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傷勢,若是留在長安城,很可能活不過今天。
──他正像是條被獵人們追逐的狐狸,長安城裡卻已有群鷹飛起。
上官小仙嫣然道:“你總算還有點良心,總算還知道只有我是真正對你好的。”
葉開道:“所以我根本就沒有走,我一直都留在車裡。”
戴高崗道:“你沒走?”
葉開笑了笑,道:“那車子很舒服,座位也很寬大,位子下又是空的,像我這種不太胖的人,正好可以舒舒服服的躺在裡面。”
戴高崗咬著牙,道:“我只有一件事還不明白。”
葉開道:“什麼事?”
戴高崗恨恨道:“你既然是準備要來的,為什麼要耍這一手花樣?”
葉開淡淡道:“因為我不願別人將我看成個笨蛋,我無論要到什麼地方去,都得先弄清楚去的究竟是什麼地方。”
上官小仙又嘆了口氣,道:“現在你總算已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了。”
葉開笑道:“我說過,這實在是個好地方,連我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嘆息著,道:“幸好現在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用眼角瞟著戴高崗,道:“我總算已知道真正的笨蛋是誰了。”
戴高崗道:“我……”
他只說出了這一個字。
這個字是開口音,他的嘴剛張開,突然發現銀光一閃,已射人他嘴裡。
他只覺得嘴裡甜甜的涼涼的,就好像吃了塊冰糖一樣。
上官小仙微笑道:“我知道你喜歡吃,天下殺人的暗器,絕沒有一樣比我這冰糖銀絲更甜,更好吃的了,你說是不是?”
戴高崗沒有回答。
他的臉突然變成死黑色,咽喉已突然被塞住,就好像有隻看不見的手,突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的呼吸突然停頓。
他死的時候,嘴裡還是甜的。
這冰糖銀絲真甜,簡直甜得要命,甜得能死人。
上官小仙這人豈非也甜得很?
上官小仙笑得還是那麼甜,比冰糖還甜。
葉開卻沒有笑,也笑不出。
上官小仙道:“你不高興?”
葉開閉著嘴。
上官小仙道:“他救過你,你也救過他,你們的賬豈非已結清?我殺了他,跟你豈非也沒有關係。”
葉開忍不住道:“你至少不必在我面前殺他的。”
上官小仙道:“我一定要在你面前殺他。”
葉開道:“為什麼?”
上官小仙道:“因為我要你明白兩件事。”
葉開在聽。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要一個笨蛋變得不比別人笨,只有一個法子。”
她微笑著,看著地上的戴高崗:“現在他豈非已不比別人笨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都是一樣的,既沒有特別聰明的死人,也沒有特別笨的死人。
上官小仙慢慢的接著道:“我還要你明白,我若要殺一個人,他就已死定了,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連你也不能。”
葉開又閉上了嘴。
上官小仙看著他,忽又嫣然一笑,道:“你現在還活著,只因為我根本就不想殺你,也不會拿冰糖銀絲給你吃的,你又何必閉著嘴?”
這倒不是假話。她若真的想殺葉開,機會實在多得很。
葉開卻在冷笑,他顯然並不領情。
上官小仙微笑著,又道:“其實你有時也笨得很,你為什麼不用你的刀去對付呂迪?”
葉開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因為我想證明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麼事?”
葉開道:“我想知道韓貞究竟是不是死在他劍下的。”
上官小仙嘆道:“你若也死在他手下,就算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葉開也忍不住嘆了口氣,道:“我本來的確低估了他。”
上官小仙道:“他的武功比你想像中還高?”
葉開點點頭。
上官小仙道:“現在你已知道韓貞不是死在他劍下的?”
葉開又點點頭,道:“他若真的殺了韓貞,就一定也會殺我。”
上官小仙道:“他若真殺你時,你怎麼辦?”
葉開淡淡道:“你自己說過的,我身上帶的不止一把刀。”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我也說過,幸好他並沒有真的想殺你。”
葉開冷冷道:“對你說來,這並不好。”
上官小仙道:“有什麼不好?”
葉開道:“韓貞既不是他殺,就一定是你殺的,你殺了韓貞,再嫁禍給他,為的就是想要我去跟他拼命。”
上官小仙凝視著他,美麗的眼睛裡,帶著種誰也說不出是什麼表情的表情,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道:“你真的認為一定是我殺了韓貞?”
葉開也在盯著她,道:“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個人。”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真的沒有殺他。”
葉開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不信?”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的,現在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
葉開承認。
上官小仙道:“可是假如我能證明我沒有殺他,你怎麼樣?”
葉開道:“你能證明?怎麼證明?”
上官小仙道:“我當然有法子。”
葉開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法子,你甚至有法子可以證明韓貞是我殺的了。”
上官小仙道:“我有證據。”
葉開道:“我也知道你有證據,你隨時都可以製造出幾百個證據來。”
上官小仙道:“我只有一個證據,我拿出這個證據來,你若還是不相信我,我就情願讓你殺了我,替韓貞復仇。”
她說得太肯定,太有把握。
葉開幾乎已被她打動了,但立刻又警告自己,絕不能相信:“無論你拿出什麼證據來,我都絕不會相信。”
上官小仙道:“你若萬一相信了呢?”
葉開道:“你若真的能使我相信你沒有殺韓貞,我就……”
上官小仙道:“你就怎麼樣?”
葉開道:“隨便你怎麼樣?”
上官小仙嘆息著,道:“你知道我絕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我既不想殺你,也不想傷你的心,我只不過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上官小仙道:“一件既不會害到別人,也不會害到你自己的事。”
葉開道:“好,我答應。”
他絕不相信上官小仙能拿得出那種證據來,世上幾乎已沒有任何一件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他相信上官小仙的話。
可是他想錯了。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證明上官小仙並沒有殺韓貞的。
這個人是誰呢?
這個人就是韓貞自己。
韓貞並沒有死,他居然又活生生的出現在葉開眼前。
上官小仙招了招手,他就從後面走了出來,手裡還捧著一罈酒,微笑著走到葉開面前,道:“酒我總算已替你找到了,若是還不夠,我還可以替你去拿。”
葉開怔住。
這次他的確是真的怔住。
上官小仙笑道:“這個人是不是韓貞?”
當然是。
葉開看得出這個人的鼻子上,還留著被他一拳打過的傷痕。
上官小仙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他當然還活著。
上官小仙道:“韓貞既然還活著,我就沒有殺韓貞。”
這道理也正如一加一等於二同樣簡單,同樣正確。
上官小仙輕輕吐出口氣,悠然笑道:“現在你總該相信我沒有殺他了吧。”
葉開沒有說話。
他現在當然已明白,死的那個人,並不是韓貞。
上官小仙道:“你認得韓貞,我若將一個人易容改扮成他的樣子,絕對瞞不過你的。”
世上並沒有那麼精妙的易容術。
一個人若真的能改扮成另外一個人,連他自己的親人朋友都能瞞過,那就沒有易容術了。
那就已經是神話,奇蹟,而且是很荒謬的神話,絕不可能發生的奇蹟。
上官小仙道:“但是那天晚上你見到那個‘韓貞’時,他的臉已被打毀了,所以才瞞過了你。”
葉開只有苦笑,苦笑著道:“看來金錢幫的人才,果然不少。”
上官小仙笑道:“的確不少。”
葉開道:“你先將一個人易容改扮成韓貞,再打毀他的臉,叫他來騙我?”
上官小仙道:“是韓貞自己動手打的,他的拳頭也很硬,至少比我硬。”
葉開嘆道:“但我卻還是想不通,怎麼會有人肯替你做這種事,捱了一頓毒打後,還替你去騙人。”
上官小仙道:“你剛才從車廂裡出來時,看見外面那些人沒有?”
葉開點點頭。
上官小仙點了頭,道:“只要我隨便吩咐一聲,無論什麼事,他們都肯去為我做的。”
葉開道:“等他們的事做完了之後,你還是一樣要殺了他們。”
上官小仙淡淡道:“我本就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些人的性命,在我看來,根本就一文不值。”
她凝視著葉開,靈活的眼睛裡又露出種奇怪的表情,輕輕的接著道:“可是我對你……我對你怎麼樣,你自己心裡也該知道。”
葉開冷冷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你要我做的究竟是什麼事。”
為了要讓葉開相信韓貞是死在呂迪劍下的,她不惜殺人。
現在為了要讓葉開相信她沒有殺韓貞,她又不惜讓韓貞再活著出現。
為了讓葉開相信韓貞是朋友,她已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可是現在她的一切心血,顯然已白費了。
現在葉開當然已知道,韓貞也是金錢幫中的人,她所做的一切,只不過要葉開答應她一件事。這件事究竟是件什麼樣的事?葉開連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無論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上官小仙都能想得出來的。
上官小仙還在凝視著他,慢慢道:“我只要你答應我,留在這裡,等你的傷口結了疤之後再走。”
葉開道:“就是這件事。”
上官小仙道:“就是這件事。”
葉開又怔住。
她自己也承認自己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別人的性命,在她眼中看來,根本一文不值。
她花了那麼多的心血,犧牲了那麼多代價,為的只不過要葉開答應她這麼樣一件事。
這件事非但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對葉開也只有好處。
她算來算去,為的竟不是自己,而是葉開。
葉開看著她,心裡忽然湧起一種他自己也無法瞭解的感情。
──我對別人雖然心狠手辣,可是我對你怎麼樣,你自己心裡也很明
白。
葉開一直不明白,就算明白也一直不能相信,不願相信。
可是現在他已不能不相信。
上官小仙本可乘此機會,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法子來折磨他的。
她看著葉開時,眼睛裡露出的那種情感,難道是真的?
那至少有幾分是真的。
上官小仙悠悠的又說:“我本來有很多種法子可以把你留在這裡的,但是我不願勉強你,所以我才要你自己答應。”
葉開終於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道:“我本來就已答應。”
後院裡有個小小的廚房,廚房裡傳來了一陣陣粥香。
上官小仙正在廚房裡替他煮粥,是用人參燉的雞粥:“我本來想在粥里加點人參的,可是我……”
葉開忽然想起了崔玉真,想起了崔玉真為他燉的粥。
她的確是個善良而可愛的女孩子,她的身世卻又偏偏那麼悲慘,遭遇偏偏又那麼不幸。
現在她更已不知道遭遇到什麼事。
還有丁靈琳。
現在她是不是已恢復了神智?郭定是不是還在照顧著她?她的人在哪裡?……
她若知道自己一刀刺傷了葉開,她的痛苦一定比葉開的刀傷更深。
這些事,本都是葉開不願去想的,卻又偏偏不能不去想。
可是他想了又能怎麼樣?
他已答應了上官小仙,他的傷勢遠比他想像中更嚴重。
剛才他一直在提著一股勁,剛才一躺下來,他才知道,剛才能支持那麼久,實在是奇蹟。
他不但傷口在痛,全身的筋骨都在痛,又痺又痛。
上官小仙已捧著碗粥走進來,嫣然道:“這是我自己親手做的,你嚐嚐看怎麼樣?”
她居然也會下廚房?居然會燉粥?
“過兩天等你稍微好一點時,我再下廚房炒幾樣菜給你吃,我保證連鴻賓樓的大師傅,也沒有我的手藝好。”
粥的滋味果然不錯,葉開也實在餓了。
上官小仙又笑道:“這粥裡也有補藥,可不是那種吃了要人睡覺的補藥,是真正的補藥。”
她已洗盡了脂粉,換上了套很樸素的青布衣裙,現在無論誰看見她,都絕不會相信她就是金錢幫的幫主,更不會相信她是那種心狠手辣的女人。
現在她就像是又變了一個人。
她從一個白痴,變成了一個惡魔,現在又變得像是個溫柔體貼百依百順的妻子,節儉而能幹的主婦。
葉開看著她,現在連他都分不清真正的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了。
也許每個人都有兩種面目的。
每個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惡的一面,連葉開自己都不例外。只不過他總是能將邪惡的那一面控制得很好而已。
他是不是也能讓上官小仙將邪惡的那面鎖起來呢?
他沒有把握。但他卻已決心要試一試。
上官小仙喂完了粥,正在看著葉開胯骨上的傷,輕輕嘆息著,道:“你的傷勢真不輕,看來呂迪那隻手,簡直就像是鐵打的。”
葉開苦笑道:“不像是鐵打的,手上絕沒有那麼可怕的鐵。”
上官小仙嘆息著,慢慢道:“我本來的確是想讓你去找呂迪替韓貞復仇,我想要你替我殺了他。”
葉開在聽著。
上官小仙道:“現在小李探花、飛劍客和荊無命雖然可能還活著,但卻已絕不會再過問江湖中的事了。”
這三個人已不算是真正活在紅塵中的人,他們的行蹤已進入了神話。
上官小仙道:“除了他們三個人之外?這世上真正能威脅到我的人,也只有三個人。”
葉開忍不住問道:“哪三個?”
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葉開笑了笑,道:“你當然也把我算在裡面了。”
上官小仙道:“我沒有。”
葉開怔了怔,又忍不住問道:“我難道不能算是高手?”
上官小仙嫣然道:“若論武功,你當然是絕對的高手,若論聰明機智,你也絕不比任何人差,你的飛刀,也是小李飛刀之後,世上最可怕的一種武器。”
這是實話。
葉開從不打斷別人的實話,更不願打斷別人在稱讚他的話。
無論如何,被人稱讚是件很愉快的事。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的心不夠黑,手段也不夠毒辣,你的飛刀出手,總是救人的時候多,殺人的時候少。”
葉開笑了笑,道:“所以我不能威脅你。”
上官小仙凝視著他,柔聲道:“我認為你不能威脅我,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因為我們是朋友,我絕不會真的傷害你,我相信你也不忍傷害我。”
她的眼睛溫柔而真誠,無論誰在說話時,都不會有這麼真誠的眼睛。
葉開心裡忽然又湧出他自己也不願承認的感情,立刻改變話題,道:“我既然不算,東海玉簫算不算其中一個?”
上官小仙道:“不算。”
葉開皺眉道:“他也不算?”
上官小仙道:“三十年前,他已能列名在兵器譜中的前十名之內,現在又似已人了魔教,他的武功當然很可怕,但卻不能威脅於我。”
葉開道:“為什麼?”
上官小仙道:“因為他已走了。而且他有弱點。”
葉開道:“玉簫好色。”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所以我一點也不怕他,只要是好色的人,我就有法子對付。”
這也是實話。
她不但極美,極聰明,而且冷酷無情,這種女人恰巧正是好色之徒的剋星。?
你說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本就有很多法子去對付一個好色的老人。
這世上本就有很多極有智慧的老人,會被一個最愚昧的少女騙得家破人亡,身敗名裂。
葉開心裡在嘆息。
他知道玉簫遲早總要死在上官小仙手上的,他同情的並不是玉簫,而是那些總不肯承認自己對少女失去吸引力的老人。
“玉簫不能算,郭定呢?”
上官小仙道:“郭定也不能算。”
葉開不同意道:“據我所知,他的劍法之高,已不在昔年的嵩陽鐵劍之下。”
上官小仙道:“他的劍法很可能已在郭嵩陽之上,南宮遠已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劍客,卻連他十招都接不住。”
葉開道:“那一戰你看見了?”
上官小仙道:“當世武林高手的決戰,我只要能趕上,就絕不會錯過的。”
葉開微笑道:“有時你甚至會在牆外偷偷的看。”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他的出手威猛而沉著,變化也很快,幾乎已可算是無懈可擊,可是他的人也有弱點。”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太多情。”
葉開不能不承認,郭定的確是個多情的人。
他的外表看來,雖然堅強而冷酷,其實卻是個感情很豐富,很容易激動的人,有時甚至還有點多愁善感。
上官小仙道:“多情的人,就難免脆弱,一個人的本身若是很脆弱,無論他的劍法多麼堅強,都已不足懼。”
葉開嘆了口氣。
他想到了郭定,就想到了丁靈琳,丁靈琳不但多情,而且痴情。
他不願再想下去:“珍珠城主呢?”
上官小仙道:“珍珠城主兄妹,的確可以算得上是奇人,他們的劍法之奇,也可稱是天下第一。”
葉開道:“聯珠四百九十劍?”
上官小仙點點頭,道:“這兄妹兩人,各生具異像,一個右臂比左臂長七寸,一個左臂比右臂長七寸,一手使長劍,一手使短劍,而且本是孿生兄妹,心意相通,聯手攻敵,兩個人就像是一個人,劍法施展開來,一前一後好像變成了四個人。”
葉開道:“據說他們的聯珠四百九十劍,只要一發動,天下無人能破。”
上官小仙道:“非但無人能破,而且世上也很少有人能接得住他們這四百九十劍。”
葉開道:“他們算不算?”
上官小仙道:“不算。”
葉開很意外:“他們也不算?為什麼?”
上官小仙道:“因為他們已死了。”
葉開更意外:“幾時死的?怎麼死的?”
上官小仙淡淡道:“每個人都難免要一死,你又何必驚奇。”
葉開道:“他們的人雖已死,可是他們的劍法並沒有死。”
上官小仙道:“他們的劍法縱然能留傳,可是到哪裡才能找到他們那樣一雙奇特的兄妹—,來練他們那種奇特的劍法?”
葉開又不禁嘆息。
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絕世的劍法,也都正如這聯珠四百九十劍,彷彿曇花一現,就已成絕響。
上官小仙道:“你若一直往這些名人上面去想,就永遠不會說對的。”
葉開道:“你說的那三個人,難道都不是名人?”
上官小仙道:“至少不是這種名人。”
葉開沉吟著,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傅紅雪?”
上官小仙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也可以算是你的兄弟,他的人很怪,刀法也很怪。”
葉開道:“不是怪,是快,快得驚人。”
上官小仙道:“我見過他出手。”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出手那一刀的快與準,已可和昔日的飛劍客前後輝映,可是──”
葉開道:“可是他還不能算?”
上官小仙道:“不能。”
葉開道:“為什麼?”
上官小仙道:“因為他根本已不願再出江湖,他對人生都似已很厭倦,他只想做個與人無爭的隱士,並不想做名揚天下的英雄,何況,他還有種可怕的惡疾,就像是他的附骨之疽。”
這次上官小仙又沒有說錯。
她對當世英雄的武功來歷,性格脾氣,竟全都瞭如指掌。
她不但分析得很清楚,而且判斷極正確。
最可怕的是,無論誰只要有絲毫弱點,都絕對瞞不過她的。
葉開當然覺得她又變了,又已從一個賢慧的妻子,變成了一個對天下大事都瞭如指掌的縱橫家,變成了一個決勝於千里外的兵法家。
她甚至已變得有點像是在青梅園中,煮酒論英雄的曹操。
這變化實在太大。
葉開本來已覺得很疲倦,聽了她這番話,精神卻似突然振奮起來。
他忍不住再問:“你說的那三個人,究竟是誰?”
“我說的這三個人,才真正是世上最可怕的人,因為他們幾乎已沒有弱點。”
上官小仙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接著道:“第一個人姓墨,叫墨五星。”
葉開道:“墨五星?”
上官小仙道:“你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葉開道:“他也是青城墨家的人?”
上官小仙點點頭道:“他才真正是那些青城死士的主人,墨白也只不過是他的奴才而已。”
墨白也已可算是個很可怕的人,但卻只不過是這人的奴才。
“你殺了我,我的主人一定會要你死得更慘的……”
想到了墨白臨死前的詛咒,想起了他那種淒厲的表情,連葉開心裡都不禁覺得有點發冷。
“這墨五星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他的武功究竟怎麼樣?”
上官小仙道:“我說不出。”
葉開道:“你也說不出?”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就因為我也說不出,所以才可怕。”
她接著又道:“別的姑且不說,他手下至少有五百人,隨時都可以為他去死,就憑這一點,你已可想像他是個多麼可怕的人了。”
想到那些死士們從容就死時的悲壯慘烈,葉開又不禁毛骨悚然。
上官小仙道:“我說的第二個人,你已跟他交過手。”
葉開道:“呂迪?”
上官小仙道:“不錯,呂迪,你也許一直都低估了他。”
葉開苦笑道:“至少我現在已不能再低估他,我已幾乎死在他手下。”
上官小仙道:“但你卻還是不會知道,他真正可怕的地方在哪裡。”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的武功你已見過,你覺得怎麼樣?”
葉開道:“他防守時無懈可擊,攻擊時一發如雷霆,而且,出手機變巧詐,竟能先布好圈套,引人上鉤。”
上官小仙道:“但你的飛刀若出手,他還是未必能閃避得開。”
葉開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對他的飛刀,他自己從來不願評論。
上官小仙道:“這人最可怕之處,一共有十六個字,你只說出了四個。”
葉開道:“哪四個?”
上官小仙道:“機變巧詐。”
葉開道:“還有十二個是什麼字?”
上官小仙道:“深沉冷酷,機變巧詐,心如豺狼,貌似君子。”
葉開笑道:“他還是個年輕人,這十六個字,說得也許過分了些。”
上官小仙忽然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什麼能擊敗你?”
葉開搖搖頭。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願說。
上官小仙卻替他說了出來:“他能勝你,只因為你的飛刀未出手。”
她又問:“但你知不知道,你的飛刀為什麼會沒有出手?”
這次葉開想說話,上官小仙卻不讓他說出來,就已搶著道:“因為他自己先將劍擲了出去,你當然不能再用刀。”
葉開道:“難道他先就已算準了這一點,所以根本不用劍的。”
上官小仙道:“不錯。”
葉開道:“可是他自己也再三聲明,他的手也是殺人的利器。”
上官小仙道:“那隻因為他已算準了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知道越是這樣說,你越不會再使出飛刀來的,所以樂得故作大方。”
葉開苦笑。
上官小仙道:“你可知道最後他為什麼不殺你?”
葉開道:“因為……”
上官小仙又打斷了他的話,道:“因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的要下殺手,你的飛刀也可能出手的,他當然也知道你身上帶的不止一把刀。”
葉開道:“可是,他最後又和我再度邀戰……”
上官小仙道:“他這次已對你手下留情,下次縱然再戰,你能對他下殺手?”她笑了笑,又道:“何況,經過這一戰之後,你已覺得他是個英雄,已對他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以後他縱然還要逼你出手,你也會盡量避免的。”
葉開不能否認。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不但擊敗了你,不但交了你這麼樣一個有用的朋友,還博得了必將傳揚天下的俠義名聲。”
她慢慢的接著道:“所以我才說他,深沉冷酷,機變巧詐,心如豺狼,貌似君子。這十六個字,一點也沒有錯。”
葉開只有苦笑。
上官小仙道:“他不但有權術,有城府,還有陰謀,有野心。”
葉開道:“所以你才希望我能替你殺了他。”
上官小仙承認:“這個人活在世上,對我的確是種威脅。”
葉開道:“你也沒法子對付他。”
上官小仙嘆道:“至少直到現在,我還沒有想出個萬無一失的法子。”
葉開道:“所以你認為他比墨五星更可怕?”。
上官小仙點點頭,道:“但是最可怕的,卻還是第三個人。”
葉開道:“第三個人又是誰?”
上官小仙道:“韓貞。”
葉開怔住。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到是他?”
葉開又在苦笑:“他的確是很陰沉,很有機謀的人,可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卻不相信他會比墨五星和呂迪更可怕。”
葉開承認。
上官小仙道:“你認為他的武功太差?”
葉開也承認。
上官小仙道:“你沒有把握能擊敗他?”
葉開道:“我……”
上官小仙道:“你沒有把握,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武功是不是真的比你差,世上也許還沒有人知道他真實的武功究竟怎麼樣。”
葉開道:“你也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知道。”
葉開沉吟著,道:“你認為他並不是真的對你忠心?”
上官小仙道:“我沒有把握。”
葉開道:“但你卻一直將他留在身邊。”
上官小仙道:“因為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發現他對我做過一點不忠的事,我根本就抓不到他一點錯。”
葉開道:“也許他根本就對你很忠實,也許你對他的疑心根本就錯了,女人的疑心病本就比較大。”
上官小仙道:“但女人卻有種奇異的感覺,就好像有第三隻眼睛一樣,往往能看出一些男人看不出的事。”
葉開道:“你看出了什麼?”
上官小仙道:“我早已感覺到,在我最親信的幾個助手中,有一個是奸細,只要我一不小心,就可能毀在他手裡。”
葉開道:“你懷疑這個人就是韓貞。”
上官小仙道:“因為他的嫌疑最大,我甚至懷疑他是魔教的四大天王之一。”
葉開道:“但你卻沒有證據。”
上官小仙嘆道:“連一點證據都沒有。”
葉開道:“所以真正的奸細也很可能不是他,是別人。”
上官小仙道:“就因為我完全沒有把握,所以我一直不能對他下手,他的確幫我做過很多事,的確是個好幫手,我若不明不白的除去了他,不但別人看見要寒心,我自己也覺得可惜。”
葉開淡淡道:“看來這‘金錢幫’的幫主,並不是容易當的。”
上官小仙道:“的確不容易。”
葉開道:“那麼你為什麼一定要做這種又吃力,又危險的事?”
上官小仙目光凝視遠方,過了很久,才徐徐道:“因為我是上官小仙,是上官金虹的女兒。”
葉開道:“所以你只有等著那個奸細先對你下手?”
上官小仙點點頭,長嘆道:“我只有等著他先出手。”
葉開道:“他的出手一擊,很可能毀了你。”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葉開道:“所以你想安心的睡一晚上,卻不容易。”
上官小仙的目光已自遠方收回,正凝視著他,緩緩道:“這些年來,我只有在你陪著我的那幾個晚上才能安心的睡著。”
葉開避開了她的目光,冷冷道:“那是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不知道你是個怎麼樣的人,現在……”
上官小仙握住了他的手,道:“現在也一樣,只要你肯留在我身邊,我就什麼人都不怕了。”
葉開道:“你不怕我……”
上官小仙道:“我不怕你,我信任你,我這一輩子,真正信任的只有你一個人。”她的聲音溫柔如春風,慢慢的接著道:“只要我們兩個人能在一起,就算有十個呂迪,十個韓貞一起來對付我,我也有把握能將他們打回去,只要我們在一起,這天下就是我們的。”
葉開沒有再開口,連眼睛都已合起。他居然睡著了。
上官小仙凝視著他,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輕輕的放下他的手,輕輕的走了出去;她看著葉開的時候,眼睛裡充滿了自信,好像已知道這個人是屬於她的,看來她竟似已有非常的把握。
韓貞低著頭,垂著手,肅立在院子裡,他等了很久,因為上官小仙要他在這裡等。
上官小仙就算要他站在熱鍋上等,他也絕不會移動半步,他的服從和忠心,令人不能不感動。
上官小仙正走下石階,看著他,眼睛裡也不禁露出滿意之色。
無論多挑剔的人,有了這麼樣一個幫手,都已該心滿意足。
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找的人,你已找齊了?”
韓貞點點頭,道:“都已找齊了,都在外面等著。”
上官小仙道:“叫他們進來。”
韓貞拍了拍手,外面競有十來個人走了進來,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貨郎,有小販,有三姑六婆,也有市井好漢,他們的裝束打扮雖不同,其實卻是同一種人。
金錢幫門下,只有一種人──絕對忠心,絕對服從的人。
上官小仙說的話,就是命令。這次她的命令很簡單:“到長安城去,傳播葉開的死訊,無論你們用什麼法子,只不過一定要令人相信葉開已死了,只要還有一個人認為葉開是活著的,你們就得死。”
她的命令雖簡短,卻有效。看著這些人走出去,她眼睛裡又不禁露出了滿意之色。叫這些人去傳播謠言,就等於要蜜蜂去傳播花粉一樣容易。她知道她這次的計劃也一定同樣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