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閉起眼睛,喃喃道:“天楓十四郎,原來並不是一個人來到中土的,他還帶著他的兩個孩子,他死了之後,將一個孩子託給任慈,還有另一個孩子呢?他又將這孩子交託給誰?天下又有誰知道這事?”
這已是二十年前的秘密,現在幾乎已毫無線索可尋。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我知道,天楓十四郎既然將小兒子交託給任慈,大兒子自然是交託給那第一個和他動過手的人。我只要能找出這人是誰,便也可找出‘他’是誰了。”
現在,楚留香雖然不知道誰是任慈之前,和天楓十四郎交手的人,但已知道:
第一,這人名頭必定極高,所以天楓十四郎才會先去找他,再找任慈──武林中比丐幫幫主名頭還高的人並不多,這範圍已縮小了。
第二,這人武功必定極強,所以才能傷得了天楓十四郎。
第三,這人的脾氣也必定和任慈一樣,博大寬厚,所以才會收留天楓十四郎的遺孤,而且傳授他一身武功。
第四,這人必定不喜招搖,所以他雖然戰勝了來自東瀛的刀法名家,江湖中卻沒有人知道。
第五,這人必定也在閩南一帶,所以天楓十四郎和他交手負傷之後,還能及時趕去和任慈相見。
楚留香長長吐出口氣,道:“現在,我知道的總算又不少了。”
他衝出艙去,執起長篙,將畫舫盪到岸邊,一掠上岸,突聽馬蹄聲響,一人遠遠大呼道:“楚留香,是你麼?”
呼聲中,一人飛騎而來,翩然下馬,正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你居然找來了,她呢?”
黑珍珠默然半晌,冷冷道:“她果然聽話得很,已乖乖地回家了。”
他突然瞪起眼睛,大聲道:“但我卻要問你,我爹爹現在究竟在哪裡?你為什麼總是不肯告訴我?”
楚留香垂下頭,言道:“令尊大人已……已故去了。”
黑珍珠身子一震,嘶聲道:“你……你說什麼?”
楚留香嘆道:“我已將令尊的遺體,好生保存在魯東紅石崖。海邊漁村裡,有個李駝子,你若趕到那裡,可要他將你帶到我的船上,等你見到蘇蓉蓉時,便也可見到令尊大人的屍身了。”
黑珍珠一步竄過來,厲聲道:“我爹爹的屍身怎會在你船上,莫非是你害死他的?”
楚留香苦笑道:“此中曲折,一時也難說得清楚,但蓉兒會詳細告訴你的……至於殺死令尊的人,此刻就在這畫舫上。”
他話未說完,黑珍珠已掠上畫舫。
楚留香目光轉動,突然大聲道:“再借寶馬一用,日後自當奉還……”
話聲未了,已飛身上馬,揚鞭而去了!
楚留香在尼山和秋靈素相見之後,便自山下的樵夫屋中,取出這匹馬,騎回濟南,他一心要尋南宮靈,所以並未先將馬還給黑珍珠,只是將馬寄在一家客棧裡,等他到了丐幫的香堂後,這匹馬卻衝出馬廄,尋到了主人,黑珍珠和一點紅也就是因為這匹馬,才知道楚留香已回到濟南,才能及時救出了蘇蓉蓉的。
也全靠了這匹馬,楚留香才能在最短時間內趕到了閩南,但到了閩南後,他卻完全失望了。
二十年前的往事,人們早已不復記憶,至於雄踞閩南的陳、林兩大武林世家中人,更完全沒有聽過天楓十四郎這名字。
這一日楚留香到了仙遊,仙遊風物雖盛,楚留香意興卻甚是蕭索,竟連喝酒的興致都沒有,只想喝兩杯苦茶。
閩南本是產茶之區,仙遊鎮上,茶館很多,喝茶的器皿也甚是講究,只見坐在茶館裡的人,一個個卻閉著眼睛,用那比酒杯還小的茶盞,仔細品啜,用大碗喝茶的人,在閩南人眼中,簡直像條牛。
楚留香也要了壺又香又苦,苦得發澀的鐵觀音,這茶人口雖苦,但喝下去後,卻是齒頰留香,餘甘滿口。
兩盅茶喝下去,楚留香浮躁的心情,也漸漸寧靜下來,他這才知道,閩南人喝茶的規矩如此多,為的就是要人心情寧靜,他們修心養性的功夫,便就是在這一小盅一小盅的濃茶裡練出來的。
茶館裡的人雖多,但每個人都是輕言細語,和北方茶館中的喧鬧嘈雜,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這時卻有兩條錦衣大漢,高聲談笑著走了進來,其中一個麻面大漢,背後斜揹著個黃色包袱,一面走,一面笑道:“他鄉遇故知,當真是人生一樂,小弟今日少不得要和馮兄喝兩杯。”
另一人滿面虯髯,哈哈笑道:“錢兄在閩南呆久了,難道已只好喝茶,不愛喝酒麼?”
麻面大漢笑道:“酒!馮兄你天天都喝得到,但小弟今日要請馮兄品嚐的,卻是茶中仙品,不是小弟吹噓,這樣的茶,馮兄你只怕一輩子還沒喝過。”
茶館裡的人,目光都已向他瞧了過去,但這麻面大漢卻是旁若無人,自那黃布包袱裡,取出個長長的竹筒。
他打開竹筒,便有一股清香傳出,令人心神皆醉。
虯髯大漢笑道:“好香的茶!多年不見,不想錢兄竟變得如此風雅。”
那麻面大漢小心取出一撮茶葉,吩咐茶博士用上好的泉水衝一壺來,這才轉過頭笑道:“老實說,這茶雖在小弟身上,但若非遇見馮兄這樣的老朋友,平日小弟自己可一點兒也捨不得喝的。”
虯髯大漢笑道:“錢兄既捨不得喝,為何又將之帶在身上?”
麻面大漢微笑道:“只因這茶是一位武林前輩最最愛好之物,小弟昔日受過他老人家的大恩,無物可報,只有每年千方百計去尋此茶,為他老人家送去,聊表一點心意,別的東西,他老人家是萬萬不肯收的。”
虯髯大漢道:“卻不知這位武林前輩是誰?竟能令錢兄如此傾倒?”
麻面大漢的微笑更是得意,緩緩道:“馮兄總該聽過天峰大師的名字?”
虯髯大漢失聲道:“天峰大師?……莫非是少林南支的掌門人,蒲田少林寺的方丈大師麼?”
麻面大漢笑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心頭忽然一動,忍不住走了過去,笑道:“滿天星,我是你的老朋友,你怎地不請我喝茶?”
麻面大漢瞧了他一眼,沉下臉道:“朋友是誰?在下看來倒眼生得很。”
楚留香微笑道:“七年前,北京城鐵獅子衚衕,錢兄莫非忘了麼?”
他話未說完,麻面大漢已霍然長身而起,動容道:“閣下莫非是……”
楚留香哈哈大笑,截斷了他的話,道:“你記得就好,何必提我的名字。”
麻面大漢竟撲地拜倒,恭聲道:“七年前,若非……公子相救,我錢麻子早已栽在“梅花劍”方環和“雙掌翻天”雀子鶴手裡,我錢麻子雖然時刻想報公子的大恩,只恨公子俠蹤飄忽,卻不想今日終能見到公子,真是天幸。”
那虯髯大漢瞧見出名難惹的錢麻子,竟對這少年如此恭敬,也不禁為之動容,但他也是老江湖了,察言觀色,已知道這少年不願透露自己的身份來歷,他自然也絕不過問,只是抱拳含笑道:“在下馮天和,日後但望公子多賜教益。”
楚留香笑道:“夜遊神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灌耳了。”
三個人喝了兩盅茶,聊了幾句不著實際的話,楚留香才慢慢轉入正題,瞧著錢麻子沉聲道:“錢兄方才提起的天峰大師,莫非就是四十年前掌殲八惡,獨鬥天門四老,威鎮天下的少林苦和尚麼?”
錢麻子拊掌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微笑道:“這位大師據說久已隔絕紅塵,不想竟仍有茶之一嗜。”
錢麻子笑道:“昔日慈心大師仙去後,本該由他老人家持掌少林門戶,但他老人家卻將掌門之位讓給了他的二師弟天湖大師,自己反而遠來閩南,據說為的就是此間的名茶。”
楚留香沉吟道:“天峰大師接掌莆田少林寺,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錢麻子道:“算來只怕已有二十年。”
楚留香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不錯!就是他,必定是他,我本該早就想到的。”
錢麻子訝然道:“公子莫非也認識他老人家?”
楚留香滿面喜色,道:“你說天峰大師的聲名,是否還在丐幫昔日的任老幫主之上?”
錢麻子也不知他怎會突然問出這句話,茫然道:“他老人家可是當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任老幫主雖也名聲響亮,但比起他老人家來,只怕還差一籌。”
楚留香道:“他老人家武功自然極高。”
錢麻子嘆道:“武功之高,只怕連公子也……也比不上的。”
楚留香一笑,道:“他老人家修為功深,自然是博大寬厚,不露鋒芒的。”
錢麻子笑道:“江湖中雖傳說他老人家是為了品茶而來閩南的,但以在下想來,他老人家只怕還是為了淡泊喜靜,所以才不願接掌嵩山少林的門戶。”
楚留香長嘆道:“這就是了,在任慈之前,和天楓十四郎交手的人,除了他還有誰,天楓十四郎能將長子託給他,自然死也瞑目了。”
錢麻子更覺奇怪,忍不住問道:“天楓十四郎又是什麼人?”
楚留香苦笑道:“那是個很奇怪的人,他自己雖然死得默默無聞,卻能令天下最大門派和武林第一大幫的掌門人,代他撫養他的兩個兒子。”
他心念一閃,突又失聲道:“他向天峰大師和任老幫主挑戰,為的莫非就是要將自己兩個兒子分別交託他們,他自己莫非有什麼傷心事,早已不想活了,只想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出人頭地,莫非他早已決定要死在天峰大師和任老幫主手裡,為的就是要他們盡心撫養這兩個孩子成人?”
錢麻子越聽越糊塗了,忍不住道:“公子是說……這天楓十四郎為了……竟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楚留香嘆道:“他知道天峰大師和任老幫主這樣的人,是絕不會隨便收養別人的孩子,但他卻死在他們手裡,他們便萬萬不忍推辭……”
錢麻子動容道:“這樣的父親,倒當真偉大得很,卻不知他的兩個兒子是誰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個是南宮靈。”
錢麻子倏然道:“莫非是丐幫的新任幫主?”
楚留香道:“正是!”
錢麻子道:“還有一個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還有一個便是……便是……”
他忽然仰首長嘆一聲,慘笑道:“但願我猜錯,但願那神秘的兇手,並不是他。”
錢麻子又是一驚,道:“兇手?”
楚留香嘆道:“據我所知,他已殺死了九個無辜的人,他下一個……”
說到這裡,楚留香突又跳了起來,失聲道:“他下一個對象,莫非就是天峰大師?”
錢麻子笑道:“這個倒請公子寬心,無論這人是誰,他若想加害天峰大師,只怕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天峰大師雖已久久不問世事,武功卻始終未曾擱下。”
楚留香長嘆一聲,苦笑道:“你若知道他是誰,便不會說這話了,他……”
錢麻子忍不住又問道:“他究竟是誰?”
楚留香似不願說出他的姓名,沉吟半晌,忽又笑道:“我恰巧有事要面見天峰大師,正好替你將茶葉送去,不知你可放心麼?”
錢麻子立刻將那黃布包袱送到楚留香面前,笑道:“莫說這區區一包茶葉,公子就是要我錢麻子將性命交給公子,我錢麻子也是放心的。”
楚留香笑了笑,還未說完,突見那茶博士匆匆走了過來,向楚留香躬身行了個禮,賠笑道:“那邊角落裡的桌子上,有位客官想和公子說句話,不知公子可願移駕過去麼?”
只見那邊角落裡一張桌上,一個灰衣人面對著牆角,坐在那裡已有半個多時辰了,連動都沒有動過。
他平戴著一頂銅盆般的大草帽,此刻將帽角掛在脖子上,整個頭顱都被擋住,只露出一束花白的頭髮。
楚留香一走進茶館,就覺得這人有些奇怪,茶館裡無論有什麼動靜,這人竟始終面對著牆角,未曾回過頭來。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對楚留香瞧過一眼,楚留香也始終沒有瞧見他的面目,他此刻又怎會突然要找楚留香說話?
楚留香心裡一覺得奇怪,更是非過去瞧個究竟不可。
他剛走過去,那人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這人雖然還是沒有回過頭,但背後卻好像長著眼睛。
楚留香心念一動,忽然笑道:“閣下莫非是禿鷹英老捕頭?”
那人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楚留香已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大笑道:“普天之下,除了英老捕頭外,還有誰有如此驚人耳力。”
那人苦笑道:“普天之下,果然沒有能瞞得過楚留香的事。”
只見他高顴深腮,目光炯炯,一對灰白色的耳朵,竟是合銀所鑄,若非他用草帽擋著,別人一眼便可認出他來。
楚留香微笑道:“京城一別,倏忽月餘,不想英老捕頭連楚某的聲音都未忘記……奇怪的是,在下那天好像並未在英老捕頭面前說過什麼話,卻不知英老捕頭又怎會聽得出在下的聲音?”
禿鷹笑道:“天下人不但說話聲各不相同,就連走路的聲音也是不相同的,楚留香輕功天下第一,那足音更是和別人大大不相同,小老兒若再聽不出香帥的足音,這雙耳朵當真要餵狗了。”
楚留香大笑道:“白衣神耳,果然名下無虛。”
他忽然放低語聲,緩緩道:“英老捕頭萬里追蹤到這裡來,莫非為的是那白玉美人?”
禿鷹賠笑道:“老朽縱有天大的膽子,也是萬萬不敢在楚香帥手裡討東西的。”
楚留香目光閃動,微笑道:“那麼,閣下又是為何而來的呢?”
禿鷹壓低語聲,道:“老朽本是追蹤滿天星錢麻子而來……”
楚留香皺眉道:“莫非還是為了七年前,鐵獅子衚衕的舊事?”
禿鷹苦笑道:“老朽本不知此事也和香帥有關,否則也不敢多事的。香帥自然也知道,一個人只要吃過一口公門飯,這輩子就休想再走得出六扇門了,有些事自己就算不想管,但卻被逼得非管不可。”
楚留香沉聲道:“七年前那件事,錢麻子雖有不該,但‘梅花劍’和‘雙掌翻天’仗勢欺人,卻更可恨,何況,錢麻子為了這件事,早已洗手江湖,遠避到這裡來,英老捕頭又何苦定要趕盡殺絕,逼人太甚?”
禿鷹賠笑道:“老朽活了這大把年紀,又怎還會不知道眉眼高低,既已知楚香帥與此事有關,又怎會再來多事了”
他長長嘆了口氣,又道:“老朽請公子到這邊來,是為著另一件事。”
楚留香皺眉道:“還有什麼事?”
禿鷹沉吟了半晌,一字字緩緩道:“丐幫的南宮幫主,十多天前已死在濟南城的大明湖上,這件事,不知香帥你可知道麼?”
楚留香微笑道:“英老捕頭總不會認為是我殺死南宮靈的吧?”
禿鷹趕緊又賠笑道:“老朽怎敢這樣想,只不過……”
楚留香道:“只不過怎樣?”
禿鷹嘆道:“只不過南宮幫主死得實在太慘,據說死後還被人亂刀分屍,所以丐幫門下,俱都誓死要找出這兇手來!”
楚留香又皺了皺眉頭,他自然知道將南宮靈分屍的人,必定就是那一心為父復仇的黑珍珠,他自然也想到丐幫門下,至今還不知南宮靈的陰謀,但這些事,他並不願意對別人說出來。
只聽禿鷹嘆息著又道:“此等江湖高手的仇殺之事,本非老朽所能過問,所敢過問的,只不過老朽偏偏和丐幫門下幾位長老是多年的朋友,這次在路上又恰巧遇著了他們。”
楚留香道:“難道丐幫門下弟子,竟疑心是我對南宮靈下的手不成?”
禿鷹賠笑道:“他們也絕不敢疑心到香帥你的,只不過,他們卻說香帥你必定知道殺死南宮幫主的兇手是誰,是以他們便要老朽遇著香帥時,代他們問一聲,無論香帥你是否知道,只要香帥說一句話,丐幫門下都絕無異言。”
楚留香目光灼灼,一字字道:“這件事,我的確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