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黃衣人接道:“見不著你掌門方丈,老夫也不會走的。”
長髯僧人面上一片鐵青,木然半晌,方自厲聲叫道:“隨我來。”身形一轉,當先走了出去。
一路上只有刀光閃閃,耀眼生花,也不知有多少灰袍僧人,手持雪亮的戒刀,虎視眈眈地立在路旁。
鐵飛瓊冷笑一聲,道:“這算做什麼?鴻門宴麼?”
長髯僧人大步而行,也不回頭。
穿過雲房、曲廊,便是一座幽靜的院落。
小園中俱是青草梅花,但假山間音樂般的流水聲,卻也衝不淡凝聚在四下的那種肅殺之氣。
六個灰袍僧人,手橫長刀,卓立在一排雅室前面。
長髯僧人在雅室前停住腳步,霍然轉過身來,滿面悲憤,沉聲道:“這便是方丈室了。”
鐵飛瓊道:“倒也幽靜得很。”腳步一抬,便待走入,突見眼前刀光一閃,六柄鋼刀,擋住了門戶。
鐵飛瓊變色道:“這算是什麼?難道來到這裡,還……”
長髯僧人道:“請看。”
他手掌微抬,指向門前的一面木牌,牌上寫的是:
“入方丈室者,請先通報姓名。”
鐵飛瓊冷笑道:“好大的氣派。”
石靈筠道:“好在我們都還是有名有姓的人。”
“銀鶯”歐陽妙稽首道:“歐陽妙拜見方丈。”
刀光一撤,歐陽妙當先而入,鐵、石雙鶯,也俱都通了姓名,三人便魚貫入了這精雅的方丈禪室。
長髯僧人目光霍然凝注到黃衣人身上,沉聲道:“閣下武功驚人,諒必也不是無名無姓之輩。”
黃衣人朗聲笑道:“我姓名不通也罷。”
語聲未了,長刀又已封住了門戶,黃衣人仰天笑道:“就只這六柄鋼刀,也擋得住老夫麼?”
他大笑而言,面上卻仍是死眉死眼,全無半分笑意,六個灰袍僧人只覺心頭一寒,幾乎握不住刀柄。
長髯僧人早已知道他必大有來歷,此刻面色一沉,道:“不通姓名,便請閣下留在外面。”
剎那間只聽禪室中突地傳出了“華山三鶯”的驚呼。
展夢白心頭一震,只聽黃衣人大笑道:“老夫破例一次。”袍袖突地一拂,僧人們只覺眼前一花……
接著,一連串金鐵輕響,六柄長刀,齊地落到地上,長髯僧人定睛望去,面前卻已不見了黃衣人的人影。
他一直目光未瞬,但卻仍然看不出這神秘的黃衣人是如何進去的,當下心頭不禁為之大驚。
展夢白亦自一呆,大聲道:“展夢白!”一步自那發愣的灰袍僧人中間穿入了那寂靜的禪房──
只見“華山三鶯”滿面驚詫,木立在門邊,黃衣人雙目凝視,面上雖未變色,目光卻已變色。
屋中煙雲繚繞,滿堂異香撲鼻。
當門的雲床上,盤膝端坐著一個長眉白髯的高僧,眼簾下垂,面容如生,但那灰色袈裟的當胸之處,卻赫然並插著一紅一黑,兩根短箭。
“情人箭!”
展夢白只覺身子一顫,後退三步,只聽身後腳步之聲響動,那長髯僧人已搶步走入禪室中來。
黃衣人頭也不回,喃喃道:“情人箭,又是情人箭!”
長髯僧人慘然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麼?方丈大師一中‘情人箭’後,便已仙去了……”
黃衣人道:“一擊便中,一中便死,這‘情人箭’當真霸道已極,中箭人連兇手是誰都無法說出。”
長髯僧人厲聲道:“不必說出,我也猜得出來是誰?”
黃衣人道:“誰?”
長髯僧人大喝道:“你!”
黃衣人霍然轉過身來,道:“我?你怎會想到是我?”
長髯僧人冷笑道:“你面戴面具,掩飾行藏,顯然不是為遊山而來,必定是暗懷叵測,是麼?”
黃衣人冷笑道:“還有呢?”
長髯僧人道:“你武功極高,來歷卻不明,江湖中怎未聽聞有像你這樣的輕功身法而行事神秘之人……”
黃衣人頷首道:“確是沒有。”
長髯僧人面容更是森寒,一字一字地沉聲道:“以這許多種跡象和原因,已可判斷出一事。”
黃衣人道:“你且說來聽聽。”
長髯僧人厲喝一聲,道:“你便是那情人箭的主人。”
眾人心頭俱都一震。
“華山三鶯”目光大是疑惑,心裡竟已信了七分。
黃衣人目光移向展夢白,微微笑道:“他方才那一番言語,你可聽到了麼?不知你作何批評?”
展夢白道:“自作聰明。”
黃衣人含笑道:“這四字批評得當真中肯已極。”
長髯僧人厲聲道:“無論你承不承認,我都認定你了。”
黃衣人道:“認定我又當怎樣?”
長髯僧人呆了一呆,還未答話,黃衣人已接口道:“你將這金山寺看得有如虎穴龍潭,是麼?”
長髯僧人雙拳緊握,真力貫注雙臂。
黃衣人哈哈一笑,道:“你眼中的虎穴龍潭,在老夫眼中看來,卻是來去自如之地。”
笑聲中突然抓起展夢白的手腕,道:“走。”
長髯僧人大喝一聲,一招“破斧開山”,直搗而出。
哪知他一拳方出,面前即已失去了黃衣人與展夢白的影蹤,只聽身後風聲一響,他兩人已穿門而出。
長髯僧人大喝道:“三位休走,貧僧追敵。”
鐵飛瓊道:“我們有名有姓,才不願背這黑鍋,事情未分清楚,請我們走我們也不走的。”
話聲未了,長髯僧人已掠入圍中。
他揚手擲出一道旗花火箭,滿寺群僧,立刻躍上屋,四下呼哨之聲不絕於耳,靜寂的山寺,立刻動亂起來。
展夢白手臂被握,只覺一股真力,由臂上貫注而來,自己的身子竟彷彿輕了許多,身不由主地飛越而起。
只見四下人影竄越,刀光閃動,叱吒之聲,不絕於耳。
黃衣人身形展動,連掠十丈,竄上了一重屋背,突見十數個灰袍僧人,手舞長刀,攔住了去路。
而就在這剎那之間,斜地裡弓弩一響,暴雨般射來了數十枝弩箭,各帶銳風,呼嘯而至。
黃衣人冷笑一聲,掌中突地飛起一條長索,正是他腰間的絲帶,絲帶捲動,一股無形的勁氣隨之而出。
只聽“波”地一聲,那數十枝弩箭,竟俱都彷彿被一種奇異的磁力吸引,齊地投入了那條絲帶捲動的黃影之中。
黃衣人手腕微抖,絲帶一圈,竟將弩箭都束起。
金山群僧齊地大驚,呆在當地。
只聽黃衣人輕叱道:“去。”
絲帶一展,弩箭齊飛,嗖地向金山群僧射去,破空之聲,震入耳鼓,力道競比長弓弩匣射出還要強勁。
金山群僧大驚之下,滾身屋背,數十道銳風自他們頭頂呼嘯而過,黃衣人與展夢白的身形已隨之而去。
這全是剎那間事,等到兩旁弓箭手,箭再上弦,長髯僧人如飛趕來時,黃衣人、展夢白已不知去向。
夜色沉沉,四下一片黑暗。
長髯僧人木立在屋脊上,知道自己縱然脅生雙翅,也無法追及,心裡縱然惶急萬分,卻也無法可施。
此刻金山群僧,已大多趕來,雜亂地問道:“走了麼?”
長髯僧人狠狠一跺足,厲聲道:“誰叫你們來的,方丈室那邊還有多少在看守?”
金山群僧面面相覷,答不出話來。
長髯僧人怒道:“那‘華山三鶯’若是也乘機走了,教老衲如何向二師兄、四師弟交待!”
金山群僧呆了半晌,齊地向方丈室內奔去。
長髯僧人厲喝道:“回來!”
金山群僧身子一震,齊地頓住腳步。
長髯僧人叱道:“你們各有防守之地,亂走什麼?寺中無論有何變故.你等也不得擅離防地,知道麼?”
金山群僧一齊答應了,長髯僧人身形躍起,接連幾個起落,閃電般掠回了小園中的方丈禪室。
只見小園中人影寂寂,本在園中的弟子,俱都已趕去那邊,但方丈禪室前面,還卓立著六個帶刀僧人。
長髯僧人一步趨前,沉聲道:“這裡可有變故?”
六個灰袍僧人,木立當地,有如呆子一般,竟不回答。
長髯僧人大怒道:“你們聾了麼,怎地……”
忽見這六個弟子,手裡雖舉著鋼刀,但一個個目定口呆,連目光都不能轉動,赫然竟被人點了穴道。
他六人鋼刀舉起,還未落下,便已被人制住,動手人的身法之快,武功之高,更是令人可驚。
長髯僧人面色大變,暗呼一聲:“不好!莫非連‘華山三鶯’也走了?”急地一足跨進禪室。
突聽一聲輕笑,道:“大師才來麼?在下已恭候多時了。”
長髯僧人心頭一跳,定睛望去,只見室中除了“華山三鶯”外,還並肩站著兩人,一人黃衫,一個少年。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再也想不到這兩人竟會是那去而復返的黃衣人與展夢白。
鐵飛瓊冷冷笑道:“好一個龍潭虎穴,怎地竟容得人家從容而去,又從容而來,連人家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長髯僧人木立當地,面上陣青陣白,心裡又是羞愧,又是驚詫,自己也分不清是什麼滋味。
只聽黃衣人緩緩道:“你可知道我去而復返,為的是什麼?”
長髯僧人面色鐵青,哪裡答得出話來?
黃衣人道:“你凡事都喜推理猜測,此刻你不妨試想一下,我若是殺人的人,殺人後便早已不知要走到哪裡去了,還會留在山上等你來捉?更不會逃走後,再去而復返,是麼?”
長髯僧人身子動也不動。
黃衣人冷笑一聲,接口道:“何況以我這身武功,無論要傷什麼人,還不是易如反掌,何必要假借毒藥暗器?”
長髯僧人緩緩垂下目光,面色泛出羞愧之色。
黃衣人嘆道:“但金山寺素無惡名,我既在這裡見著你寺中生此慘變,便不能袖手不理。”
長髯僧人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望施主指教,不瞞施主說,此事發生之後,貧僧實已方寸大亂。”
黃衣人緩緩道:“你雖然猜錯一事,但另一事卻未見猜錯。”目光一凜,霍然轉向“華山三鶯”。
“華山三鶯”只見他眼神中帶著一種逼人的寒意,心頭卻不禁為之一顫,歐陽妙道:“前輩有何指教?”
黃衣人緩緩道:“你三人在慈雲塔上呆了多久?”
“華山三鶯”對望一眼,“銀鶯”歐陽妙道:“約莫一個時辰。”她三人知道說謊不得,只有從實說出。
黃衣人道:“慈雲塔上,並無什麼太值得留戀之處,你三人為何要呆上一個時辰之久?”
“石鶯”石靈筠道:“慈雲塔獨立霄漢,俯眼可見江流如帶,瞑目可聽鐵馬音韻,是以我三人便停留久了。”
黃衣人道:“說得好……”突地沉聲道:“真的麼?”
“鐵鶯”鐵飛瓊大聲道:“不是真的!”
展夢白微微一笑,忖道:“這女子倒是心直口快得很。”只見她面容柔和中帶剛,黑裡帶俏,也算是個美人。
黃衣人亦自微笑著道:“好!既然這話不是真的,真的話是什麼?我倒要你說來聽聽。”
鐵飛瓊看了看她兩位師姐,道:“說出來好麼?”
石靈筠輕嘆道:“他們信麼?”
鐵飛瓊道:“只要我說的是真話,別人縱不相信,這位穿黃衣服的朋友一定會相信的。”
黃衣人微笑道:“不錯!”目光大見和悅。
“銀鶯”歐陽妙緩緩道:“我姐妹本來早已想將事實說出,但說出後,卻又怕傷了他們本門中的和氣。”
黃衣人道:“無妨。”
此刻眾人雖然還不知他的姓名來歷,但卻都只覺他每說一句話,都有著一種自然的威儀。
鐵飛瓊大聲道:“我三人近來被大師姐管住,足跡極少下華山,此次為了小師妹的事,她……”
歐陽妙乾咳一聲。鐵飛瓊立刻改口道:“此次既然來到江湖,便想見識見識那聞名的銅鼓、玉帶。”
她手指一指那長髯僧人,接道:“哪知他竟不肯,是以我便立下決心,要將那銅鼓、玉帶偷出來瞧上一瞧。”
長髯僧人厲聲道:“你……”
鐵飛瓊不容他插口,接道:“我強拉著師姐,窺伺在方丈室四周,只見那老方丈送完了客,便一直呆在屋裡。”
“直到天黑,方丈室仍一無動靜,我等不及了,就偷偷溜到後面去看看,那裡正好有一株大樹……”
長髯僧人變色道:“那樹上竟可看到方丈室的動靜麼?”
鐵飛瓊道:“自然。”
黃衣人道:“你看到了什麼?”
鐵飛瓊道:“我看到一個灰眉的和尚,在方丈室裡。”
黃衣人、展夢白對望一眼,心中微動。
長髯僧人道:“那是我四師弟。”
鐵飛瓊道:“我隱約聽到你四師弟對老方丈說:‘師兄你真的不答應?’老方丈只搖了搖頭,也不答話。”
長髯僧人揚眉道:“答應什麼?”
鐵飛瓊道:“前面的話,我都沒有聽到。”
展夢白此刻已動了好奇心,搶口問道:“後來呢?”
鐵飛瓊瞧了他一眼,道:“後來那灰眉和尚就突然站了起來,滿面俱是怒容,呆呆地站了半天。”
石靈筠嘆道:“我恰巧在他對面,看得清清楚楚,只見他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心裡彷彿正在決定一件極為重大之事,過了半晌,他袖中突然飛出了一張鮮紅的字箋,直飛到那老方丈面前。”
眾人的心頭俱是一驚,展夢白脫口道:
“死神帖!”
石靈筠輕嘆一聲,接道:“那時我們還未想到這是死神帖,只見那老方丈看到紅紙後,肩頭突然一聳。”
鐵飛瓊接道:“只因他是揹著窗子,是以我們也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只見你四師弟突然身子一動,自老方丈座下的彈床下,取出兩方玉匣,四下看了一眼,就飛身而去,我心裡又是奇怪,又是後悔,奇怪那老方丈為何不動,後悔自己來遲一步,竟讓他先取去。”
她嘆了口氣,又道:“到此刻我才知道,原來那時老方丈已中了情人箭,立刻便死了。”
石靈筠接道:“我們居高臨下,室中事本看得極為清楚,但那情人箭是怎麼發出來的,我們三人卻未見到。”
“華山三鶯”目光一轉,眼中已露出驚怖之色。
只見長髯僧人面上陣青陣白,突地厲喝一聲,道:“你三人假禍於他人,也不該在我四師弟頭上。”
鐵飛瓊冷笑道:“無論你信與不信,事實卻是如此,我們在那塔上,便是想等他回頭,搶下銅鼓玉帶。”
長髯僧人面上青筋,根根暴起。
“銀鶯”歐陽妙道:“你若不信,只有將他尋回來,讓我們當面與他對質,看看是真是假?”
長髯僧人怒道:“好!”
他身子一轉,便待轉身而出。
黃衣人目光深沉,突然道:“你知道他在哪裡麼?”
長髯僧人停下腳步,道:“總可尋到的。”
黃衣人長嘆道:“縱然尋到,他也再不能說話了。”
長髯僧人迴轉身子,面色已變為慘白,顫聲道:“他……他……”長髯不住波動,顯見身子也顫抖起來。
黃衣人沉聲道:“你四師弟身中情人箭,早已氣絕而死,此刻人的屍身,還在山巔留雲亭裡。”
長髯僧人身軀大震,倒退三步,噗地一聲,跌坐到椅上,突又大喝一聲,長身而起。
“華山三鶯”此刻亦是大驚失色,齊聲道:“他死了?”
長髯僧人厲聲道:“我四弟已中‘情人箭’而死,你三人竟敢說這兩枝‘情人箭’是他放出的。”
厲喝聲中,五指如鉤,抓向鐵飛瓊面門。
黃衣人突地輕叱一聲,道:“且慢!”一手把住了他的脈門,長髯僧人頓覺全身勁力皆失。
他咬了咬牙,顫聲道:“她的話你難道相信了麼?”
黃衣人嘆道:“她三人看到灰眉僧乃是以‘‘隋人箭’殺人的兇手,但我卻眼見他被‘情人箭’所殺,此事說來,委實令人難信。”
長髯僧人怒道:“呆子也不會相信。”
黃衣人緩緩道:“我卻相信了。”
長髯僧人呆了一呆,道:“你……你……”
黃衣人道:“我想來想去,此事實可解釋,是以無法不信,但另一事卻連我也無法解釋了。”
長髯僧人怒極冷笑,道:“那樣不合情理之事,你都可以解釋,世上還有什麼你不能解釋的事?”
黃衣人目光望向“華山三鶯”,沉聲道:“此事既是你等眼見,為何不早說出,難道真是怕他們傷了和氣麼?”
歐陽妙輕輕一嘆道:“不是。”
她只覺這黃衣人思想銳如尖刀,大有穿入別人心底之妙。
黃衣人道:“到底為了什麼?”
歐陽妙道:“自從家師死後,大師姐接掌門戶,便嚴禁師妹們過問別人門派中的私事。”
黃衣人頷首道:“這就是了,我也曾聽人說起,昔年華山掌門人之死,便是為了多管別派的閒事。”
歐陽妙嘆道:“我姐妹沒有弄清他師兄弟間究竟有何糾紛,更不敢違背掌門人之命,是以遲遲不願說出此事。”
長髯僧人大聲道:“這件事既已解釋清楚,那件事到底該如何解釋,貧僧正要洗耳恭聽。”
黃衣人目光一掃,道:“灰眉僧受制於‘情人箭主’,被迫回來索取銅鼓、玉帶,但老方丈執意不允,於是灰眉僧便以得自‘情人箭主’的情人箭,將老方丈暗算而死。”
長髯僧人厲聲道:“為何他也死在情人箭下?”
黃衣人嘆道:“自是他將銅鼓、玉帶如約送到後,‘情人箭主’又起了殺人滅口之心,將他一箭殺死。”
他三言兩語,便將一件別人眼中無法解釋,奇異已極的事,解釋得清清楚楚,“華山三鶯”不覺大是欽服。
長髯僧人呆了半晌,黯然長嘆一聲,喃喃道:“敝門不幸……敝門不幸……”突地放聲痛哭起來。
他偌大年齡,哭得卻甚是傷心,展夢白想到他方才那衝動的言語行事,看到他此刻的形狀,便知道此人雖然身在佛門,卻仍是條血性漢子,展夢白與他同是同仇敵愾,此刻更起了相惜之心,不禁輕輕一拍他肩頭,長嘆道:“大師休得傷心,展夢白定為你尋回寶物,復仇雪恨。”
鐵飛瓊道:“我若知道‘情人箭主’是誰?先就一箭將他殺死。不過……銅鼓、玉帶我也要先瞧它一瞧。”
展夢白道:“那情人箭主是誰,你知道麼?”他聽得這女子說話如此任性天真,嘴角不禁泛出一絲笑容。
鐵飛瓊兩眼一瞪,道:“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不成?”
黃衣人道:“此事之後,那‘情人箭主’雖未現了跡象,但已露了線索,耐心查訪,不難尋出。”
鐵飛瓊道:“對了,只要看到他身上有那諸葛銅鼓、東坡玉帶,那人就必定是那情人箭的主人。”
石靈筠冷冷接口道:“他難道還會終日將那銅鼓、玉帶,帶在身上,讓你看到不成?”
鐵飛瓊愣了愣,半晌說不出話來。
黃衣人沉聲道:“今日來到金山寺中的,大多是武林中人,這許多人之中,必定有人與情人箭有關。”
鐵飛瓊抬起頭來,大喜道:“對了。”
長髯僧人痛哭已止,緩緩道:“此事發生之後,二師兄鐵骨便立刻趕去鎮江,要將今日到此之人,全都請回!”
黃衣人頷首道:“這一著棋你們倒下對了,若有誰不肯回來,顯然他必定是做賊心虛。”
展夢白突然轉過身子,走向門外。
黃衣人大奇道:“小兄弟,你去哪裡。”
展夢白道:“我去後山看看風景。”
黃衣人目光一轉,大聲道:“你可是不願見那蕭家姐妹,是以不等他們叵來,便要走了?”
展夢白頭也不回,腳步已跨出門外,道:“正是。”
黃衣人突地冷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怕,還怕見兩個婦人女子麼?”
展夢白突地駐足,轉身,大步走了回來,坐到椅上。
鐵飛瓊秋波一轉,輕輕道:“什麼都不怕,就怕激將。”
展夢白只當沒有聽到,“銀鶯”歐陽妙狠狠瞪了她師妹一眼,但目光中卻也不禁有些笑意。
只見那長髯僧人滿面悲愴,坐立不安,在室中走來走去,黃衣人卻扯了一方布幔,蓋到老方丈的屍體上。
爐中添了檀香,氤氳的煙雲,瀰漫在眾人眼前。
長髯僧人彷彿突地想起了一事,大步走到門外,吩咐了幾個弟子,到留雲亭去抬下灰眉和尚的屍身。
他滿心紊亂,回到室中,仍是坐立不安,忽聽一人大叫道:“二師叔回來了!二師叔回來了!”
眾人心頭一跳,長髯僧人已飛步出門。
展夢白目光炯炯注視門戶,心頭怦怦跳動。“華山三鶯”又何嘗願意見到蕭家姐妹?連忙遠遠避到角落之中。
只聽腳步之聲漸近,兩個面目陌生的錦衣大漢,當先走了進來,目光四掃一眼,便站在一邊。
接著,又魚貫走人三個長衫漢子,抱拳四下一揖,神情甚是和氣,看來竟不似武林豪士,倒像是做買賣的商人。
展夢白心情更是緊張,只聽門外笑道:“原來展兄也在這裡。”九連環林軟紅神情瀟灑,飄然而入。
然後是一個瘦骨嶙峋,滿面皺紋的老和尚,陪著那武林名醫秦瘦翁緩步而人,口中連連道:“驚動!驚動!”
秦瘦翁面色深沉,滿臉不愉神色,冷冷瞧了展夢白一眼,筆直走到雲床前,掀開布幔,凝神而注。
瘦骨嶙峋的僧人正是金山寺監鐵骨大師,此刻他滿面俱是期望之色,輕輕道:“還有救麼?”
秦瘦翁冷“哼”一聲,放下布幔,回身坐了下來,冷冷道:“老夫縱是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鐵骨大師黯然一嘆,面容彷彿又蒼老了許多。
展夢白仍然凝注著門戶,只見那長髯僧人大步而入,展夢白忍不住脫口問道:“沒有人了麼?”
長髯僧人面容凝重,道:“今日來過敝寺的貴客,此刻全部已到此地,只除了那蕭家姐妹。”
展夢白變色道:“為什麼?”
鐵骨大師瞧了他一眼,沉聲道:“帝王谷的宮主不願再來,貧僧縱有天膽,也不敢強勸。”
兩個錦衣大漢對望一眼,一人面帶刀疤,詫聲道:“想不到那兩位姑娘,竟是帝王谷的宮主,在下……”
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
秦瘦翁冷冷道:“想說什麼,便說出來。”
刀疤大漢道:“沒有什麼?只不過在下臨走時,還見到她們兩位又回到山上,在下還以為她們是出來遊山的富家千金哩。”
長髯僧人變色道:“又回到山上?何時走的?”
刀疤大漢:“何時走的,在下便不知道了。”
鐵骨大師、長髯僧人齊地顏色大變。
秦瘦翁冷冷笑道:“妙極!妙極!”
黃衣人突然自暗影中走出,道:“相煩大師為我引見這幾位朋友。”語聲冰冷,目光也冰冷。
鐵骨大師一望他面色,不禁心頭一寒,道:“這兩位乃是少林俗家弟子,人稱河南雙義。”
錦衣大漢不敢去看黃衣人面容,連聲道:“不敢。”
三個長衫客齊地躬身一禮,年齡較長一人陪笑道:“在下戰中左,吾弟戰中南、戰中北,俱是四川的藥材販子,只因行道艱難,是以也練過幾天把式,只是卻擋不住行家的法眼。”
展夢白動念忖道:“這三人看來毫不起眼,卻想不到竟是與‘嶗山三雁’齊名的‘蜀中三鳥’。”
只聽“九連環”林軟紅也報了姓名,黃衣人目光一掃,眼中微微露出了失望之色,悄然退了回去。
鐵骨大師黯然道:“敝寺遭此慘變,驚動各位前來,只想請問各位一句.今日可曾見到什麼人曾與我四師弟獨自說話?”
他方才已聽長髯僧人將此間情況說了,是以此刻如此相詢。
“九連環”林軟紅沉吟道:“彷彿都曾有過。”
鐵骨大師慘聲道:“此仇不共戴天,但望各位仍本著俠義之心,助我援手,查出仇人,訪回寶物……”
長髯僧人滿面俱是悲憤之容,突地大喝一聲,道:“師兄你還說什麼?這個仇已無法報了。”
鐵骨大師面色一沉,道:“師弟,你……”
長髯僧人嘶聲接道:“師兄!難道你直到此刻還不知道仇人是誰?難道你還想復仇?”
鐵骨大師黯然一嘆,垂下頭去。
秦瘦翁微微笑道:“久聞神機大師料事如神,如今既已猜出了那惡魔是誰,何不說給大家聽聽?”
“華三山鶯”聽得這長髯僧人竟有“神機”之名,不禁各各對望了一眼,腹中暗暗好笑。
只聽神機大師嘶聲道:“此刻是誰不肯前來?武林中有什麼地方配製得出情人箭?難道還要我說出H來。”
秦瘦翁笑容一斂,道:“是了,久聞帝王谷主人,平生最喜珍寶古玩,今日想必……”突地住口不語。
他言下之意,不說別人自也知道,只見眾人俱都悚然動容,心下齊地忖道:“難怪‘情人箭’的威力那般霸道,來歷那般神秘,原來是‘帝王谷,製出的,天下除了‘帝王谷’外,又有誰製得出如此神秘的暗器?”
要知“帝王谷”本來就是武林中最神秘之地,神秘的地方,製出神秘的暗器,自是合情合理之事。
神機大師嘶聲道:“敝寺不幸,有了這種仇人,以敝寺之力萬難與帝王谷相抗,貧僧們也不敢求各位相助,只有……只有感激各位此刻前來的盛意。”突地伏身地上,不住磕起頭來。
眾人俱是面色沉重,心頭黯然,也不知該如何相勸。
戰中南長嘆一聲,緩緩道:“我兄弟雖想稍效綿薄,但力量……唉,貴寺大變,不敢再擾,我兄弟就此告辭了。”
黃衣人流目四望,目光中閃動著一種奇異的光彩,突地沉聲道:“驟下定論,必然有錯。”
神機大師道:“此事再無錯了。”
黃衣人道:“必須再加探查,才能……”
話聲未了,突見展夢白狂呼一聲,飛步而出。
鐵飛瓊曾經偷偷瞧了他幾次,只見他一直兩眼發直,失魂落魄地木立當地,神色間難看已極。
此刻見他突地狂奔而出,不禁驚喚一聲,竟要追去。
歐陽妙一把拉住她,低聲道:“你要做什麼?”
鐵飛瓊道:“他好像瘋了的樣子,莫要生出事故。”
歐陽妙道:“你放心,已有人追出去了。”
鐵飛瓊四望一眼,那神秘的黃衣人果然又不見蹤影,她呆了一呆,長嘆道:“此人究竟是誰?好快的身法。”
眾人群相失色,秦瘦翁皺眉沉思,似乎也在思索著那神秘黃衣人的來歷,剎那間突見四個灰袍僧人飛奔而入。
鐵骨大師叱道:“什麼事?”
灰袍弟子惶聲道:“留雲亭中,找不著四師叔的屍身。”
鐵骨、神機更是驚惶,四目相對,愣在當地。
事情的複雜奇異,使得禪室中陡變為死一般寂靜。這江南第一叢林金山寺,更已落入愁雲慘霧之中。
展夢白奔出了彌滿愁雲慘霧的金山寺,也無人攔阻於他。
他飛掠下山,奔至與船伕約好之地,躍上了那艘他們自鎮江僱來的小舟,舟頭爐火早已熄滅。
展夢白腳步不停,呼道:“船家,啟船。”
他奔下船艙,目光動處,心頭不禁一跳──
原來那黃衣人早已端端正正坐在船艙中,微笑道:“小兄弟,你與我一年之約,還未到時候,便要獨自走了麼?”
展夢白長嘆一聲,坐了下來,顫聲道:“晚輩方寸已亂,無法再陪著前輩縱情遨遊山水了。”
黃衣人道:“為什麼?”
展夢白道:“我想來想去,那神機和尚的話實在猜得不錯,是以此刻心急如焚,要趕到帝王谷去。”
黃衣人道:“以你此刻的武功,到了帝王谷,仍是遭人冷眼,何況你早已與我有約,要同去帝王谷的。”
展夢白黯然道:“此時與彼時不同,晚輩也不能踐約了。”
黃衣人道:“為何不同?”
展夢白目中光芒閃動,道:“那時我與帝王谷並無深仇,又不知道仇人的下落,是以可以陪伴前輩。”
他胸膛一挺,厲聲道:“此刻既知仇人下落,我便已身不由己,前面縱有刀山火海,我也要趕去復仇。”
黃衣人黯然半晌,緩緩道:“你力量還不足以復仇,縱然趕去了,豈非也是白白送死。”
展夢白慨然道:“我既可為復仇而生,便可為復仇而死,縱然力不能敵,也要血濺當地。”
船已啟行,黃衣人望著船窗外的煙波江水,又自默然半晌,突地回頭過來,道:“你可尋得著帝王谷所在之地?”
展夢白呆了一呆,目中不禁流下淚來,顫聲道:“前輩若憐憫我一番苦心,便請前輩帶我到帝王谷去。”
黃衣人沉吟道:“帶你到帝王谷去?”
展夢白流淚道:“只要前輩能指點我帝王谷所在之地,晚輩縱然死了,也感激前輩的大恩。”
黃衣人長嘆道:“好一個倔強的孩子……唉,我可以帶你去帝王谷,卻怎能看你去送死?”
展夢白失望長嘆一聲,垂下雙目。
只聽黃衣人緩緩道:“你若肯答應我一事,我不但帶你去帝王谷,還可傳授你一些剋制帝王谷的招式。”
展夢白精神一振,朗聲道:“只要是弟子力所能及之事,便是赴湯蹈火,弟子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黃衣人道:“你到了‘帝王谷’之後,必須要先見著‘帝王谷’的主人,為我傳交一訊,才能動手復仇。”
展夢白忖道:“也不遲在這一時半刻之間。”當下截然道:“若未見到主人,弟子決不肯死。”
黃衣人道:“去‘帝王谷’前,你先須陪我至少室嵩山一行。”
展夢白遲疑半晌,也答應了。
此刻他復仇有望,但覺胸中熱血奔騰,不能自已。
黃衣人遙注著窗外,突又緩緩道:“世人一生之中,總有一個最最敬佩之人,他無論多麼倔強,只要聽到此話,也必定遵從……小兄弟,你一生中最最敬佩的人,可以告訴我麼?”
展夢白黯然道:“他已死了!”
黃衣人道:“除了你爹爹之外,還有誰呢?”
展夢白沉吟半晌,道:“弟子無法出口。”
黃衣人大奇道:“為何無法出口?”
展夢白垂首道:“前輩對弟子恩情如此深厚,此刻只要前輩吩咐一句,無論何事,弟子都必定遵從。”
黃衣人目光一閃,仍然追問:“我也不算,還有誰呢?”
展夢白沉思半晌,霍然抬頭道:“先父平生最最敬佩信服的,便是武當山的掌門真人玉璣道長,先父生前,常對弟子說起玉璣真人的神劍俠膽,天下無雙,行事更是正直。先父敬佩之人,晚輩自也敬佩的。”
黃衣人淡淡“哦”了一聲,目光仍然遙注窗外。
展夢白望著他的背影,暗暗忖道:“他武功機智,俠心鐵膽,無一不令人敬佩,為什麼他的言語行事,看來總令人有些奇怪呢?”
思忖之間,突見煙波上急急地駛來一葉輕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