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湖鎮”。
向鎮街上的路人打聽“大隆鏢局”的地址並不困難,任霜白輕而易舉的便找到鏢局子來。
他的容貌看起來更為憔悴,更為清瘦,形削骨立的軀幹裡,好似蘊涵著太多的悒鬱、太多說不出的消沉與辛酸,清澈的眸瞳中經常流露出剎那的茫然,閃掠過須臾的空洞,這人間世對他而言,本來就欠缺眷戀的意義。如今,他覺得更淡漠了,人生不過生老病死苦五字慨括,樂趣何在?
這辰光,距著山區隘口那一戰,已經相隔了兩個來月,任霜白也不過剛剛養好傷勢,身子方愈,便匆匆趕來了“雙湖鎮”。
他到“雙湖鎮”來,為的是還願,對“大隆鏢局”的林翔而言,他一直有份深深的欠疚,他希望當日對林翔的傷害能夠有所補償。以前,他補償不起,現在,或許多多少少可以盡點心意。
在劫過“大隆鏢局”那票重鏢之後,鏢局子不知變成了什麼樣子?林翔的處境又將如何?任霜白每一想起,便不禁心中有愧,他亦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但結局總是他親手造成的啊。
臨街矗立的“大隆鏢局”有著高牆大院,門楣恢宏,格局深沉,任霜白下得馬來,正要抬階而上,門內一名青衣小帽、僕役打扮的壯實漢子已閃身而出,邊上下打量著任霜白,邊半是招呼、半是吆喝的開口道:
“老兄,你是幹啥的?待要找誰?”
站住腳步,任霜白抬起鬍渣叢生的臉孔,十分客氣的道:
“請問,這裡可是‘大隆鏢局’?”
那人露齒咧嘴,皮笑肉不笑的道:
“敢情老兄是在找那片倒黴的鏢局子,不錯?這裡以前是‘大隆鏢局,,現在可不是了,好幾個月前,鏢局子的房地產權已輕轉換到我們老爺名下啦。也就是說,我們老爺把‘大隆鏢局’原來的舊址買了下來,再過幾天,便要開始粉刷整修。去除晦氣……”
任霜白似意外又不意外的道:
“林翔一一林總鏢頭把鏢局的房地產都賣了?”
對方帶一份幸災樂禍的表情,道:
“可不是麼,吃鏢局飯這-行,看起來挺風光,騎馬押車,招遙過市,到處遊山玩水,逛埠過街,其實哪,根本就是舔刀頭血,提著腦袋玩命的勾當,不出事便罷,一朝出事,輕者傾家蕩產,臉面盡失,重者掛彩喪命……”你看,這不連鏢局產業都讓出來了麼?保鏢、保鏢,保不住鏢就得統賠出來,由得你打馬虎?”
任霜白搖搖頭,道:
“如今,‘大隆鏢局’算是關門收檔了?”
那人聳聳肩道:
“關門倒未關門,偌大的鏢銀要賠出來,姓林的即使賣光當盡,一時哪還得清?何況老婆孩子外加一般夥計尚須張口吃飯,收了營生便斷了財源,日子怎麼朝下過?他還苦苦撐著呢,撐得可悽慘,跟往年的氣勢不能比啦,鏢局丟了鏢,和郎中醫死人一樣,誰敢再找上門自觸黴頭呀?看他一付陰灰黯淡的場面,怕也撐不多久……”
任霜白神情沉重的道:
“尚請示下,‘大隆鏢局’現在何處?”
那人縮縮鼻子,伸手往右方一指:
“你從這裡過去,走上百把步,便可看到一家雜貨鋪,鋪子隔出一半門面,裹頭擺了些桌椅板凳,就是現今的‘大隆鏢局’了,哦,門口還插著有一面鏢旗哩。”
任霜白不再多說,稱過謝後,又蹙下石階,管自牽馬向右側行去。
雜貨鋪特有的那股五味俱陳的氣息,加上旗幟的獵獵飄揚聲,令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用不著拿眼睛去看,只憑感覺,亦體會得到場面的簡陋與狹隘。
鬆開韁繩,任霜白夾緊腋下以粗布包卷著的木盒,緩步走進門內。
屋裡只有一個帳房先生模樣的中年人,及另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這兩位,原先一個在打盹,一個瞅著屋頂發呆,光景的確是鬼冷冰清,任霜白一步踏入,他們都以為有生意上門了,兩人同時起步,幾近巴結的迎將上來。
任霜白點點頭,微笑著道:
“這裡是‘大隆鏢局’吧?”
中年漢子連連拱手,也堆著笑道:
“是、是、我們這裡正是‘大隆鏢局’,貴客高姓?且請寬坐奉茶!”
任霜白閒閒坐下,小夥子已迅速端上一杯半溫不熱的淡茶來,他接在手中,淺啜一口,才慢條斯理的道:
“我姓任,先生貴姓?”
中年漢子忙道:
“在下卓儒才,是局子裡的掌櫃,客人請多多指教。”
任霜白道:
“不敢,卓掌櫃,你們的總鏢頭,我是說林總鏢頭,他還在當家麼?”
這卓儒才迭聲道:
“沒錯,我們鏢局子仍然是林總鏢頭當家,客人約摸也知道,‘大隆鏢局’這塊招牌,全靠林總鏢頭才撐得下去……”
任霜白又喝了口茶,道:
“他目前,嗯,身子還好吧?”
卓儒才臉色一暗,又趕緊提起精神道:
“看來貴客亦聽過那件事情了,我們是失過鏢,但卻絕對照規矩來,堅守信譽,負責到底,丟損的鏢銀已經賠出大半,剩下的不用多久即可還清,連本帶利,不少僱主分文;林總鏢頭當時固然帶了傷,歷經這段辰光的調治養歇,亦早已復原,押鏢走車,一如往昔般勝任稱職,決無問題……”
任霜白拍拍放在膝頭上的木盒,道:
“我想見見林總鏢頭,當面和他談談。”
卓儒才搓著一雙瘦骨嶙峋的手,呵身陪笑道:
“貴客如果是要照顧我們小號生意,找一樣可以做主代按,鏢局走鏢,一切都有成例定規,包管不教貴客吃虧……”
任霜白笑道:
“你誤會了,卓掌櫃,我要見林總鏢頭,因為另外有事須和他當面商談,不屬生意範圍,更無小看你的意思,還請掌櫃的明鑑。”
又拱拱手,桌儒才道:
“奸說好說,既然如此。我就去請總鏢頭出來與貴客相見!”
轉過頭去,他呼喝那小夥子道:
“榔頭,還不趕緊到裡面去請老總出來?就說有位姓任的客人有要事待與老總商議。”
小夥子答應一聲,朝屋後奔去,敢情後面尚有一進內室,大概是用來做臨時歇息休憩之所吧。
不片刻,小夥子業已迴轉,跟在他身後的,赫然便是林翔那付魁壯的身影;多日不見,這位“擒龍手”彷彿蒼老了不少,滿面風霜外帶兩鬢的花白,眉宇之間隱現暗紫,氣色不怎麼開朗。
卓儒才迎上兩步,一指任霜白:
“老總,就是這位貴客要見你!”
林翔先發出一聲乾笑,抱起雙拳,及至驟與任霜白照面,不由驚驀地一僵,一僵之後,像遭毒蛇齒咬過似的猛跳起來,身形踉蹌之下,連著撞翻了兩張椅子!
任霜白的笑容親切自然,他端坐不動,從從容容的招呼著道:
“總鏢頭別來無恙?寸光荏苒,打上次相見迄今,又有好長-段光景了………”
林翔呼吸急促,雙目凸瞪如鈴,額上暴浮青筋,兩邊太陽穴也“突”“突”跳動不停,形狀不但顯得異常激動,尤其有日眥皆裂、悲憤填膺的沸騰!
卓儒才不禁愣了,他瞧瞧任霜白,又望望林翔,大惑不解的道:
“老總,呃,你這是怎麼啦?有什麼事不對勁?”
伸出手來,顫巍巍的指著任霜白,林翔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
“他他他……他姓任,他就是任霜白……”
卓儒才滿頭霧水的道:
“是呀,人家本來就說姓任嘛,老總,姓任又礙著哪-端啦?”
林翔大吼如雷,重重頓足:
“你個糊塗蛋,老卓,他就是上次劫了我們的鏢,傷了我們的人,令我們傾家蕩產、掃地出門,幾乎混不下去的那個任霜白啊!”
卓儒才驚得“噔”“噔”“噔”直往後退,差點把屋裡唯一的一張書桌碰到,他直起眼,張開嘴,像看到鬼一樣瞪著任霜白。
任霜白形態安祥,言詞懇切:
“總鏢頭且請稍安毋燥,我這趟來,決無惡意,雖非負荊請罪,卻有補疚報愧之心,專程謁訪,總鏢頭應知我乃一片虔誠!”
用力吸一口氣,使自己好歹先按捺下來,林翔卻仍不由自主的聲音抖顫:
“你害得我好苦好慘,只為了對姓屈的一句承諾,為了屈某偏激心態下瞎編的那個荒誕事由,就整得我窮途末路。落魄至今,你說,任霜白,你給我說,你還有什麼補疚報愧的餘地?我這一輩子,已被你糟塌淨了!”
任霜白低沉的道:
“做那件事,並非我的本意,明確的說,我壓根是反對的,但你知道我對屈寂有過承諾,發誓要替他完成心願。總鏢頭,屈寂和我之間的關係,相互都有條件,他不叫我白搭,我就不能言而無信,總之,這樁行為,一直是我的遺憾。”
雙手一攤,林翔長嘆一聲:
“任霜白,你口口聲聲遺憾,說得輕鬆容易,可是我呢?家產賣光了,積蓄賠空了,聲譽、顏面、通通被拋進了臭水溝裡,眼下落得萎縮一角,強撐著這麼一個不見天日的破爛攤子混飯吃,要不是身後尚有拖累,我早不想活了,任霜白,人說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你倒狠,算是徹底整垮了我……”
任霜白道:
“總鏢頭,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多談無益,更無補於現況,讓我們回過頭來朝後看,說不定我能幫點小忙,就當我聊贖前愆吧。”
林翔頹然坐到一張板凳上,搔搔花白的頭髮,音調苦澀蒼涼:
“唉,朝後看?朝後看又能看到什麼?左不過一片灰暗,滿眼悽惶罷了,我算是完了,整個身家賠給失主還差了一大截,如今每月仍須照攤本利,除了留下有限的幾文錢以供家小夥計們活口之外,等於完全是為償債拼命,欠下的大筆銀子,何年何月才還得清,我連想都不敢去想!”
說到這裡,他又怒睜雙目,咬牙切齒的道:
“我的情形,屈寂老鬼大概全知道了吧?”
任霜白尷尬的道:
“可以想像得到……”
林翔悲憤亢然的道:
“這一來可稱他的心,如他的意了,他要我生死不得、永世難以翻身,你總算替他完成宿願,將‘大隆鏢局’刨了底啦!”
任霜白心平氣和,侃侃而言:
“總鏢頭,我已說過,此次前來,一則是向你表達歉意,二則亦是想為了當時的行為略做補償,你的怨憤與指責,我很瞭解,並且甘於接受。在你方才這一頓宣洩之後,是否已覺得梢稍平靜了些?如果你能平靜到和我做理性的交談,就讓我們話歸正題。”
林翔不免怔仲,他吶吶的道:
“正題?什麼正題?”
任霜白笑了笑,道:
“我是說,我們淡談你的現況,可能我多少幫得上忙!”
林翔直視任霜白,大大搖頭道:
“任霜白,你的武功雖高,名氣雖大,但我知道你也是個窮人。哪來這麼多財力幫我?除非,你能把劫去的紅貨吐還給我。”
任霜白十分抱歉的道:
“我也想還給你,可是東西不在我手上,早就全數交給屈寂了,總鏢頭,東西不得不交給他,此人貪婪成性,錙銖必較,另外,見不到東西便不能證明我幫他辦過這件事,屈寂是個疑心病極重的獨夫……”
林翔浩嘆著:
“那就沒有指望了……”
“亦不盡然,總鏢頭,我這裡有一件小物件,是位朋友留給我的紀念,我見它還算珍貴,放在我身邊未免暴殄天物,不如送給你靈活運用,也當是做了一樁有意義的事。”
林翔面帶迷惘之色:
“是什麼‘紀念’玩意?任霜白,既屬你朋友的贈予,給了我不大好吧?”
任霜白道:
“總鏢頭無須客套,請你收下,聊表我一點補償的心意。”
說著,他將置於膝頭的木盒子雙手捧上,邊續道:
“請總鏢頭打開來看看,粗估個價,說不定能值幾個錢。”
林翔略一猶豫,始慢慢解開外層的包布,露出那具尺許高矮、尺許寬窄、方方正正、色做紫褐的檀木匣子來,揭開匣蓋的-剎,他的兩眼就發了直,鼻孔急促的開始翕合,連脖頸都僵直得不能轉動了。
輕咳一聲,任霜白道:
“怎麼樣?總鏢頭,這東西對你還有點小幫助吧?”
林翔用力吸-口氣,呻吟似的道:
“任霜白……你可知道你這件紀念品,乃是什麼物件?”
任霜白道:
“它名叫‘紫晶蓮座’,在此之前,爭奪它的人馬不少,聽說價值不菲。”
林翔樣子古怪,卻極其慎重的道:
“這乃是三百年前,一位專門雕制佛像佛器的前輩居士,以極晶紫晶鏤刻而成的蓮花寶座,十二片蓮葉層次分明,依序疊連,每片蓮葉之上密雕經文,雖細若毫芒,卻筆劃清勁,決不混淆,蓮葉布成圓形,拱托出中間的蓮花,花蕊刻工精緻,流眩生輝,璀燦瑩麗,由於紫晶罕見難求,更增身價;既可視為古董,亦可當做奇珍,供之佛門,便成聖具,你說有人覬覦爭奪,並不為奇……”
任霜白笑道:
“想不到你對這‘紫晶蓮座’的來龍去脈,還知道得不少。”
林翔抹一把臉,道:
“幹我們這一行,還得俱備當鋪朝奉的本事,要多少有點鑑識奇珍異寶的經驗才成,這樣始能估算鏢貨底價,與僱主汀立契約,例明細則……”
任霜白道:
“總鏢頭,這‘紫晶蓮座’,應該值點錢吧?”
林翔苦笑道:
“何止值點錢,如此珍物,怕不在十萬八萬銀兩之上?這猶指急著出手,如若待價而沽,可能要賣得更高!”
任霜白道:
“很好,總鏢頭,有這個數目,相信對你目前困境,必有補益之處,或可纖解你的部份苦悶沮喪,那便功德無量了。”
愣愣的看著任霜白,林翔做夢似的道:
“你真要把這件奇珍異寶送給我?”
任霜白道:
“我像在逗你開心的模樣麼?”
林翔用力晃晃腦袋,喃喃自語:
“簡直不可思議,不可想象,天下居然有這樣的事……”
任霜白正色道:
“總鏢頭,天下有這樣的事,因為天下仍有心存良智的人,只要良智不泯,就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
林翔小心翼翼的把木盒蓋緊,置於腳邊,卻又不禁疑疑惑惑的問:
“任霜白,這尊‘紫晶蓮座’,的確是你朋友贈送予你的紀念?”
任霜白道:
“一點不錯。”
林翔籲著氣道:
“老天,竟有這等大手筆的人物,莫非他不知道這是寶物,價值連城?”
任霜白緩緩的道:
“她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
林翔自做聰明,雙掌一拍:
“是了,這人一定富可敵國,家財豐厚!”
任霜白鼻端泛酸,強顏笑道:
“不,她並不富有,甚至比我強不了多少。”
僵窒片刻,林翔吶吶的道:
“那麼,他大概對你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了……”
任霜白神色黯然:
“或許吧,這‘紫晶蓮座’雖屬寶物,對她已不須要,如同對我也不須要一樣,任何物件,如不能做有意義的運用,俱為浪費,總鏢頭,還是你留著最適當。”
林翔忙道:
“可是,任霜白,你也那麼窮!”
任霜白道:
“我是窮?但我不欠債,更重要的是,你今天的窘況是由我造成,我有責任做彌補,總鏢頭,你原不該潦倒至此。”
林翔的眼眶溼了:
“任霜白,我不知該怎麼來表達我的謝意……今後但能復起,全是你的賜予,江湖上但有你這種人,天道便不會泯滅,情義亦將循環不輟……”
拱拱手,任霜白道:
“你高抬了,總鏢頭。”
肅立一旁的卓儒才,亦為兩人相對的過程演變所感動,語聲唏噓的道:
“我這一把年紀了,還不曾見過人間有如此至情至性之事,總鏢頭萬喜,任老兄你好心必有好報,包管將來子孫衍盛,五世其昌啊……”
任霜白一笑道:
“就討你這句好口彩了,卓掌櫃。”
叫榔頭的小夥子急忙過來拿起茶杯,咧開大嘴,傻呵呵的笑道:
“任大爺,茶涼了,我去替你倒杯熱的!”
任霜白擺擺手,人已站立起來:
“不必了,我這就要向總鏢頭辭別。”
林翔跟著起身,倒有些依依不捨:
“任霜——呃,不,我說任兄,也不用走得這麼急切,大老遠來,連頓飯都沒吃,教我心裡怎麼過得去?好歹盤桓陣子,我們也多親熱親熱……”
任霜白道:
“不了,總鏢頭,我還有事趕著去辦,若是有緣,他日必得重晤,何須亟於眼下?在此謹祝總鏢頭東山再起,‘大隆鏢局’鴻圖復展,尊夫人前,並請代為致意。”
忍不住眼圈又紅了,林翔只能反覆的道:
“多謝,多謝,任兄,實在多謝……”
於是,任霜白出門上馬,飄然而去,林翔依門佇立,目送著這一人一騎,漸行漸遠,惆悵之情,不禁油然滋生.江湖恩義,亦有恁般的深重的啊。
快到近午時分了,太陽露著笑臉。散發著溫暖的光輝,寒天凍地裡,似乎大地也感覺到了這些許的暖意一一好些日子了,不曾見到這灑落遠近的點點金黃。
仟霜白也有著他的喜悅,“回家”的感覺充斥於他胸間,那種踏實又馨美的滋味彷彿一把柔絲纏在心間,繞得熨貼,扯得舒坦,多月來的愁苦悔怨,亦無形中消散了大半,有股子神清氣爽的暢快。
接近家門了,他已聽到小河的潺潺流水聲、風拂樹梢的吟唱聲,拱橋的影像便在眼底,他不能確定的是,鍾若絮會不會又和上次哪樣站在橋頭相候?
很快便有了答案,鍾若絮並沒有佇立橋頭,拱橋上是空蕩蕩的。
任霜白不免升起一絲淡淡的失望,卻又迅速把這絲失望抹消,他告訴自己,鍾若絮或許正在準備午膳,或許正在清理打掃,女人家嘛,總有那麼些做不完的瑣碎家務,怎麼能奢求人家成天到晚像傻子一樣守在橋頭扮那一片痴情?
坐騎來到門前,任霜白騙腿下馬,一陣興奮湧起,令他忍不住大聲呼叫:
“鍾姑娘,鍾姑娘,是我,我回來了……”
叫聲過後,回應他的只是一片冷寂,一片泛著陰寒意味的僵默。
任霜白突然一怔,直覺裡感受到有股不祥的徵兆,他站住腳步,傾耳聆聽。
不管是風吹草動,飛沙落塵,只要在一定的範圍之內,任霜白都有把握將其納入他的聽覺之中。但是,此刻他卻查覺屋子裡沒有人聲,甚至沒有人氣!
片歇的靜止之後,他又不死心的試著再喊:
“鍾姑娘,你在裡面麼?我是任霜白!”
屋裡依舊毫無聲息,任霜白不信鍾若絮會和他開玩笑,因為他們之間尚無這樣的習慣,尤其眼前的關口,更不是玩笑的時間。
忽地,他聽到了響動,不過,聲音並非從屋裡傳來,而是由他身後的竹籬外發出——那是人們移走時的腳步聲,很清微、很謹慎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有好些人,好些人正自各個不同的方向往這邊聚攏。
任霜白慢慢轉回身來,深深呼吸,徐徐吐氣。
圍聚過來的人們隔著老遠便各自站定,對任霜白,他們似乎俱有深深的戒心,憚忌之色毫無掩飾的流露在他們每一張面孔上,顯然,這些人都明白他們面對的是個什麼角色。
任霜白語聲平靜的啟口道:
“各位大概是‘霞飛派’的朋友吧?”
來人一共十員,可不正是“霞飛派”第三代十大弟子!領頭的一位,赫然為十大弟子之首“霞飛派”第三代掌門人“奪命無悔”商寶桐!
這時,商寶桐不由讚歎的道:
“老弟臺,你雙目已瞽,視線不良,但認人辨物,卻精確無訛,倒比一般明眼者更高一著,你之所以能有今日,看來不是白揀的了。”
任霜白抱拳行禮:
“大掌門,久違了。”
商寶桐還禮道:
“好說,老弟檯面顯菜黃,氣色微見虛滯,可是近來曾經失血?”
任霜白坦然道:
“受過幾次傷,託天之幸,好在有驚無險。”
商寶桐的口吻十分慈祥:
“老弟臺雖然武學精湛,刀法高妙,可是所結仇家亦為數不少,誠乃處處陷阱,步步危機,一行一動,千萬要仔細慎重才好。”
任霜白笑道:
“多承大掌門點撥,在下自當小心謹慎。”
兩人一答一應,叫不知內情的人看來。還真以為他們是兩代交情,老少至好,誰會料到他們彼此之間,亦是結有樑子的冤家對頭!
商寶桐遊目四顧,頻頻頷首:
“小橋流水,竹籬人家,嗯,這地方挺清淨,是個好住處……”
任霜白氣定神閒的道:
“大掌門及貴派各位俊彥,遙自‘倉河’而來,該不是隻為欣賞這景緻平淡無奇的‘小橋流水,竹籬人家’吧?”
呵呵一笑,商寶桐道:
“老弟臺端的快人快語,乾脆直爽,不錯,我們乃有所為而來,這所為為何?想老弟臺自必心中有底?”
點點頭,任霜白道:
“在下明白。”
商寶桐似是頗有憾意的道:
“其實,老弟臺是性情中人,若無上次之事,我們真該交個朋友才是,然則你亦瞭解,武林之中,要的是名譽、爭的是尊嚴,老弟臺你砸過本派招牌,踢過本派門頭,如果本派不能討回公道,扳回顏面,只怕難以向天下同源交待,勢非得已,尚望老弟臺包涵。”
任霜白道:
“大掌門言重,正如大掌門當日所言——人間世上,有些事是不可忘懷,亦無以曲諒的,門派榮辱,尤在必爭,在下對大掌門的心境體會深切,並無怨懟。”
商寶恫道:
“這樣就好,我知道老弟臺原是個明情明理的人!”
任霜白忽道:
“在下這地方十分偏僻,卻不知大掌門及各位是怎麼尋末的?”
商寶桐並不掩遮,老老實實的道:
“說起來是巧事一樁,本派門下一位弟子,恰巧便是老弟臺所賃之屋的房東侄兒,他例假回來,聽房東談起你這位房客種種情況,再將諸般跡象細加印證,即拼湊出老弟臺的原形原貌來,老弟臺說得是,門派之辱,乃是派中上下諸人皆不能忘懷的。”
任霜白緊接著道:
“還有件事,欲間大掌門請教。”
商寶恫笑嘻嘻的道:
“不敢當,且請直說無妨。”
任霜白道:
“房東之侄既屬貴派弟子,當知在下這房客不止一人,尚有一位鍾姓姑娘同住於此,如今鍾姑娘下落不明,還請大掌門給一句話。”
商寶桐沉吟起來,神態中有著無奈,有著惋惜,也有著幾分悲憫,他乾咳一聲,語調低沉:
“那位姑娘,是老弟你的什麼人?”
任霜白脫口道:
“朋友,極好的朋友,亦是她唯一的兄長臨死之前的託孤。”
商寶桐動容道:
“哦,原來是這麼一層關係……”
任霜白誠懇的道:
“大掌門,鍾姑娘與你我之事全無牽連,純系局外之人,務請大掌門高抬貴手,將她釋回,我們雙方的恩怨,不應損及無辜!”
連連搖手,商寶桐趕忙解說:
“你誤會了,老弟臺,你完全誤會了,‘霞飛’一派,雖非天下名門大派,卻也篤行忠義、堅守仁恕之道,我商某人更不屑為那等擄劫威脅之勾當,鍾姑娘是已被人掠去,卻非本派所為……”
眼皮子急速跳動,任霜白不覺心神震盪:
“大掌門,鍾姑娘真的不在你們手上?那她是被何人所擄?大掌門若有所知,千祈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