悽迷的雲霧中,那老人激動的面色卻漸漸平靜。
只聽他緩緩道:“不錯,果然是‘帝王谷’所傳的絕世劍法,普天之下,各門各派的劍客,施展這一招‘鳳凰單展翅’時,劍鋒俱是自右而左,前胸微露空門,腳步跟著搶進,乃是進手攻勢!只有‘帝王谷’所傳劍法,這一招卻是自左而右,不但護住了前胸空門,而且劍鋒可顧三路,自是攻守並備的妙著。”
這老人不但目光銳利,對武林的分析見解,更是精闢已極,展夢白心頭不禁暗歎,這老人果然無愧為當世之奇俠。
舉目望去,卻見這老人面容上,無可掩飾地露出一種失望之色,緩緩道:“帝王谷主所說,的確全無虛言。”
他黯然一笑,接道:“但他卻不知道,這無所不能的老人,此刻不但無法助人。連自己都無法自助了。”
他身後的襤褸漢子,送上了一塊烤熟的馬肉。
但老人卻微一揮手,道:“你們先吃吧!”
襤褸漢子倒都彷彿呆了一呆,一人顫聲道:“但你老人家已有兩日……”
老人又一揮手,截斷了他的話頭。
襤褸漢子終於不再顧忌,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他們似乎只要有了食物,生命中其他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
刺耳的咀嚼聲中,黃虎不禁轉身去瞧瞧展夢白那匹坐騎,見它也已入林,才放心地鬆了口氣。
展夢白卻沉聲道:“不知前輩被何人所困?以前輩的神通,怎會無以自解?在下心裡委實奇怪得很。”
那老人異樣的雙目中,突又暴射出閃電般的光芒。
那是積聚在心中已有數十年的怨毒,所爆出的憤恨之光,若非當場的人,誰也不會了解這種光芒的煞氣。
展夢白等人,只覺心頭微微一寒。
老人沉聲道:“將老夫困在這裡的人,乃是老夫的徒弟。”
展夢白等人心頭又是一震,半晌說不出話。
老人又已悽然笑道:“老夫平生最大憾恨,便是收了這兩個徒弟,老夫將一身武功,全都傳授給他們。
“三十九年前,以他兩人的武功,並肩聯手,已可天下無敵,就是那天錘道人,也未見是他兩人之敵手。”
展夢白悚然動容,脫口道:“藍大先生也不是他兩人敵手?”
老人微微頷首,接道:“那年武林甚為平靜,‘華山派’掌門‘百花仙子’,在華山之巔,召開了花朝大會。
“這‘花朝之會’,由來已久,武林中人人都以能得到此會的請柬為榮,每年到了那一日,華山之巔,當真可說是群英畢集。
“尤其那一年,更是與往常不同。
“只因那百花仙子,早已柬邀天下武林英雄,要在那日,一較身手,在武林豪傑中,選出‘七大名人’。
“此舉百花仙子實存有私心,只當選出的這‘七大名人’,他日就是武林七大門派的掌門人。
“只因那時江湖平靜無事,看不出有什麼特出的英雄,能壓倒七大掌門,她樂得如此盛會,再加些必可名留千古的盛舉。
“但她卻不知在平靜的江湖中,正不知隱有多少臥虎藏龍,本就躍躍欲動,聽得此訊,自然群上華山。
“縱然有些自知武功不夠之人,卻也都要上山去開開眼界,看看武林中這些一流的身手,誰都不願錯過。
“這其中只有‘傲仙宮’的藍天錘,已對老夫那兩個徒兒的武功深懷戒心,是已託故未去。
“還有的就是‘帝王谷主’,淡泊名利,自然不肯與人爭鋒。”
他語聲微頓,展夢白不禁恍然忖道:“難怪以藍大先生那般武功,那種脾氣,那等名聲,卻未曾名列七大名人。”
心念一轉,又自問道:“前輩你可去了麼?”
老人頷首道:“老夫也去了,但卻只是混雜在武林眾豪間,遙遙旁觀,要看我那徒兒,奪得鰲頭。
“盛會一開,百花仙子才知道自己大大錯了。
“武林七大門派的掌門人,竟在一夕之間,全都敗在別人手下,而這些人卻又幾乎全都是無名之輩。
“江湖中人自然大為聳動,這才知道‘無鞘刀’吳七、‘無影槍’楊飛、‘白布旗’秦無篆、‘離弦箭’杜雲天、‘千鋒劍’宮錦弼、‘萬花拳’馬玉天、‘四弦弓’風入松這七人的聲名。
“這七人武功各得秘傳,有的以兵刃見長,有的拳掌無敵,有的卻在暗器上有獨到功夫。
“到了排名次之際,這七人心高氣傲,又是少年揚名,自然各不相容,誰都要爭那第一名頭。
“這自然便是一場百年難見的搏鬥,在那三日裡,華山之上,當真可稱是劍氣凌霄,歡聲雷動。”
黃虎等人聽得這些聲威顯赫的名字,這些震動江湖的往事,心中實不禁熱血沸騰,幾乎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
展夢白亦不禁脫口問道:“後來究竟如何分出勝負?”
老人道:“激戰三晝夜之後,楊飛、吳七等六人,仍是難分高下,只有‘四弦弓’風入松,卻以拳、劍、箭三絕,壓伏了群雄,奪得‘七大名人’的首位,然後才以抽籤之法,決定其他六人的名次。
“而那‘四弦弓’,正是老夫的兩個徒兒。”
黃虎呆了一呆,突然大聲道:“不對不對。”
老人道:“有何不對?”
黃虎道:“四弦弓明明是‘一’人,怎會是你‘兩個’徒兒?”
老人嘆道:“江湖中只當‘四弦弓’乃是一人,卻不知他們乃是孿生兄妹,兄長風入松,拳劍可稱難敵。
“他那孿生妹子風散花,卻練成了老夫獨創的‘四弦神弓’,四弦四箭,人所難當,那日在‘花朝大會’上,他兄妹兩人,一明一暗,交替著出來較技,是以才能壓敗群雄,而他兩人又生得太過相似,兩人同作男裝,誰也分辨不出。”
黃虎恍然“哦”了一聲,突又大聲搖頭道:“但這樣勝的,也沒有什麼光彩,怎能說得上是天下無敵?”
老人道:“他兩人勝的雖不光榮,但武功卻是天下無敵。
“只因他兩人自幼及長,從來都是形影不離,若是遇見敵人,兩人自也聯手為敵,豈非如同一個人無異?”
黃虎“哼”了一聲,心裡顯然還是不服氣。
只聽老人黯然嘆道:“老夫雖然淡泊,但見到自己親手傳技的徒弟武功有成,心裡自也欣喜得很。
“花朝會後,群豪散去,百花仙子,愧悔之下,竟嘔血而死,‘少林’‘武當’兩掌門,回去後也立刻禪位給本門弟子。
“於是武林中情況大變,‘華山派’一蹶不振,只剩下‘花朝大會’仍每年不變,而少林、武當,也多年後才能重振。
“老夫卻在會後,置酒為他兩人慶功。
“酒酣之時,那風散花忽然問我,他兩人武功可算天下無敵?老夫便道,他兩人縱然聯手,還是敵不過老夫。
“風散花又問我,如何才能勝得過老夫?
“這話雖然問得無禮,但她嬌笑如花,老夫對他兩人極寵愛,又只當她乃戲言,便告訴她,除非她兄妹兩人,能廢去老夫的武功,再以極困難的誓言,逼得老夫不能設法恢復武功,他們才能真正算是勝過了老夫,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只有等老夫死了。
“只因他們拜師之時,便曾立下毒誓,永遠不能弒師!而老夫縱然被人廢去武功,也定有方法可以恢復。
“當時老夫酒已九分,得意之下,還大笑著說:‘你們若未立下那不得弒師的重誓,方法就簡單得多了。’
“哪知老夫笑聲未了,那風散花竟嬌笑著拜了下去,道:‘多謝師傅指點,徒兒們就照這法子做了。’
“老夫驚怒之下,他兄妹這才說道,原來他們早已在酒中下了迷藥,老夫暗中一試,果然無法使出真力……”
展夢白等人,早已聽得面目變色,怒憤填膺。
只見那老人黯然一笑,接道:“於是老夫作法自斃,果然被他們廢去了武功,又被他們逼著立下了重誓。
“於是他們倆便將老夫困在此間,只因他兩人還要老夫來受這可望而不可得的無邊痛苦。眼望滿林飛鳥,耳聽林外人聲獸蹄,卻不能出此林邊一步。而老夫忍受此種痛苦,卻已有三十九年了。
“這三十九年來,老夫先前本也曾想盡各種方法,引誘別人進入此圈,但那些人至今俱都早已死去。
“而老夫身不能動,卻在此忍受了三十九年,只因老夫還想留下性命,等著他兩人先死。”
這三十九年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已將這老人的情感折磨得幾乎全部麻木,在敘說這種慘痛的經歷時,面上竟又恢復了木然的平靜。
而展夢白目中卻幾將流下淚來,顫聲道:“三十九年……”
黃虎額上,汗流如雨,忍不住脫口大聲道:“老丈你竟能這樣活了三十九年,黃虎實在欽服得很。”
那老人苦笑道:“單憑老夫之力來尋找食物,只怕也早已要被餓死了。老夫縱然鑿土吸泉,也難忍那喉渴之苦。”
黃虎呆了一呆,道:“如此說來,莫非那姓風的兄妹兩人還不時送些食物來麼?否則又會是什麼人送的?”
老人道:“正是風入松、風散花兩人送來,每當天寒地凍,鳥獸絕跡,老夫實在無法尋食之際,他們便會送來。”
黃虎大奇道:“這又是為了什麼?”
老人道:“只因老夫武功被廢后,那風散花又大笑著問我:‘到此刻他兩人武功可算得是天下第一了麼?’
“老夫便告訴他們,世上還有一人的武功,勝過老夫。
“他兄妹變色之下,再三逼問,老夫卻再也不肯說出,只因老夫深知這兄妹兩人的生性,若是知道世上還有人的武功勝過他們,他們當真是食不知味,睡難安寢,是以他兩人不肯教老夫飢渴而死,便是要老夫說出那人究竟是誰?否則以他兩人的毒辣,縱不破誓親手弒師,也要設法要老夫自己死去了。”
展夢白忍不住問道:“世上真還有人的武功勝過前輩?”
老人道:“確有其人。”
展夢白動容道:“誰?”
那老人搖頭嘆道:“只在人世間,神龍不知處。”
展夢白知道老人定必不願說出此人是誰,當下也不再問,想及自身的處境與這老人的遭遇,心頭不覺充滿悲哀。
黃虎突然大聲道:“咱竟不信天下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老人嘆道:“有是有的,只是無處尋去?”
展夢白精神一振。
黃虎大喝道:“誰?”
老人目中神光又自一閃,筆直凝注著黃虎,緩緩道:“此刻已有了一人,只是另一人卻再也無法尋得到了。”
展夢白心頭突地一動,想起這老人方才呆望著黃虎手掌時,突然顫聲所說的話:“有了……有了一個……”這心念在他心中雖有如浮光掠影,一閃即過,但他已忍不住脫口道:“前輩說有了一人,莫非就是這位黃虎黃大哥?”
老人頷首道:“不錯。”
黃虎呆了一呆,連連搖手道:“錯了錯了,咱外相雖然不錯,其實卻是個草包,怎能救得了老丈?”
那始終馴貓般伏在老人掌心的鸚鵡,突然飛了起來,吱吱叫道:“就是你……就是你。”飛起落在黃虎掌上。
老人緩緩道:“你心無旁鶩,有如渾金璞玉,只要你專心起來,什麼事也擾亂不了,是以你雖直視老夫的眼睛,也不覺異樣。”
黃虎道:“這也不算什麼。”
老人緩緩接口道:“最重要的,是你這隻手掌,掌生七指之人,雖非僅見,但卻可遇而不可求。”
黃虎伸手摸了摸那鸚鵡,搖頭苦笑道:“掌生七指,又有何用,多出的兩指,全不過是廢物而已。”
老人道:“在你眼中的廢物,卻是老夫眼中的無價之寶,若無這多出的兩根手指,誰也勝不了‘四弦神弓’。”
黃虎茫然道:“老丈,你越說在下越不懂了。”
老人道:“四弦之弓,可放四箭,手有五指,五指可挾四箭,以五指挾四箭,以四箭按四弦,弓弦響震,四弦齊復,四箭齊出,其速度之快,縱是‘柴家堡’名傳天下的連珠箭法,亦所難及,射箭到了這種速度,可謂已至人類之極限,老夫窮十餘年之力,製成了那‘四弦神弓’,創出了那‘五指挾箭術’,造就那風散花,是以她在‘花朝大會’之上,才能以四弦弓,技壓天下群雄。
“這便是因為無論什麼人,無論以何種手法射箭,都難以打破這天然的極限,除非你我這樣的七指人。”
黃虎似乎有些懂了,喃喃道:“七指是比別人多了兩指。”
老人道:“這多出的兩指,便是此中的關鍵!也惟有掌生七指的人,才能打破這天然極限。”
“五指可挾四箭,七指使可挾五箭,惟有令七指之人使老夫的‘五絃弓’,才能勝得風散花的五指四箭。”
黃虎又驚又喜,道:“但……但在下掌上多出的這兩根手指,卻如同廢物一般,不能運轉的。”
老人嘆道:“以你之心性,老夫自有方法在三個月裡,教你練成這‘七指挾箭術’。只可惜僅你一人,還是無用。”
他語聲微頓,接口又道:“只因那風家兄妹,所逼老夫發下的重誓,便是要尋得一人,箭術能勝得過她,老夫方能脫困。
“但七指人已是並世難尋,何況這七指人還要有你這樣的心性,老夫只當今生再也尋不著的,哪知卻遇到了你。”
展夢白道:“還有一人,要怎樣的人?”
老人苦笑道:“這誓言本是他兄妹千方百計想出的難題,還有一人的條件,自更難得不可思議。”
展夢白道:“老丈不妨說來聽聽。”
老人嘆道:“若要尋得此人,除非天賜奇蹟,不說也罷。”
展夢白大聲道:“也許今日就有天賜奇蹟?亦未可知!”
老人默然半晌,方自嘆道:“此人首先必需認得老夫……”
展夢白大聲道:“在下豈非認得了?”
老人苦笑道:“老夫不妨將誓言全都說出,你便可知道此事幾乎是絕望的了,他兄妹兩人逼著老夫所立的重誓,就是要老夫再去尋兩個徒弟,勝得過他兩人,這其中一個徒弟,便是要與風散花一較箭術之人,要尋此人本已幾乎難如登天,何況老夫還不能出去尋找。
“另一人卻是與風入松較技之人,此人必需認得老夫,必需從未拜師,必需在三個月中,便已練成勝過風入松的武功,更必需曾經避開過他兄妹的‘四弦神弓’,還需身懷切金斷玉的寶刀利刃。”
展夢白道:“可是就只有這些條件?”
老人嘆道:“就只這些條件還不夠麼?
“試想老夫之來歷,江湖中僅有三五個人知道,若是從未拜師之人,怎會認得老夫,而老夫卻早已立誓,絕不收曾已拜師之人為徒。
“試想從未拜師之人,怎能在三個月中便學會壓倒風入松的武功,縱有此人,他還需已避開過‘四弦神弓’。”
“只因‘四弦神弓’一擊不中,永不再施。
“他只要避過一次,一生中便不會再遇第二次,那麼他與風入松動手時,風散花才不會在旁相助。
“否則他縱有勝得過風入松的武功,在動手時也難心分二用,便避不開風散花的四弦神弓了。
“而斷玉切金的寶刀利刃,更是難求。
“這些條件本乃互相矛盾,互相沖突之事,若非奇蹟,焉有此人,縱有此人,又怎會走來這裡?”
龍浩人、林秋谷,兩人面面相覷,暗暗忖道:“這風氏兄妹,當真是狠毒已極,他不說這樣的條件,反倒好些,他說出這種幾乎絕無可能的條件,教這老人有了個希望,卻又要終日忍受這希望的折磨,等待的痛苦。”要知老人被自己這種無法達成的希望折磨,當真是無法描摹的痛苦。
只聽展夢白沉吟半晌,突然沉聲道:“此人此刻便在這裡。”
老人變色道:“誰?”
展夢白道:“便是在下。”
龍浩人、林秋谷齊地心頭一震。
那老人平靜的神色,更不禁為之驟然激動起來,顫聲道:“那些苛刻的條件,你竟然全都具備了?”
展夢白道:“一樣不少。”
老人道:“但……但你豈非是‘帝王谷主’的弟子?”
展夢白肅然道:“在下平生,從未拜人為師,但今日卻願拜在前輩門下,不知前輩可否收納?”
那老人雙目之中,突地湧泉般激出了狂喜的淚珠。
他仰視蒼天,嘶聲道:“蒼天……蒼天……奇蹟……奇蹟……三十九年的痛苦,今日真能結束了麼?”
展夢白一揮掌中鐵劍,朗聲道:“這柄劍足能切金斷玉,在下方才還在林中避開了‘四弦神弓’所射四箭,在下自信掌中這柄鐵劍,絕不會敗在那孽徒惡賊之手。”
他方才雖不知迷林中之箭,是否發自“四弦神弓”,但此刻卻已深信不疑。
後面的襤褸漢子,也不禁歡呼雀躍起來,有的甚至跪拜在地上,感激著蒼天所造成的這次奇蹟。
那老人顫聲道:“展……展夢白,你……你可願可憐可憐老夫,此刻就拜在老夫門下麼?”
展夢白毫不遲疑地跪了下去。
雖然有許多位當今江湖中炙手可熱的人物願收他為徒,而被他拒絕,但此刻他卻毫無遲疑地拜在這已如廢物般的老人門下……這是何等的俠心與義氣。
普天之下,除了展夢白外,又有誰肯回絕那許多顯赫的高人?又有誰肯冒著絕大的危險拜在這自身難保的老人門下?
襤褸漢子們的歡聲更響。
黃虎也跟著拜了下去,大聲笑道:“咱也拜你為師了,能夠做展夢白的師弟,我黃虎福氣當真不小。”
老人目中,熱淚盈眶,突然掀起蓋著下身的獸皮,慘笑道:“徒兒,先看你掌中鐵劍,可斬得斷這鎖骨金鍊麼?”
展夢白抬目望去,只見一條極細的烏金鍊,自老人左右雙胯骨穿入,又自左右“氣海俞穴”穿出,穿牢鎖在一處。
他心頭只覺一陣愴然,振腕揮出鐵劍。
一陣快得幾乎是肉眼難辨的烏光閃過後,那刀劍火水難傷的烏金鍊,“叮”地一響,立刻應聲折為兩段。
七七四十九日後,林中仍是雲霧悽迷。
在這“死圈”中,空地上的人們,雖也仍是枯瘦餓飢,但心神之欣喜興奮,卻已與昔日截然不同。
三十九年的痛苦纏綿,已被展夢白一劍斬斷。
在展夢白與黃虎未曾與“四弦神弓”風氏兄妹較技之前,他們雖仍應誓不能踏出這死亡之圈,但踏出的日子,已在眼前。
那老人身軀已能活動,只因展夢白還有樣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武功神技──“崑崙六陽手”。
展夢白竟以“六陽手”逼出了老人體內鬱積已有三十九年的陰寒之氣,使得這枯坐三十九年的老人終能重享行走的滋味。
還有許多件令這老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是展夢白根基之厚,武功之強,靈悟之敏,勇氣之堅。
黃虎也使這老人大大出了意料,這渾厚的少年,竟在四十九日之內,便學會了“七指挾箭”的手法。
四十九日前,每件事都令展夢白與黃虎驚奇,而四十九日後,展夢白與黃虎卻令這老人事事驚奇了。
旭日初昇,老人斜坐在椅上。
他終於說出:“你們可以提前出林了。”他知道展夢白急著出林,而他又何嘗不急著結束自己的痛苦。
只因他直要等到風氏兄妹服輸之後,方能破誓出林。
這句話說出後,眾人自是歡聲雷動。
展夢白與黃虎,更是大喜拜倒。
老人卻肅然接道:“你兩人出林之後,隨時都會遇著那驚人的惡戰,而此戰的勝負之數,猶未可知。
“尤其是黃虎,你雖有過人的天賦,但短短四十九日中所練的手法,是萬萬比不過風散花的。
黃虎呆了一呆,哭喪著臉道:“那……那麼,這一切豈非又是空歡喜了,那徒兒可真是受不了啦!”
老人微微一笑,道:“但風散花卻有兩大致命之傷。
“她先天太弱,本應夭折,元氣稟賦極至,目力更是難耐強光,後來練功心切,走火入魔,雖經為師救轉,但每日午正陽光直射時,其功力便要失去八成,是以以後與她較箭之時,必需選在午正日光直射之時,所射之鵠,必需要當著日光,那麼她功力、目力,便都要比你差了。
“那麼,你便可以‘七指挾箭’的速度,取勝於她……”
黃虎道:“若是她不肯在午正時出戰又當如何?”
老人道:“她昔日曾經說過,較箭的時間、地點、鵠的,都可由對方選擇,只因她再也想不到世上會有如此奇蹟的。”
黃虎道:“她若食言背誓,又當如何?”
老人道:“這兄妹兩人雖然殘狠偏激,但卻從來不肯食言背誓,否則他豈非早已破誓將為師殺了。”
黃虎長嘆一聲,道:“那麼,徒兒們就去了。”
老人道:“出此林後,數日之內,風氏兄妹定必就會尋找你們,那時便是惡戰之期,你兩人千萬小心,去吧!”
人雖飢餓,馬卻更肥。
只因林中木葉,皆是馬之食糧,展夢白隨時俱可取來,只是他不肯虛耗時日,到遠處去為人尋找食糧而已。
龍浩人、林秋谷,自要隨著他兩人同出。
老人笑道:“從此刻起,除老夫之外,誰都可以出林了,那風氏兄妹此刻,只怕再也不能分神來加害你們,而要全心來應付那將來的惡鬥了。”
但襤褸漢子們卻都願陪他共進共退,共度寂寞。
於是老人大笑道:“既是如此,只有請龍、林兩位,出林後為我找尋送些食物來了。”
龍浩人自然應聲從命。
林中,道旁,那兩副馬鞍猶在,只是添加了幾許風霜痕跡,漆黑的顏色,也變得有些斑駁灰黃。
展夢白與黃虎,顯然也憔悴襤褸了許多,外表看來,似已失去了四十九日前,躍馬揚鞭的風神與光彩。
但他們內在的收穫,卻足以彌補一切。
展夢白銳利的目光,霸氣已收斂了,昔日那刀鋒般的眼神,如今已變為珠玉,晶瑩、清澈,而充滿智慧。
只因他目光已深沉,鋒芒已隱藏。
他最後向老人拜別時,心頭充滿了虔誠與尊敬,那與他拜師時的心情,已顯然有了極大的差異。
他從未想到自己能從老人處得到這麼多,也從未期望,是以他得到後的心情,並非感激,而是尊敬。
林外,天色晴朗。
龍浩人、林秋谷,雖不願別,終於作別,在這四十九日中,他們四人已有深摯的友誼,是以此刻便無虛偽的客套。
展夢白直立在晴朗的陽光下,石像般沉默了許久。
他肩上的負擔,日益加重,任務也日益艱苦。
但是,他自身也日益堅強。
筆立在晴朗的陽光下,他只覺胸中充滿了信心,身上充滿了力量,足以肩負任何沉重的擔子。
突然,他仰天大喝:“風入松,出來吧!你等了三十九年的對手,此刻就站在這裡等著你。”
呼聲凌雲,回聲激盪。
但四野卻沒有應戰的迴音。
陽光,更明亮,映照著這膽敢向武林“第一名人”四弦弓挑戰的少年,也映照著他腰間的鐵劍。
有人竟要向“七大名人”之首,“四弦弓”挑戰的消息,像雷聲一樣,立刻震動了整個武林。
這是震撼人心的信訊。
這也是三十九年來,唯一令人興奮鼓舞的大事。
江湖久已被“情人箭”的神秘與恐怖所懾,久已沉鬱,此刻,才被這驚人的信訊掀起了巨浪。
展夢白惟恐“四弦弓”再去加害迷林中的友伴,是以他一路散佈挑戰的信訊,要這“第一名人”,來尋自己。
他轡頭上的金鈴,搖曳橫過鄂境。
棗陽、樊城、襄陽、荊門、當陽、宜昌、黃陵廟的豪傑,也都隨著鈴聲,追隨相送。
挑戰的信訊,便在蹄聲、鈴聲中傳佈到四方。
但,四方卻仍無應戰的迴音。
鄂邊的利川,並非重鎮。
但此日利川卻突然熱鬧起來。
成群的健馬,在黃昏日薄時湧入了利川,使得這小小的市鎮,在驟然之間,膨脹了起來。
馬上人多是健壯而英豪的,每個人的名字,都有段輝煌的歷史,在鄂境中,這些人的名字足以主宰江湖一切。
但這些顯赫的豪傑,今夜卻只都是烘托的星群,明月卻是在一匹轡頭繫帶著金鈴的馬鞍上。
展夢白!
人人俱是為了相送展夢白而來。
平靜的利川鎮,無法接受這驟來的膨脹與刺激,因而人人都顯得有點騷動,有些不安。
儲藏經年的美酒,幾乎在一夕間傾銷而空。
酒助豪興,豪傑們的談鋒更健,談論的中心,自然還是展夢白。但等到他們第四度向展夢白去敬送別之酒時,展夢白與黃虎卻已尋不見了,只留下張字柬。
“千里相送。今夕為終,相送之情,永銘五內,蜀道艱難,諸君請別,山高水長,期以後會。”
展夢白與黃虎,輕騎越境,到了石柱。
黎明時官道,靜寂無人,金鈴聲便顯得分外清越。
展夢白揚鞭道:“是投店打尖?還是筆直前進?”
黃虎大聲道:“筆直前進。”
他嘆息一聲,又再接道:“一入川境,小弟心裡就好像火燒了似的,恨不得此刻就能見得著賀家兄弟。”
展夢白黯然一嘆,閉口無言。
黃虎挺胸吸了口氣,切齒道:“若是再見不著賀家兄弟了,你我無論如何也得將仇人尋出,大卸八塊。”
展夢白沉聲道:“既入川境,敵蹤必已將現……”
話聲未了,已有兩匹健馬,自前面道旁竄了出來。
馬上人打馬揚鞭,直奔而來。
這兩人俱是勁裝疾服,腰佩長刀,魚鱗綁腿,搖尖灑鞋,頭戴馬連坡大草帽,滿面俱是風塵之色。
黃虎劍眉軒處,似乎便要發作。
展夢白卻暗暗制止了,只見這兩人一左一右,自展夢白馬旁奔馳而過,四隻眼睛,藏在馬連坡大草帽下,不住向展、黃兩人打量。
直等這兩人兩馬絕塵而去。
黃虎忍不住脫口罵道:“直娘賊,果然來了,咱真恨不得把他先揪下馬來,先痛打一頓,大哥你為何攔住?”
他年紀雖較長,但卻是要呼喚“大哥”,改也改不過來。
展夢白沉聲道:“這兩人看來也只不過是刺探消息的小賊而已,還不值得你我兩人動手。”
黃虎道:“先打一頓,出出氣也是好的。”
展夢白道:“別人未尋我等之前,你我切切不可動手,反正你我既已入川,還怕無人來尋事麼?”
黃虎嘆了口氣,道:“大哥怎麼說,就怎麼辦吧!”
展夢白微微一笑,突聽身後又有蹄聲傳來。
原來兩騎竟又去而復返,揚鞭越過展、黃兩人,打馬絕塵而去,還有個人回頭瞧了展夢白一眼。
黃虎大罵道:“瞧什麼,殺胚……”又待揚鞭追去。
展夢白沉聲道:“事變已在眼前,眼見得就要有人尋來動手了,你我該留些精神才是,著急什麼?”
他端坐在馬鞍上,不動聲色。
黃虎苦笑道:“大哥你倒鎮靜得很。”
展夢白笑道:“這鎮靜功夫,我也是才學會的。”
兩人走了段路途,道途突然轉出四匹健馬,馬上人亦是勁裝佩刀,馬連坡大草帽緊緊壓在眉際。
但這四騎卻只是緩緩跟在展夢白與黃虎馬後。
黃虎悄悄道:“大哥……”
展夢白沉聲道:“等著。”
又走了段路途,展夢白只見道旁馬嘶隱隱,等他們走過去,道旁林旁便又走出四匹馬跟在他兩人身後。
黃虎勉強忍住,也不開口。
他兩人向前走去,後面的蹄聲卻似越來越多,自對面而來的行人,眼睛瞧著這邊,面上卻已現出詫異之色。
黃虎雖忍住不回首去瞧,但卻已在馬鞍上坐不安穩了。
側目望去,只見展夢白仍然是不動聲色,黃虎忍不住嘆道:“大哥你若是才學會的鎮靜功夫,也未免學得太快了。”
展夢白微微一笑,道:“你若忍不住,不妨回頭瞧瞧。”
一語未完,黃虎已回過頭去。
但目光動處,不禁暗中抽了口冷氣。
他兩人身後的馬匹,竟已有二十餘騎之多,但見煙塵滾滾,蹄聲得得,但馬上卻無一人開口。
風過處,斜插在側背後的刀把紅綢,飄飛而起,但馬上人也只是雙手持韁,沒有絲毫動作。黃虎迴轉身,悄聲道:“已有三十騎了,還不夠麼?”
展夢白沉聲道:“他們還不出手,顯見是主腦人都還未來,你我也切不可匆忙魯莽,只當沒有瞧見就是了。”
黃虎嘆道:“小弟雖想當做沒有瞧見,卻委實沒有這能耐,只望他們的瓢把子快來,否則小弟真要急瘋子。”
忍不住偷眼回顧,那迎風招展的紅綢,竟又加多了。
這時,前面亦有旌旗招展,卻是個青布酒招。
展夢白道:“前面有個酒肆,你我正好去喝上三杯。”
黃虎道:“但……但……”忍不住又回顧一眼。
展夢白笑道:“飽餐酒飯,再作惡戰,豈非大妙。”
當先下馬走了進去,黃虎也只得隨之而入。
展夢白也不繫馬,只將馬韁隨意挽在馬轡頭上,大聲道:“店家,這匹馬乃是千里良駒,你要好生照應了。”
黃虎苦笑暗忖道:“這哪裡是要店家照應馬,分明是說給身後的強盜聽的麼,人家正是衝著這匹馬來的。”
回首望處,馬上的大漢,眼睛果然都盯在馬上,只是馬連坡大草帽的陰影下,他的面色如何,也瞧不甚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