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的血花。
鐵手雙掌一交,平空推出,以無形的勁氣,把“血花”漾漾的托住;他雙手翻飛,把內勁形成一個栲栳大的圈,“血花”就小心翼翼的烘托在裡邊,然後他再運勁一催,把“血花”平平的隔窗“送”了回去。
他既不想毀掉“血花”。
也不欲“血花”把自己房間的事物砸得個唏花爛。
當然他更不願意那朵“血花”就“開”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只有用這個方法,把“血花”完璧歸趙,“送”了回去。
李鏡花更氣。
她氣得在顫抖。
然後撫著心口。
鐵手忽然怕了起來。
他怕把這個女子氣死了。
──他聽說過有一種體質荏弱的人,氣一氣就會死的。
他可不想氣死她。
他忙說:“我我我無心偷看姑娘,我我我無意聽姑娘說的話,我我我只是要告訴姑娘,我我我會替姑娘上山傳話,我我我一定把大相公叫來,我我我──”
他一向鎮定沉著、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稱著江湖,而今卻忙著分辯幾乎咬著了舌頭。
李鏡花噗嗤一聲。
笑了?
她呶呶小嘴:“你耍我到幾時?我我我,說話像個大姑娘似的!”
鐵手道:“什、什麼?”
(唉,想我堂堂鐵遊夏,今天給人罵了卑鄙,又罵下流,罵了無恥,又罵賤格,還給個小姑娘說成大姑娘!)
李鏡花還想說什麼,她房門傳來敲門聲,她打開門,就看到哈佛那張笑臉,笑得七分狐疑,三分張惶。
他也在往內張望,對著窗兒,望見對房的鐵手。
他說:“對不起,打擾了。”
她道:“既知打擾,還來敲門!”
他說:“我聽到房裡有打鬥聲,特別過來看看,以李女俠武功高強,自然輕易應付,只不過,我是怕萬一,萬一有個萬一,有些宵小之輩,招惹姑娘,小店便擔待不起……”
她道:“這兒沒事,你走吧。”
他說:“可是房裡的東西,都砸壞了……”
她道:“你放心,我自會賠。”
他說:“要不要我叫夥計先跟你換一換,清洗一下。”
她道:“待會兒再換,我會住子號房。”
他說:“那麼……”
她不耐煩了:“什麼那麼這麼的!”
他使使眼色:“是不是那廝惹你?我著人把那痞三攆掉如何?”
李鏡花笑了起來。她的淚珠在頰上猶未乾。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似的,然後蹙了蹙眉,捂住了胸,像心疼。
“你攆走他?你知道他是誰?”
“他是誰?”
“哈哈!”李鏡花這回乾笑了一聲。
“哈哈?我可沒這個弟弟。”哈佛詫道。
“他是鐵手。”
“鐵鐵……手?”
“四大名捕中的鐵遊夏鐵二爺。”
“什什什什什什什麼?!”
“好了,如果你能把他攆走,趕快扯鐵鏈抓籮筐披皮褥的把他崩走十萬九千里吧!”她寒起了臉,“不然,哈掌櫃的,這兒可沒你的事!”
“叭”的一聲,把門關上,把哈佛的那張強笑的臉關在門外。
然後她回到窗邊。
“喂。”
她叫了一聲。
“是。”
鐵手不知是怕了她,還是不想招她心痛,應聲也畢恭畢敬的。
“你真的替我傳口訊兒。”她幽幽的問。
“是,一定。”
“你真好。”
她嫣然一笑。
“我請過三人上去,都沒了聲息。”
“他們是誰?”
“鷹盟的親信:‘響頭蛇’侯大治、‘西班嘴’祈大亂、‘紅髮神嬰’洪水清。”
“他們既是‘鷹盟’的人,近日‘鷹盟’又為驚怖大將軍為虎作倀,而青花會、燕盟和鶴盟又正與‘大連盟’對抗,難免會防著點,當敵人辦。”
鐵手平心靜氣的分析。
他很希望李鏡花就這樣常常笑。
不要心疼。
李鏡花忽爾宛然一笑:“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叫大相公出來?”
鐵手搖頭,他在聽。
李鏡花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她的指尖很纖細,但指節突露,在女子的指型中比較少見:“我是下了決心,勸他和我私奔的。”
鐵手有點詫然。
“我們加入‘大連盟’,也是逼於無奈。武林中只有現實和勢利,沒有道義。江湖上只有拳頭和名氣,不講道理,誰是真正對我們好的?沒有。師父教我武功,初是為了找個女子服侍他,好讓他繼續癲下去。也就是說,他能癲下去,就因我替他做盡一切不癲之事,他才能癲得瀟灑自在。後來,他悉心培育我,為的是要讓我打贏蔡師叔的弟子李國花。同樣,蔡師叔對國哥也一樣,為的是替他爭口氣,為的是弟子服其勞,為的還是他們自己!”
鐵手道:“可是,你和大相公還是沒有成為敵人啊。”
“那是我們兩情相悅。交手幾次後,出手疼著對方,就打不下去了。於是,我們就離開師門,一齊加入了燕盟。”
“哦?卻是後來你離開了燕盟,進了鷹盟,何故?”
“因為‘燕盟’的盟主是鳳姑,她是個女人,美麗、妖豔,多男人喜歡,而我也美麗、好看,而且比她更年輕,像她這種女人,必定容不下我這樣的女子的。我看國哥對她多崇拜、多聽話啊!我看了就想吐,於是我要他一道離開,加入別的幫派。”
“他不肯?”鐵手似聽得趣味盎然。“他不要臉,他說什麼鳳姑對他不薄,不能說走就走,猶豫不決。我一氣之下,罵他不長志氣,就加入了鷹盟。”
鐵手卻問:“燕盟和鶴盟、青花會都有過命的交情,主持人也都是男的,你為何不加入鶴盟或青花會,舍近取遠呢?”
“青花會的杜怒福跟鳳姑是同一鼻孔出氣的,長孫光明跟那婆娘更有勾搭,加入他們?更無出頭之日,我寧跟從‘一飛沖天’張猛禽。”
鐵手開解的笑道:“張猛禽待你算是不薄。”
“不薄?”李鏡花靠著窗沿,斜靠坐了下來,柳眉一豎,“他也不過是利用我。鷹盟原盟主林投花失蹤了,大概是跟那種花和尚跑了。張猛禽鎮不住大局,急需人材,才破格拔擢我。而且,他一直都垂涎我的美色。我這樣一個女子,要在這樣渾惡的江湖上立足,難免要吃不少虧。所以,我一有機會,立即便反了他。”
鐵手方正的臉恰好對映著圓圓的月亮。
他覺得月色的柔光披在那火燥姑娘身上是件好事。
月華下,牆很蒼白,李鏡花也很蒼白,她的聲音更蒼白。
“所以,這次你也叫大相公叛離燕盟?”
“他叛不叛,是他的事,至少,他還想跟我在一起,就得馬上跟我走。”李鏡花又在恚怒懊惱了,可在她惱怒時候、她的樣子還是那麼嫩,那麼俏,那麼可人,“他是男子漢,該有個樣子:在江湖上歷經這些歲月,我已看透了;你要有所成就,就必得自立門戶,不要再寄人籬下,受人利用。我現在有鷹盟在手,可跟他一併統御,只要我們運氣好,就可以稱霸一方。可不是嗎?誰都一樣──”
她倦倦的一笑:“大將軍在利用四大凶徒,諸葛先生也一樣在利用你們──四大名捕揚名立威,他也沾了光;要是你們毫無用處,他才不甩你們哩。”
她忽爾悠悠地帶著微愁,低聲問(像問她自己):“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
鐵手沐浴在對窗的月色,他覺得月色雖好,霜色太寒,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鏡花卻微微一笑,唇角漾起了幾絲秀氣的笑紋:
“因為你肯聽我說話,一直在聽。”
然後她開心起來,眼中感動的亮了光華:“你真好。”
然後她又憂愁了起來:“他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鐵手咳了一聲:“他……他沒聽你說話嗎?”
“他?他哪有空!我跟他說話,他手上總是忙這忙那的,像他整個人不是他娘生出來的,而是忙出來似的,怎會專心跟我聊天?”李鏡花不屑的一笑,也不知道不屑是對李國花,還是針對她自己,然後她指著兩窗間的差距,憂憂的道,“還是你好。四大名捕,鐵手二爺,這麼忙,這麼晚,又這麼遠,但你還是耐心聽我說話,細心地回答。你真好。”
她後面又加了一句。
很認真。
──她認真的樣子真好看。
鐵手笑問:“那麼,你呢?”
“我什麼?”
“你有沒有靜下心來,好好的聽他說話?”
“我聽他說話?”李鏡花嘿笑了起來,她不屑的時候,玉頰一樣有幾道笑紋,“我聽他說話?”
好像覺得這句話很令她荒誕似的。
“我聽他說話?我是女的,他聽我說話才是!”她滿臉荒謬譏誚的說,“他老是說他那些英雄事,說什麼為大局設想,說什麼雄圖大志,說什麼鋤奸去惡捨我其誰!我才不管!我是女子,我也是風雲人物,我自有光采風流,我也要找人傾訴,我找的是聽我傾吐的人!”
鐵手望望月色,忽然指了指。
李鏡花望望月色。
水氣漸消。
月如天鏡。
清亮。
“什麼?”
她不明所以。
也不明所指。
“沒有這種人。”鐵手溫和的道,“所以,你下回只有找她傾訴了。”
“她”就是月亮。
李鏡花仍未感覺到鐵手的話其實是凝肅的:“找她不如找你。”
“不,我也不能。”鐵手凝望她道,“你知道嗎?聽你的話,我一直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李鏡花婉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同情我,喜歡我。”
“不是。”
鐵手用他內勁一般渾厚和堅定的語音道:“我的感覺是:你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