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非道:“罵的就是你的兒女親家,你這老怪物,若是心裡不服,不妨連你也一齊算上。”
群豪一齊大震,都道此人定必是瘋了,身在唐門廳中,竟還敢對唐無影如此無禮,豈非找死麼?
“搜魂手”唐迪霍然轉過身來,面色越發陰沉,“唐門十八蜂”十八隻手掌,一齊探入了腰邊鏢囊。
哪知唐無影卻又放聲大笑起來,道:“我老人家活到如今,年年都見著些怪事,但卻無今日之多。”
他伸手一指蕭飛雨,接著大笑道:“標標致致的大閨女,到人家家裡來搶女婿,已是怪了,居然還有人在我四川唐家,指著鼻子罵我老人家和‘離弦箭’杜雲天,哈哈,這事說出去,只怕都無人相信。”
金非道:“為什麼無人相信,杜雲天是個什麼東西,罵了他又怎麼?老不死,老怪物,老……”
突覺眼前一花,杜雲天瘦削頎長的身子,已標槍般站到他面前,蒼白的面容,已泛起血紅的光澤。
站在前面的人,只覺心情一陣緊張,紛紛退了開去。
金非見到這二十多年來,朝思夜想,輾轉反側,不能或忘的仇人,此刻忽然站到自己面前,更是牙關打顫,反而說不出話。展夢白雖不願他兩人動手,卻知道這仇恨別人萬萬無法解的,空自焦急,也無計可施,一時間,只聽金非牙關咯咯作響,別的什麼聲音都沒有。
南燕瞧著她夫婿如此模樣,心頭一陣憐惜,瞧著杜雲天道:“你莫怪他罵你,恨你,你委實害得他太苦了。”
她畢竟夫妻情深,不怪金非昔日為惡,反怪別人害他,杜雲天呆了呆,道:“我何曾害過他來?”
金非道:“你……你不……你不認得我?……好!”突然雙拳齊出,左右各劃個半弧,分擊杜雲天太陽雙穴。
這一招乍看似北派“雙撞手”,但出招間更具霸力,正是金非昔日橫行江湖時所用“無腸十七式”中之一招,他雙拳夾擊而來,正似螃蟹頭上雙鉗,杜雲天凌空一個翻身,避開此招,變色驚呼道:“你是‘無腸君’金非?”他雖已不認得金非面容,但這種怪異招式,他死了都不會忘記。
金非厲聲狂笑道:“不錯,你說得不錯,我金非居然還未死在你掌下,你實在沒有想到吧?”
“中條七惡”死去多年,江湖中後起之輩,多已不知“無腸君”三字,但老一輩聽了這名字,手足不禁立刻冰冷。
唐無影父子也不禁面露驚奇之色,唐豹卻不知金非來歷,只記得方才一跌之辱,大喝道:“無論你是誰,也不能在唐門撒野。”抖手撤下一條軟鞭,“貫日長虹”,鞭梢筆直,直點金非前胸“玄機”大穴,他在這條“靈蛇散鞭”上,已下了二十年功夫,只望此刻能仗著它掙回這口氣來。
“搜魂手”唐迪卻知道“無腸君”心腸之狠,手段之辣,驚呼一聲:“豹兒,使不得。”一步趕去,卻已不及。
只見金非厲聲狂笑間,身形微轉,已反手抄住了鞭梢,唐迪父子關心,大叫道:“金兄,手下留情。”
金非大笑道:“姓唐的你放心,我不會要這小輩命的。”說話間也不見使出什麼招式,唐豹已仰天直跌了出去。
群豪這才知道這怪人武功之高,委實不可思議。
“離弦箭”杜雲天突然反手扯下了長衫,沉聲道:“姓金的,既然是你,你我便無話可說,說不得要拼個你死我活。”
金非道:“正是如此,總算你這老鬼還不糊塗。”
杜雲天厲聲道:“但今日只是你我生死之爭,無論誰勝誰負,你休要胡亂出手,傷了他人。”
金非仰天狂笑道:“好,就是這樣。”
杜鵑一直瞪大著眼睛,瞧著他爹爹,突然痴痴笑道:“好看呀好看,爹爹又要打人了,這次莫要打錯人呀!”
她雖已神智不清,但心裡卻始終記得那日杜雲天出手誤傷展夢白之事,此刻忽然說出這句話來,眾人俱都茫然不解。
只有杜雲天、展夢白兩人聽在耳裡,心頭卻不覺為之黯然,杜雲天緩緩轉過身子,瞧著她女兒。
他自己知今日這一戰,實是生死存亡之爭,自己一生縱橫江湖,今日縱然身死,也可稱無憾。只可惜自己這女兒,年紀輕輕,如此痴呆,將來如何是好,細細算來,實是自己誤了女兒一生。
一念至此,不禁頓覺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抱拳向唐無影一揖,道:“小女……小女一生全交給前輩了。”
他女兒嫁給唐無影之孫,自應將這老人喚作前輩。
唐無影目光閃動,道:“你真要和他拼命?”
杜雲天點了點頭,“無腸君”金非笑道:“哪有這麼多婆婆媽媽的事,快來送死吧!”杜雲天咬了牙,霍然轉身。
金非怪笑一聲,扯落身上長袍,突聽南燕幽幽喚道:“金非……”金非呆了一呆,緩緩轉過頭去。
南燕目光晶瑩,似是想說什麼,卻終於只是說了句:“你……你要小心了。”垂下頭去,不再看他。
金非忽然想到她自從嫁了自己,始終顛沛流離,今日好容易才過了幾天安樂日子,但自己又已要和人拼命,自己今日勝了也罷,若是敗了,豈非誤了她一生,一念至此,也不覺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但瞧了杜雲天一眼後,忽又仰天狂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杜雲天冷笑道:“那也未必見得。”
金非暴怒道:“不信你就試試。”
兩人身形齊地一展,凝氣作勢,如箭在弦,四下人走得更遠,都知道此一番大戰,必是非同小可。
突聽唐無影大喝道:“杜雲天,快閃開。”
杜雲天怔了一怔,唐無影輪車已滾動上來,杜雲天沉聲道:“我與他仇深似海,誰也解不開,前輩何苦插手?”
唐無影眨眨眼睛,大聲道:“你只知你仇恨和他化解不開,我老人家和他結的樑子,又當如何?”
杜雲天道:“前輩與他有何樑子?”
唐無影打著輪椅扶手,怒道:“這怪物傷了我孫兒,又罵了我,他與我沒有樑子,與誰有樑子?”
杜雲天道:“待在下先與他算過賬,前輩再尋他就是。”
唐無影道:“胡說,你若殺了他,我老人家找誰算賬去?”
杜雲天呆了呆,道:“那麼……那麼……”
唐無影卻已不再理他,指著金非道:“姓金的,你既敢在這裡猖狂,可接得住我老人家一手暗器?”
金非狂笑道:“莫說一手,十手又何妨?你只要傷了我一根毫髮,便算我金非輸了。”
唐無影雙掌一拍,道:“好!”突然沉下面色,一字字緩緩道:“暗器伺候。”雖只短短四個字,但字字都似千鈞之力。
大廳中每個人都抽了口涼氣,都知道這唐門碩果僅存的前輩,海內第一暗器名家,此番出手,更將不同凡響。站在金非身後左右的人,哄的一聲,走得乾乾淨淨。
那鐵豹子方才跌得雖重,此刻卻跑得最快,不一會便自後房中取出了一隻比別人所佩都較大些的豹皮革囊。
這革囊雖早已失去昔日光澤,看來甚是古老陳舊,但只因他乃是屬於名震天下的唐無影之物,是以在眾人眼中看來,都覺這陳舊的革囊,似是帶著無法描述的神奇魔力,瞧了一眼後,便不敢再多瞧一眼。
老人手扶革囊,老邁的身軀,陡然又充滿了生氣活力,凝目瞧著金非,緩緩道:“你可準備好了?”
金非狂笑道:“你只管出手便是。”他面上雖在狂笑,心中也不覺有些緊張,情不自禁,後退了半步。
老人目光瞬也不瞬,冷冷道:“你可知道,六十年來,江湖中已有多少高手,死在我這革囊中暗器之下?”
他不待金非答話,便接著道:“自從六十年前,老夫以‘華陽二霸’的鮮血祭鏢後,川東一戰,傷了‘李氏五虎’,獨闖太行,‘滿天花雨飛寒沙’斃了‘太行群刀’,祁連山大雪紛飛下,又殺了‘關外三熊’……”他口中所說的名字,無一不是昔日名震江湖,叱吒一時的武林人物。
滿堂群豪,都只覺他目光中,語聲中,滿藏著沉沉殺機,他每說一句話,群豪身子便不覺顫抖一下。
“無腸君”金非雖然自信自己輕功身法,已是妙絕人寰,世上絕無一種暗器,能面對面的傷得了他。
但他此刻,心絃仍不禁有些震動,滿堂群豪,更都被這老人語聲所迷,目定口呆,如痴如醉。
只見那老人枯瘦而頎長的手指,輕輕撫摸革囊上的花紋,緩緩道:“老夫自闖江湖至今,手下從未傷過無名之輩,但每傷一人後,便要在此革囊上,留下一道痕跡,如今算來,已有一百二十七道了,想不到今日又要再加一道,金非呀金非,你小心著了,老夫這就要動手了。”
忽然大喝一聲:“著!”
雷震般的大喝中,群豪只覺心頭一震,眼前微花,根本沒有看出那老人掌中有暗器發出。
只見金非亦是一記大喝,倏然沖天而起,在空中連翻幾個筋斗,忽然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大廳前卻已有一連串“叮叮”聲響,落下漫地銀針,滿廳武林豪傑,在銀針未落地前,竟誰也沒有瞧出有暗器的影子。
兩聲大喝過後,大廳變得死一般靜寂。
幾個膽子較小的,早已駭得跌倒在地,縱是膽子大的,亦是身子不住顫抖,滿頭冷汗,涔涔而落。
南燕只覺頭腦暈眩,不敢睜開眼睛。
展夢白心頭怦怦跳動,蕭飛雨不知不覺間,已緊緊握住展夢白手掌,兩人掌心都溼溼的,原來也沁出冷汗。
只見那老人,面上卻無絲毫表情。
只聽大廳頂離地三丈多高的橫樑上,忽然傳來一陣狂笑聲,道:“好,好快的暗器,卻未傷得了金非。”
老人道:“你下來。”
金非大笑道:“下來就下來。”一個縱身,燕子般躍下,大廳中千百道目光,竟無一人知道他何時躍上橫樑的。
杜雲天見到金非輕功精進如此,面色不禁微變。
老人卻緩緩閉起眼睛,道:“看看你左右雙袖上是什麼?”
金非一驚,俯首望去,只見自己左右雙袖之上,各各釘著三枚銀針,不禁大駭道:“這……這……”
老人雙目未張,微微一笑,道:“這算什麼?”
金非呆了半晌,長嘆道:“就算我輸了。”
老人道:“輸了又……”
語聲未了,突聽蕭飛雨大喝一聲:“這不公平。”
老人霍地張開眼睛,目光有如電芒一閃,道:“這為何不公平,老夫未發暗器之前,便已出聲招呼過了。”
蕭飛雨一步躍出,大聲道:“但你未發暗器之前,便先以言語亂了他心神,這自然不能算你用暗器手法取勝的。”
老人瞧了她幾眼,大笑道:“女娃娃,你知道什麼?”
蕭飛雨冷“哼”一聲,道:“我只知道前輩這‘滿堂飛花’的手法雖高,但若不用詭計,仍是沾不著我舅舅一根汗毛。”
老人含笑道:“我且問你,你爹爹武功如何?”
蕭飛雨道:“內舉不避親,也不是我做女兒的替他老人家誇口,我爹爹武功之強,普天之下,誰不知道?”
老人道:“以你爹爹武功,十招內可擊倒你舅舅麼?”
蕭飛雨道:“自然可能……”
老人道:“但你爹爹若是乘他不備,便可將他擊倒吧?”
蕭飛雨怒道:“我爹爹堂堂大丈夫,怎會乘人不備出手?”
老人大笑道:“這就是了,你爹爹自不會乘人不備下手。只因他用的乃是拳腳,而我老人家所用的是暗器,不說別的,以名字來看,便正是要乘人不備時暗中下手的,否則怎能傷得了武功高強之人,試想你爹爹既不能在十招內傷了金非,我老人家又怎能在與金非面面相對時,傷得了他,自然只有先用計亂了他心神了。”
蕭飛雨道:“但……”
老人柔聲道:“女娃娃,你要知道,亂人心神,與發暗器,本是兩件分不開的事,會發暗器的人,便要會亂人心神,別人心神亂了,才好下手,否則暗器就只能傷得了武功泛泛之輩,便絕難傷得了金非這樣的高手,那麼,我老人家又怎能名列武林一流高手之林,名垂江湖數十年,是以金非要防我暗器時,便該先防我亂他心神,這就是發暗器的秘訣,也是避暗器的秘訣,今日我老人家說出來,你們這些娃娃都該記著。”群豪面面相覷,心中都不禁大是欽佩。
蕭飛雨也不禁垂下了頭,暗暗忖道:“是了,再快的暗器,也無法面對面地傷得像舅舅這樣的高手,暗器若是傷不了絕頂高手,那麼所有的暗器名家,便都算不得是武林高手了。唉,這道理本來明顯得很,我為何不曾想起?而除了這老人外,也沒有別人說出來過。”
展夢白驚歎之餘,心頭卻怦然一動,想起了那“白布旗”秦無篆臨死前的言語,那老人曾經說:“……情人箭最最神秘之處,在於它和‘死神帖’的關係……若要防備此箭,不在發箭之時,而在接帖時,若等箭發,便已遲了……以我之輕功閱歷,一見‘情人箭’發出便縱身而躍,仍不免中箭……”
他將這番話和唐無影此刻言語配合,心頭不禁恍然。
“想那‘死神帖’,定必就是亂人心神之物,正和唐老人今日說話的功用一樣,而秦無篆所以中箭,也和金非今日中針的道理相同,由此可見,‘情人箭’也並非什麼神奇之物,它的道理,唐無影早已知道了。”
一念至此,他對“情人箭”的畏懼,便立刻減弱許多。
老人哈哈笑道:“女娃娃,你可服了?”
金非大喝道:“不但她服了,我金非也服了你這老兒的暗器功夫,但我今日是復仇,不是比武,服了還是要找他的。”
杜雲天冷笑道:“你服了人家,便不該在人家喜堂中動武,你我若要拼命,也得出去拼去。”
金非道:“好,走。”
老人道:“你若要他走,也該等他瞧過女兒拜堂再說。”
金非突然暴跳起來,大喝道:“他為何要瞧女兒拜堂,老夫被他害的,連女兒是何模樣都未曾見到。”
老人冷冷道:“你兩人仇怨糾纏,我老人家也自知再管不了,但今日不等我喜事辦完,誰也莫想走。”
金非雙臂一振,鬚髮皆張,狠狠瞧了老人半晌,但瞬即嘆了口氣,道:“好吧好吧!你快些拜堂就是。”
老人展顏一笑,拍掌道:“奏樂!”他年過古稀,總希望今日喜事能順利結束,能眼見自己孫兒成婚,正是所有老年人的願望。
樂手們雖都已駭得心驚膽顫,但仍然只有愁眉苦臉地吹奏起來,樂聲一起,大堂中方自又有了些喜堂的模樣。
哪知,忽然間,大堂外又匆匆奔入兩條大漢,滿面俱是驚惶神色,唐迪變色道:“什麼事如此慌張?”
那大漢喘了口氣,道:“秦宅的花轎抬來了,此刻,正在……”
他只說了這句話,下面的語聲,便被群豪的驚呼淹沒。
“搜魂手”唐迪目定口呆,他兒子唐燕更是驚惶滿面,不知所措。
就連“離弦箭”杜雲天也只有怔在當地,呆望著他女兒。秦琪若是來了,杜鵑還做得成新娘?
唐無影更是又驚又怒,這老人縱橫江湖,一生中什麼勾當未曾見過,但今日發生之事,卻件件出乎他意料之外。
“搜魂手”唐迪俯下身子,道:“爹爹,此事怎生是好?”
唐無影怒罵道:“格老子,龜兒子,要他來時他不來,不要他來時,他卻偏偏撞鬼般闖來了。”
這老人脾氣本躁,急怒之下,連四川土話都罵了出來,但說罵出口,才想起自己這大年齡,怎能在兒孫面前罵人,露齒一笑,道:“怎生是好?哼,只有先出去看看再說了。”
一面說話,一面推動輪椅,走了出來,群豪連忙讓開道路,都暗道:“這番喜酒吃得雖不舒服,熱鬧卻瞧舒服了。”
大家都想看看,一個新郎卻來了兩個新娘,此事該怎生了斷,一個個蜂擁般擠了出去,誰也不肯落後。
展夢白手掌已探入懷中,緊緊握著劍柄,只見堂前已大亂,桌子椅子,擠得乒乓乒乓地亂響。
再看那“黑燕子”唐燕,穿著一身新郎吉服,拉著杜鵑站在角落中,既無膽子面對問題,又無膽子逃跑。
展夢白越看越覺有氣,但自己大仇當先,已管不了許多,突然一扭腰,嗖地自眾人頭頂上竄了過去,躍上門楣。
他身子方自把穩,突聽身側又是“嗖”地一響,有人嬌笑道:“這位子瞧熱鬧倒真不錯。”原來蕭飛雨也竄了過來。
展夢白本想對她笑笑,怎奈心情緊張,實是笑不出來。
燈火照耀下,只見幾個人擁著頂花轎,叱喝著走了過來,花轎前兩面木牌,寫的果然是“秦府喜事”。
但花轎只有一頂,隨人都是唐家僱來的村漢,人叢中就有人詫聲道:“這是怎麼回事,怎的秦瘦翁還不來?”
唐無影更是氣得大罵:“那秦老兒莫非死了麼,怎的始終縮著頭不露面?這樣的人我老人家真沒見過。”
唐迪道:“只怕他從未嫁過女兒,是以手忙腳亂。”
這門親事本是他力主撮合成的,此刻不免替秦瘦翁美言兩句。
唐無影怒道:“這是什麼話,沒吃過豬肉,也該瞧過豬走路呀……哎,轎子還不停下,竟要抬進屋子裡麼?”
村漢嘀嘀咕咕,將花轎停在門前。
一個道:“這樣的花轎,我還沒抬過,說是硬要先繞一圈,再到這裡來。”掏出手巾,大把大把地抹汗。
唐迪變色道:“誰要先繞一圈?”
那漢子道:“就是那位秦老爺。”
唐迪道:“此刻他人在哪裡?”
那漢子道:“本是跟著花轎的,但一轉眼,人又不見了,小人們不敢擅作主張,又等了許久,才將花轎抬來。”
唐無影冷“哼”一聲,道:“鬼鬼祟祟。”揮手道:“來人呀,把轎子里人扶出來,問問她爹爹究竟有何毛病?”
門楣上的蕭飛雨輕笑道:“你瞧,這老頭子不說把新娘子扶出來,只說扶轎子裡的人,看來他是中意杜鵑的。”
轉目望去,只見展夢白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態,竟似沒有聽到她的話,蕭飛雨奇道:“喂,你這是怎麼啦?”
展夢白嘆道:“唉,那秦瘦翁……”
忽然間,只聽四下齊地驚呼一聲,轎子前的喜娘踉蹌後退幾步,砰地跌倒,蕭飛雨手指轎門,也驚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喜娘方自抓起轎簾,開開轎門,轎子裡便筆直跌出個人來,剎那間,喜娘還當新娘子坐的腿軟了,—齊伸手去扶。
哪知觸手之處,竟是冰冰涼涼,再一看,轎子裡的哪裡是新娘,卻是具穿著男子衣服的死屍。
驚呼大亂中,唐無影暴怒喝道:“這是哪位朋友看咱們唐家辦喜事眼紅,來開這玩笑。迪兒,過去瞧瞧。”
“搜魂手”唐迪一個箭步竄過去,扶起那死屍一看。
剎那問,只見他面色更大變,那般鎮靜之人,竟也脫口驚呼起來,指著那屍身,顫呼道:“情人箭……秦瘦翁……情人箭……”
展夢白一個筋斗自門上翻了下來,搶步過去,只見那屍身枯瘦蒼白,兩肋無肉,不是秦瘦翁是誰?
再一看,這本被展夢白認為是“情人箭”主人──秦瘦翁的胸膛之上,正並排插著一紅一黑兩枝短箭。
展夢白這一驚之下,更是非同小可,四下的驚亂有如山崩海嘯一般,他卻完全沒有聽到。
大亂不知延續多久,他始終木立當地,蕭飛雨吃驚地在對面瞧著他,也弄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怎會知他的苦處,辛辛苦苦尋來的線索,卻全部變為泡影,此後再想尋出誰是“情人箭”之主,只怕更是難如登天。
他喃喃道:“他既已死於‘情人箭’下,自不會是他了。”
只聽那邊唐無影正在盤問抬轎的漢子。
抬轎的漢子惶聲道:“秦老爺令我等將轎子莫要先抬來,只在四面左左右右地轉,他也跟在轎子後東張西望,後來,小人們把轎子抬到那邊的山後面,他忽然要小人們去喝杯茶歇息,小人們倒也實在累了,就……就去了。”他隨手一指那邊的山影,卻正是唐門煉製暗器的秘窟所在之地。
唐無影面色微變,瞧著唐迪冷笑道:“這老兒想是要藉花轎掩護,到那邊去偷咱們的‘催夢草’?”
唐迪道:“但……但催夢草可不在那裡呀!”
唐無影怒道:“混賬,‘催夢草’不在那裡,他怎知道,他自然以為‘催夢草’必是藏在煉製暗器的秘窟中的。”
唐迪垂下頭,不敢分辯。
那抬轎漢子,喘過氣來,接著道:“小人們喝完茶回來,花轎還在那裡,秦老爺卻走了,小人們本待等他回來,再作區處,但等了許久,天色越來越晚,又怕新娘子坐在花轎裡著急了,只得將花轎抬來了,那時小人們也曾問過轎中新娘,但轎子裡始終不開口,小人們只當新娘害臊,不肯說話,所以一點也不奇怪,可是……可是小人們再也未想到,轎子裡新娘,會忽然變成了死屍!”
唐無影嘆道:“難怪別人遍尋不著花轎,原來花轎卻在那山後面,別人自然找不著了,可是……可是……”
他重重一拍輪車,道:“秦老兒卻怎會死了?是死在誰手中?胸前……胸前又怎會插著兩枝情人箭?”
展夢白更是越想越糊塗,想那秦瘦翁,不惜千方百計,也要得到那‘催夢草’,看來實似‘情人箭’主人。
但他自己此刻卻已死在“情人箭”下?那麼……
展夢白心頭突然一動,忖道:“這莫非只是秦瘦翁‘金蟬脫殼’之計,胡亂尋了具屍身,扮成他自己模樣,好教世人都知道他已死了,他便好躲起來暗中作惡。”他靈機一動,越想越對,暗道:“我只要將那屍身仔細查看查看,便知端的?”當下轉目四望,屍身卻早已被抬走了。
只見唐豹愁眉苦臉地自一旁走來,展夢白立刻拉過他來,問道:“唐兄弟可知道秦瘦翁的屍身被抬去何處?”
唐豹滿腹心事,也不想他為何要問此事,隨口道:“老祖宗嫌死屍難看,已令我抬到那邊山洞前去了。”
他隨手一指,也正是唐門煉製暗器所在之地。
展夢白匆匆謝過,立刻趕了過去,群豪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俱在議論紛紛,只有蕭飛雨始終在注意看他。
她見他行動神秘,心裡不覺大是奇怪,正想悄悄跟過去瞧個端詳,手膀突然被個人一把拉住。
她驚怒之下,轉目望去,卻是南燕,只見南燕滿面驚惶,道:“雨兒,你……你舅舅已不知到哪裡去了?”
蕭飛雨怔了一怔,道:“杜……杜雲天呢?”
南燕道:“杜老英雄也不見了,兩人想必是悄悄走出去比劃去了,唉,這下子他們想來必定要拼個你死我活的。”
她滿面愁容,顯見擔心已極。
蕭飛雨安慰她道:“舅舅那樣武功,不會敗的。”
南燕嘆道:“你舅舅武功是不錯,但人家‘離弦箭’武功也不差,他若一個失手……唉,何況縱是他傷了杜老英雄也不好。”
蕭飛雨強笑道:“阿姨你莫慌,他們急著打架,想必不會走得太遠,咱們四處瞧瞧,總會找得到的。”
她顧著這邊,只有放下那邊,心裡雖奇怪展夢白的行藏,但見了南燕如此焦急愁苦,也只得陪她尋人去了。
展夢白沿著道路,急奔一陣,尋著那溫泉流水,再沿溪而上,便可見到那山窟怪獸般伏踞在夜色中。
山窟前燈光遠不及園中明亮,悽悽冷冷,頗有些寒意,但見人影幢幢,四下巡邏,事變後防範自更嚴密。
暗影中有人沉聲叱道:“誰?”
刀光閃動間,四五個人一齊圍了過來,展夢白立刻抱拳道:“是我,展夢白。”
防範之人,戒備立松,等到展夢白說過來意,這些人雖不禁奇怪,但都知道這位展公子近日在老祖宗面前極為得寵,是以誰也不敢違抗,一個人笑道:“咱們弟兄也覺死屍喪氣,將他抬到山坳裡去了,展相公若是要看……呃……王二弟,咱們兩人帶展相公去吧!”
展夢白又謝過,深一腳淺一腳,跟著他們走過那洞窟前的一扇大鐵門,來到一處陰暗的山坳。
山坳那裡,矮樹蔓草間,便正是那座花轎,秦瘦翁的屍體,自還是在花轎裡,那兩人已指點著停下腳步。
展夢白知道他兩人必定不願過去,連忙笑道:“兄弟只是過去瞧瞧那屍是如何死的,不必再麻煩兩位。”
那兩人正中下懷,客氣了幾句,便走了,大喜的日子,自然誰也不願多看死屍,這些粗豪漢也不能例外。
展夢白大步走過去,心房不住怦怦跳動,走到花轎前,扳起了死屍,觸手之處,手指也不覺有些顫抖。
他定了定神,就著星光一看,他目力本異常人,此時看得清清楚楚,這死屍自是秦瘦翁,絕非他人所扮。
一時之間,他心頭又不覺大失所望,忍不住長長嘆息一聲,將秦瘦翁的屍身緩緩又放回花轎之中。
驀地裡,秦瘦翁的屍身突然彈了起來,右臂直掄,打向展夢白右肩“肩井”大穴,風聲虎虎,掌力絕強。
展夢白大驚之下,凌空一個翻身,退出丈許遠近,饒是他閃避得快,肩頭還是被掃著一點,火辣辣地生痛。
這還是他武功早已精進數倍,否則若換了一年之前,他在這種萬萬不會防備的情況下,只怕早已被這一掌擊斃。
只見秦瘦翁的“死屍”發過一掌,便不再進擊,又自躺下。
但展夢白木立一邊,心頭之驚恐駭異,當真已到極處,心頭暗暗忖道:“莫非秦瘦翁並未曾身死?”
但他方才親手所觸,親眼所見,那秦瘦翁的確已死了許久,他心念一閃:“莫非他死了又復活,變為殭屍鬼魅?”
一念至此,他只覺額上冷汗直流,若是換了別人,此時此刻,早已轉身逃走了,哪裡還敢留下。
但展夢白生性堅毅,膽量如鋼,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秦瘦翁,你活著時我不怕你,死了難道還怕你麼,來來來,你我再鬥鬥。”反腕拔出身懷的鐵劍,大步迎上,只是他縱然膽大包天,此時腳步也甚是小心,緊握著劍柄的手掌,也一絲絲地往外直冒冷汗。
且說蕭飛雨與南燕兩人,滿廳尋找,先尋著杜鵑,南燕陪笑道:“杜姑娘,你可瞧見你爹爹在哪裡嗎?”
杜鵑眨著大眼睛,嘻地一笑,道:“我爹爹……好姑娘,展夢白也是個好人,哎呀,爹爹,你莫要傷他。”
她忽然以手掩面,放聲大呼,唐燕連忙趕了過來,柔聲安慰,又掏出手帕,替她拭擦面上淚痕。
蕭飛雨與南燕卻是目定口呆。
她兩人見杜鵑答非所問,知道這女子連日來屢受刺激,神智已更迷亂,不覺甚是為她難受。
但兩人見那唐燕對她那般溫柔體貼,又不覺有些安慰,暗暗忖道:“無論如何,她總算有了歸宿了。”
兩人對望一眼,默默走了開去,南燕著急道:“快!要快呀!否則他兩人若是拼上命,誰也分不開了。”
蕭飛雨道:“我們問人,也問不出所以然來的,不如碰運氣到外面去找找,或許能找到他們也未可知。”
南燕早已沒有主意,自然隨她出了大堂,蕭飛雨暗忖道:“那時堂前甚是騷亂,他們必是由堂後走的。”
於是兩人直奔後院,找了幾處,只見幾個人自一個院子裡走了出來,蕭飛雨便趕過去相詢。
哪知這幾個人一個個陰陽怪氣,竟都不甚理她,搖搖頭就走了,一個個走得甚是匆忙,似是有著急事。
蕭飛雨雖然氣惱,但此時此刻卻也不便去尋人晦氣,她卻不知道這幾人俱都是展夢白的好友,正是賀君雄等人。
賀君雄等人也不知她便是蕭飛雨,急著去尋展夢白去了,他幾個若是問問蕭飛雨,便可知道展夢白的去向,但這幾人宿酒未醒,一個個還有些暈頭暈腦,此番兩下錯過,卻是難以尋著展夢白的了,走出頗遠後,賀君雄才想起方才問話的女子有些奇怪,與展夢白口中的蕭飛雨有些相似,但這時蕭飛雨卻早已走得遠了。
這時除了蕭飛雨外,誰也不知道展夢白的行蹤,而蕭飛雨只陪著南燕替金非著急,也已將展夢白暫時忘懷。
展夢白手握古鐵劍,大步走向花轎。
只聽花轎中那“死屍”陰惻惻冷笑一聲,道:“展夢白,你好大的膽子,莫非你真的要來送死麼?”
夜風悽悽中,死屍竟會說話,當真令人恐怖悚然,展夢白心頭一動,定了定神,握緊劍一步竄了過去。
那“死屍”也突然飛了出來,張牙舞爪,撲向展夢白。
展夢白鐵劍揮展,身子忽然離地飛起,凌空一個轉折,掠過那屍身,大喝道:“往哪裡去?”
鐵劍劈空而下,竟然不斬屍身,反砍花轎,原來他方才心念動處,已猜出必是有人藏在那花轎中,藉那屍身,前來暗算自己,內家高手,本可藉物傳力,是以那“死屍”方才一擊,力量也頗驚人,卻不知展夢白非但武功大進,膽子更是奇大,這詭計居然被他識破。
此刻他劍上已滿注真力,又是凌空下擊,力量之大,當真有如雷霆霹靂一般,何況這古鐵劍更是神兵利器。
但見鐵劍落處,那花轎竟被生生砍為兩半,“喀嚓”一聲,裂木飛激中,花轎裡果然掠出一條人影。
這人影身法之快,亦是非同小可,只聽他輕叱一聲:“好劍!”身形沖天飛起,一躍竟有三丈五六。
展夢白身形落地,生怕他乘機下擊,旋劍護身,才敢仰首望去。
只見那人影已凌風卓立在山壁間橫立的一條孤枝之上,衣袂獵獵飛舞,身子隨風搖曳,卻瞧不清面目。
展夢白見他輕功如此驚人,已是世間絕頂高手,也不覺暗中一驚,厲聲道:“裝神弄鬼的朋友,莫非現在還不敢見人?”
那人影冷笑一聲,道:“若要見我,隨我來吧!”袍袖微拂,呼地斜飛出去,落在四五丈外,腳尖微一沾地,又復騰身而起,似乎還生怕展夢白不敢跟去,冷笑著向後招了招手,展夢白豈是無膽追去之人,到了這種地步,他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著此人的。
兩人身法,俱都迅快已極,一先一後,繞山急奔,山勢越來越見荒僻,展夢白卻毫無退縮之心。
他明知前面那人,輕功高出自己,但咬緊牙關,絕不肯落後,奔行了盞茶時分,已至後山。
那人影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子,星光下只見他一身灰袍,面容也是灰慘慘的,又冰又冷。
驟眼望去,只覺此人似是戴了人皮面具一般,但仔細一瞧,他面上肌肉俱能變化,竟真的是這副死人般面目。
展夢白一驚駐足,凝目望去,只覺脊椎骨間忽然往外直透寒意,當下大喝一聲,道:“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灰袍人陰側惻一笑,道:“你不認得我麼?”
展夢白道:“展某朋友之間,還無你這種裝神弄鬼之徒。”
灰袍人冷冷道:“你既不認得我,為何到處向我挑戰?”
展夢白心頭一震,道:“你……你是……四弦弓風入松。”
灰袍人冷笑道:“你既敢向我挑戰,見了我卻又為何如此吃驚?莫非是怕了麼?”仰天一陣大笑,震得四下木葉簌簌直響。
展夢白驟然見到這名震天下的“七大名人”之首,確是不免大吃一驚,但瞬即大怒道:“好個風入松,想不到竟是個無信無義的小人,竟敢暗算於我,我方才若是死在你手中,豈非……”
風人松冷冷道:“你死在我手中,本是天經地義之事。”
展夢白大怒道:“你與恩師他老人家所訂的誓約說的是什麼,莫非你已忘記?莫非你竟敢破誓?”
風人松道:“既未忘記,也未破誓。”
展夢白厲聲道:“既是如此,你為何……”
風入松冷笑道:“那誓約只是在七指神翁生前訂的,他若未死,我自應守約,他人已死了,還守個什麼?”
展夢自心頭又一震,道:“你……你說什麼?”
風入松厲聲狂笑道:“你師傅死了,你還不知道麼?那趙明燈與李松風兩人,難道未曾告訴你?”
展夢白見到李、趙兩人,已知林中有變,卻再也未想到恩師已死,不禁嘶聲道:“可是你害死他老人家的?”
風入松嘿嘿冷笑道:“他未死之前,我絕不違誓,否則只怕他早已死了,又怎會等到今日?”
展夢白知他所言非虛,喝道:“究竟是誰害死他老人家的?”
風入松笑聲更是淒厲,道:“你可是要問誰害死他的?嘿嘿,哈哈,只怕我說出了你也不會相信。”
展夢白咬牙道:“你……究竟說是不說?”
風入松只是仰天狂笑,卻不作答。
只聽他笑聲慘厲,面上神情,卻古怪已極,亦不知是得意還是失望,是悲哀還是高興。
要知他這二十餘年來,亦少見天日,是以面色如死,此刻笑將起來,笑容當真令人不寒而慄。
展夢白聽他笑聲如此奇異,心頭既是暴怒,又是奇怪,再也猜不到他恩師究竟是如何死的,為何竟使這風入松笑得如此古怪。
只見風入松終於緩緩頓住了笑聲,目光似睜非睜地盯著展夢白,夜色中但見他雙目有如妖魔般,發出灰慘慘的光芒,口中一字字緩緩道:“告訴你,害死他的人,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