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水急舟輕。
兩船相錯,一閃而過,但展夢白卻已發現,波上駛來的那一葉輕舟中,赫然坐的竟是一個灰眉灰髯的僧人。
他心頭一跳,只覺這舟中的僧人竟和留雲亭中已死的和尚有八分相似,但卻不能確定。
就在這剎那間,黃衣人亦自變色而起,掠出船艙,低叱道:“追!”展夢白立刻隨之而出。
船家茫然回首,問道:“追什麼?”
黃衣人指著後面一點船影,道:“那一艘船!”隨手自懷中取出一錠白銀,拋在船頭上。
那船家眼睛一亮,全力掉轉船頭,由逆風變為順風,船身驟然一側,速度也驟然加快了幾分。
展夢白沉聲問道:“前輩是否也看到那艘船上……”
黃衣人截口道:“此事必定大有蹊蹺,你們方才的料想,只怕已大錯特錯,我但望能追個水落石出,也免得冤枉了別人。”
展夢白凝注著茫茫煙波上的船影,皺眉道:“那艘船去勢太快,我們只怕已追不著了。”
黃衣人沉吟道:“不知那艘船是往哪裡去的?”
船家應聲道:“彷彿是往焦山那方向。”
黃衣人目光一閃,突地抄起了一塊船板,立掌一劈,劈作三塊,隨手將其中一塊擲出三丈開外。
展夢白駭然道:“風狂水急,前輩小心了。”
語聲未了,黃衣人身形已輕煙般飛掠而出。
展夢白只聽得煙波上遙遙傳來一陣語聲,道:“儘速趕來。”最後一字發出之處,彷彿已在十數丈開外。
那船家已看得目定口呆,展夢白急地掠去,一把搶過了船舵,他生長蘇杭,水性自是精熟,操縱船隻,比船家猶勝三分。
片刻之間,只見前面的船影已越來越是明顯,展夢白知道必定那是黃衣人已制住了前船之人。
他心裡不禁更是焦急,只望能早一刻飛身到那船上,看一看這灰眉和尚是否就是留雲亭中之人?
兩船相隔猶有兩丈,展夢白便已飛身而起,一掠而過兩丈水波,嗖地一聲,飛身入艙。
目光轉處,只見黃衣人木立在船艙中,他對面木椅斜坐一人,灰眉灰髯,不是留雲亭中那灰眉僧人是誰?
展夢白大喜道:“果然是他!”
黃衣人冷冷道:“不錯,是他。”
展夢白一步竄到那灰眉僧人身前,厲聲道:“你到底是……”語聲突頓,面色也突地為之大變。
只因他突地發現,這灰眉僧人只不過是一具死屍而已,胸前“情人箭”已自不見,只有銅錢般大小兩點血跡。
此一變化,當真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他霍然轉身,黃衣人竟已不在他身後。
只聽船艙外一陣輕響,一聲低叱,展夢白沉聲喚道:“前輩……”
喚聲方自出口,黃衣人已倒提著一人的背脊大步而入,道:“這變化必定大出你意料之外,你心裡必定有許多疑團難以解釋,是麼?”
展夢白嘆了口氣,道:“的確不錯。”
黃衣人將手中提的短衫漢子,輕輕放在船板上,一掌拍開了他的穴道,沉聲道:“盤膝坐下來。”
那短衫漢子滿面驚惶,果然盤膝坐了下來,但膝蓋仍不住發抖,直打得船板砰砰作響。
黃衣人左手扣住了他脈門,右手抵住了他背脊,自己也在他背後盤膝坐了下來,緩緩道:“問吧!”
展夢白奇道:“問誰?問什麼?”
黃衣人道:“此人便是船家,無論你心裡有何疑團,都可以提出來問他。”眼簾一垂,竟彷彿入定起來。
展夢白見了他這番作為,心中不禁更是驚奇,轉目望去,卻見這船家呼吸竟已漸漸正常起來。
他知道這原因必定是黃衣人以內力調勻了船家的呼吸,但一時之間,卻猜不到黃衣人這做法有何用意?
過了半晌,他方自沉聲問道:“你是駛船的麼?”
那船家點了點頭。
突聽黃衣人冷冷道:“不許點頭,要說出聲音來。”
那船家趕緊道:“不錯,小的是駛船的。”
展夢白雙眉一皺,道:“這死屍是誰抬上來的?”
那船家望了死屍一眼,額上的冷汗,一粒粒進了出來,嘴唇卻是蒼白而枯乾,顫聲道:“沒有人抬……”
展夢白怒道:“沒有人抬,難道死屍也會走路不成?”
船家舔了舔發白的嘴唇,道:“這和尚上船的時候還沒有死,他還親手給了小的一錠銀子。”
展夢白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船家道:“就是方才的事,他手裡提著一隻檀木箱子,由金山寺那邊下來,僱小的這艘船到焦山。”
展夢白目光一掃,道:“哪有什麼箱子?”
船家道:“上船不久,小的就聽得水聲一響,彷彿是這位和尚將箱子拋入水中的聲音。”
展夢白冷“哼”了一聲,道:“他既是活著上船來的,此刻卻已死了,想必是你殺死他的?”
船家顫聲道:“小的不敢,小的安安分分……”
展夢白怒道:“既是安安分分,怎可滿口胡言。”
船家道:“小的……小的不敢說謊。”
展夢白厲聲道:“這和尚明明在黃昏以前,就已死了,怎會自己走上船來,你不是說謊是什麼?”
船家嚇得牙齒打顫,顫聲道:“他……他黃昏……”
黃衣人突地放鬆了雙掌,道:“去吧!”
展夢白道:“未曾問清之前,前輩怎可將他放走?”
黃衣人嘆道:“他們知道的,就只這麼多了,再問也無用處。”
那船家早已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展夢白皺眉道:“他說的可是真話?”
黃衣人道:“句句都是實言。”
展夢白道:“前輩怎能確定?”
黃衣人道:“凡人若是說謊,他的心臟跳動,脈息搏動,以及氣血的循環,必定與平時不同。”
展夢白頷首道:“常言道:‘作賊心虛’,亦是此理。”
黃衣人道:“我方才已返虛入定,以我的內力修為,只要他的心脈氣血稍有變化,我都能覺察出他說的話是真是假,這種方法武林中似乎還無人練過,是以我便將他稱為‘測謊證真術’,以之測人言語之真偽,百無一失,我少年時有此種構想,直到近年閱人多矣,內力又有進境,才總算將它練成。”
展夢白聽得目定口呆,愣了半晌,方自長嘆一聲,道:“他說的話若是真的,那麼此事又該如何解釋?”
他語聲微頓,搖頭又道:“若說死屍也能下山僱船,上船後拋下一隻箱子後,才真的死了,我真的無法相信。”
黃衣人嘆道:“此事其中必定另有虛玄,令人難測,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
展夢白道:“如何解釋?”
黃衣人道:“除非是有一個精於易容之人,化裝成他的樣子,然後將他的屍身,裝在箱子裡帶下山來,然後再將屍身自箱子裡取出,放到椅上,然後提著空箱,躍下水去,泅水而逃,是以船中只剩下一具坐在椅上的死屍。”
展夢白垂首沉吟道:“這解釋雖然合理,但卻極不合情,試問他如此大費周章,為的是什麼?”
黃衣人嘆道:“這個……唉,我也無法解釋了。”
他又喚了船家,取出一錠銀子,吩咐船家到岸之後,好生埋葬那灰眉和尚的屍身,便和展夢白回到自己船上。
那船家目送著他們的身影和船影遠去,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懊惱,歡喜的是因為今日收入不錯,懊惱的卻是船上搭了一具死屍,還要自己埋葬。
船到岸後,他嘆著氣走入船艙,目光轉處,立刻發了狂似的驚呼起來,雙腿一軟,噗地坐到地上。
原來船上的那具屍身,又已蹤影不見。
船窗旁,船板上,卻多了幾塊還未乾透的水漬。
船靠岸時.夜更深了。
萬家燈火的鎮江城,燈火已寥如晨星。
黃衣人直到此刻,還未說過片言隻字,展夢白亦是心頭髮悶。
兩人無言地離船上岸,極目望去,只見四下一片黑暗。
展夢白終於忍不住長嘆一聲,道:“前輩……”
話聲未了,黃衣人突地輕叱一聲:“禁聲!”
展夢白變色道:“什麼事?”
黃衣人腳步不停,神色從容,口中卻沉聲道:“不要露出慌張之態,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現似的,照樣前行。”
展夢白低應了一聲,腳步雖然如常,但目光卻忍不住四下搜索起來,但見風吹草動,哪有人影?
微風過處,左面樹梢木叢中,突地飄下一張落葉般的紙箋。
黃衣人大喝一聲,揚手揮出一股掌風,直將這紙箋震得有如風箏般沖天飛起,久久都不落下。
揮掌之間,他身形已往右面一株樹下的草叢中撲了過去,但聞風聲一響,兩點烏光,自草叢中破空而出。
這兩點暗器並排飛來,一左一右,來勢之急,絕無世上任何言語所能形容,展夢白目光動處,變色叱道:
“情人箭!”
叱聲未了,只見黃衣人袍袖一展,已將這兩點暗器捲入袖中,左腕震處.一縷銳風,直擊左面樹梢,右掌已乘勢解下了腰間絲帶,“撥草尋蛇”,急地捲入了草叢之中,口中叱道:“還不出來?”
剎那之間,只聽左面樹梢上一聲驚呼,一條人影,直墜而下,噗地跌到地上,再也不能動彈。
右面草叢中,亦有一條人影飛起,身形一轉,方待飛奔而去,哪知黃衣人掌中絲帶一抖,便已捲住他足踝。
這人影武功亦自不弱,臨危不亂,反手一掌,切向絲帶,黃衣人冷笑道:“甕中之鱉,還想掙命麼?”
話聲中他手腕一震,絲帶一陣波動,那人影只覺全身一陣震顫,筋骨欲敦,立刻慘呼一聲,軟軟地跌了下來。
他舉手投足間,便將兩人一齊制住,展夢白心中又是驚奇,又是欽佩,方待將樹上墜下之人擒住。
突聽黃衣人沉聲道:“那廝已死,不用看了,注意天上落下之物。”雙手一絞,已將草叢中人反臂擒任。
展夢白呆了一呆,大奇忖道:“什麼天上落下之物?”
仰首望去,卻果然見到一張紙箋白天上飄飄落了下來,原來正是方才被黃衣人掌風震得沖天飛起之物。
展夢白縱身一躍,伸手接過,凝目一望,心頭又是一陣震懾,夜色中但見這紙箋顏色鮮紅,上面卻畫著一具漆黑的骷髏。
“死神帖!”
這正是殺了他爹爹,殺了他叔父,使得整個江湖動盪不安,使得武林之中人人自危之物。
展夢白一見此物,心頭便覺悲憤之氣,不可抑止,嗖地竄到那人身前,嘶聲道:“原來是你。”
只見此人全身黑色勁裝,滿面死灰顏色,緊閉雙目,一言不發,額上汗珠涔涔,顯見在強忍著痛苦。
黃衣人長嘆道:“情人箭的主人,絕不是他,他只不過是那人的傀儡,想以‘情人箭’來暗算於我。”
展夢白顫聲道:“仁義四俠可是你下手暗算的?”
黑衣漢子突地雙目大張,厲聲狂笑道:“所有死在‘情人箭’下之人,全是大爺我下的手。”
展夢白厲聲道:“好!”揚手一掌劈下。
他手掌方動,已被黃衣人輕輕托住,沉聲道:“你仇家乃是情人箭主人,殺了他又有何用?”
黑衣漢子厲聲道:“情人箭主人就是大爺我。”
黃衣人冷冷道:“你也配麼?”手掌微緊,那漢子便已忍不住慘呼一聲,冷汗滾滿面頰。
展夢白緩緩縮回手掌,長嘆道:“我也知道死於‘情人箭’之人,絕不可能是他一人所動的手,但……”
黃衣人道:“但你一見使用‘情人箭’之人,便覺怒氣上湧,自己也無法控制了,是麼?”
展夢白頷首道:“但望前輩能從此人身上,問出情人箭主人的來歷,問出殺死我爹爹的兇手。”
黑衣漢子咬緊牙關,顫聲道:“你在做夢。”
黃衣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今日你若不說出誰是指使你的人.我便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黑衣漢子狂笑道:“真的麼?”突地牙關一咬,笑聲立頓,口鼻七竅之中,鮮血如泉湧出。
黃衣人頓足道:“不好!”急地伸手捏脫他的下巴,但他全身一陣痙攣,早已氣絕而死。
展夢白心頭一寒,道:“好厲害的毒藥。”
黃衣人嘆道:“我實未想到這廝竟早已在口中含了毒藥……唉,棋差半著,這一局又輸了。”
展夢白望著血流滿面的黑衣漢子,緩緩道:“想不到這廝居然也是條不怕死的好漢子。”
他見了不懼死亡之人,心中便忍不住生出憐憫同情之心,只因他自己也從未曾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只聽黃衣人道:“此人目光閃縮,色厲內荏,絕非不怕死之人,必定是他深知自己若是洩漏機密之後,會受到比死更可怕的痛苦,是以寧死不肯說出。”
展夢白默然半晌,長嘆道:“那‘情人箭’主人,能使別人覺得他比死還要可怕,卻不知用的是什麼手段?”
黃衣人閉口不言,卻在這黑衣漢子的身子搜索了一遍,目中突地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脫口道:“在這裡了。”
展夢白轉目望去,只見他手中已多了一隻長約七寸黝黑鐵筒,立刻湊首過去,道:“這莫非便是……”
黃衣人道:“這必定就是射出情人箭的機簧弩筒,我倒要看看這名震天下的暗器,究竟有什麼巧妙之處?”
他盤膝坐到地上,凝神瞧了半晌,又將這鐵筒,仔細拆了開來,裡面卻僅有兩圈鋼線,兩根鋼針。
展夢白瞧了半晌,忍不住問,道:“前輩可曾研究出來了麼?”
黃衣人失望地搖頭嘆息一聲,自語道:“巧妙若不在這機簧弩筒之中,難道是在箭上麼?”
他展開袍袖,只見一紅一黑兩枝“情人箭”竟已穿透了他衣袖,他這“流雲鐵袖”的功夫,已有十成火候,袍袖一展,當真可說得上是堅逾金石,哪知此刻竟被小小兩枝弩箭穿透,這箭上的力道,當真何等驚人?速度又當真是何等迅急,怎會是普通弩筒所能射出?
但他在箭上仔細研究半晌,卻也看不出有何特異之處,展夢白在一旁沉吟道:“這一帖一箭,必有相輔相成之功用。”
黃衣人道:“那‘死神帖’只不過是用來擾亂對方心神之物而已,巧妙還是在這‘情人箭’上。”
展夢白皺眉道:“我每一望到‘死神帖’上那骷髏雙目中的兩點碧光時,目光便似不願移開了。”
黃衣人沉聲道:“不錯,那兩點磷光,的確有懾神之魔力,尤其因為武林中都已將這一帖一箭渲染過分,幾乎將之看成神話中的魔術法寶一般的暗器,是以一見‘死神帖’到來,當即心神無主,便被‘情人箭’乘虛而入,是以我方才不接‘死神帖’,先破‘情人箭’!”
展夢白嘆道:“前輩見解,當真精闢已極,但這一帖一箭,必定還另有巧妙,否則怎會有那許多高手被它暗算而死?”
黃衣人冷笑道:“即使有些巧妙魔力,也算不得什麼,你我方才還不是一樣躲過了它?”
展夢白微喟道:“自從‘情人箭’出現江湖以來,前輩只怕是第一個能破去它的人了,但別人……”
他長嘆一聲,住口不語,黃衣人將那一帖一箭收入懷中,雙手一拂灰塵,霍地長身而起。
他伸手一拍展夢白肩頭,緩緩道:“小兄弟,不要難受,天下絕沒有永遠隱藏的秘密。”
展夢白仰天嘆道:“這秘密什麼時候才能解開呢?”
黃衣人目光閃動,道:“總有一天的……”
展夢白嘆道:“只可惜九連環林軟紅不在這裡,否則,他至少也可認出這黑衣漢子的身份來歷。”
黃衣人道:“方才他反手要切我掌中絲帶時所使的武功,乃是武當真傳,想必此人定是武當俗家弟子。”
展夢白一驚道:“武當弟子怎會被‘情人箭’奴役?”
黃衣人冷笑道:“依我看來,當今江湖上已被‘情人箭’控制之人,已廣至各大門戶,何止武當一派而已。”
展夢白身子一震,默然半晌,突地大聲道:“走!我先陪前輩到少室嵩山一行,然後立刻趕向帝王谷,我縱不能報仇雪恨,至少也要揭破他的秘密,若是等到武林中人都被他控制之後,便來不及了。”
話聲未了,他已放開腳步,如飛奔去,黃衣人搖頭嘆道:“好一個熱血衝動的孩子……”
身子一閃,隨之而去,霎眼間便消失於夜色中。
由金山至嵩山,這一段路途是漫長的。
一路上,展夢白幾乎廢寢忘食,拼命地吸收黃衣人傳授於他的武功,他天性喜武,只到此時,才真正有明師指點,自不肯浪費一刻時間,他唯一的目的,便是儘快學成武功,趕到帝王谷去復仇雪恨。
黃衣人自然知道他的心意,所傳授的,大多俱是能剋制帝王谷弟子的武功招式,招式之玄妙,幾非展夢白所能夢想,他昔日見到那“粉侯”花飛以及蕭家姐妹施展武功時,只道普天之下,再無別種武功能破去他們的招式了,但此刻前後一加參詳,才知道他們的招式雖精妙嚴密,其中卻都有破綻,而自己此刻所謂的武功,隨意一招,便可擊中他們的要害。
有時他忍不住要問那黃衣人,是否與“帝王谷”有所仇恨,否則怎會將“帝王谷”武功中的破綻研究得如此透徹?
黃衣人卻只是微笑不語。
這一日到了嵩山境界,兩人清晨上山,但見山勢雄奇,林木蒼鬱,雖無華山之奇,卻更具名山之氣概。
太室少室,峰巒奇秀,兩峰對峙,相去約莫三十里,一則雄偉莊嚴,一則瘦削靈妙。
山陰溝陽一帶,直達龍潭、盧巖兩寺,更多奇景,自唐以來,高人隱士,代有幽筆,端的是臥虎藏龍之地。
而少室峰下,萬松叢中,便是天下武功主流的發源之地,武林七大門派之首,嵩山少林寺。
松風習習,雲影天光,展夢白與黃衣人一入松林,便可依稀見到少林寺的飛簷崇閣,鐘聲梵唱,也隱約可聞。
展夢白初遊名山,精神大振,遊目四顧問,突聽松林深處,一聲佛聲朗誦,走出四位少林僧人。
其中一人合掌道:“施主但請鑑諒,敝寺……”目光一抬,但見黃衣人的面容,語聲突地一頓。
黃衣人微笑道:“還認得我麼?”
那少林僧人沉吟道:“貧僧……”
黃衣人大笑道:“十年之前,我與令師對弈十日,你一直在旁侍候茶水,那時你年紀輕輕……唉,想不到十年時光,彈指間便過了。”
語聲未了,這少林僧人已拜倒在地,恭聲道:“弟子淨光,一時眼拙,竟未想出前輩是誰。”
另三個僧人雖不認得黃衣人,但也一齊跪倒在地。
黃衣人攙起他們,沉聲道:“我面具雖常改變,但這一襲黃衣,卻最好認,但你卻未認出,莫非是心中有什麼令你慌亂之事麼?”
淨光呆了一呆,失色道:“前輩果然神目如電。”
黃衣人目光一閃,道:“莫非寺中生出變故不成?”
淨光垂首道:“前輩所料不差,此刻寺中……”
黃衣人目光閃動,顯見是心中也十分驚奇,不等他話說完,立刻截口道:“既是如此,還不快帶我去見令師。”
淨光面色沉重,長嘆道:“前輩今日,只怕見不著他老人家了。”
黃衣人身子一震,驚道:“此話怎講?”
淨光道:“前輩請隨弟子前去,一看便知。”
展夢白心中亦是大為驚異,要知少林寺雄踞武林多年,江湖中雖然屢經動亂,但少林寺卻一直安然無恙。
而今日少林寺竟然也有變故發生,他實在想不出江湖中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來少林寺驚擾?
淨光躬身帶路而行,片刻間便已走入了寺中。
展夢白轉目四望,只見這少林寺千椽萬脊,也不知有多少重院落,但四下卻絕無嘈亂之聲。
寺中的弟子,人人面目上,俱是一片沉重肅穆之色,往來行走間,腳下不帶半點聲息。
在如此莊嚴的氣氛中,展夢白不由自主地也感染到幾分沉重之感,心中縱有疑團,也不敢問出口來。
穿過幾重院落,便是佛殿後院,方丈室所在之地。
只見幾個白眉長髯的僧人,在後院門前,往來行走,人人眉宇間,都呈現著一種不安之意。
展夢白心中更是驚奇,能使這些少林高僧不安之事,其情況之嚴重,必定是非同小可。
但四下卻又聽不到殺伐爭戰之聲,少林群僧神色雖沉重,眉宇間卻也沒有殺氣,手中更無兵刃。
心念一轉間,只見這些白眉僧人,目光瞥見黃衣人時,面上都忽然露出了喜色,宛如見到救星。
有幾人雙眉軒動,便待迎了上來,但卻又突地止住腳步,合十一禮,躬身後退,讓開了門戶。
黃衣人見到這些大出常理的情況,心下更是驚奇,不等淨光領路,身形一閃,當先步入後院。
展夢白微一遲疑,見到少林群僧並無攔阻之意,也隨之而入,只見院中庭院深沉,滿是古柏蒼松,青篁修竹。
回首望處,少林僧人,竟全部留在院外,沒有一人跟著進來,剎那之間,展夢白不禁覺得這後院中彷彿充滿了沉沉殺氣。
黃衣人輕車熟路,當先而行,轉過一座假山,突地十餘個身穿藍緞長衫的漢子,垂手肅立在方丈室之前。
這些人面色亦是十分凝重,但見到黃衣人時,神情都為之大變,一齊躬下身去,請安行禮。
展夢白心中動念,方覺這些大漢甚是眼熟,生像是在哪裡見過,黃衣人已脫口道:“你們怎在這裡?”
他語聲中也充滿了驚詫之意。
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藍衫少年,搶步迎了過來,躬身道:“在下不知前輩前來,有失遠迎。”
黃衣人“哼”了一聲,冷冷道:“這裡又不是你的地方,要你遠迎什麼?當真奇怪得很。”
藍衫少年陪笑道:“是極是極……”
黃衣人道:“你休要在我面前花言巧語,敷衍於我,還不快些閃開道路,讓我過去。”
藍衫少年依然陪笑道:“家師有令,這三日之內,誰也不能進入方丈室一步,請前輩見諒。”
黃衣人目光一凜,道:“你師傅也在這裡?”
藍衫少年道:“若非師傅帶領,弟子們怎敢隨意在少林寺走動,更不敢在此攔阻前輩了。”
黃衣人沉吟自語道:“他來了?他來做什麼?”
展夢白心念一閃,脫口道:“是藍大先生來了麼?”
藍衫少年望著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這少年滿面俱是笑容,但眉宇間卻隱含鋒芒,目中更是精光畢露,擋在黃衣人身前,不讓半步。
方丈室中,靜寂如死,僅有一縷縷淡煙,自竹簾中嫋娜散出,黃衣人皺眉道:“裡面還有別的人麼?”
藍衫少年陪笑道:“弟子不太清楚。”
黃衣人袍袖一拂,道:“我進去看看。”
藍衫少年還是陪著笑道:“家師再三囑咐,這三日之內,千萬不能讓人進入方丈室一步,弟子也不知為了什麼?”
黃衣人怒道:“便是你師傅也不敢攔阻於我,你……”
藍衫少年躬身道:“前輩與家師乃是多年好友,前輩若是要硬闖進去,弟子也不敢攔阻,但……”
他一整面容,沉聲道:“前輩闖進去後,家師若是因而生出變故,這責任弟子卻是萬萬負擔不起的。”
黃衣人呆了一呆,道:“會生出什麼變故?”
藍衫少年道:“小則一時失著,大至生死之危,任何變故,都有發生的可能,是以前輩還請三思而行。”
黃衣人驚道:“他到底在裡面做什麼?情況怎會如此嚴重,難道……他已和少林掌門動上了手?”
藍衫少年垂首道:“一切事情,兩日後前輩便會知道。”
黃衣人沉吟半晌,在蒼松下的一方青石上坐了下來,抬目望去,方丈室中仍是淡煙繚繞,靜寂如死。
清風陣陣,松濤竹韻,四下輕鳴。
然而庭園越是清幽靜寂,氣氛便越是沉重。
庭園外不時有少林弟子,探首而入,窺探著動靜,但卻無人入園半步,更無人發出一絲聲息。
過了許久,展夢白忍不住湊首過去,壓低了聲音,輕輕問道:“前輩究竟要作何打算?”
黃衣人端坐石上,動也不動,道:“先靜觀待變。”
日色斜西,夕陽映得叢林一片輝煌。
庭園外,隱隱傳來了一片梵唱之聲,莊嚴肅穆,澄心靜神,襯得輝煌的叢林,宛如西天妙境。
黃衣人坐在石上,彷彿已入定起來,那些藍衫漢子,神情卻更是緊張,眉宇間隱隱露出憂鬱之色。
突見四個十一二歲的小沙彌,手裡提著四具食盒,自園外飛奔而入,俱是腳步輕靈,行走無聲。
其中一人,飛步走到方丈室前,將食盒在門口輕輕放了下來,另三人卻將食盒交給了藍衫少年。
藍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多謝師兄們了。”
四個小沙彌齊地躬身為禮,轉身奔出。
藍衫少年打開食盒,選出幾件精緻的素點,雙手奉給了黃衣人與展夢白,然後便和其餘的大漢一齊吃了起來。
展夢白手裡拿著點心,目光卻緊緊凝注著方丈室的門口,突見垂簾中伸出一隻瑩白的纖手,半截鮮紅的衣袖。
纖手一閃,便將食盒提了進去。
展夢白心頭一跳,附在黃衣人耳邊,低語著道:“前輩你可看到了麼?方丈室中竟有女子。”
黃衣人點了點頭,嘴皮突然輕輕動了起來,彷彿在和人說話,但展夢白卻又聽不到一絲聲音。
他心念動處,暗忖道:“難道他正在以‘傳音入密’的功夫,和方丈室中的人說話?”
一念尚未轉完,突見方丈室垂簾一掀,曼步走出一條人影,頭上宮鬢高挽,一身鮮紅的衣衫,風姿絕美。
展夢白只覺眼前一花,這紅衣女子已來到黃衣人身前,展夢白這才看清,這絕美的紅衣女子,面上已多皺紋,年華早已逝去,只是風韻猶存。
藍衫大漢們見了這紅衣美婦,齊地躬下身去。
只見紅衣美婦眼波凝注著黃衣人,道:“方才以‘傳音入密’之術和我說話的,可是你麼?”
黃衣人微微一笑,道:“獻醜了。”
紅衣美婦含笑道:“你能將‘傳音入密’之術練得遠近心田,控制如意,隔著一重門戶,猶能直送我一個人的耳朵裡,想必一定是小藍口裡所說的,他生平打得最過癮的對手了。”
她雖然年華已去,但語聲美妙,笑容更是動人。
黃衣人微笑道:“看夫人這身打扮,不問可知,必定就是昔年名聞天下的‘烈火夫人’了。”
紅衣美婦輕輕笑道:“你猜錯了,那是我姐姐,我若是‘烈火夫人’,還會這麼客氣地說話麼?”
黃衣人笑道:“原來是‘朝陽夫人’,在下眼拙了!”
展夢白心頭暗驚,他再也想不到竟會在這少林寺中,看到四十年前便已名滿天下的烈火、朝陽夫人。
她兩人在武林中,風流韻事,傳流至今,與這兩位美人名字牽連到一起的武林名俠,真是多得不可勝數。
在那些長長的名單上,最最顯赫的名字,就是“傲仙宮”的藍大先生,以及“帝王谷”的主人。
這四人關係錯綜複雜,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武林中誰也弄不清楚,但越是弄不清楚,傳言也就越多。
此刻只見朝陽夫人窈窕的身子,浸浴在多彩的夕陽裡,遠遠看來,竟仍然有二十許妙齡的青春與風姿。
她嫣然一笑,道:“小藍在裡面與老和尚拼上命了,邀我來作公證人,你看頭痛不頭痛?”
黃衣人驚道:“他怎會與天凡大師動上手的?”
朝陽夫人笑道:“大半是為了你。”
黃衣人詫聲道:“為我?怎會為了我?”
朝陽夫人輕輕招了招手,道:“隨我來。”
語聲方了,那藍衫少年又已擋住了去路。
朝陽夫人面色一沉,道:“你要做什麼?”
藍衫少年躬身笑道:“家師有令,除了夫人之外,誰也不能進入方丈室,這話夫人你也聽到的。”
朝陽夫人道:“我帶他進去,我負責任。”
藍衫少年道:“弟子愚魯,只知道聽從家師一人之令。”
朝陽夫人變色道:“如此說來,我的話你也不聽了?”
藍衫少年挺身而立,閉口不答。
展夢白心中暗暗稱讚:“這少年倒真是條漢子。”
只見朝陽夫人冰冷的面容上,又緩緩泛起了一絲笑容,道:“好孩子,看起來你倒忠心得很!”
藍衫少年道:“師令難違,夫人見諒。”
朝陽夫人道:“那麼,我只有成全你了。”左手一揚,紅袖飛起,右手已忽地點中藍衫少年前胸大穴。
她出手之快,幾乎連展夢白都未看清楚,只覺眼前紅影一閃,那藍衫少年已“噗”地跌了下去。
朝陽夫人仍然含笑,道:“現在我進去,不關你的事了,好生在這裡躺著,一日後穴道就會解開。”
語聲中,她伸出兩根手指,挾起黃衣人的衣袖,走向方丈室,果然無人再敢攔阻,黃衣人道:“小兄弟,你也來吧!”
展夢白走了幾步,忍不住大聲道:“這位朋友一心遵從師命,夫人你又何苦下手傷他?”
朝陽夫人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什麼人?”
展夢白亢聲道:“在下展夢白。”
朝陽夫人停下了腳步,回頭凝注著他,展夢白雙目炯炯,也筆直瞪著朝陽夫人,絲毫沒有畏懼之心。
黃衣人靜靜旁觀,目光中卻帶著笑意。
朝陽夫人瞧了半晌,突地展顏一笑,道:“年輕人火氣真大,倒真和小藍少年時一模一樣。”
她微笑接口道:“你只覺那少年和你的脾氣一樣硬,看我制住了他,便覺得生氣,是麼?”
展夢白道:“以長欺小,以強凌弱之事,在下……”
朝陽夫人笑道:“誰欺負他了,我只不過是警告警告他,叫他以後莫要一面孔裝出忠心耿耿的樣子,肚子裡卻懷著鬼胎。”
展夢白道:“不違師命,難道也算是鬼胎?”
朝陽夫人笑道:“我平生看過的男人多了,絕不會看錯的,他眸子不正,絕不是你所想像那樣的人。”
展夢白道:“夫人強詞奪理,在下難以心服。”
朝陽夫人笑道:“你不但火氣和小藍一樣大,倔強的性子也和他一樣,好,你們先進去,我就放了他。”
黃衣人目光中笑意更是明顯,幾乎要笑出聲來。
朝陽夫人眼波一轉,道:“你笑什麼?”
黃衣人道:“我若說出來,夫人只怕要生氣的。”
朝陽夫人眨了眨眼睛,道:“我絕不生氣。”
她不但風韻猶存,就連神情動作,也和少女一樣。
黃衣人笑道:“江湖傳言,夫人對藍大先生愛得極深,數十年來,有如一日,我本不相信,但今日卻信了。”
朝陽夫人道:“此話怎講?”
黃衣人道:“常言道:‘愛屋及烏’,是以夫人看到與藍大先生脾氣相同的人,也有了好感,否則……”
他微笑接道:“否則以夫人脾氣,怎會對我這小兄弟如此客氣?”
朝陽夫人呆了半晌,忽然幽幽一嘆,道:“不錯,我是很喜歡他……”
語聲突頓,揮手道:“你們先進去吧!”
黃衣人目光一閃,那閃動的光芒中,似乎隱藏著一些秘密,是什麼秘密?除了他自己,有誰知道?
他輕輕掀開竹簾,身形微閃,輕煙般掠入了方丈室。
只見一縷縷淡煙香氣,自一具紫銅香爐中嫋娜四溢,瀰漫在這窗明几淨,微塵不染的方丈室中。
雲床上,正盤膝端坐著,巍奇磊落的藍大先生,他仍然穿著一襲藍布道袍,但面色卻異常地凝重。
盤膝坐在他對面的,正是當代最負盛名的高僧,江湖中德望最隆的名俠,少林派當今掌門人天凡大師。
他兩人各自伸出右掌,掌心相抵,顯然正在以數十年來性命交修的內力相拼,但在兩人之間,卻又放著一盤圍棋。
殘局未竟,天凡大師左手食中二指,捻著一粒白色棋子,沉吟已久,還沒有放將下去。
藍大先生閃電般的眼神,也正在凝視著棋局,思考著下一步棋路,他兩道濃眉,已自緊緊糾結在一起。
原來這兩位一代武林高手,竟一面以內力相拼,一面還在下棋,這當真是自古未有的名家比鬥。
要知內力乃是武功之修為,棋道卻是智慧之集粹,兩件事非但絕不相關,而且還會互相牽制。
只因這兩件事俱是必需集中心力,方能制勝,微一分心,內力便散,一步失著,也是滿盤皆輸。
但是他兩人此刻竟能心分二用。既不能因下棋分心,而使內力渙散,也不能因內力專注,而下錯棋著。
黃衣人一步掠入,不禁立刻怔在當地,跟在他身後的展夢白,見了這場別開生面的武功、智慧大搏鬥,更是目定口呆,動彈不得。
只因他兩人得知此番的比鬥,不但已是武功、智慧的最最高峰,而且不能有絲毫差錯。
只聞一陣幽香飄來,朝陽夫人也閃身而入。
但藍大先生與天凡大師,都已到了忘情忘我之境,室中多了一人,少了一人,他們竟絲毫沒有覺察,可見他們早已使出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每一分智慧,正是孤注一擲,生死俄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