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學圃道:“我所知道的,也不過只有這麼多。”
楚留香目光移動,忽然道:“你說你曾經為她畫過四幅像?”
孫學圃道:“不錯,四幅。”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她畫像為何要畫四幅?”
孫學圃道:“那時我也奇怪,普通人畫像,都只畫一幅,她為何要畫四幅?
等我為她畫到第三幅像時,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楚留香急急道:“她可曾告訴你?”
孫學圃嘆道:“她告訴了我……她說,她要將這四幅畫像送給四個男子,這四個男子都曾經和她有過一段……一段情感,而此刻,她卻要和他們斷絕來往了。”
楚留香苦笑道:“她找你這樣的名手來畫像,為的就是要將她的美麗儘量保留在紙上,再送給那四個男子,這樣,她雖然離開了他們,他們卻再也忘不了她,她要他們每一次瞧見這幅美麗的畫像時,都要為她痛苦。”
沈珊姑咬牙道:“好毒辣的女子,她的目的果然達到了,我師兄每次瞧見她的畫像時,都像是被刀割般痛苦。”
楚留香道:“現在的問題是,她為何要和他們斷絕往來?”
沈珊姑道:“當一個女子不惜和四個愛她的男子斷絕來往時,她通常只有一個原因。”
楚留香道:“什麼原因?”
沈珊姑道:“那就是她要嫁給另一個男人了,比他們四個好得多的男人。”
楚留香微笑道:“不錯,女人的心事,的確只有女人才能瞭解。”
沈珊姑道:“她所嫁的男人,不是有很大的權勢,就是有很高的武功,不是有很高的武功,就是有很驚人的財富。”
她瞧著楚留香忽然一笑,接道:“自然也可能因為那男子和你一樣能令女子心動。”
楚留香笑道:“姑娘現在動心了麼?”
沈珊姑臉紅了紅,但眼睛卻還是直盯著他,媚笑道:“幸好世上像你這樣的男人並不多,而錢財她也未必瞧在眼裡,所以她嫁的男子,必定是個聲名顯赫的武林高手!咱們只要能找出這男人是誰,也就可以找到她了。”
她居然將“咱們”兩個字說得當當響,卻連楚留香是誰都不知道。
楚留香笑道:“這範圍雖然小了些,但江湖中的名人、高手畢竟還是不少,依我看,姑娘不如將這幅畫交給我,回家等著,我若有了消息,定去報知姑娘。”
沈珊姑眼睛帶著媚笑,身子靠了過去,盯著他說道:“我為何要交給你?我為何要相信你?”
楚留香眼珠子一轉,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
沈珊姑面色突然在變,倒退兩步,顫聲道:“是你……是你……你這惡鬼!”轉過身子,發狂似的奔了出去。
楚留香輕輕嘆了口氣,捲起了那幅畫,然後,就站在桌子前面,瞬也不瞬的凝注著孫學圃。
他那銳利的目光,似乎連沒有眼睛的孫學圃都能感覺得出,他不安的在椅上動了動,終於忍不住道:“你為何還不走?”
楚留香道:“我是在等。”
孫學圃道:“等什麼?”
楚留香微笑道:“等你說出還在為她隱瞞著的事。”
孫學圃呆了半晌,長嘆道:“什麼事都瞞不過你麼?”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雖然恨她,卻還是不願意別人傷害她,但你若還不肯將所有的事說出來,她只怕真的就要被人害了。”
孫學圃果然動容道:“為什麼?”
楚留香道:“收到你四幅畫的那四個人,現在都已死了。”
孫學圃失聲道:“死了?怎會死的?”
楚留香道:“我現在雖還不知道他們死因的真相,但卻知道他們都是收到秋靈素派人送去的一封書信後而出門被害的。”
孫學圃道:“你……你是說秋靈素將他們害死的?”
楚留香道:“秋靈素既然要他們為她相思一輩子,就絕不會再害死他們,她寫信給他們,說不定是因為她有了什麼困難,要他們趕去相助。”
孫學圃嘆道:“不錯,一個女人若是有了困難時,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對她最好的人,也只有這些人才會為她效忠效死。”
楚留香道:“而現在這四個人都已死了,害死他們的人,又接連害死了另外幾個人,為的只是不願我知道他們和她的關係,不願我也插足在這秘密裡,由此可見,她的困難必定還未解決,說不定此刻正在危險中。”
孫學圃動容道:“此事既然如此兇險,你為何定要插足?難道你想救她?”
楚留香嘆道:“我若不知道她在哪裡,又怎能救她?”
孫學圃默然半晌,緩緩道:“你們方才忘記問我一件事了。”
楚留香道:“什麼事?”
孫學圃道:“你們忘記問我,我是在什麼地方為她畫像的。”
楚留香失聲道:“不錯,這一點想必也有關係。”
孫學圃道:“出城五里,有個烏衣庵,我就是在那裡為她畫像的,庵中的住持素心大師,乃是她的至交好友,想必知道她的下落。”
楚留香道:“還有呢?”
孫學圃不再說話。
楚留香收起畫像,轉身而出,突又回首道:“目雖已盲,心卻未盲,以心為眼,難道就不能作畫麼……孫兄,你仔細想想,多多珍重。”
孫學圃呆了呆,眉目皆動,大聲道:“多承指教,請問尊姓?”
這時,楚留香已去得遠了。
窗外陰影中卻有一人冷冷道:“他姓楚,叫留香。”
楚留香奔下山,只見一輛烏篷大車停在山坡前,這種烏蓬車正是濟南城最常見的代步,白日間究竟不能施展輕功,楚留香過去問道:“這輛車可是在等人麼?”
那車伕圓圓的臉,滿臉和氣,笑道:“就等著你走來咧!”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城外有個烏衣庵?”
那車伕笑道:“你老找著俺,可找對人了,俺前天還送俺老婆上香去著,你老就上車吧,保險錯不了的。”
車馬啟行,楚留香在車上前思後想,將這件事又反覆想了一遍,這件事雖已略有頭緒,但關鍵還是要看是否能找著秋靈素,他此刻只不過知道西門千、左又錚、靈鷲子、札木合這四人都是為秋靈素出門的。
但秋靈素究竟是為什麼找他們?是否真的要求他們相助?像她那樣的女人,又會有什麼困難要人相助?
馬車走得並不慢,但那烏衣庵卻真不近,幸好楚留香在不停的動著腦筋,倒也不覺得十分焦急難耐。
最後那車伕終於停下車道:“烏衣庵就在前面樹林裡,你老下車吧!”
前面一片桃林,小溪旁有個小小的廟宇,此刻已近黃昏。庵堂裡隱約有梵唱傳出,想是寺尼正在做晚課。
桃林小寺,風景幽絕,這位素心大師,果然是位雅尼,否則又怎會和秋靈素那樣的美人結為知友。
庵堂的門,是開著的,楚留香走了進去,庵內尚未燃燈,梵唱之聲不絕,一位烏衣白襪的女尼,卻幽然站在梧桐樹下的陰影裡,似乎正在悲悼著紅塵中的愁苦,到了這種地方,楚留香的腳步也不覺放輕了。
他躡足走過去,試探著問道:“不知素心大師可在庵裡?”
那烏衣女尼瞧了他一眼,合十道:“貧尼正是素心,不知施主從何而來?為何而來?”
楚留香道:“大師久避紅塵,不知可記得昔年有位方外摯友秋靈素麼?”
素心大師道:“記得即是不記得,不記得即是記得,施主何必問?貧尼何必說?”
楚留香微笑道:“說了即是不說,不說即是說了,大師若是執意不說,豈非著相了?”
他能與無花談禪,這機鋒自然是會打的。
素心大師嘴角泛起一絲微笑道:“施主倒也懂得禪機。”
楚留香道:“略知一二。”
素心大師嘆道:“施主既是解人,貧尼又何苦不解,施主既然來到此地,想必已聽孫學圃說起,秋靈素請人作畫,乃是為了贈別。”
楚留香道:“以後呢?”
素心大師道:“靈素早有慧根,割斷情絲後,更一心別絕紅塵,二十年前,便已在貧尼剃度下出家了。”
楚留香失聲道:“出家了?……現在……”
素心大師微笑道:“以她那樣的慧根靈悟,自然不會久在紅塵受苦。”
楚留香駭然道:“她……她難道已死了麼?”
素心大師合十道:“瀟灑來去,無牽無掛……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這結果倒當真是大出楚留香意料之外,他委實再也想不到這秋靈素竟非嫁人,而是出家,更未想到她竟已死了。
他整個人都怔在那裡,竟似已動彈不得。
素心大師含笑道:“施主自何處來,何不自去處去?”
楚留香茫然轉身,走出了門,喃喃道:“秋靈素既已死了,那些書信又是誰寫的呢?難道是別人假冒她的姓名?難道左又錚出門根本就和她沒有什麼關係?”
直到此刻為止,本來也沒有什麼確切的證據可以證明左又錚等人所接到的書信,就是秋靈素寫的。
他現在所能證實的,只不過是左又錚、西門千、靈鷲子、札木合等四人,都曾為秋靈素著迷而已。
楚留香喃喃苦笑道:“但這並非就是說他們都是為她而死的呀,現在,秋靈素既然早就死了,我一切又得從頭做起。”
這時他已走出桃林,又走了幾步,突然頓住腳,失聲道:“不對!這件事有些不對。”
他將這件事每個細節又想了一遍,拍手道:“素心大師足未出戶,又怎知我去找過孫學圃?又怎知道他告訴我‘靈素請人作畫,乃是為了贈別’?”他轉身又入那庵堂,梧桐樹下,已無人影。
梵唱仍不絕,楚留香衝進去,堂內誦經晚課的女尼,都被驚起,楚留香目光自她們臉上一一掃過,找不著方才那烏衣白襪的女尼,大聲道:“素心大師在哪裡?”
一個老年女尼惶然道:“小庵中並沒有人號做素心。”
楚留香道:“素心大師明明是烏衣庵的主持。”
那老尼道:“小庵乃是桃花庵,烏衣庵從此繞城西去,還有數里。”
這裡竟不是烏衣庵?
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訥訥道:“方才站在樹下的一位烏衣白襪的師父,不是貴庵中的人麼?”
那老尼瞧著他,就像瞧著瘋子似的,緩緩道:“小庵中所有的人都在這裡晚課,方才梧桐樹下哪裡有人?”
楚留香向西急奔,暗歎道:“我怎地如此糊塗,城裡的大車,怎會在貧民窟外等著接客?貧民窟裡哪會有坐得起車的人?他明明是在那裡等著我,等著我上當的,他如此做法,自然是要我以為秋靈素已死,將我誘人歧途。”
這時已是黃昏,這裡是郊外,楚留香施展起輕功,沒有多久,就又瞧見一座寺院建在山腳下。
荒涼的寺院,閃著一盞鬼火般的孤燈,風吹得庭院中的落葉沙沙響,彷彿有幽靈在上面踽踽獨行。
晚風吹來,楚留香只覺背脊上涼嗖嗖的,又彷彿有鬼魅在他脖子後吹氣,他身形不停,往燈火處直掠過去。
孤燈旁坐著個烏衣尼,呆呆的出神,她身上僧衣千瘡百孔,面色蠟黃,神情痴呆,竟似已被鬼迷。
楚留香暗歎道:“難道這烏衣庵竟沒落已至於此,那‘車伕’若是真的將我帶來這裡,只怕我反而難以相信。”
他乾咳一聲,道:“這裡可是烏衣庵麼?”
那女尼茫然瞧了一眼,道:“烏衣庵,自然是烏衣庵,誰敢說這裡不是烏衣庵。”
楚留香看不出她有作假,又問道:“不知素心大師可在?”
那女尼想了想,突然格格笑了起來,道:“在,自然在,誰敢說她不在。”
這詭秘的荒庵,奇秘的痴尼,詭異的笑聲,竟使得楚留香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不知師傅能否帶領在下前去參見素心大師?”
那女尼霍然站了起來,道:“隨我來。”
她手託著那盞油燈,鬼火般的燈火,照著荒庵裡褪色的神幔,金漆剝落的佛像,也照著落葉、荒草、積塵、蛛網。
她高一腳、低一腳的走著,穿過荒涼的院落,這烏衣庵中竟瞧不見別人的影子,若有,便是鬼魅在暗中窺人。
後院裡沒有燃燈,沉沉的暮色,蕭瑟的梧桐下,有間小小的禪堂,狂風吹著殘破的窗戶,發出一陣陣令人悚慄的聲響。
那女尼忽然回頭一笑,道:“你等著。”
楚留香瞧著門上密集的蛛網,忍不住問道:“素心大師莫非在坐關?”
那女尼痴笑道:“坐關,自然是在坐關,誰敢說她不是在坐關。”
她痴笑著撥開門上的蛛網,走了進去。
楚留香只好在門外等著,院子裡更黑,樹上似有梟鳥夜啼,宛如鬼哭,他站在樹下,心裡不覺有些發毛。
過了半晌,只聽那女尼在禪堂中道:“師父,有人來瞧你了,你可願見他麼?”
又過了半晌,那女尼又舉著燈走了出來,笑道:“我師傅點頭了,你進去吧!”
楚留香鬆了口氣,道:“多謝。”
無論如何,他總算能見著素心大師了。
他大步走了進去,閃爍的燈光,從門外照了進來。
楚留香道:“素心大師……大師。”
陰森黝暗的屋子裡,沒有人回應。
楚留香再走進去兩步,有風吹過,突然一條影子飄了過來,藉著那鬼火般的燈光一瞧,這哪裡是人?
這竟是一副死人的骷髏。
這副枯骨就懸在樑上,隨著風不住飄蕩,一陣陣腐屍的臭氣,令人作嘔,楚留香不覺嚇得呆了。
那女尼瘋狂的笑聲,已自門外傳了進來,拍手笑道:“你見著她了……你見著她了,為什麼不說話呀?”
這樑上的枯骨,竟然就是楚留香一心要尋訪的素心大師,她竟然早已懸樑自盡了,連血肉都已化為枯骨。
這痴狂的女尼竟未埋葬她的屍體,竟和楚留香開了個瘋狂而惡毒的玩笑,她竟是個滿懷惡意的瘋子。
燈火熄滅,鬼氣更重。
楚留香掌心不禁有些溼溼的,一步步往門後退,突然間,那樑上的枯骨竟向楚留香撲了下來。
楚留香驚駭之下,又想閃避,又想伸手去接。
就在這時,一柄劍閃電般自枯骨中穿出,直刺楚留香的胸膛,這一劍來得好快、好毒。
楚留香竟幾乎不能閃避,胸腹陡然向後一縮,“嗤”的一聲,劍尖已劃破了他前胸的衣服。
也就在這裡,幾點目力難見的烏光,帶著尖細的風聲,直打他咽喉、胸腹間幾處要穴,廣條人影自樑上飛起,“蓬”的,撞開屋頂,帶著一陣陣淒厲詭秘的笑聲,飛一般地逃了出去。
楚留香避開一劍,已料到對方後面必有殺手,身形早已乘著胸腹的收縮之勢,向地上倒了下去。
烏光便堪堪擦著他身子飛過。
只見那穿屋而去的黑影,一身黑衣,身法快如鬼魅,赫然正是害死“天強星”宋剛,以忍術遁入大明湖的那個人。
等到楚留香翻身掠起,亦自穿屋追出去時,這詭秘的人影早已不見了,星月連天,涼風颼颼。
楚留香站在屋頂上,冷汗不覺早已溼透重衣。
他怔了半晌,回身躍下來,那女尼仍然痴痴站在院子裡,動也不動,連笑聲都已頓住。
楚留香掠到她面前,厲聲道:“那是什麼人?你可是與他串通好了的麼?”
夜色中,只見那女尼面上突又泛起了一絲詭秘的笑容,眯著眼瞧了楚留香幾眼,格格笑道:“他……我……”
笑聲突然中斷,身子突然一陣抽搐,仰天倒了下去,然後,便有幾點鮮血自她咽喉、胸膛間沁出。
原來方才未擊中楚留香的暗器穿門而出,竟全打在她身上。
楚留香俯下身子,只見鮮血的血跡,流出來後,立刻變成了一種奇特的慘碧顏色,她眼鼻五官裡,也滲出了鮮血。
楚留香悚然道:“好毒的暗器,你……你……你好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