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一的高手和常人不同的地方是在行事的方式,一如下棋:高明的棋手,總是每一步都是直取要害、一針見血、殺人於無形;而一般庸手卻只是落子在不痛不癢、無關宏旨處。
當追命乍現,表露身份的時候,他在十萬火急的關頭救了冷血。
──但冷血已決非庸手。
同樣,當追命知道大笑姑婆就是“一流一”的時候,他已身陷絕境,幸有“一流一”出手相救。
當然追命也是一流好手。
不過,一流好手之上,還有一流一的高手──例如大笑姑婆就是一個!
大笑姑婆在片刻間,已救了追命,殺了司徒拔道,傷逐大相公,迫死上太師。兩人迅速離開了菊睡軒之後,她還是笑嬉嬉的在那兒,柔情萬種的望著追命。
可是追命已一點也不認為那是可笑的,更不以為她是可笑的。
──常以為別人是可笑的人,可笑的常是他自己。
他說:“對不起。”
她說:“你並沒有對不起我。”
他說:“謝謝你。”
她說:“你也沒有什麼要謝我的。”
他赦然道:“你救了我。”
她道:“換作是你──假如你知道我是誰的話──你也一樣會救我的,可不是嗎?”
他道“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你就是‘三大女神捕’之一:‘一流一’花珍代花姑娘。”
她笑道:“要是給你知道了,我這‘女神捕’的薄名豈不是白混了?留在大將軍身邊,得打省十二分精神才行。連諸葛師叔也不知道我已混入大連盟裡,你又怎麼知道!”
他慚然:“我也不知道原來你就是懶殘大師伯的三位女徒之一──花師姊!”
她道:“我跟你的任務不一樣。你們‘四大名捕’有御賜玉玦,可先斬後奏,但一切都要依法行事;我們三師姊妹名為‘神捕’,其實是刑部殺手,專殺十惡不赦惡犯。我們只憑良心做事,該殺就殺,當斬即斬,所以,做事辦案手法,跟你們不大一樣。你們多顧忌些,但我們沒有。”
他忙道:“可是你們也較兇險些;沒有朝廷欽命,不管惡官還是狗賊,要向你們反撲之時,也較無顧礙。”
她笑著說:“在這豺狼當道、奸惡掌權的世途上,誰出來做事沒冒險?越是大事,冒險越大,這沒啥大不了的。”
他嘆道:“其實,人在江湖裡闖蕩,很多事是無力從心、難以由已的;我當上‘大連盟’的臥底,已感四面楚歌、左右為難,而你還當上了‘大連盟’的副總盟主,可見更加身不容己。”
她正色道:“崔師弟,我們做的都是我們願意的事。但凡一個人做他喜歡做的事,也沒什麼可尤怨的,也說不上什麼犧牲冒險了。世間本有兩種人:一種人是‘人戰江湖’,一種人是‘身不由己’。值得注意的是:‘人在江湖’跟‘身不由己’往往是兩件事。真正身不由已的人,未必是人在江湖──你看,你師父和我師父,雖然一在朝堂一歸隱,但他們可由得了己?可是人在江湖的,未必就身不由己──只不過,他們為自己想做但不敢做、不便做、不好做、不能做的事情找一個好藉口而已!”
他憬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算要當一個臥底,也要當得開開心心、盡心盡力。”
她笑道:“其實,你也幫助了我,我借利用了你。我用喜歡你來顯出我的浪蕩無知,也用你討厭我來讓大將軍感覺到我的恬不知恥──你可知道,在我之前,‘大連盟’的副盟主在三十年內,總共換了多少人?”
“?”
“四十七人。有三十一人,是近十年更換的。所換的副盟主,你可知道都去了那裡‘高就’?”
“…………”。
“全都死了。全給大將軍設計、設法殺了。或者說,他們都到閻羅王前當跟班去了。可見當大將軍身邊的副手,有多危險、兇險!你要是沒有用,但已知道了太多,他便把你幹掉算了;你要是太有用,他怕制不著你,便把你殺掉為妙。所以,我當了他的副盟主,主要不是因為我在他面前表現出色,而是我夠忠心,能為他解決一些他不便解決的事,而且我夠笨、夠戇、也夠胡塗之故!要不然,區區一個大笑姑婆,他那驚怖大將軍何必對我另眼相看?我是個女的,姿色如此,姿質也有限,他大可放心,不怕我奪權,說實在的,我也還真的篡不了他的權!”
“唉。”
“你嘆什麼氣?”
“你真不愧為我的師姐。”
“說來慚愧,我還沒道明身份,你已明白一切了,而且也知道我是誰了。”
“主要是你假意在我耳上咬一口之際,跟我說了‘神州子弟今安在,天下無人不識君’這兩句暗語,所以,我知道你是自己人,因而,在你驟然出手之際,才能及時盡力配合。”
“可是,你憑這兩句話,頂多也只知道我是‘自己人’,但不可能知道我就是你師姊‘一流一’,花珍代呀!”
“因為你的出手。”
“我的出手?”
“你以‘隔牛打山’神功二度出手,一次為了救我,一次重創大相公。據我所知,精擅這種神奇掌力的,只有懶殘大師系的子弟,我就想起代號‘一流一’,但因其掌功,江湖人在暗裡稱她為‘一牛一’…………”
“不錯,你猜得對,我是‘一流一’,也是‘一牛一’。”
“但我還有些事不大明白。”
“今天是誰設的局?說穿了,很簡單。大將軍懷疑有人放走了冷血,所以他決意要試一試你,也同時探一探別人。不錯,‘小相公’李鏡花確曾在‘久必見亭’目睹屠晚殺死阿里全家,她也的確找過上太師治傷。但她已再沒來過。大將軍就‘打蛇隨棍上’,將計就計傳開去說是‘小相公’再來‘菊睡軒’,為上太師所制,著我們去殺了她。消息分幾個管道傳出去,他猜想曾暗助冷血逃生的敵方內應,勢不讓他殺人滅口,定必出手救護李鏡花。豈料,他已找了近年一力想與他結盟的‘燕盟’高手:‘大相公’李國花。李國花其實是個男子,他擅於也嗜於男扮女妝。有他在,加上我們早有準備,誰敢來救這個‘假小相公’,就勢必喪在大將軍的毒計下、我們的手裡了!”
“好厲害,可是……”
“你不明白我為何要放‘大相公’李國花離去是不是?放了他,豈不是洩露我的身份?不是的。不會的。事實恰好相反。你知道我來這兒當‘臥底’的任務是什麼?跟你是有點不一樣的!你是要找出大將軍的罪證,制止他的惡行,逮他歸案伏法,是不是?我則不然。我是奉命破壞他的一切計劃,讓他們黑道人物、邪派勢力,自行自相殘殺、鬼打鬼、狗咬狗。鷹盟、鴿盟、孤寒盟、生癬幫、多老會都是這樣滅去的。他本來要跟‘七幫八會九聯盟’一些力量結合,我就極力破壞,讓他們無日有寧。魔道勢力越不能整合,正派勢力就可壯大,這就是我的任務。‘大相公’李國花這次死裡逃生,必以為大將軍佈局害他,‘燕盟’勢力與‘大連盟’沒完沒了,這就是我們所求的!殺手滿京華,斯人獨惟悴。你我在如此險惡詭譎的江湖上,仍然急流勇進!若我能辦成如此艱鉅的任務,生以不朽於世,不朽於武林,不朽於青史!我這般醜,我有自知之明,若不立功以傳世,我連活著都朽了。”
追命長嘆了一口氣:“所以,放他回去比殺了他還有功效?”
大笑姑婆哈哈笑道:“對了。要不然,憑我‘隔牛打山’一擊,江湖人稱至少也有一牛一虎、或一牛一象、一獅、一龍什麼的大力,他那個娘娘腔的傢伙怎受得起?活得了?撐得下去?嘿!你別看我整個人傻頭戇腦、虎頭鴨腳的,要知道鴨在江湖,浮在水面上悠悠乎的,但暗裡水底下的兩腳可伶俐、可劃得忙著呢!”
追命心底裡只有一聲長嘆:
好個鴨在江湖。
稿於一九九零年四月四日:志榮出版“溫瑞安武俠漫畫”之“請借夫人一用”。
校於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廿六日:驚聞母病危。
再校於二零零年七月十七日:皇冠版“白骨精”出書;戴上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