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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故人之恩

    那三個黑衣人聽得蕭王孫判斷情勢,竟有如眼見一般,都不禁又是驚駭,又是贊服,汗珠一滴滴自青銅面具下滴落。

    其中一人突然狠聲道:“只恨楊璇那廝,竟未說出帝王谷主在這裡,否則我弟兄怎敢輕易闖來。”

    蕭王孫笑道:“這倒也不能怪他,他也不知我在這裡……”

    轉首瞧了展夢白一眼,沉聲接道:“由此可見,楊璇與唐迪必定也早有連絡,卻不知藍大先生是否知情?”

    展夢白含恨道:“以我看來,藍天錘、蘇淺雪、唐迪這三人,看來雖各不相關,其實卻早已在暗中勾結。”

    為首之黑衣人目光一閃,突然大聲道:“展公子說得不錯,所有這些事都是藍大先生在暗中策劃的。”

    群豪軒然大譁。慷慨豪俠,不可一世的藍大先生,竟會在暗中策劃這般詭計,卻是誰也想不到的事。

    展夢白早已對藍大先生起疑,此刻有了證實,更是怒憤填膺。只有蕭王孫目光凝然,似在深思,未曾被這話驚動。

    熊正雄沉聲道:“楊璇那廝此刻在哪裡?”

    黑衣人道:“他指點途徑之後,立刻負傷走了,咱們還派了兩個弟兄相送於他,只怕此刻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杜雲天道:“搜魂手唐迪在哪裡?”

    黑衣人長嘆一聲,垂首道:“本門老祖宗日前方自仙去,掌門人新遭大變,正守孝在家,默思追悼。”

    展夢白至此才聽到唐無影之死訊,心頭不覺一震,黯然忖道:“想不到竟被我那不祥的預感料中,唐老人竟真的死了……”

    群豪亦是悚然動容,蕭王孫長嘆道:“無影老人一代人傑,不想竟如此匆匆而去……江湖正多事,老成偏凋零,唉……”頓住語聲,黯然垂首,

    眾人各各嘆息了半晌,杜雲天沉聲道:“此時此刻,唐迪還會呆在家裡,實是令人難以相信。”

    群豪中突有一人接口道:“此話在下倒可為他證實,在下方自唐府趕來……”當下將唐府情況,說了一遍。

    杜雲天“哼”了一聲,道:“想不到唐迪倒還有些孝心……”伸手向窗外一指,道:“窗外還躺著五個人,加上這裡三個,不知該如何發落?”

    躺在一旁的張老三,此刻本已氣息奄奄,聽了這話,才驟然有了生氣,大叫道:“宰了他們……宰了他們……”

    群豪大譁,有的大聲附和,有的極力反對,熊正雄大喝道:“此事定當由谷主裁奪,咱們誰也不能亂出主意。”

    這一喝之威,果然使群豪靜了下來。

    蕭王孫沉吟半晌,緩緩道:“這些人也是身不由主,聽命於人的,依在下之意,不如令他們去吧,杜兄以為如何?”

    張老三等人心裡雖然大是反對,口中也不敢說話。

    杜雲天微微笑道:“谷主既有悲天憫人之心,在下亦非嗜殺之輩……解下你們腰間革囊,快快去吧!”

    黑衣人聽了他最後一句話,如逢大赦,各各解下了腰間之暗器革囊,微一抱拳,話也不說便去了。

    杜雲天高聲道:“莫忘了你們窗外的夥伴……”微微一笑,又道:“這些人想必都是唐迪的徒子徒孫,放了也好。”

    要知他江湖歷練之豐,在此中可稱第一,見了這些人的動作,已知他們全是武功平庸之輩,否則也不會如此輕易放他們,只聽窗外接連幾聲輕呼,幾聲咳嗽,然後八條人影,慌慌張張,越牆而去。

    八條黑衣人腳步不停,直奔出兩裡開外,突然在一叢雜樹林下,停下腳步,為首之黑衣人道:“抬他下來。”

    兩條黑衣人恭聲應了,一躍而起,竟自樹頂木葉之中,抬下個人來,只見此人氣息微弱,竟是楊璇。

    原來那黑衣人方才說他已被人護送遠去之言,竟全都是假話,他只是一直被藏在木葉叢中,此刻受了風寒,傷勢更是加劇,但見了黑衣人個個無恙回來,仍不禁為之大喜,喘息著道:“得……得手了麼?”

    為首之黑衣人冷笑一聲,道:“你先莫問我,待我問你,自從蘇淺雪將你引入傲仙宮門下,已有幾年了?”

    語聲威嚴沉重,與方才他那種有問必答,畢恭畢敬的神情,競已判如兩人,眼神也變得凜然生光。

    楊璇呆了一呆,道:“已有十餘年了。”

    黑衣人冷冷道:“你平日自負聰明能幹,比別人都強勝三分,但這十餘年來,你可做成功一件事麼?”

    楊璇蒼白的面容上,驟然現出驚怖之態,顫聲道:“……但每件事小侄都曾盡力地去做,只是天不助我,每到事情將要成功時,總是功虧一簣,大……大叔,這些事你老人家也都知道呀!”

    黑衣人冷笑道:“我老人家只知你自作聰明,百無一用。”

    楊璇道:“但……但方才……”

    黑衣人怒道:“方才……哼哼,方才怎樣?我若不是故意作出武功平庸,卑躬屈節的模樣,此刻早已被蕭王孫與杜雲天留在那裡,大卸八塊了。”

    楊璇駭然道:“蕭王孫也在那裡?小侄實是毫不知情。”

    黑衣人道:“你什麼事都不知道,活著又有何用?何況你此刻如此模樣,只怕根本再也活不成了。”

    楊璇哀呼道:“大……大叔,求求你老人家將我帶走,莫要將我留在這裡,日後……日後我一定替你老人家……”

    一眼瞧見黑衣人那冷冰冰的目光,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顫,下面的話,一齊冷在喉頭,再也說不出來。

    黑衣人冷冰冰瞧著他,青銅鬼面在夜色中閃閃發光,那模樣真是詭異可怖已極.忽然間,緩緩伸出手掌……

    楊璇大駭道:“大叔,求求你,饒了我……饒了我吧!”

    慘厲的呼聲,在黑夜中聽來更是令人斷腸。

    但黑衣人卻絲毫不曾動心,手掌原式拍出,陰森森笑道:“你既已殘廢,又受內傷,活著也無趣,大叔給你個痛快吧!”

    一掌拍在楊璇胸膛之上。

    楊璇嘶聲慘呼道:“唐迪,你……你好……”雙足一挺,立時氣絕。這奸狡的少年人,未死於被他害過的人之手,卻死在自己人手上,最後這一聲慘呼中,實是充滿了怨毒,也充滿了悔恨。

    黑衣人舉足將他的屍身踢入長草叢中,抹下青銅鬼面,仰天舒了口氣,大笑道:“蕭王孫,你此刻總認得我了吧!”

    夜色中只見他面容陰沉瘦削,赫然正是唐迪。別人只當他還在密室中追悼默思,有誰知道他已到了這裡?

    其餘七個黑衣人垂手肅立,駭得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只聽唐迪喃喃道:“展夢白呀展夢白,今日我雖無法殺了你,但只要我搶先趕到君山,你還是逃不了的。”

    這時杜雲天正在為張老三等兩人療治箭毒,蕭王孫卻進入間密室,仔細診治展夢白的內傷。

    展夢白這傷勢誰也難以將他救治復元,若非他及時遇著了蕭王孫,只怕一生中武功再也不能恢復原狀。

    但他既已及時遇著蕭王孫,傷勢自可無慮,蕭飛雨知道她爹爹之能,是以走得極是放心。

    縱然如此,蕭、展二人還是過了整整一日才從密室出來,蕭王孫面容微帶憔悴,展夢白卻是神采奕奕,更勝往昔。

    群豪自有一番歡喜恭賀,直到第三日凌晨,天色微現曙光之際,蕭王孫、杜雲天、展夢白三人才能啟行。

    熊正雄統率群雄,直送到一里開外,方自告別,布旗門群豪自也還有一番計議,此處暫且不提。

    且說蕭王孫老少三人,談談笑笑,連袂而行,雖未著急趕路,但以三人之輕功,走得仍是十分迅快。

    又走了約摸一里路途,展夢白目光動處,突然瞧見一件奇事,不禁脫口道:“這是什麼?”

    蕭王孫與杜雲天是何等目力,自也早已瞧見。

    只見兩行白螞蟻,橫亙在途中,作千成萬,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一行蜿蜒爬入路旁草叢中,另一行卻自草叢蜿蜒爬出。

    這些螞蟻一個個均有糯米般大小,比尋常所見的螞蟻大了不止一倍,爬行比常蟻迅急得多。

    三人不由自主,停下腳步,展夢白道:“這草叢中必有古怪,待孩兒過去瞧瞧。”說話間早已一步竄了過去。

    蕭王孫、杜雲天對望一眼,蕭王孫沉聲道:“杜兄博聞廣見,想必定然知道這些螞蟻的名字?”

    杜雲天道:“食屍蟻。”

    突聽展夢白驚呼一聲,倒退三步,身子似已站立不穩,杜雲天道:“草叢中可是有具屍身?”

    展夢白回過頭來,面上已無一絲血色,目中更是滿含驚怖之意,道:“那……那屍身是……是……”

    蕭王孫、杜雲天瞧他模樣,已知草叢中的屍身必是他的素識,兩人皺了皺眉頭,飛身掠了過去。

    撥開長草望去,只見一具屍身,雖然已被那食屍蟻啃得百孔千瘡,但面目依稀仍可分辨,赫然正是楊璇。

    兩人心頭一震,也呆在當地,杜雲天沉聲嘆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孩子因誤用聰明,竟落得這般下場。”

    轉目望去,只見蕭王孫面帶苦笑,不住跌足嘆道:“想不到你我兩人,還是上了別人的當了。”

    杜雲天皺眉道:“上了誰的……”心念一轉,脫口道:“呀,不錯,唐迪,那為首的黑衣人,必定就是唐迪。”

    蕭王孫苦笑道:“只可惜你我一時大意,竟未令他們脫下面具瞧瞧,唉,此番縱虎歸山,麻煩必定更多了。”

    這兩人端的精明老練,非常人可比,瞧見楊璇的屍身,心念數轉,立刻便猜出了其中的究竟。

    展夢白卻是滿面沉痛,十分傷感,竟不忍再去瞧楊璇的慘死之狀,垂首道:“孩兒但有一事相求……”

    他還未說出所求何事,蕭王孫已微喟道:“楊璇雖然奸惡,死的也未免太慘,你可是想埋葬他的屍身?”

    展夢白黯然道:“孩兒總算與他結拜了一場,他雖……”

    杜雲天接口嘆道:“他雖對你無情,你卻不能對他無義……唉,也好,先在他屍身四圍,燃起火來。”

    展夢白怔了一怔,道:“為何要燃火?”

    杜雲天道:“若不燃火,怎趕得走這些白蟻?”

    展夢白暗道一聲:“慚愧。”當下燃起火堆,藉著煙燻之勢,驅走白蟻,又在林中挖了個洞穴,葬了楊璇屍身。

    杜雲天瞧了蕭王孫一眼,長嘆道:“楊璇一生為惡,能交到夢白這麼個朋友,真是得天之幸。”

    展夢白攏起黃土在墳前拜了三拜,方自黯然而行,一路上並無耽擱,不兩日便到了洞庭湖北的華容。

    遙遙望去,已可見到山影,縹緲在雲霧中。

    三人投宿打尖,略進飲食,蕭王孫突然嘆道:“我心中總有件猶疑難決之事,不探個明白,實是難以放心。”

    杜雲天微微一笑,道:“可是為了藍……”

    蕭王孫沉聲嘆道:“不錯,但若查明此事,我一人之力實有所不逮,不知杜兄可願助我一臂?”

    杜雲天道:“那是理所當然……唉,藍天錘一代人傑,到後來若真的做出些糊塗事,實是令人扼腕。”

    語聲微頓,接著又道:“那日黑衣人說出一切事均是藍天錘暗中策劃之時,我也不禁對藍大先生甚是憤恨,但此刻你我既知那黑衣人便是唐迪,情況又自不同,因唐迪此言極有可能是使的移花接木,故佈疑陣之計。”他這話明雖是向蕭王孫解釋,其實卻無異是對展夢白說的。

    展夢白嘆道:“孩兒雖覺種種跡象都在指向藍大先生,其實又何嘗不希望這一切都是誤會……”

    想到有些事實是證據確鑿,鐵案如山,絕不可能僅是誤會,展夢白不禁長嘆住口。只因他直到目前為止,對藍大先生之慷慨雄風,仍是深具仰慕之心,實不忍見到這“武林第一俠”之一生俠名,從此付之流水。

    蕭王孫怎會不知他心意,嘆道:“我與天錘道義相交,垂五十年,無論如何,也得抱萬一之想。”

    展夢白垂首道:“是。”

    蕭王孫道:“你傷勢既已痊癒,已儘可闖得龍潭虎穴,明日可自行上山,相機行事……”

    瞧了杜雲天一眼,接道:“我兩人此刻便得走了。”

    兩位老人飄然去後,展夢白左思右想,一夜難以成眠,夜半時,突聽一陣奔馬蹄聲自戶外飛馳而過。

    蹄聲如緊雷密鼓,顯見奔騎非止一匹。

    展夢白反正已是失眠,好奇之心突生,便想去瞧個究竟,何況此處地近君山,奔騎說不定便與情人箭有關。

    一念至此,立刻振衣而起,緊了緊古鐵劍,飛身而出,幾個起落後,已可瞧見一股灰龍似的蹄塵,滾滾東去。

    展夢白追蹤在後,雖是輕功卓絕,但終是難以追及跑得正快的奔馬,幸好靜夜中蹄聲分外明顯,循聲便可追趕。

    直奔了頓飯時分,兩下距離已隔得更遠,只有蹄聲仍隱隱隨風傳來,展夢白性子拗硬,自然不肯半途折回。

    他內力綿長,便是再跑個十里八里,也是無妨,哪知就在此時,前面的蹄聲突然停頓,寂無可聞。

    展夢白仍不死心,提氣飛身,撲了過去,直掠出百十丈外,突見眼前波光粼粼,已到了洞庭湖邊。

    只見湖邊樹下,零亂地倒臥著十餘匹健馬,嘴邊白沫如漿,一匹匹倒在地下,竟是跑得脫力,已將倒斃。

    再瞧湖上正有一艘三桅巨船,揚帆而去,距離湖岸已有數十丈遠近,瞧它駛去的方向,正是君山。

    展夢白來遲一步,非但見不著這十餘騎士的模樣,也瞧不到船上是何人物,更無法上船窺探。

    但他卻斷定十餘騎士與這艘巨船,必定與君山上的蘇淺雪有關,心下不覺更是懊惱。

    遙望君山,仍是雲霧迷漫,蘇淺雪究竟在山上何處?何處是入山的路途?展夢白一點也不知道。

    何況,他縱然知道,一路上還不知有多少險惡的埋伏,這些埋伏說不定有大半是為了展夢白而設的。

    展夢白若是輕身闖入,只怕還未見到蘇淺雪,便先斃命,那時功虧一簣,豈非更是抱恨終天?

    此時東方已現曙色,洞庭湖上,煙水朦朧。

    極目望去,但見八百里洞庭,縱橫開闊,煙波浩瀚,晨風吹亂湖上波光,有如天花妙雨一般。

    展夢白獨立湖邊,遙望這空靈壯觀的景色,也不知是愁是喜,良久良久,不覺已是風露沾衣,心頭突覺一陣悲思直湧而上,如絲如縷,不可斷絕,正是:“念天地之悠悠,動思古之幽情。”突然俯下身子,撮起一撮黃土,仰視天上一點晨星,目中竟已潸然淚下。

    只見他仰天長嘆一聲,朝那撮黃土跪了下去,喃喃道:“師父,弟子雖不能親手埋葬你老人家,但等到惡魔伏誅之日,必當去你老人家墳前盡心,你老人家一生悲天憫人,想必也不會怪罪弟子,你老人家的後事有黃虎等人料理,弟子也放心得很。”口中雖說放心,目中已淚如雨下。

    垂首默然半晌,又道:“爹爹,你老人家的仇恨,也就是天下武林的仇恨,孩兒未曾有一日一刻忘記,孩兒為了你老人家,也為了天下武林同道,勢必要揭破那惡魔的秘密,請你老人家放心。”

    他語聲已由悽楚變為堅定,顯見,這堅強卓絕的少年,已將私仇化為公憤,悲憤化為力量。

    隔了半晌,聽他又道:“唐姑娘,你的大恩,展某永生不會忘記……秦老前輩,你的後事我已交託給可靠的人,白布旗終未落入奸人之手……但……但宮老前輩,展某實是對不起你老人家,未能為你老人家好生看著伶伶……”想到宮伶伶的可愛,又想到宮伶伶的苦命……

    展夢白但覺衫袖盡溼,卻不知是露水還是淚水。

    湖上仍是煙水朦朧,東方卻已有白色破雲而出,忽然間,晨風中竟隱隱傳來了一陣女人的哭聲。

    哭聲悽惻哀婉,在朦朧煙火,熹微晨光中聽來,更是令人心碎斷腸。但如此清晨,如此荒涼的湖邊,怎會有少女的哭聲,莫非是孤零的弱女,受了惡人欺凌?莫非是善心的少女,在哀悼世間的不平?

    展夢白俠義之心頓生,反忘去自己的悲哀,驟然長身而起,向那啼哭之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越奔越近君山,綿亙的山勢,到了這裡雖已消竭,但仍帶起了一座小小的丘陵,宛如月邊的孤星。

    丘陵後,有一縷乳白色的輕煙,嫋娜升起,縹緲四散。

    展夢白終是不敢莽撞,伏在丘陵上探首而望,只見兩個素衣少女,背面跪在湖邊,面前燃著一爐檀香。

    那悽楚的哭聲,便是這兩個少女發出來的,淡淡的輕煙,淡淡的香氣,襯得她們有說不出的神秘與美麗。

    展夢白呆了一呆,暗歎忖道:“想不到世上還有和我一樣的傷心人,如此清晨,便來湖邊祭故人,瞧她們如此傷心,所祭的必是她們最最親近的人……唉,能令別人如此傷心,這人必定了不起得很……能得到這樣少女的哭祭,這人縱然死了,也算有福得很。”

    他性子雖然強傲,卻也是個痴情人,瞧見別人傷心,自己也難受得很。不知不覺間竟想得痴了。

    只見兩人俱是削肩玉頸,楚腰纖細,那長而漆黑的頭髮,水一般自雙肩披散垂落下來。

    左面一人,身子更是伶仃瘦弱,哭聲也最是悽楚,顫聲道:“展夢白,展大叔,但望你英魂安息……”

    展夢白心頭一震,幾乎自丘陵上滾了下去,他做夢也未想到這兩個少女祭的竟是自己。

    只聽這少女顫聲接道:“我們一輩子也不會忘了你的,你死我……我活著也……也無趣,我……真恨不得能陪著你一齊死去,只是我……我偏偏不能死……不能死……”以手撫地,伏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顯見是真情流露,不能自已,展夢白瞧得更是心酸,只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好換得這真情的眼淚──珍珠雖然寶貴,但世上卻再無任何一種珍珠的價值,能比得上真情的眼淚。

    但他卻好生生活在世上,那哭聲,那言語,他聽來又是那麼親切,那麼熟悉,竟似乎是他方才還想過的人。

    突然間,展夢白忍不住大呼道:“伶伶,是你麼?”

    素衣少女們身子齊地一震,轉過了身子,兩人俱是滿面淚痕,眼睛也哭得又紅又腫,左面的正是一別數年無消息的宮伶伶,右面的卻是帝王谷萬花園中,那痴戀著展夢白的鋤花女小蘭。

    展夢自如飛撲下丘陵,張臂道:“伶伶,展大叔沒有死……”他心情激動,恨不得立刻將孤苦伶仃的宮伶伶擁入懷裡。

    哪知宮伶伶與小蘭卻齊地向後退了一步,小蘭瞪著眼道:“你……你沒有死?”突然雙手掩面,如飛奔去。

    展夢白呆了一呆,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宮伶伶悄悄一抹面上淚痕,強笑道:“她……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所以就逃了。”

    詞色突然變得十分平靜,生似方才痛哭的並不是她。

    要知她身子雖然伶仃瘦弱,但性子卻是倔強已極,正是和展夢白一樣,死也不肯服輸的脾氣,否則又怎會寧可被她爺爺刺上一劍,也不肯說話,寧可流浪受苦,也不肯在帝王谷呆下。

    展夢白若是死了,她可以陪展夢白一齊去死,但展夢白既是活著,她可不願被展夢白知道自己對他的真情。

    只因她已長大了,是少女的情懷,有少女的心思,只因她深知展夢白另有心上人,愛的絕不是自己。

    她為小蘭解釋的話,也正是她自己的心意,但這種少女們獨有的微妙情懷,展夢白又怎會知道?

    他只見兩人一個掉頭逃了,一個對自己也是冰冰冷冷,似是她們哭祭的並不是他,又似是她們見他未死,反不高興。

    一時之間,展夢白不禁苦笑暗忖道:“如此看來,她們豈非寧願我已死了……”口中不覺道:“唉,也許我真的死了反倒好些。”

    宮伶伶心頭一酸,暗道:“展大叔,你莫非真不知道伶伶對你的心。唉,你既有了心上人,我想你還是永遠不要知道的好。”

    當下淡淡一笑,垂首道:“蕭阿姨好麼?”

    展夢白若是知道她的心意,便該聽出她這句話裡的辛酸,但她既不願表露心意,展夢白也只是答道:“好。”

    他雖覺伶伶長得越大,便越對自己生疏冷淡,但見她婷婷玉立,眉目如畫,已不復再是昔日那瘦弱的小女孩子,心裡又覺代她歡喜,展顏笑道:“伶伶,告訴大叔,你怎會到了這裡?”

    宮伶伶道:“我和小蘭姐姐自帝王谷跑了出來,流浪了沒有多久,就遇見一位好心的人。”

    她將自己與小蘭流落江湖,忍飢耐寒的事,全都不提,也不提若非小蘭還身懷武功,她兩人便早已受人侮辱。

    只因她不願展夢白為她難受,為她負疚,只是淡淡道:“那好心的夫人見我們可憐,便將我們帶回這裡。”

    展夢白心頭一動,脫口道:“這裡?可是君山?”

    宮伶伶道:“不錯,她將我們帶回君山上一座莊……”

    展夢白大駭道:“那好心的夫人,可是蘇淺雪?”

    宮伶伶見他神情突變,不覺吃了一驚,顫聲道:“大……大叔怎會知道?莫非大叔也認得她麼?”

    展夢白連連頓足,卻說不出話來,只是暗自忖道:“她們自崑崙山下來,蘇淺雪怎會在那裡遇著她們?”

    心念數轉,方自恍然忖道:“是了,煉製‘情人箭’的‘催夢草’,雖然大多是唐迪送來的,但唐老人在世,唐迪自不能明目張膽,將‘催夢草’全都送到這裡,只能偷著送來一小部分,而需要‘情人箭’的用處卻越來越多,產量也日漸其大,‘催夢草’自是供不應求。

    “唐迪與蘇淺雪商議之下,便只有去南疆尋那冷藥師,利用冷藥師寂寞的弱點,向他展開溫柔的攻勢。

    “那段時日中,江湖裡瞧不見蘇淺雪的影子,她便是遠赴南疆了。

    “冷藥師果然被她美色所迷,將‘催夢草’源源供給她,唐老人所要的‘催夢草’,自然就越來越少了。”

    展夢白想起那日深夜唐老人對他說的話,為何唐門所需的催夢草來源時多時少,為何冷藥師不願再種此草,這些原因,他本來一直也想不透,直到此刻,方才完全恍然。

    “後來冷藥師終於發覺蘇淺雪的虛情假意,一怒之下,便再也不願種那催夢草,催夢草來源突斷,‘情人箭’立刻無法煉製,冷藥師又將剩餘的草,全送給了唐老人,唐迪情急之下,才冒險將草盜出,令人送來君山,蘇淺雪遇著伶伶與小蘭兩人時,想必便是自南疆回君山的路途中。

    “她一心想廣植自己的勢力,見到伶伶這樣的姿質,自然不肯放過,便順路將她兩人也帶回了君山。”

    一念至此,事情經過便昭然若揭,只聽伶伶輕輕道:“蘇夫人是個好心人,大叔……你總不會對她生氣吧?”

    展夢白突然一把拉過她來,雙目瞬也不瞬地凝注在她面上,一字字緩緩道:“大叔可曾有一次騙過你?”

    宮伶伶道:“從來沒有。”

    展夢白道:“大叔說的話,你可願相信麼?”

    宮伶伶似乎被他這種奇異的動作,奇異的問話駭得呆了,張大了眼睛,只是連連點頭,竟已說不出話。

    展夢白道:“既是如此,大叔告訴你,那蘇淺雪乃是世上最最陰毒,最最兇險的女子,再也沒有半點好心。”

    宮伶伶眼睛張得更大,充滿了驚駭,也充滿了疑詫,蘇淺雪在她流落時收容了她,供她豐富的衣食,傳她高絕的武功……

    蘇淺雪平時笑容是那麼溫柔,言詞是那麼親切……

    宮伶伶自幼父母雙亡,隨著爺爺流落江湖,此後屢經慘變,更未享受過一天安寧幸福的日子。

    展夢白雖然對她倍加愛護,但展夢白終究是個男人,蕭飛雨雖也對她不錯,但蕭飛雨的脾氣怎及蘇淺雪溫柔?

    在宮伶伶小小的心目中,實已將蘇淺雪視為世上最最可親的人,甚至已在她心中代替了慈母的位置。

    而展夢白此刻卻將她心中的慈母,說成最最陰毒的女子,這種巨大的轉變,實令她心理不能承受。

    展夢白柔聲道:“伶伶,相信大叔,大叔絕不會騙你的,蘇淺雪不但陰毒,她……她實是製作‘情人箭’的主兇。”

    宮伶伶身子一震,早已在眼中滾動的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雙手掩面,輕輕啜泣起來。

    展夢白輕撫著她的柔發,道:“伶伶,我知道你的心很好,從不忍傷害對你有過任何好處的人,但你年紀還輕,要知道有些人表面雖對你好,但用心卻很惡毒,為了天下千千萬萬武林豪傑,你更該挺起胸膛,幫大叔揭開這武林中最大的秘密……伶伶,你可願意回答大叔幾句話麼?”

    伶伶滿面俱是淚痕,心裡更是充滿矛盾與痛苦。

    她實不忍背叛蘇淺雪,但展夢白卻是她心目中最最正直的英雄,他語聲是那麼堅定,教人不能不聽從。

    一時間,她心中實是彷徨猶疑,難以決定。

    展夢白沉聲嘆道:“你若不願,大叔也不願對你勉強,你……你好生照顧自己,大叔要去了……”黯然轉過身子。

    宮伶伶突然抬起頭來,輕喚道:“展大叔……”

    展夢白又驚又喜,霍然回身,道:“你……”

    宮伶伶伸手一抹淚眼,道:“伶伶相信大叔的話,大叔有什麼話要問伶伶,只要伶伶知道,一定回答。”

    展夢白道:“你心裡真的願意麼?”

    宮伶伶道:“伶伶雖然年紀小,不懂事,但只要伶伶說出來的話,就定必永遠也不會後悔的。”

    她伶仃瘦弱的身子,雖在風中不住顫抖,但神色卻是那麼堅決,在展夢白眼中,她瘦小的身子,實比任何人都要高大。

    感慨良久,展夢白方自問道:“藍天錘你可見過?”

    宮伶伶道:“見過。”

    展夢白道:“他可曾來過君山?”

    宮伶伶道:“不但來過,只怕此刻還在山上。”

    展夢白身子一震,緊握雙拳,默然半晌,方自沉聲道:“你可知他與蘇淺雪之間關係如何?”

    宮伶伶微一尋思,道:“他兩人當著我們,禮數甚是周到,但有一日我卻在無意中窺見,他兩人似是為了一事,爭論得甚是激烈,到後來蘇……蘇夫人突然流下淚來,道:‘好,你難道忘記了……’這句話還未說完,藍大先生立刻大呼道:‘好,我依你。’但神情還是十分惱怒,將杯子摔了一地。”

    她雖未明白地說出來,但藍大先生與蘇淺雪之間關係非比尋常,卻已是昭然若揭之事。

    展夢白狠聲道:“好,好……”突又問道:“要去蘇淺雪的莊院,該如何的走法?一路上可有埋伏?”

    宮伶伶道:“蘇夫人的莊院,名為‘潛龍山莊’,三面山峰環抱,前有竹城水寨橫阻,天險已是難渡,據說莊院四側,本已滿布消息埋伏,這兩日更是戒備森嚴,要到她的居處,只有水路乘船,通過‘潛龍莊’水上第一道門戶,過了潛龍水寨,再經人接引,才能踏上直通莊院的通路。”

    展夢白雙眉緊皺,道:“除此之外,莫非就……”

    宮伶伶道:“除此之外,還有一條秘道,可直通‘潛龍山莊’的‘迎賓亭’,但卻極少有人知道這秘道的走法。”

    展夢白大喜問道:“你可知道?”

    宮伶伶垂下頭去,幽幽長嘆了一聲,輕輕道:“我方才便是自那條秘道走到這裡來的。”

    展夢白又驚又喜,道:“伶伶,快帶大叔自這秘道……”

    突然想到宮伶伶既然知道這秘徑走法,顯見蘇淺雪對她甚是信任,以她的性情,絕不忍令如此信任她的人失望傷心,自己若是要她指點這秘密途徑,豈非強人所難?她縱然答應,心裡也定必甚是難受。

    展夢白一生只知為人,不知有己,此刻怎忍令這可憐的女孩子為難,一念至此,當下頓住語聲。

    宮伶伶抬眼凝注著他,良久良久,方自輕嘆道:“我知道大叔必定不忍令我為難,才不願說下去,但……伶伶又怎忍令大叔為難……大叔,請隨我來吧!”這淡淡幾句話中,實是包含著無限的深意。

    展夢白但覺鼻子一酸,心裡卻不知是甜是苦,突然大聲道:“大叔可指天為誓,對蘇淺雪絕無半句汙衊之言,只要蘇淺雪稍有可恕之處,大叔瞧在你面上,絕不會傷了她的性命。”

    宮伶伶黯然一笑,不再說話,轉首向山腳掠去。

    只見她身法輕靈柔美,短短一段時日中,武功便已大有進境,顯見她用功之勤,悟性之高,均非常人能及。

    展夢白跟在她身後,心裡更是感慨叢生,直奔到山腳下,蔓草荒藤間,競有一方黝黑的鐵板。

    若非宮伶伶帶來,展夢白便是找上一年,也未見能尋著這方鐵板,只見伶伶揭開鐵板,裡面便是一條地道。

    那地道雖然陰森黝黯,但每隔數丈,便有一盞銅燈,燈油並未枯竭,氣息也不濁惡,顯見地道中經常有人走動。

    展夢白暗歎忖道:“蘇淺雪將居處名為‘潛龍’,又不知費了多少功夫,築成這秘道,顯見得早有極大的野心。她一個婦道人家,能做出這麼大的事業,計劃如此周詳,組織如此龐大嚴密,而事前竟又做得如此隱秘,更可見她心計才氣,實有過人之處,委實可稱為一代巾幗梟雄。”

    秘道漸漸向上伸展,也不知走了多久,宮伶伶道:“出口便在這裡。”只見頭頂又是一塊鐵板,離地約摸丈餘,卻有一道鐵梯,通將上去。

    展夢白沉聲道:“不知外面可有人守望?”

    宮伶伶還未作答。突聽一陣震耳的笑聲,自秘道外傳了下來,直震得展夢白耳鼓“嗡嗡”作響,笑聲穿透地面鐵板傳人,聽來猶是如此震耳,那發笑之人內力之強勁,中氣之充沛,實是駭人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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