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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煉魂潭中

    但到了後來,笑聲漸漸高亢,笑聲也有了回聲,只聽四面八方,彷彿都是那種陰森尖銳的笑聲。

    尖銳的笑聲浪潮般四方湧來,刀波般衝擊著展夢白的心房,寒山、冷笑,天地間充滿著殺機。

    展夢白放慢腳步,雲霧中彷彿俱都是獰笑著的鬼影,他只覺一陣陣寒意,不由自主地自心底升起,忍不住放聲大呼道:“楊大哥,你在哪裡……”

    笑聲頓住,回聲漸絕。

    遠處突地傳來一聲慘呼,竟彷彿是楊璇發出來的。

    展夢白熱血剎那間便衝上了咽喉,奮起精神,直竄過去,嘶聲道:“楊大哥……大哥……是你麼?”

    兩丈開外,悽迷的雲霧中,突地現出了一條披頭散髮的人影,鬼魅般站在那裡,在向展夢白輕輕招手。

    展夢白熱血如沸,箭一般竄了過去,呼道:“楊大……”

    “大”字還未出口,那人影突地向後一縮,雙掌揚起,震出一股強烈的掌風,直擊展夢白的胸膛。

    展夢白身形凌空,接了一掌,身子落向地上,哪知下面空空蕩蕩,竟沒有絲毫落足之處。

    他力已將竭,一足踏空,便再難躍起,身子有如石頭般直落而下……只聽四山之中,又響起了那尖銳陰森的笑聲。

    笑聲漸漸遙遠,展夢白耳目漸漸暈眩……就在這剎那之間,他猛一提氣,曲肘屈膝,將身子卷做一團。

    然後“噗通”一聲巨響,他身子彷彿落入水中。

    四山頓寂,雲霧仍舊悽迷。

    那披頭散髮的人影,雙手一攏,束起了頭髮,得意地大笑道:“展夢白,你此刻落入這藏龍口,煉魂潭中,插翅也飛不出來了。”

    悽淡的雲霧中,只見他滿面俱是得意的笑容,接口笑道:“你展夢白縱有白是死在我楊璇手上?只怕還有人當你憑空失蹤了呢!”

    他,正是楊璇。

    原來這刀背一般的山脊上,竟有兩丈方圓一處山口。

    此山終日雲霧迷漫,這山口便像惡龍山口,仰天而張,靜等著別人自殺入口,是以名為“藏龍口”。

    山口深達數百丈,四壁寸草不生,最下面乃是一面寒潭,潭水其寒徹骨,水中衍生著蛇蟲。

    無論武功多高之人,落入潭水中時,縱能不死,但不出片刻,也要被潭水活活凍死,或是被毒蛇咬死。

    而展夢自此刻便落入這兇絕險絕的“煉魂潭”中。

    他頭腦一陣暈眩,立刻被冰冷的潭水凍醒。

    驚惶之中,求生的慾望立刻湧生,所幸他自太湖覆舟之後,已略知水性,當下穩住了心神,不使自己沉入潭底。

    但在這死一般的靜寂與黑暗之中,他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這情況距離死亡已在咫尺之間。

    這渾身是膽的強傲少年,平生第一次瞭解到恐懼的滋味──那彷彿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冷得你心房都要停止跳動。

    他慢慢向一旁移動,終於觸著了石壁,只覺壁上的蘚苔,厚達寸餘,便是神仙也難駐足。

    潭水的寒冷,他還可以抵抗,但那種由絕望和恐懼生出的寒冷,卻使得他再也不能忍受。

    此刻他甚至寧願以生命來換取一些溫暖與光亮。

    他沿著山壁,一寸寸移動著,無比的寂靜中,他似乎聽到水中有蛇蟲在滑動的聲音。

    但奇怪的是,竟沒有一條蛇,一隻蟲咬到他身上,似乎只要他移動到哪裡,蛇蟲便遠遠避了開去。

    這些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蹟,然而奇蹟卻發生在他身上,是什麼理由,他也無法解釋。

    突然,他觸手之處,竟駭然摸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那竟然彷彿是人類的軀體,彷彿還穿著衣裳。

    他大驚之下,如觸火焰,閃電般縮回了手掌,閉起眼睛,又張開,凝目望去。依稀只見一段灰白的影子,凌空懸在水中,左右兩旁,各各伸出段灰白的翅膀,動也不動地虛懸在那裡,彷彿是地獄中的幽靈,又彷彿是鬼域中的兀鷹,在靜等著啄食蒙難者的屍體。

    這絕非是他看花了眼,只因他觸手之處,的的確確是柔軟而帶著一絲溫暖,的的確確是有生命的東西。

    他抑制著心中的驚怖,再次探出手去……

    哪知他方自探出手掌,那段灰白的鬼影竟駭然說出了人類的聲音,嘶聲道:“有人來了麼?”

    剎那之間,展夢自全身血液彷彿都已凝固,他急地縮回了手掌,顫聲道:“你……你是……什麼人?”

    那灰白的影子竟似比他還要吃驚,黯啞著聲音道:“你是什麼人?你是站在水裡和我說話麼?”

    展夢白道:“不……不錯。”

    那灰白的影子靜默了許久,像是在用盡目力打量著展夢白,但他終於只是失望地嘆息一聲,道:“你落下多久了?”

    展夢白道:“頗有不少時候。”

    那灰白的影子突然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這難道是我做夢麼?煉魂潭中,居然也有人能活著。”

    展夢白道:“你難道不是活人麼?”

    那灰白的影子咯咯慘笑道:“我是死是活,等到天明有些微光時,你便可以看得到了。”

    淒厲的笑聲,帶著種不可描述的悲慘恐怖之意,那簡直不似發自人類,而像是鬼魂的嘲笑。

    展夢白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只聽那影子又道:“煉魂潭水寒徹骨,活人下來,不到盞茶工夫,便要被凍僵,你為什麼能活到現在?”

    展夢白自己也吃了一驚,道:“這潭水寒性當真有如此重麼?我怎能活到現在?我也不知道。”

    那影子嘶聲道:“奇蹟?這莫非是奇蹟……”

    展夢白心念轉處,突地恍然道:“只怕是因為我曾服下火陽丸,又曾習過六陽掌,是以……”

    那影子截口嘆道:“這就是了,你既曾服過至陽之藥,又曾練過至陽之功,自然可以抗得過潭水的寒氣。”

    語聲微頓,又道:“只怕你身上還懷有雄精一類的聖藥,是以立在水中,能不受蛇蟲之擾。”

    展夢白更是茫然,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身上幾曾帶有過這類並世難求的珍奇藥物。

    心念轉動間,不自覺探手入懷,突地觸及了朝陽夫人贈他的絲囊,不禁恍然忖道:“莫非這囊中便是?”

    只聽那影子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看來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別人夢寐難求之物,竟都被你得到了。”

    展夢白苦笑道:“若是有福之人,豈會落入這裡?”

    那影子咯咯笑道:“這話倒也不錯。”突地閉起了嘴,再不開口,他那凌空懸立的影子,更是始終都未動彈一下。

    展夢白心中既是驚詫,又是好奇,他只覺得這影子總似帶著些森森鬼氣,言語笑聲,也彷彿不似自丹田發出。

    他雖有心詢問這影子的來歷,但卻也知道絕對問不出來的,惟有希望天色快些明亮,好讓他看看這影子到底是何模樣。

    在黑夜中等待黎明,本已足夠令人焦急,此時此刻,在這鬼氣森森的煉魂潭中,黑夜更是無比漫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展夢白只覺潭水的寒氣越來越重,他上下兩排牙齒,競不知不覺地打起顫來。 

    他心頭一凜,立刻依著那崑崙至寶,六陽秘笈上所載的練功之法,運氣相抗,氣過十二週天,他丹田中便彷彿有一股陽和之氣逸出,漸漸彌布全身,要知他本是練武的絕世奇才,根基又打得極深,再加以他剛烈正直的胸襟,來習這種至陽至剛的功夫,本就該事半功倍。

    何況他又曾服下“火陽丸”“催夢草”,陰陽互濟,化去了火毒,滋養了陽性,此次雖是初次運氣行功,便已立刻探入門徑──他還不知道在這其寒徹骨的“煉魂潭”中,來練那至陽至剛的“六陽神掌”,更是大妙──他初次練功,便遇著這許多種巧合機緣,進境之速,當真是別人也夢想不到的。

    漸漸他只覺肉體精神一片祥和,竟已到了物我兩忘之境,所有的寒冷與

    聖蠆知過了多久,突聽一聲大喝:“展夢白,原來是你。,,

    展夢白心頭一震,睜開眼來……

    黑夜竟已過去,煉魂潭中,雖仍雲霧悽迷,但已有了光亮,已可看得清這三兩丈方圓的寒潭中所有的景物人影。

    只見潭水之上,寒氣如煙,那灰白的影子,果然是個身著灰色長袍的人影,雙腿都浸在潭水之中,只露出上半截身子,是以在黑暗中看來,便彷彿是凌空懸立在那悽迷的雲霧之中。

    他身上衣衫,俱已腐朽,面目憔悴,祜瘦不堪,鬚眉都已脫落將盡,身上更只剩下了幾把骨頭,已被折磨得幾乎不似人形。

    他身後還繫著個烏鐵所鑄的十字形鐵架,雙臂伸出,緊緊銬在鐵架上──雙袖寬飄,在黑暗中看來,便如惡鳥雙翅。

    還有兩根鐵鏈,穿過了左右雙肩的琵琶骨,縛在鐵架上!

    在這種情況下,他全身自然無法動彈──無論任何人見了他此刻的情況,只怕都忍不住要為之黯然泣下。

    但展夢白心裡雖覺黯然,卻更充滿了驚奇,顫聲道:“你是什麼人,怎會認得我,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這灰袍老人全身上下,雖已被折磨得沒有一絲生氣,但雙目之中,卻仍散發著堅定的光芒。

    他凝視著展夢白,目中既是驚喜,又是憐惜,慘笑道:“數月不見,你便不認得貧僧了麼?”

    展夢白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己這一生中幾曾見過此人,目光凝注著他,實在說不出話來。

    他只是驚奇人類的忍受之力,更欽佩此人求生的勇氣,在如此痛苦的折磨中,仍然掙扎著活了下去

    只聽灰袍僧人黯然道:“那日在金山寺山腳下,貧僧送那秦瘦翁下山時,曾經見過展公子一面……”

    展夢白心頭又是一顫,駭然道:“你……你難道是那金山寺方丈的四師弟,灰眉僧人不成?”

    灰袍老人慘笑道:“不錯……”

    展夢白顫聲道:“但你明明已死,怎會來到這裡?”

    他凝目望去,只見這老人雙眉果然帶著那種奇異的灰色,只是久經摺磨,眉已落盡,人已變形,是以乍看未曾認出。

    但他卻又記得清清楚楚,自己在那金山寺、留雲亭、“江天一覽”牌後,便已首次見到此人的屍身。

    第二次,在那長江渡船上,又曾見過一次。

    兩次他都已探過鼻息,判定此人必已氣絕,而此人的屍身,卻又兩次失蹤,但他卻再也想不到競在此地見著那屍身又變成了活人。

    展夢白越想越覺此事不但複雜奇詭,而且還十分神秘恐怖。

    只見這灰袍僧人悽然一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展公子若有興趣,貧僧便將這慘絕人寰的悲痛之事源源道來。”

    展夢白道:“在下等著要知道此中的隱秘,已等到將近一年,大師若肯說出,在下實是感激不盡。”

    灰袍老人凝目向天,良久良久,憔悴的面容,又起了陣扭曲,似乎那悽慘悲哀的往事,此刻在心中印象仍極鮮明。

    然後他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常言道,‘多言賈禍’,卻不知‘多事’更易賈禍,貧僧本因為多知道了一件別人的秘密,是以才落得今日這般慘痛,那日貧僧若是少伸次手,今日也不會有如此結局了。”

    他目光一閃,突又慘笑,接口道:“但貧僧今日雖然如此悽慘,卻絕不後悔,時光若能退回那日,貧僧還是要伸手的。”

    展夢白聽得更是茫然,忍不住問道:“是哪一日?伸什麼手?可否請大師說得清楚些。”

    灰袍老人闔起眼簾,緩緩道:“那一日在金山寺方丈室中,有幾位遠來豪傑,要瞻仰那東坡玉帶、諸葛銅鼓。

    “貧僧職屬知客,自然在那邊招待嘉賓,但那銅鼓玉帶,貧僧早已不知看過多少遍了,自然無心再去欣賞。

    “就在別人都在凝神觀賞時,貧僧卻在椅邊發現一本黑皮封面的手摺子,看來絕非是敝寺所有之物。

    “貧僧一時不該動了好奇之心,便悄悄將那手摺子拾了起來,隨手翻了兩翻,這一翻之下,便使得貧僧身歷萬劫了。”

    他面容又是一陣扭曲,語聲微頓,展夢白心中似有陣奇異的預感閃過,忍不住問道:“那摺子上寫的是什麼?”

    灰袍老人沉聲道:“那摺子上前面寫的只是些人名,還有些銀錢數目,後面寫的便是些藥物名稱,和採集之地。”

    展夢白失望地嘆息一聲,道:“這又有何稀罕?”

    灰袍僧人目光一閃,道:“但那些人名,卻都是江湖中的奸惡之徒,那些藥名,更都是些絕毒之物。”

    展夢白心頭悚然一跳。

    灰袍老人接道:“貧僧匆匆瞧了兩眼,心頭一驚,口中‘咦’了一聲,當時室中所有人便俱都回過了頭來。

    “貧僧那時已隱約猜出那本手摺子中必定藏有極大的秘密,見到眾人回過目光,便將之匆匆藏了起來。

    “只恨那時貧僧也未留意到這些人的臉色,只覺得摺子放在身上有些不妥,又乘隙將之換了個地方。

    “到後來眾人俱都零星散了,貧僧只因那秦瘦翁乃是敝寺的大施主,便特意將他送到山下,送上了船。

    “那時貧僧一心要去發掘手摺中的秘密,便立刻匆匆趕回去,走的也是人跡罕至的捷徑。

    “哪知貧僧走到半路,鼻端突地嗅到一陣異香,甚至連呼喊尚未出口,便就地暈厥了過去。”

    展夢白早已聽得雙拳緊握,心房跳動,見到灰袍老人語聲頓住了,便立刻催問道:“後來怎樣了?”

    灰袍老人黯然嘆道:“等到貧僧醒來時,竟已被關在一個約摸四尺見方的箱子裡,全身蜷曲,不能動彈。

    “那箱子只留有一個寸餘方圓的小孔,作為通氣之用,貧僧自想運氣震破箱子,但卻想不到……”

    他憔悴的面色,泛起一陣悲憤慘痛的神色,緩緩接口道:“貧僧的腳筋竟已被人挑斷了。”

    展夢白心頭震顫,切齒道:“好毒辣的手段。”

    灰袍老人慘然道:“那時貧僧心裡,既是驚駭,又是悲憤,便忍不住放聲驚呼叱罵了起來。罵了許久,箱子外才有人回話。

    “那是個陰森森的語聲,道:‘你若不想多受活罪,便老老實實地招了出來,若再胡言亂語,便有罪受了。’

    “貧僧當真是驚詫莫名,自然便問他要貧僧招什麼?又問他到底與貧僧有何冤仇,要將貧僧如此折磨?

    “那聲音冷笑道:‘我們與你無冤無仇,要的只是你自方丈室中撿起來的那個黑皮手摺子。’

    “貧僧那時更知道手摺子裡必有極大的秘密,否則他們必定不會如此對我,口中卻故意問他是什麼手摺子?

    “哪知貧僧話未說完,只聽箱子突然離地而起,然後又被‘砰’地一聲,重重摔了下去。”

    展夢白變色道:“好狠……”

    灰袍老人闔起眼睛,慘笑道:“那時貧僧所感覺的暈眩與痛苦,當真不是任何人類的言語所能形容出來的。 

    “過了許久,貧僧再還過魂來,但足踝之處,仍然是痛徹心骨,而箱外卻響起了陰森毒辣的狂笑聲。

    “笑了一陣,那聲音才冷冷道:‘你說不說。’

    展夢白狠聲接道:“你既已知道他們的秘密,雖然說了,他們也萬萬不會放過你,你是萬萬不能說的。”

    灰袍僧人嘆道:“但貧僧那時還有求生之念,為的只想活著出來,看看這些惡魔究竟是什麼人。於是貧僧便裝作受刑不過,對他們說那手摺子確是被貧僧拾起,已藏入了銅鼓玉帶之中。”

    展夢白跌足道:“你怎能說呢,如此豈非……”

    灰袍老人截口道:“手摺子並不在銅鼓玉帶中。”

    展夢白呆了一呆,又復嘆道:“既然不在,你更不能說了,難道你還想騙得他們先將你放出來麼?”

    灰袍老人慘笑道:“貧僧也知道這些惡魔絕不會將貧僧先放出來,只因為貧僧知道那銅鼓玉帶乃是本門鎮山之寶,防守得極為嚴密,他們若要搶奪,必得經過一番大戰,以本門數百弟子的實力,或許能將他們戰敗,那時貧僧不但可以生還,而且也復了仇了!”

    展夢白口中不便再說,只是默然點了點頭,心中卻不禁暗歎忖道:“你想得雖也有理,卻未免太天真了些。”

    只聽灰袍老人接道:“貧僧說完了話,箱子外便另有個聲音道:‘銅鼓玉帶,乃是他們鎮山之寶,防守必定甚為嚴密,我們只可智取,不可力奪。’貧僧聽到這裡,已不禁暗暗寒心,只覺這些惡魔不但組織嚴密,手段毒辣,而且心智深沉,頭腦清楚,顯見得俱非常人。

    “這些機智而又毒辣之人,組合在一起,其野心自必極大,目的也自然極為陰險可怖。

    “貧僧越想越覺心寒,只聽那聲音咯咯笑道:‘自該智取,你易容成這灰眉僧人的樣子,上山去騙出來就是了。’

    “另一人立刻笑道:‘不錯不錯,反正咱們這裡有普天之下,喬裝易容的第一高手,這次正好用上了。’”

    聽到這裡,展夢白心頭不禁又起了一陣震顫,恍然道:“原來如此,你可知你如此做法,卻害了你掌門師兄了。” 

    灰袍老人慘然變色道:“此話怎講?”

    展夢白嘆道:“那人果然扮成你的樣子,到你方丈師兄那裡去騙得那東坡玉帶、諸葛銅鼓。那時你方丈師兄想必已看出了破綻,是以堅不交出,那人急怒之下,便以‘情人箭’將你方丈師兄暗算而死……”

    灰袍老人本已脆弱的生命靈魂,突又受到這當頭一擊,目光呆呆地望向雲霧,許久說不出話來。

    展夢白狠聲道:“這些惡魔不但將這罪名歸到你身上,還要讓別人認為你已畏罪而死。” 

    “他們想必是又生擒住一個金山寺僧人,將之扮成你的模樣,在留雲亭中殺死,又故意讓別人瞧見。

    “於是江湖中人人都認為你弒殺了掌門師兄後,又畏罪自戕,或是被同謀害死,他們故佈疑陣,造成了既成的事實,非但讓別人無法追查,死無對證,也使外人不能懷疑,若非我今日遇著了你,不但你永遠冤沉海底,這一段陰險毒辣的陰謀詭計,也永遠不會被人發覺了。”

    灰袍老人茫然道:“難道我那些本門弟兄,都認不出來麼?”

    展夢白沉吟半晌,心頭更是恍然大悟,擊掌道:“不錯,他們易容之術再妙,也未見能騙得過與你共處多年的本門弟兄。”

    灰袍老人面上泛起一絲悽慘的笑容,接口道:“我那掌門師兄,必定認出來了,他死了也不會怪我的。”

    數十年來,他一直以“貧僧”兩字自稱,這已成了他根深蒂固的習慣,甚至在方才都未曾改口。

    但此時此刻,他精神都已完全崩潰,心智也完全渙散,出口之下,也恢復了原始的本性,自稱“我”了。

    人們在重大的刺激與打擊下,通常都會變為如此。

    展夢自嘆道:“但你師兄都已死了。”

    灰袍僧人慘笑道:“別的人呢?”

    展夢白道:“這般惡魔的兇險奸狡,實是駭人聽聞,他知道方丈既能看出破綻,你別的同門弟兄必定也能看出。

    “但他動手殺你師兄時,若無人看到,別人又怎知是你,是以他只有故意讓外來之人看到他動手。”

    他長嘆一聲,接道:“那些人只能看到你的模樣,卻看不出破綻,自然會宣揚是你弒殺了掌門師兄,只可笑‘華山三鶯’還自認輕功巧妙,藏處隱秘,她們又怎會想到自己只不過是被別人利用的傀儡。”

    灰袍老人慘笑道:“我那屍身,總該被人認出的呀!”

    展夢白垂首嘆道:“你那‘屍身’,乃是我發現的,我自然更看不出破綻,等到你同門弟兄要去收屍時,他們便又將你那‘屍身’藏過了,他騙了我一次還嫌不夠,又在江船上弄了次玄虛,非但讓我無論怎樣去想,都捉摸不透,還叫我越想越岔,看來若不是今日遇見你,我只有將這段隱秘帶入棺材了。”

    積鬱在他心中已有許多的疑團,如今驟然揭破,他胸襟不禁頓覺一暢,仰天深深呼出一口氣。

    灰袍老人默然良久,嘴角便又泛起慘笑,緩緩道:“你今日遇見了我,還可以發現一件更大的隱秘。”

    展夢白怔了一怔,心中突又靈光閃過,脫口道:“對了!他們處處俱有‘情人箭’,那手摺子莫非就是‘情人箭’的隱秘?”

    他只覺心情激動,熱血奔騰,口音也顫抖了起來。

    灰袍老人緩緩道:“你且聽我慢慢地說……

    “那日我聽得他們竟當著我面說出了取寶的方法,便知道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我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果然回來,怒道:‘銅鼓玉帶之中,空無一物,你膽敢騙我,莫非不想活了麼?’

    “我聽得他們已查過銅鼓玉帶,雖還不知道師兄已遭暗殺之事,但心頭已不禁更是難受。

    “但越是如此,我求生的慾望反而更是強烈,便大笑道:‘我縱然騙了你,你也不敢殺我。’

    “那聲音冷笑道:‘你生命已在我掌握之中,我隨時隨刻都可要你的命,為何不敢殺你?’

    “我也冷笑道:‘你們的秘密也在我掌握之中,你若殺了我,便立刻會有人將那秘密公諸天下。’

    “那聲音彷彿也呆了半晌,才長長嘆息了一聲,緩緩道:‘算你贏了,你究竟將那手摺放在哪裡?’

    “我一聽求生有望,不禁大喜道:‘我那藏手摺之處,我若不說,再過千百年也無人會發現的。”’

    展夢白頓足道:“你如此說,便壞事了。”

    灰袍老人嘆道:“我話才說完,也知不好,但已來不及了。

    “那聲音果然哈哈笑道:‘那手摺既然無人找得到,怎會有人將那秘密公諸天下,我險些上了你的當了。’

    “我既已被他套出了實話,只有瞑目等死,再也無話可說,只聽那人要將我沉入江中。

    “哪知此刻卻有人冷冷道:‘無論如何,那手摺也不能失落在外面,即使將此人銼骨揚灰,也要留下他的嘴,說出手摺的藏處。’

    “我那時若是死了,反倒少受許多痛楚,他這一句話,卻決定了我悲慘的命運,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了。”

    他緩緩頓住了語聲,展夢白已聽得毛骨悚然。

    過了半晌,只聽灰袍老人一字字緩緩道:“他們先自那小孔中,放入了數十隻毒蚊白蟻……”

    展夢白突然閉起眼睛,大喝道:“請你不要說了!”

    他實在不敢想像一個人腳筋被挑,身不能動,蜷曲在箱子裡,還要受蚊叮蟻蛀,是何等的痛苦。

    灰袍老人慘笑道:“我日受蚊蟻之苦,痛不能止,癢不能搔,這痛苦雖非人所能受,但還比不上在此處所受之苦。”

    展夢白顫聲道:“這……這裡有何痛苦?”

    灰袍老人嘆道:“你身懷奇功聖藥,自然不覺甚苦,但我……唉!只因我忍受了百般酷刑,還是守口如瓶,他們才將我送到這裡,你便可想而知,這裡所受之苦,比世上所有酷刑都要慘毒,若不是我已自他們言語中聽出那隱秘與‘情人箭’有關,只怕我也忍不住要說了。”

    要知“情人箭”委實太過歹毒,江湖中人,無不深痛惡絕,這灰袍老人性情剛烈,聽得此事與”情人箭”有關,便死也不肯吐實──何況他深知自己縱然說了,也難免要身受酷刑而死,不如不說,縱不能落一個身後的俠義名聲,最少也對得住自己的良心,可以瞑目而死。

    展夢白咬緊牙關,黯然道:“大師你這種忍耐痛苦的決心與勇氣,實在教在下欽佩得很……”

    他仰天吐了口氣,接道:“不瞞大師,在下與‘情人箭’,也有著血海深仇,不知大師可否將那手摺上的隱秘,說給在下知道?”

    灰袍老人頷首道:“你只管問吧!”

    展夢白精神一震,道:“那手摺上,究竟寫了些什麼?”

    灰袍老人道:“起先我看到那些人名與銀數,還不知道究竟是何秘密,但等到我知道這手摺屬於‘情人箭’後,又想到江湖中傳言,那‘情人箭’可以用銀錢購買,便猜到那些人名,必定是秘密購買了‘情人箭’之人,下面的銀錢數目,自然便是他們買箭的價錢。”

    展夢白狠聲道:“世上何處不可撈錢,為何他們卻偏偏要用如此惡毒的手段,做強盜豈非簡單得多。”

    灰袍老人嘆道:“看他們組織之嚴密與龐大,其目的卻不在銀錢之上,必定還有更大的陰謀。”

    展夢白道:“還有什麼陰謀?”

    灰袍老人道:“那制箭之人,必定野心甚大,要徹底消滅所有其他的力量,而獨霸天下,領袖江湖。

    “是以他便製出了這‘情人箭’,在江湖中掀起了空前未有的風波,使得江湖中人人俱都心中惶然,談箭色變。

    “他又在‘情人箭’上加了許多神秘的色彩,什麼雙箭連頭,彷彿有情,又必定要在月圓之夕出現。

    “這些想必都是他故意渲染出來的,使得‘情人箭’慢慢在江湖中造成許多神秘而惑怖的傳說。

    “於是他再利用人與人之間的仇怨,秘密出售‘情人箭’。

    “有些江湖敗類,自己的力量不足對付仇家,自然便想千方百計,去買那‘情人箭’復仇。

    “要知他若要造成霸業,就必定有極龐大的花費,需要大量的銀錢來源,他無論是偷是搶,都必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甚至會在陣上失風,而致名聲受損,霸業不成。自古以來,就不知有多少這種例子。但他如此做法,卻不費吹灰之力,教別人自動將大量的銀錢乖乖送來,豈非用不著擔絲毫風險?

    “除此以外,買了箭的人,生怕自己秘密洩漏,復仇之後,自然也就事事聽命於他,無形中也成了他的屬下。

    “他本身必定武功甚高,名譽甚響,此刻又毫不費力地有了財源,又有黨羽屬下,組織自然日漸嚴密,日漸龐大,但江湖中人卻連他究竟是誰都不知道,自然也無人會對他生出仇恨,等到他消除了所有異己的力量後,再搖身一變,恢復他原來的身份,甚至故意將‘情人箭’的秘密破去。

    “於是江湖中人自然會欽佩得五體投地,將他擁為真正的武林霸主,事事聽命於他,而絕非那些空有虛名的盟主可比,所有的黑道、白道事業,都成了他的天下,那時他又是何等威風,而那些被‘情人箭’害得家敗人亡的人,也不會知道這其中的隱秘,也一樣會心悅誠服地聽命於他……”

    他時而長嘆,時而狂笑,顯見得心中自是極為悲憤激動,竟一口氣說出了這長長一段話。

    展夢白更是聽得驚心動魄,目定口呆。

    良久良久,展夢白方自長嘆道:“自從‘情人箭’出現以來,江湖中便不知有多少對於它的言論與傳說,但卻從未有一人見解有大師這般中肯,這般精闢,在下與大師這一番長談後,宛如已多活了十年。”

    灰袍老人慘然道:“我在這裡日受非人的酷刑,實已對‘情人箭’痛恨入骨,時時刻刻,都在發掘他的秘密。

    “我深受的痛苦越深,思慮就更敏銳,世上又有誰曾被‘情人箭’害得如此悽慘,自也沒有人比我見解更深入。”

    展夢白黯然嘆息一聲,緩緩垂下頭,目光掃過,心頭突地大震,顫聲道:“大師……你……你……” 

    他面容慘變,語聲顫抖,一時之間竟難再出聲說話。

    灰袍老人目光下望,反而仰天笑道:“好了好了,我總算又熬過半日的痛苦,可以舒服半日了。”

    原來此刻潭水竟已退落了一些,潭邊便露出了一塊三尺見方的岩石,而那灰袍老人,便是立在這岩石之上。

    潭水高漲時,水深及胯,此刻水一退下,他雙腿便露了出來,而他雙腿上的皮肉,竟已被水中蛇蟲咬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兩節嶙嶙的腿骨,其狀之慘,便是鐵石人見了,也要不忍卒睹。

    展夢白只覺腹中腸胃翻湧,苦水都自喉間湧出。

    只聽灰袍老人慘笑道:“這潭水日退夕漲,水漲時我便要忍受寒潭浸體,毒蛇噬肉之苦,只是近來我已皮肉無存,毒蛇也……”

    展夢白大喝一聲痛淚橫流,顫聲道:“大師……你……你忍受這……非人酷刑,已有多久了?”

    灰袍老人悠悠道:“算來只怕已有兩個月了。”

    展夢白全身顫抖,道:“兩個月……大師你……你為何……”

    灰袍老人悽然道:“你可是問我為何還沒有死麼?”

    他仰天慘笑道:“這並非我不願死,而是他們不讓我死,他們不但強迫我服下各種解毒之藥,使我能抵抗蛇毒、寒毒,還時時不忘強迫餵我些食物,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好繼續受他們的活罪。”

    淒厲悲慘的笑聲,當真令人聽來心如刀割。

    展夢白悲憤填膺,目眥欲裂,狠聲道:“我若能見到那些慘無人道的惡魔,必定將他們碎屍萬段,為你復仇……”

    眼簾微闔,悲憤之淚,奪眶而出。

    灰袍老人默然半晌,突地緩緩道:“或許還不太遲。”

    展夢白身子一震,霍地抬頭,灼亮的目光,立刻充滿了希望,筆直地望在這灰袍老人面上。

    灰袍老人沉聲道:“在這峭壁半腰之上,隱有一處洞窟,洞窟中終年藏有‘情人箭’的屬下。”

    展夢白精神一震,仰首望去,只見雲霧瀰漫著山谷,四壁有如刀削而成,便是飛鳥,也難飛越。

    他只要望上一眼,便已是足夠令他滿腔熱血冷卻。

    但灰袍老人目中卻仍閃動著熱烈的光芒,接道:“我之所以能至今未死,便是因為每隔一兩日,那洞窟中便有人坐著垂籃下來,帶來些藥物食品,迫我服下,我此身已形如廢物,他們自未將我看在眼裡,是以每次只來一人,而且防範得甚是疏忽,而你此番來了,豈非……”

    展夢白已聽得滿心歡躍,此刻忍不住大喜截口道:“我此番來了,豈非是這廝的死期到了。”

    灰袍老人道:“不錯,正是他的死期到了。”

    這老人乾枯憔悴的面上,此刻已泛起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蒼白的雙頰,也激起了興奮的紅暈。

    他閃動著目光,接口道:“你隱身在潭水中,他若下得來,便逃不掉了,你便可乘那垂籃,飛渡而上。”

    展夢白道:“但願上面的那援索之人,不要在半途發現有變。”

    灰袍老人笑道:“每次垂籃而下之人,不但身穿重衣,頭上還罩著木籠,你剝下他的衣衫穿上,還有誰認得你?”

    展夢白大喜道:“只怪這些惡徒天奪其魂,到了此刻,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這卻便宜了我。”

    灰袍老人嘆道:“他們明知我已無法生離此間,是以他們身穿重衣,頭戴木籠,倒不是為了不敢以面目示我。”

    展夢白大奇道:“那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了要避寒毒?”

    灰袍老人道:“水中雖有寒毒,他們不必入水。”

    展夢白更是奇怪,道:“如此說來,在下不懂了。”

    灰袍老人目光閃爍,道:“若是我的猜測不錯,上面那洞窟,便是煉製‘情人箭’之地。”

    展夢白心頭一凜,只聽老人接道:“這寒潭之水,想必也是煉製‘情人箭’必備之物,是以他們才會不避艱苦,在此地開出洞窟。”

    展夢白動容道:“大師這猜測可有什麼根據?”

    灰袍老人道:“每次有人下來,都要帶兩桶潭水回去,這潭水絕對不可飲用,他們汲水不是為了煉箭是什麼?”

    語聲微頓,接口又道:“他們若是要掩去面目,戴上個面具便已足夠,又何苦身穿重衣,頭戴木籠?”

    展夢白道:“在下正為此奇怪。”

    灰袍老人肅然道:“是以我便推斷,他們身上穿的這重衣,頭上戴的這木籠,只是為了要抵抗煉箭時所散發的毒氣。”

    展夢白呆了半晌,方自仰天長嘆道:“我為了探尋‘情人箭’的秘密,不知受了多少辛苦,當真是上天入地無覓處,哪知此番得來全不費功夫,看來我真要謝謝那將我陷害之人,他若不將我騙到這裡,我又怎能發現這‘情人箭’的秘密,事到如今,我總算懂得什麼叫‘因禍得福’了。”

    ──若是楊璇聽得他此刻的言語,心中又不知有何感覺。

    灰袍老人凝目望了他半晌,沉聲道:“這石上還有落腳之處,你且先上來歇息一陣再說。”

    展夢白依言躍上那三尺見方的山石,坐在老人足下。

    灰袍老人神情肅穆,沉聲道:“你此番若能生還,便需立刻趕到金山寺去,取出那本黑皮手摺。”

    展夢白道:“在下正要請問大師,那手摺的藏處?”

    灰袍老人道:“那手摺已被老夫以重手法,塞入了金山寺中,方丈室雲床的蒲團之中。”

    他長嘆一聲,接道:“你取得手摺,切切不可魯莽從事,必須邀集同道,集合力量,再揭發這震撼天下的秘密。”

    展夢白肅然道:“大師以如此重大之責交託於我,在下怎肯魯莽從事,請大師只管放心好了。”

    灰袍老人道:“你生性激烈,不顧生死,但今後切莫忘了你身上已多了副千鈞重擔,你一人的生死,已關係著天下武林同道的命運,你縱然要死,也要等到揭破‘情人箭’的秘密後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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