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淡煙笑道:“正事談過,便該風流風流了。”他笑容一起,面上便立刻平添了許多溫柔嫵媚之色,哪裡像是個心智深沉,陰險狠毒,手握大權的厲害角色,分明像是個溫柔多情,風情萬種的美貌女子。
楊璇暗歎忖道:“不知此人到底有幾副面目?”
只聽孫玉佛雙掌微招,喚道:“姑娘們進來吧!”
於是笑語鶯聲,立刻又充滿一室,楊璇雖然滿心不忿,但面上卻不敢露出絲毫不愉之色。
柳淡煙左擁右抱,口中道:“翠紅,唱一段吧!”
翠紅撒嬌道:“嗯,我不會唱……”手裡卻已拿起了琵琶。
柳淡煙笑道:“真是個會作怪的小妮子。”
翠紅嬌笑道:“你再說我就真不唱了。”
柳淡煙笑道:“好妹子,我不說了,你唱吧!”
翠紅手撥琵琶,眼波頻飛,道:“唱什麼?”
柳淡煙道:“你手裡抱著琵琶,就唱段琵琶行吧!”
孫玉佛撫掌笑道:“妙極妙極……”
楊璇腹中暗暗冷笑……“若論吹牛拍馬,這廝可算得上是天下第一了。”
只聽“叮噹”兩聲,翠紅曼聲唱道:“潯陽江頭夜送客……”她方自唱了半句,窗外突地吹來一股勁風。
燈火微暗,一條人影,隨風而入。
他似乎不願被人見到面目,左手掩面,旋風般撲了進來,右手卻一把抓起了彈琵琶的翠紅。
這變化委實來得太過突然,一時之間,眾人不禁驚慌失措,只聽翠紅驚呼一聲,已被他擲向窗外。
這人影卻藉著這後擲之勢,由前面的門竄了出去。
就在這剎那之間,窗外又是一聲厲叱,一條人影,飛撲而入,恰巧迎著被那人擲出的翠紅。
這人影乃是個高大的駝背老人,雙手一伸,便將翠紅接在手裡,眼睛瞪著那人影掠出的方向,隨手將翠紅放了下來,口中道:“驚擾驚擾。”
取出袋銀子,拋入翠紅懷裡,道:“給你壓驚。”
身子已追著前面的人影竄了出去,口中厲叱道:“好小子,老夫今日跟定了你,你登天也逃不了啦!”
說到最後幾字,語聲已遠在屋外。
自第一條人影竄入,到第二條人影竄出,都不過是眨眼間事,嬌呼驚亂聲中,翠紅早已嚇得暈了。
柳淡煙雙眉一揚,輕叱道:“追!”
楊璇、孫玉佛見到那高大的駝背老人的影子,立刻以袖掩面,此刻兩人不約而同,齊聲道:“追不得的。”
柳淡煙怒道:“為何追不得?”
孫玉佛道:“公子可看到了那駝背老人了麼?此人便是昔年名震一時的‘萬里神行──鐵駝’金曲!”
柳淡煙呆了一呆,道:“是他麼……不追也罷。”
緩緩坐了下來,突又問道:“此人昔年雖稱煞手,但卻在大病之中,被人追得無地容身,銷聲匿跡已有十餘年,此刻怎會又忽然出現了?”
楊璇嘆道:“這十餘年來,他一直在‘帝王谷’中,經過這麼多年,只怕武功又精進了。”
柳淡煙“哦”了一聲,冷冷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楊璇只做未聞,喝了幾杯悶酒,只聽遠遠傳來陣陣更鼓之聲,三更早過,已將是四更了。
他立刻藉機抱拳而起,賠笑道:“在下與那展夢白約在四更相見,此刻不得不告辭了。”
柳淡煙雙眼微轉,似乎要說什麼,卻終於只是淡淡說道:“楊璇要走了麼?孫兄請代我送客。”
直到楊璇前腳一走,孫玉佛立刻轉身冷笑道:“這廝假痴假呆,故作謙遜,只怕暗中另有心機。”
柳淡煙冷笑道:“他敢?”有意無意間,望了孫玉佛一眼,道:“我倒希望本門中出個叛賊,那時也好教別人看看咱們對待叛賊用的是何手段。”
孫玉佛心頭一寒,再也不敢說話了。
那楊璇走了出去,面上立刻現出忿怒之色,暗暗冷笑道:“你們叫我不殺,我就不殺,我當真那麼聽話麼?”
他仰天吐出了口怨氣,狠聲道:“我辛辛苦苦訂下的計劃,絕不能被任何人破壞,任何人都不能改變我的主意。
“柳淡煙呀柳淡煙,你今日對我如此無禮,他日我若做了‘傲仙宮’的主人,你還敢麼?便是你的主人,也要對我客客氣氣,那時我便再也不居人下,你們卻更不能不利用我,到那時我也要叫你們看看顏色。”
他神色忽憂忽喜,忽又長嘆忖道:“只是這樣一來,事情難免變得更是棘手,我若要除去展夢白,勢力更是孤單,也不能動用‘情人箭’了。殺死他後,既不能引起藍天錘注意,也不能讓這些人懷疑……”
想到這裡,他雙眉不禁緊皺到一齊,但瞬即展眉一笑,暗道:“在我楊璇眼中,世上還會有做不到的事麼?”
當下加快腳步,匆匆向客棧行動,夜色深沉,漫無人跡,長街上的露水,在月光下顯得分外清冷。
展夢白所行的道路,卻是陰森而黝黯,風砂漫天,寒意沉重,他躑躅而行,只望夜更深些。
他暗暗忖道:“如果我是孫玉佛,要假冒展夢白之名,姦淫作惡,該當在什麼地方下手才是呢?”
“鬧市之中,是萬萬下手不得的,一來怕有人插手多事,再來也怕別人認出面目,便弄巧成拙了。”
於是他極快地為自己下了個結論:“僻靜之地,也有的是富室大戶,在這種地方下手,一樣能達到目的,卻安全得多。”
一念至此,他不再考慮,立刻向僻靜之處行去。
走了半晌,只見遠處屋影憧憧,連綿一片,雖非十分雄偉,但在這塞外邊荒之地,也可算得是極為難見的巨宅了。
奇怪的是,這一片巨宅之中,竟無半點燈火。
展夢白暗暗忖道:“想必是塞外民風儉樸,縱是富戶,也頗節省燃油,是以黃昏後便早早睡了。”
縱是再無經驗的人,也知道這種富戶必是夜行人作案最好的下手之處,展夢白當下再不遲疑,悄悄掩去。
他尋了個陰暗的牆角,藏起身形,留意著四下的動靜,但等了許久,卻連個夜行人的影子也看不到。
要知他雖已闖蕩江湖甚久,但對於夜行作案的技巧卻是半點也不懂,等了許久,越等越是心焦。
他等不及了,到別處去轉了一圈,但想來想去,還是那巨宅最有希望,便又守候到那牆角。
月明星稀,大地無聲,夜彷彿已很深了。
展夢白心念數轉,突地啞然失笑,暗暗忖道:“我等在這裡,豈非有如守株待兔一般,別人從那邊來了,我也無法看到。”
他暗暗責備自己,沿著牆走了半圈,只見一處屋簷,飛出牆外,他肩頭微聳,嗖地掠了上去。
放眼四望,但見牆內乃是一片庭院,疏林叢竹,假山小橋,在夜色中看來,彷彿甚是精緻。
但仔細一望,樹已枯,竹已亂,山已頹,橋已殘,甚至連荷池中積水都已涸了,到處都是斷瓦殘垣,庭園早已荒廢。再凝神一望,樓閣飛簷雖在,但房屋的窗欞已斷,欄杆已倒,冷風吹著空窗,颼颼地令人頓生淒涼之感。
展夢白苦苦地在這裡守候了半夜,不想這裡竟是個荒宅,他心裡只覺哭笑不得,大罵自己的粗心。
哪知就在這剎那間,荒園裡,突地有光芒一閃,青藍色的光芒,顯然是劍影刀光。
荒園之中,突現劍影,展夢白卻大喜忖道:“難道那廝也和我一樣,不知這裡是座荒宅,也上了當?”
當下伏身在屋脊上,凝目望去,悽清的夜色中,荒園中果然出現了一條身持長劍的人影。
這人影身材甚窈窕,竟彷彿是個女子。
展夢白大奇忖道:“荒園之中,哪來的女子,難道真是傳說中的狐仙來了麼?我倒要仔細瞧上一瞧。”
只見這人影緩緩走來,髮髻如雲,衣袂飄飄,左手持著柄長劍,右手競拉著個稚歲幼童。
她拉著這幼童的手,飄飄地自小橋走了過來,深色的長袍,漆黑的長髮,面容卻是雪一般蒼白……悽清的夜色,悽清的景物,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幽靈般的女子,使荒園中更充滿了神秘詭異的恐怖氣氛。
但展夢白非但絲毫不怕,反而動了好奇之心,竟似已忘去了此行的目的,伏身屋脊,不肯走了。
這幽靈般的女子冉冉踱過小橋,忽然幽幽長嘆了一聲,緩緩在橋邊的石桌石椅上坐了下來。
悠長的嘆息聲中,似乎也充滿了森森鬼氣。
展夢白心絃微微一顫,只見那稚齡幼童突地撲到女子身上,顫聲道:“媽,我……我怕……”
烏衫女子道:“媽手裡有劍,鬼也不敢來的,你怕什麼?”語聲雖然輕微,但在靜夜中聽來,卻極為清晰。
展夢白暗中鬆了口氣:“原來這女子並非狐鬼。”
只見那烏衫女子口中輕輕哼起催眠的曲調,將孩子抱在懷裡,手中卻擦拭起那柄秋水般的長劍。
過了半晌,那孩子突然輕輕嘆息了一聲,抬頭道:“媽,你不要唱了好麼,反正我也睡不著的。”
這孩子最多也不過四五歲,尚在牙牙學語,但說起話來,卻有一種成人的氣味,顯見得極為聰明。
烏衫女子愛憐地拍了拍他的頭,果然不唱了,那孩子又道:“你在這裡等他,他知道麼?”
烏衫女子道:“不許說他,要叫爹爹才是,知道麼?”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道:“他既是爹爹,為什麼總是不敢和媽在一起呢?別人的爹爹媽媽,天天都在一起。”
烏衫女子彷彿呆住了,良久良久,方自幽幽長嘆了一聲,道:“孩子,有些事,你……你是不知道的……”
那孩子點了點頭,忽然抬起小手,去擦他媽媽的眼睛,口中道:“孩兒叫他爹爹就是,媽媽你不要哭好麼?”
烏衫女子似乎有滿腔幽怨,縱然笑了,笑中也帶著淚,展夢白見到這母子兩人真情流露,想到自己的母親,亦不禁為之暗中唏噓,黯然不已。
又過了許久,那孩子跳下地來,望著他媽媽手裡的劍,道:“媽,你為什麼天天要磨這柄劍呀!”
烏衫女子道:“媽磨快了劍,要去殺一個人。”
那孩子睜大眼睛,慢聲道:“媽要殺誰呀?”
烏衫女子抬頭望著黑沉沉的蒼穹,緩緩道:“媽要殺一個女子,她的名字,叫做蕭飛雨……”
展夢白心頭一震,幾乎自屋上跌了下來!
只聽這女子緩緩又道:“孩子,你要記著她的名字,就算媽不能殺死她,你長大也要替媽殺死她。”
那孩子圓睜著眼睛,緊握著拳頭,道:“好,我長大後,一定替媽媽殺死那個蕭飛雨。”
烏衫女子一把將他摟進懷裡,笑道:“乖孩子……這才是媽的乖孩子……”雙目之中,卻已流下淚來。
展夢白滿心驚疑,不知道這女子究竟和蕭飛雨有何仇恨,怎會對蕭飛雨恨入切骨。
只見這女子攜著孩子的手,緩緩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幾步,仰首望天,輕輕道:“他怎麼還不來呀?”
月光恰巧滿滿照在她面上,她面容恰巧正正對著展夢白的目光──她面容的輪廓,便清晰地呈現在展夢白的眼底。
展夢白一目望去,瞧清了她的面容,身子不覺一震,翻身掠了下去,厲喝道:“柳淡煙,原來是你。”
這“女子”也未想到這荒園之中,還藏有別人,大驚之下,抱起那孩子,向後飛掠了過去。
展夢白一見這“女子”竟是“人妖”柳淡煙,心中已是怒火填膺,不分青紅皂白,急地追了過去。
哪知這“女子”卻突地頓住身形,冷冷道:“你要幹什麼?”
展夢白厲聲道:“柳淡煙,你手裡縱然帶著孩子,縱然口口聲聲自稱母親,我也認得你,你燒成灰我都認得你。”
那“女子”冷冷道:“我卻不認得你。”
展夢白仰天狂笑道:“你騙得別人,還騙得過我麼?柳淡煙,你今日遇著我,算你倒了黴了。”
那孩子睜大眼睛,大罵道:“你是什麼東西?”
展夢白叱道:“快放下孩子。”
那孩子半點也不懼怕,更不哭喊,大聲道:“我們不認得你,你來找我媽媽做什麼?你是個瘋子麼?”
展夢白道:“孩子,快下來,這不是你媽媽。”
那孩子道:“誰說她不是我媽媽?”
“烏衫女子”拍了拍孩子的頭,道:“孩子,你莫說話,這人是個瘋子,不要理他。”背轉身去,又要走了。
展夢白大怒道:“你縱是使出千方百計,小爺我今日也要為人間除去你這個禍害。”身形展動,嗖地掠了過去。
哪知他身形方起,突見一條人影自小橋那邊劃空急來,厲叱道:“下去。”揚手一掌,拍向展夢白胸膛。
兩人凌空換了一掌,各自翻身落地,目光相對,面上俱都變了顏色,齊地脫口驚呼道:“原來是你。”
原來這劃空急來之人,竟是在那飯鋪中與展夢白聯手擊退了四個魯莽大漢的錦衣頎長少年。
兩人俱未想到會在此時此刻遇著對方,不禁同時一呆!
頎長少年冷笑道:“在下只當展兄是位英義男兒,是以聽得有人出言辱及展兄,也不惜動手,哪知……”
他伸手一指那“女子”,厲聲笑道:“展兄竟會在這偏僻無人之地,來欺負兩個婦人孺子。”
展夢白道:“你可認得此人麼,他乃是個……”
頎長少年冷笑截口道:“在下自然認得她的,他便是在下的妻子。”
展夢白又驚又怒,大聲道:“此人明明是個男扮女裝的人妖,你為何要說他是你的妻子?”
頎長少年大笑道:“她與我夫妻多年,還養下個孩子,莫非我連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麼?”
展夢白怒道:“他明明是個男子……”
頎長少年道:“誰說他是男的,便是誰瞎了眼。”
展夢白道:“但……但……”他見這少年言語真切,神情激動,不像是在說謊,心頭不覺有些遲疑起來。
但凝目望去,這“女子”卻實實在在是那桑林中的柳淡煙,全身上下,沒有一分不似之處。
頎長少年冷笑道:“展兄只怕上了別人的當了。”
展夢白厲聲道:“上當的只怕是你,他……”
頎長少年大聲道:“我與她同床共枕,上誰的當?”
展夢白大怒道:“你若非上當,便是他的同謀,你縱然說出天來,也難以教我相信他是個女子。”
那“女子”突然挺胸走了過來,冷笑道:“是男是女,說也說不清,你可要檢查檢查麼?”
展夢白呆了一呆,紅生雙頰,垂目一望,忽然瞧見了眼前這“女子”的頭頂,顯見這女子比他矮了許多。
但那柳淡煙,卻是身材高挑,不見在自己之下。
一念至此,他面色不禁大變,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幾步。
那“女子”冷笑道:“你看清楚些。”
展夢白越想越覺這“女子”確比柳淡煙矮了許多,額上不禁汗如雨下,訥訥道:“在……在下只怕看錯了。”
頎長少年森寒的面色,綻開一絲笑容,道:“天下形貌相同之人,本就極多,展兄日後看人須得仔細些才是。”
展夢白訥訥道:“但……但……他兩人實在太過相像了,眉毛、眼睛、面形,便是孿生兄妹,也……”
語聲頓處,突然拍掌大聲道:“對了,不知兄臺的夫人,可是有個孿生兄弟麼?否則世上哪有如此相像的人。”
頎長少年搶口道:“她自幼是個孤兒,被家母收養,有沒有孿生兄弟,在下也不知道。”
展夢白“哦”了一聲,方自垂首沉吟,那頎長少年卻已抱拳道:“在下有急事在身,急需走了,來日再會。”
展夢白道:“且慢。”
頎長少年著急道:“不瞞兄臺,在下有個極厲害的對頭,發現了在下的行藏,是以在下才令妻兒守在這裡,方自設法擺脫了他,此刻再不走,若是被他追著,便來不及了。”他輕功、武功,均都可算是武林頂尖的身手,但對他這“對頭”,卻仍似畏懼已極,不等將話說完,又要走了。
展夢白大聲道:“不知尊夫人與蕭飛雨……”
話聲未了,突聽夜色中傳出一聲厲叱,道:“好小子,你縱然逃上天去,老夫也追得著你。”
頎長少年面上立刻出現驚惶之態,頓足道:“展兄你害苦了我啦!”拉起他妻子手腕,飛掠而去。
展夢白心裡不禁有些不安,呼道:“兄臺休驚,在下替你擋他一陣。”當下縱身向喝聲傳來處掠去。
夜色中果然有一條高大的人影,閃電般飛來。
展夢白話也不問,迎面撲了上去,展開雙拳,一輪急攻,狂風暴雨的拳勢,立刻將這高大的身形圍住。
只見這高大人影連聲怒喝,還了幾招,招式亦是凌厲無儔,黑暗中只見他身形迅急,背後隱隱有個駝峰。
展夢白目光動處,心頭又吃一驚,仰面翻身,倒退丈餘,口中大喝道:“前輩快快住手。”
這高大人影方自雙掌攻來,也已看清了展夢白的面容,大喝一聲,硬生生收回掌勢,道:“小兄弟,怎會是你?”
展夢白再也想不到此人竟是“帝王谷”中的駝背老人“鐵駝”,鐵駝更未想到擋住自己的人會是展夢白。
要知兩人俱是性情激烈之人,是以方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便動上了手,若是換了別人,最少也要問個清楚。
鐵駝老人瞧見是展夢白,氣得連連頓足道:“怎會是你,你怎會擋住了老夫的去路?”
展夢白苦笑道:“在下實在想不到是前輩來了。”
鐵駝道:“好了好了,廢話少說,那廝跑到哪裡去了?”
展夢白方才看錯了,一直歉疚在心,故意沉吟半晌,隨手向前一指,道:“好像是那邊。”
鐵駝大怒道:“放屁,老夫就是從那邊來的。”
展夢白苦笑道:“若非是為了晚輩魯莽,人家早已走得遠了,前輩若與他無甚冤仇,不追也罷。”
鐵駝頓足道:“混賬混賬,你還要為他求情,你可知道老夫是為了誰才要捉他的?”
展夢白陪笑道:“在下怎會知道!”
鐵駝大聲道:“為了你。”
展夢白大奇道:“晚輩非但與他無仇,反倒有些交情,前輩若是為了我才要追趕於他,只怕是個誤會了。”
鐵駝頓足道:“小祖宗,你還不知道他是誰麼?”
展夢白心頭一震,大驚道:“他……莫非是情人箭……”他心裡想來想去,總是忘不了“情人箭”三字。
鐵駝怒道:“什麼‘情人箭’?他便是假冒你的姓名,到‘帝王谷’中騙去了武功,還騙去了飛雨婚事的惡徒。”
展夢白身子一震,有如突然被人用鞭子抽了一下,大驚道:“這廝原來就是他麼?追!”轉身飛掠而出。
鐵駝大喝道:“快追……”隨之縱出。
這老少倆,當真是一搭一擋,說追就追,但人家卻早已去得遠了,他兩人追了半天,連影子都未追著。
兩人對望一眼,齊地停下身形,鐵駝嘆道:“追不到了。”
展夢白道:“追不到了。”
鐵駝嘆道:“不知這廝究竟真的叫什麼姓名?是何來歷?唉,人海茫茫,叫老夫到何處再去尋他。”
展夢白嘆道:“人海茫茫,當真是難以尋找。”
鐵駝霍然轉身,大聲道:“你也不知道他的姓名麼?”
展夢白道:“我怎會知道,我根本不認得他。”
鐵駝怒道:“老夫倒要問問你,你既不認得此人,方才卻又為何要幫他前來擋住了老夫的去路?”
展夢白苦笑一聲,將事情經過大概說了,又道:“近來在下所遇之事,件件俱是奇詭難測。”
鐵駝沉聲道:“這些事,想必都與那‘情人箭’有些關係。”
展夢白道:“在下也是這般想法。”
鐵駝道:“那廝假冒你的姓名,又得知你的底細,想必他與你有些關係,你難道一點也猜不出他的來歷麼?”
展夢白長嘆著搖了搖頭。
鐵駝見他愁眉不展,滿面悲苦,又忍不住安慰著道:“天下絕無永不洩漏的秘密,你只管放心好了。”
語聲微頓,又道:“你落腳何處,是否……”
展夢白抬頭一望天色,東方已現曙光,大驚道:“不好不好,四更早已過了,大哥必定等得心焦。”
鐵駝道:“還有人在等著你麼?”
展夢白道:“便是藍大先生的弟子楊璇。”
鐵駝道:“你快去吧,老夫也要走了,你既和‘傲仙宮’的門人走在一起,老夫倒也放心得很。”
展夢白道:“前輩要去哪裡?”
鐵駝笑道:“你我還有賭約未了,老夫自要去追查那‘情人箭’的秘密,順便也要去查查那廝的來歷。”
兩人俱是性情急躁,說走就走,展夢白回到客棧,生怕楊璇等得心焦,便先去敲楊璇的房門。
哪知楊璇房中,卻寂無回應,撞開房門一看,房中哪裡有楊璇的影子,甚至連話也未曾留下一句。
這件事又大大出了常情常理,展夢白等了半晌,暗暗忖道:“只怕大哥等我不著,便出去尋找去了。”
一念至此,便等在楊璇房中,坐候他歸來。
只見窗外天色漸明,大地漸漸響起了各種生命的節奏──鳥鳴、人語、車聲、馬嘶……但目光凝注著窗外的展夢白,卻仍看不到楊璇的影子。
雖是在焦急的等待中,但展夢白思緒卻仍極清晰。
他靜靜地分析著每一件事,首先他斷定那冒充自己去“帝王谷”的頎長少年,必定與蘇淺雪有極深的關係。
只因除了蘇淺雪外,誰也不知道他亡母留給他的遺言,若不知道他亡母的遺言,那少年便不會知道莫忘我老人可帶他入谷,而他入谷之後,若不深知展家的隱秘,也不可能得到“帝王谷”中人的信任,由此可以斷定,那頎長少年必是蘇淺雪身側極為親近的人,甚至可能便是她的弟子。
這秘密本來萬萬不會被展夢白揭破,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展夢白卻偏偏在無意中認得了那黃衣人“帝王谷主”。
其次,展夢白又可斷定,他在荒園中所遇見的那烏衫女子,雖然已和那少年生了個兒子,但這兩人身世,又必定有段隱秘,是以兩人只能做暗地夫妻(這是從那孩子口中的話推斷而出),而此刻那烏衫女子突然發覺自己的情郎已與蕭飛雨訂了親,她自然一心想要殺死蕭飛雨。
還有,那少年曾經說過:“那烏衫女子本是孤兒,自幼被家母收養。”蘇淺雪若是這少年的母親,或是養母,那麼這烏衫女子定就是蘇淺雪的義女──蘇淺雪在這一雙義兒義女身上,必定另有打算,是故不許他兩人成親,而他兩人自幼青梅竹馬,卻早已結下孽緣。
是以他兩人雖然早已生養兒女,卻仍不敢將自己的關係明告他人,而只能在暗地偷偷摸摸。
想到這裡,展夢白對自己的推論不禁甚為滿意。
但為何那烏衫女子竟和柳淡煙如此相似,他兩人若真是孿生兄妹,豈非蘇淺雪與柳淡煙也極有關係?
那少年若真是蘇淺雪的義子或門徒,為何蘇淺雪從未提起?
除非是因為他根本是蘇淺雪的親生兒子而蘇淺雪獨身至今,從未結婚,是以不敢承認自己有了兒子。
那麼,這少年的父親會是誰呢?
他既然已和蘇淺雪生養了兒子,卻又不敢和她成親,這其中必定又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隱秘。
想到這裡,展夢白心頭又是一片混亂──猛然抬頭,紅日已照滿窗欞,卻仍看不到楊璇的影子。
他難道已走了麼?他怎會不告而行?
展夢白雙眉緊皺,在房中踱了幾圈,霍然推開門,回到自己房裡,目光轉處,心頭不禁又是一震。
只見房中一片零亂,床幔似為亂刀所劈,東搭西落,一張凳子更已被拆四分五裂,枕頭上落了一條椅腿,上面刀痕斑駁──這房中竟似已經過一番巨鬥,展夢白大驚忖道:“大哥莫非是在我房中守候之時,突地來了武功極強的外敵,他臨時找不著兵刃,便拆了椅腿與之相鬥。”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更是驚惶:“大哥若是勝了,將強敵擊退,他必定還會等在這裡,而此刻……他莫非……”
驚惶之下,突見那張八仙桌上似乎有些字跡,近前凝望,果然是楊璇以指力在桌上劃下的留言:“鉅變……不敵……逃……積石山……”
不但字跡潦草零亂,難以辨認,詞句亦是斷斷續續,彷彿是楊璇一面與人動手時,倉促留下。
以楊璇那般的身手,以“傲仙宮”弟子的身份,還會遇著不能抵禦的強敵,而要倉促逃走,對方身份豈非更是驚人。
展夢白驚駭交集,喃喃道:“積石山……積石山……”匆匆打了個包袱,竄了出去,大喝道:“店家!”
這一喝當真是聲如霹靂,店家慌忙奔了過來,展夢白劈面抓住了他衣襟,大喝道:“積石山在哪裡?”
那店家面如土色,僥倖還懂得幾句漢語,結結巴巴地說道:“從這裡,往南去,還要走……”
展夢白撒手放開了他,竄入馬廄,拿上馬鞍,飛身上馬,竟策馬自客棧中直衝出去,一路不知撞翻了多少東西。
四下喝罵聲中,他早已去得遠了,所幸楊璇還有匹馬留在這裡,店家倒也未曾受到損失。
展夢白鞭馬南行,馬股上已被他抽得血痕斑斑,四蹄如飛,長嘶而奔,蹄後煙塵滾滾,宛如雲龍。
但見地勢又自荒涼,黃沙草原,風勁雲低,日色也被鬱雲所掩,黑沉沉地望不見天色。
勁風刀一般刮在展夢白臉上,但他卻毫無所覺,他一心只想著楊璇的安危,一心只想著誰是那外來的強敵?
也不知奔行了多久,但見馬股之上,血流如注,展夢白心急如火,手勁自重,竟已將馬股打得皮開肉綻。
這匹馬本來早已力竭難行,全靠展夢白的無心打馬出血,恰巧與邊外牧人情急趕路,所用的“放血”之法效果相同,使得這匹馬使出了它生命中所有的潛力,是以馬行還有餘力,奔行猶急。
展夢白挺立馬上,極目前望,只見地勢漸高,積雲卻越來越低,天地相連,也望不到山影。
他正自焦急之中,突覺奔馬失蹄,一個踉蹌,前蹄直跪了下去,展夢白身子也向前直竄而出。
他大驚之下,振臂擰身,卻見那匹白馬口吐白沫,倒臥在地上,竟已力竭不支而暴斃了。
前面路途,還不知有多遠,展夢白咬了咬牙,飛身前行,突聽斜地裡衝過了一陣蹄聲。
他一心想留些氣力到積石山去與強敵搏鬥,聞聲不覺大喜,轉目而望.果然一匹健馬揚蹄奔來。
馬上人似乎也在急著趕路,快馬加鞭,伏身急行。
展夢白驀地大喝一聲,嗖地竄了過去。
奔馬受驚,馬嘶人立而起,馬上人騎術精絕,仍釘子般穩坐在馬上,怒罵道:“狗才,你瞎了眼!”
展夢白也不多話,身子箭一般竄起,和身撞在馬上大漢身上,將這大漢直撞得跌下馬來。
展夢白乘勢跨上馬鞍,勒轉韁繩,大喝道:“事情緊急,借馬一用,你的馬價銀子在這裡。”
左手拋出一錠銀子,右手打馬前行。
那大漢跌在地上,臨危不亂,“燕青十八翻”,肘膝著地,連滾數滾,急地抓住了馬尾,厲喝道:“慢走!”
健馬又是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馬尾弓弦般繃得緊緊的。
展夢白頭也不回,反手切向馬尾,只覺他掌緣如刀,弓弦般的馬尾,被他一掌切下,應手而斷。
那大漢自然立足不穩,又是仰天跌倒,等他再次翻身站起時,展夢白人馬卻早已去得遠了。
展夢白打馬前行,只見那人在身後罵道:“強盜,響馬……”後面說的彷彿是:“你逃不了的,我認得……”
蹄聲急遽,風聲強勁,後面的話根本聽不甚清。
展夢白心中雖覺有些歉然,但緊急之下,也顧不了許多,只覺這匹馬更是矯健,他心頭不禁暗暗歡喜。
天色更見沉冥,但這匹馬卻的確是萬中選一的千里駒,雖已不知奔馳了多遠,但勢道卻絲毫不緩。
馬行如龍,展夢白坐在馬上,更有如騰雲駕霧一般,他心中不覺大是歉疚,平白奪來人家如此一匹好馬。
抬目望處,灰沉沉的天色中,突地現出了一道山峰,彷彿乃是由平地湧起,只因山勢灰黯,天色灰黯,是以到了近前,才看出山峰。
展夢白策馬上山,暗暗忖道:“只怕這就是積石山了。”
他此刻已對這匹馬甚是愛惜,不忍見它力竭而死,上山一陣,便下了馬,撫著馬鬃道:“多謝你送我一程,你若認得路,便去尋你主人,否則你就好生在這裡等著。”又發覺馬鞍旁還有乾糧皮囊,他便取下胡亂吃了一些,不想囊中竟是味道極為醇厚的美酒。
酒食下肚,展夢白不覺精神一振,隨手拍了拍馬股,道:“去吧!”這匹馬竟彷彿也懂人意,果然輕嘶著緩緩走了開去。
這時,天色已更暗了,亂山之中,雲霧悽迷,看來彷彿是唐人以潑墨畫繪出的山水,帶著種古拙的蒼涼之意。
展夢白提氣上山,奔行了一陣,目光四下搜索,但要在這雲霧悽迷的亂山中尋人,何異大海撈針?
他情急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呼道:“楊璇……楊大哥……小弟來了……展夢白來了,你在哪裡……”
空山寂寂,只聽四山回應之聲:“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一聲接著一聲,四面八方地傳了過來。
漸漸微弱的回聲中,突聽一聲尖銳陰森的冷笑,在四山回應中,如刀子般刺入了展夢白的耳鼓。
展夢白心頭一震,循著笑聲,閃電般撲了過去。
只聽那笑聲時斷時續,時高時低,時遠時近,漸漸將展夢白誘入一道斜插入天的山脊。
雲霧悽迷,夜色已濃,常人五尺以外,便難見得著人影,展夢白縱是目力異於常人,但也難看見遠達兩丈。
他全身注滿真力,循聲跟了下去,他不再出聲喝問,只怕四山回聲驚亂了笑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