒,也毫無中毒跡象。
這種毒的特徵不多,牙齦緊咬、陽具勃起,一般而言,都未必可斷為中毒,反而會給人疑及是“馬上風”。
──幸好,這三種中的兩種,珍罕無比,找得著而會用的人。更是難逢難遇。
事實上,溫門製毒好手也稱這種毒為:“落馬車”。
唯一比較明顯的特徵是:
蟲喜歡聚集於有這幾種藥味之處。
──大概是因為那三種藥用的葉莖,原來就是毛蟲所嗜食的事物之故吧!
於是,追命就生了疑。
他解剖屍首、遍尋疑點,連腳趾甲裡也不放過。
胃部:無毒。鼻孔,無毒。咽喉,無毒。在他幾乎要絕望放棄之際,終於教他發現了陳七富的陰囊上一個特別的“毛孔”。
──那不是毛孔。
那是結了血痂子的小小傷口。
──那是針孔。
找到了。
──“落馬車”的毒力就是從這兒刺進去的。
這不是“馬上風”。
而是謀殺。
追命立即追查那夜跟陳七富在一起的女人。
沒有線索。
一點線索也沒有。
在人人都放棄的時候,追命卻還不絕望:他從藥物下手,但終於發現,此路不通:婆娘蠍早已缺貨多年,狐不食草只有“老字號”有少量珍藏,至於沒羽藥,則很普遍,任何藥局,均可購得,甚至在山上亦易採得。
從人物下手:那豔麗的女子,好像是跟另一高瘦男子一起出沒,那男子一雙眉總是蹩著的,像不勝憂慮的樣子,看來,便是他介紹那女子給陳七富的。
但這兩人卻似完全消失在空氣中了。
過了大半年,一對江湖賣藝的男女,在表演完畢、俯在地上收拾賞錢之餘,忽然看見跟前站著一對芒鞋。
他們兩夫婦緩緩抬頭,就看見了一個落拓、不羈各寫在臉上和眼神里的年青人;這人,也就是他們命途上的煞星。
從這人的服飾可知:他是公差。
“案發了,”那看似潦倒而自在的“公差”道:“陳七富在死前說了你們的名字,跟我回去吧。”
“胡說,陳七富早已毒發──”
那兩夫婦抵死不從。
“‘毒膽公子’溫亮鬱,你和尊夫人‘擒心娘子’,十個月前在‘老虎客棧’以淬有‘落馬車’毒力的針刺殺陳七富,追命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們逃不了了。”
溫亮鬱大怒,他力護夫人邊戰邊逃。
可是逃不了。
追命的武功,尤其是輕功與腿功,比起昔日,更有大進,一日何止千里。
溫夫人恨聲叱道:“你何苦迫人於甚!”
溫夫人眉目姣好,溫雅賢淑,眼神里自透露出一股英氣,而神態間又閃過一種落寞──不知怎的,追命卻覺得有點親切、有些兒眼熟。
追命能夠破案,是緊緊攫住了一條線索不放:能知道“落馬車”這種毒藥的人,武林中也決不多;能配製這種毒力的人,更少之又少;他研究過陳七富的屍身,知他也是會家子,膽敢暗算他且暗殺得手的人,必然是高手;能夠獲得那兩種秘藥的人,恐怕更屬罕見。
他從藏有狐不食草的“老字號”溫家中下功夫,再從專門配製毒藥的“小字號”下手,苦苦追查,終於給他查到:
大約一年前,“毒膽公子”溫亮鬱的確遽然離開了“老字號”,之前,他與一女子雙宿雙棲,因與“毒膽公子”匹配之故,江湖人皆稱之為“擒心娘子”;聽說這女子要討好人、只不過三言兩語,賺人很有一套。
溫亮鬱此後不知何故,脫離了溫家,“老字號”的人已不認他為溫家成員。
追命便根據這線索追查了下去:有了目標,好辦多了。
當他得悉這對小夫妻在冰城一帶賣藝之後,一上來,便用話兌住了對方。
“毒膽”“擒心”見案發敗露,只好力戰到底。
溫亮鬱雖只擅於製毒,但跟他娘子一樣,手底下功夫也很高明。
可惜。
可惜他們遇上的是追命。
追命的腿法,這時已進入嶄新境界,似風般無相、如雲般無常,像霧般無向,像火般無定。
他像一塊飄浮在空中的大石,在無從發力處有莫大的力量!
──他竟用一雙腿子,把眼前這兩大高手點倒,而不傷任何一人!
給點倒的溫夫人,還恨恨的用唾星子啐他,怒罵:“狗腿子!”
為了要供辭作證,追命也在公堂上聽判。
到了這個地步,溫亮鬱這對小夫妻也直認不諱,坦然承罪。
“擒心娘子”力言此事與其夫婿無關,是她以美色相誘,以“如果要娶我,必定要替我毒殺一仇人”為條件,溫亮鬱只好替她研藥,她以色誘陳七富,在重要關頭時以毒針刺殺了他。溫亮鬱供詞雖一力維護,在罪名都往自己頭上栽,但顯然此事非他所策動主使。
縣官問她姓名籍貫,何以殺人。
“我姓崔,叫妙花,排行第三,霹靂縣味螺鎮人。”“擒心娘子”語音堅清,句句猶把追命震落萬丈崖底,“我殺的原為‘更衣幫’兇徒,外號‘七層虎’朱麥,現在化名為陳七富,以為可以逃避仇家。當年,他打傷了我酒醉的爹爹,又傷了我那將臨盆的孃親,還使我那久已失蹤的弟弟,飽受‘七苦神拳’之苦,並向‘太平門’告密,以致梁堅乍分別殺害了我苦命的爹爹和娘,害得我家散人亡!而今他換姓改名,仍在這兒享福玩女人,我自是非報這個仇不可,非殺他不可!”
追命只覺天旋地轉、星移斗換。
──那是……
──那原來是他的三姊!
──他抓的原來是他的三姊和三姊夫!
(而三姐夫婦為的是替爹孃手刃大仇!)
“不管這樣那樣都一樣,殺人的人總有一大堆理由!”收了“更衣幫”送來的“黑錢”而心滿意足的縣太爺萬士興這般結案:“殺人填命,欠債……這個嘛,拿錢便是!來人啊,帶下去,把這對男女押牢候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