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姓蔡的老者單名一個威字,在華拳門中輩份甚高。他見胡斐去了臉上所蒙黃布後,原來是這等模樣的一個大鬍子,細細向他打量了幾眼,抱拳道:“啟稟掌門,福大帥有文書到來。”胡斐心中一凜:“這件事終於瞞不過了,且瞧他怎麼說?”臉上不動聲色,只“嗯”了一聲。卻聽蔡威道:“這文書是給小老兒的,查問本門的掌門人推舉出了沒有?其中附了四份請帖,請掌門人於中秋正日,帶同本門三名弟子,前赴天下掌門人大會……”胡斐聽到這裡,鬆了一口氣,心道:“原來如此,倒嚇了我一跳。別的也沒什麼,只是這一日一晚之中,馬姑娘不能移動,福康安這文書若是下令抓人來著,馬姑娘的性命終於還是送在他手上了。”他生怕福康安玩甚花樣,還是將那文書接了過來,細細瞧了一遍,說道:“蔡師伯,姬師弟,便請你們兩位相陪,再加上我師妹,咱們四個赴掌門人大會去。”蔡威和姬曉峰大喜,連連稱謝。侍僕上前稟道:“請程爺、蔡爺、姬爺三位出去用飯。”
胡斐點點頭,正要去叫醒程靈素,忽聽得她在房中叫道:“大哥,請過來。”胡斐道:“兩位先請,我隨後便來。”聽她叫聲頗為焦急,當下快步走到房中,一掀門簾,便聽得馬春花低聲叫喚:“我孩子呢?叫他哥兒倆過來啊……我要瞧瞧孩子……他哥兒倆呢?”程靈素秀眉緊蹙,低聲道:“她一定要瞧孩子,這件事不妙。”胡斐道:“那兩個孩子落在那心腸如此狠毒的老婦手中,咱們終須設法救了出來。”程靈素道:“馬姑娘很是焦躁,立時要見,見不著孩子,便哭喊叫喚。這於她病勢大大不妥。”胡斐沉吟道:“待我去勸勸。”程靈素搖頭道:“她神智不清,勸不了的。除非馬上將孩子抱來,否則她心頭鬱積,毒血固然不能盡除,藥力也無法達於臟腑。”
胡斐繞室彷徨,一時苦無妙策,說道:“便是冒險再入福大帥府去搶孩子,最快也得等到今晚。”程靈素嚇了一跳,道:“再進福府去,那不是送死麼?”胡斐苦笑了一下,他何嘗不知昨晚鬧出了這麼驚天動地的一件事,今日福康安府中自是戒備森嚴,便要踏進一步也是千難萬難,如何能再搶得這兩個孩子出來?若有數十個武藝高強之人同時下手,或者尚能成事,只憑他單槍匹馬,再加上程靈素,最多加上姬曉峰,三個人難道真有通天的本事?
過了良久,只聽得馬春花不住叫喚:“孩子,快過來,媽心裡不舒服。你們到哪兒去了?到哪兒去了?”胡斐皺眉道:“二妹,你說怎麼辦?”程靈素搖頭道:“她這般牽肚掛腸,不住口的叫喚,不到三日,不免毒氣攻心。咱們只有盡力而為,當真救不了,那也是天數使然。”胡斐道:“先吃飯去,一會再來商量。”飯後程靈素又替馬春花用了一次藥,只聽她卻叫起福康安來:“康哥,康哥,怎地你不睬我啊?你把咱們的兩個乖兒子抱過來,我要親親他哥兒倆。”只把胡斐聽得又是憤怒,又是焦急。程靈素拉了拉他衣袖,走到房外的小室之中,臉色鄭重,說道:“大哥,我跟你說過的話,有不算的沒有?”胡斐好生奇怪:“幹麼問起這句話來?”搖頭道:“沒有啊。”程靈素道:“好。我有一句話,你好好聽著。倘若你再進福康安府中去搶馬姑娘的兒子,你另請名醫來治她的毒罷。我馬上便回南方去。”胡斐一愕,尚未答話,程靈素已翩然進房。胡斐知她這番話全是為了顧念著他,料他眼看如此情勢,定會冒險再入福府,此舉除了賠上一條性命之外,決無好處。他自己原也想到,可是此事觸動了他的俠義心腸,憶起昔年在商家堡被擒吊打,馬春花不住出言求情。有恩不報,非丈夫也,他已然決意一試,但程靈素忽出此言,倘若自己拚死救了兩個孩子出來,程靈素卻一怒而去,那可又糟了。
一時之間躊躇無計,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覺間便來到福康安府附近,但見每隔五步十步,便是兩個衛士,人人提著兵刃,守衛嚴密之極,別說闖進府去,只要再走近幾步,衛士便要過來盤查。胡斐不敢多耽,心中悶悶不樂,轉過兩條橫街,見有一座酒樓,便上樓去獨自小酌。剛喝得兩杯,忽聽隔房中一人道:“汪大哥,今兒咱們喝到這兒為止,待會就要當值,喝得臉上酒糟一般的,可不大美。”另人哈哈大笑道:“好,咱們再幹三杯便吃飯。”胡斐一聽此人聲音,正是汪鐵鶚,心想:“天下事真有這般巧,居然又在這裡撞上他。”轉念一想,卻也不足為奇,他們說待會便要當值,自是去福康安府輪班守衛。這是福府附近最考究的一家酒樓,他們在守衛之前,先來喝上三杯,那也平常得緊。倘若汪鐵鶚這種人當值之前不先舒舒服服的喝上一場,那才叫奇呢。只聽另一人道:“汪大哥,你說你識得胡斐。他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胡斐聽他提到自己名字,不禁一凜,更是凝神靜聽。只聽汪鐵鶚長長嘆了口氣,道:“說到胡斐此人,小小年紀,不但武藝高強,而且愛交朋友,真是一條好漢子。可借他總是要和大帥作對,昨晚更闖到府裡去行刺大帥,真不知從何說起?”那人笑道:“汪大哥,你雖識得胡斐,可是偏沒生就一個升官發財的命兒,否則的話,咱們喝完了酒,出得街去,偏巧撞見了他,咱哥兒倆將他手到擒來,豈不是大大的一件功勞?”汪鐵鶚笑道:“哈哈,你倒說得輕鬆愜意!憑你張九的本領哪,便是有二十個,也未必能拿得住他。”那張九一聽此言,心中惱了,說道:“那你呢,要幾個汪鐵鶚才拿得住他?”汪鐵鶚道:“我是更加不成啦,便有四十個我這種膿包,也不管用。”張九冷笑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說得這般厲害。”胡斐聽他二人話不投機,心念一動,眼見時機稍縱即逝,當下更不再思,揭過門簾,踏步走進鄰房,說道:“汪大哥,你在這兒喝酒啊!喂,這位是張大哥。小二,小二,把我的座兒搬到這裡來。”汪鐵鶚和張九一見胡斐,都是一怔,心想:“你是誰?咱們可不相識啊?”汪鐵鶚雖聽著他話聲有些熟稔,但見他虯髯滿臉,那想得到是他?胡斐又道:“剛才我遇見周鐵鷦周大哥,曾鐵鷗曾二哥,在聚英樓喝了幾杯,還說起你汪大哥呢。”汪鐵鶚含糊答應,竭力思索此人是誰,聽他說來,和周師哥、曾師哥他們都是熟識,應該不是外人,怎地一時竟想不起來?不住在心中暗罵自己胡塗。店伴擺好座頭。胡斐道:“今兒小弟作東,很久沒跟汪大哥、張大哥喝一杯了。”掏出十兩銀子向店伴一拋,道:“給存在櫃上,有拿手精緻的酒菜,只管作來。”那店伴見他手面豪闊,登時十分恭謹,一疊連聲的吩咐了下去。不久酒菜陸續送上,胡斐談笑風生,說起來秦耐之、殷仲翔、王劍英、王劍傑兄弟這幹人都很熟絡,一會兒說武藝,一會兒說賭博,似乎個個都是他的知交朋友。汪鐵鶚老大納悶,人家這般親熱,倘若開口問他姓名,那可是大大失禮,但此人到底是誰,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半點因頭。張九隻道胡斐是汪鐵鶚的老友,見他出手爽快,來頭顯又不小,自也樂得叨擾他一頓。喝了一會酒,菜餚都已上齊,汪鐵鶚實在忍耐不住了,說道:“你這位大哥怨我無禮,我越活越是胡塗啦。”說著伸手在自己的額頭上重重一擊,又道:“一時之間我竟想不起你老哥的名字,真是該死之極了。”
胡斐笑道:“汪大哥真是貴人多忘事。昨兒晚上,你不是還在舍下吃飯嗎?只可惜一場牌九沒推成,倒弄得周大哥跟人家動手過招,傷了和氣。”汪鐵鶚一怔,道:“你……你……”胡斐笑道:“小弟便是胡斐!”
此言一出,汪鐵鶚和張九猛地一齊站起,驚得話也說不出來。胡斐笑道:“怎麼?小弟裝了一部鬍子,汪大哥便不認得了麼?”汪鐵鶚低聲道:“悄聲!胡大哥,城中到處都在找你,你敢如此大膽,居然還到這裡來喝酒?”胡斐笑道:“怕什麼?連你汪大哥也不認得我,旁人怎認得出來?”汪鐵鶚道:“北京城裡是不能再耽了,你快快出城去吧?盤纏夠不夠?”胡斐道:“多謝汪大哥古道熱腸,小弟銀子足用了。”心想:“此人性子粗魯,倒是個厚道之人。”那張九卻臉上變色,低下了頭一言不發。汪鐵鶚又道:“今日城門口盤查得緊,你出城時別要露出破綻,還是我和張大哥送你出城為妙。那位程姑娘呢?”胡斐搖頭道:“我暫且不出城。我還有一筆帳要跟福大帥算一算。”張九聽到這裡,臉上神色更是顯得異樣。
汪鐵鶚道:“胡大哥,我本領是遠遠的不及你,可是有一句良言相勸。福大帥權勢熏天,你便當真跟他有仇,又怎鬥他得過?我吃他的飯,在他門下辦事,也不能一味護著你。今日冒個險送你出城。你快快走吧。”胡斐道:“不成,汪大哥,你可知我為什麼得罪了福大帥?”汪鐵鶚道:“我不知道,正想問你。”胡斐當下將福康安如何在商家堡結識馬春花,如何和她生下兩個孩子,昨晚馬春花如何中毒等情一一低聲說了,又說到自己如何相救,馬春花如何思念兒子,命在垂危,自己雖然幹冒萬險,也要將那兩個孩子救了出來去交給她。汪鐵鶚越聽越怒,拍桌說道:“原來這人心腸如此狠毒!胡大哥,你英雄俠義,當真令人好生欽佩。可是福大帥府中戒備嚴密,不知有多少高手四下守衛,要救那兩孩子,這會兒是想也休想。只好待這件事鬆了下來,慢慢再想法子。”胡斐道:“我卻有個計較在此,咱們借用了張大哥的服色,讓我扮成衛士,黑夜之中,由你領著到府裡去動手。”張九臉色大變,霍地站起,手按刀柄。胡斐左手持著酒杯喝了口酒,右手正伸出筷子去挾菜,突然間左手一揚,半杯酒潑向張九眼中。張九“啊”的一聲驚呼,伸手去揉。胡斐筷子探出,在他胸口“神藏”和“中庭”兩穴上各戳了一下。張九身子一軟,登時倒在椅上。
店小二聽得聲音,過來察看。胡斐道:“這位總爺喝醉了,得找個店房歇歇。”店小二道:“過去五家門面,便是安遠老店。小人扶這位總爺過去吧!”胡斐道:“好!”又賞了他五錢銀子。那店小二歡天喜地,扶著張九到那客店之中。胡斐要了一間上房,閂上了門,伸指又點了張九身上三處穴道,令他十二個時辰之中,動彈不得。
汪鐵鶚心中猶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眼見胡斐行俠仗義,做事爽快明決,不禁甚是佩服,但想到乾的是如此一樁奇險之事,心中又是惴惴不安。胡斐除下身上衣服,給張九換上,自己卻穿上了他的一身武官服色,好在兩人都是中等身材,穿著倒也合身。
汪鐵鶚道:“我是申正當值,過一會兒時候便到了。”胡斐道:“你給張九告個假,說他生了病,不能當差。我在這兒等你,到晚間二更天時,你來接我。”汪鐵鶚呆了半晌,心想只要這一句話兒答應下來,一生便變了模樣,要做個鐵錚錚的漢子,甚麼榮華富貴,就是一筆勾銷;但若一心一意為福大帥出力,不免是非不分,於心不安。
胡斐見他遲疑,說道:“汪大哥,這件事不是一時可決,你也不用此刻便回我話。”汪鐵鶚點了點頭,徑自出店去了。胡斐躺在炕上,放頭便睡,他知道眼前實是一場豪賭,不過下的賭注卻是自己的性命。
到二更天時,汪鐵鶚或者果真獨個兒悄悄來領了自己,混進福康安府中。但這麼一來,汪鐵鶚的性命便是十成中去了九成。他跟自己說不上有什麼交情,跟馬春花更是全無淵源,為了兩個不相干之人而甘冒生死大險,依著汪鐵鶚的性兒,他肯幹?他自幼便聽從周鐵鷦的吩咐,對這位大師兄奉若神明,何況又在福康安手下居官多年,這“功名利祿”四字,於他可不是小事。若是一位意氣相投的江湖好漢,胡斐決無懷疑。但汪鐵鶚卻是個本事平庸、渾渾噩噩的武官。
如果他決定升官發財,那麼二更不到,這客店前後左右,便會有上百名好手包圍上來,自己縱然奮力死戰,也定然不免。這其間沒有折衷的路可走。汪鐵鶚不能兩不相幫,此事他若不告發,張九日後怎會不去告他?
胡斐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這時候還沒翻出來。要是輸了,那便輸了自己的性命。這副牌是好是壞,全憑汪鐵鶚一念之差。他知道汪鐵鶚不是壞人,但要他冒險實在太大,求他的實在太多,而自己可沒半點好處能報答於他……汪鐵鶚這樣的人可善可惡,誰也不能逆料。將性命押在他的身上,原是險著,但除此之外,實無別法。福康安府中如此戒備,若是無人指引相助,決計混不進去。他一著枕便呼呼大睡,這一次竟連夢也沒有做。他根本不去猜測這場豪賭結果會如何。
牌還沒翻,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牌。瞎猜有什麼用?他睡了一個多時辰,朦朧中聽得店堂有人大聲說話,立時醒覺,坐了起來。只聽那人說道:“不錯,我正要見‘玄’字號的那位總爺。喝醉了麼?有公事找他。你去給我瞧瞧。”胡斐一聽不是汪鐵鶚的聲音,心下涼了半截,暗道:“嘿嘿,這一場大賭終究是輸了。”提起單刀,輕輕推窗向外一望,只見四下裡黑沉沉的並無動靜,當下翻身上屋,伏在瓦面,凝神傾聽。汪鐵鶚一去,胡斐知他只有兩條路可走;若以俠義為重,這時便會單身來引自己偷入福府;倘若惜身求祿,必定是引了福府的武士前來圍捕。他既然不來,此事自是糟了。但客店四周,竟然無人埋伏,倒也頗出胡斐意料之外。要知前來圍捕的武士不來則已,來則必定人數眾多,一二個高手尚可隱身潛伏,不令自己發現蹤跡,人數一多,便是透氣之聲也能聽見了。他見敵人非眾,稍覺寬心。但見窗外燭光晃動,店小二手裡拿著一隻燭臺,在門外說道:“總爺,這裡有一位總爺要見您老人家。”胡斐翻身從窗中進房,落地無聲,說道:“請進來吧!”店小二推開房門,將燭臺放在桌上,陪笑道:“那一位總爺酒醒了吧?若是還沒妥貼,要不給做一碗醒酒湯喝?”胡斐隨口道:“不用!”眼光盯在店小二身後那名衛士臉上。只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灰撲撲一張臉蛋,絲毫不動聲色,胡斐心道:“好厲害的腳色!孤身進我房來,居然不露半點戒懼之意。難道你當真有過人的本領,絕沒將我胡斐放在心上嗎?”只聽那衛士道:“這位是張大哥嗎?咱們沒見過面,小弟姓任,任通武,在左營當差。”胡斐道:“原來是任大哥,幸會幸會。大夥兒人多,平日少跟任大哥親近。”任通武道:“是啊。上頭轉下來一件公事,叫小弟送給張大哥。”說著從身邊抽出一件公文來。
胡斐接過一看,見公文左角上赫然印著“兵部正堂”四個紅字,封皮上寫道:“即交安遠客店,巡捕右營張九收拆,速速不誤。”胡斐上次在福府中上了個大當,雙手為鋼盒所傷,這一回學了乖,不即開拆公文,先小心捏了捏封套,見其中並無古怪,又想到苗人鳳為拆信而毒藥傷目,當下將公文垂到小腹之前,這才拆開封套,抽出一張白紙,就燭光一看,不由得驚疑交集。原來紙上並無一字,卻畫了一幅筆致粗陋的圖畫。圖中一個吊死鬼打著手勢,正在竭力勸一人懸樑上吊。當時迷信,有人懸樑自盡,死後變鬼,必須千方百計引誘另一人變鬼,他自己方得轉世投胎,後來的死者便是所謂替死鬼了。這說法雖然荒誕不經,但當時卻是人人皆知。
胡斐凝神一想,心念一動,問道:“任大哥今晚在大帥府中輪值?”任通武道:“正是!小弟這便要去。”說著轉身欲行。胡斐道:“且慢!請問這公事是誰差任大哥送來?”任通武道:“是我們林參將差小弟送來。”
胡斐到這時已是心中雪亮:原來汪鐵鶚自己拿不定主意,終究還是去和大師哥周鐵鷦商量。周鐵鷦念著胡斐昨晚續腿還牌之德,想出了這個計較,他不讓汪鐵鶚犯險,卻輾轉的差了個替死鬼來。由這人領胡斐進福府,不論成敗,均與他師兄弟無涉,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名,連字跡也不留一個,以防萬一事機不密,牽連於他。這一件公文他夾在交給左營林參將的一疊文件之中,轉了幾個手,誰也不知這公文自何而來。林參將一見是“兵部正堂”的公事,不敢延擱,立即差人送來。周鐵鷦早知左營的衛士今晚全體在福府中當值守衛,那林參將不管派誰送信,胡斐均可隨他進府。這中間的原委曲折胡斐雖然不能盡知,卻也猜了個八不離九,心下暗笑周鐵鷦老奸巨猾,在京師混了數十年的人,行事果然與眾不同,但對他相助的一番好意,卻也暗暗感激,當下說道:“上頭有令,命兄弟隨任大哥進府守衛。”跟著又道:“他媽的,今兒本是輪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任通武笑道:“大帥府中鬧刺客,大夥兒誰都得辛苦些。好在那一份優賞總是短不了。”胡斐笑道:“回頭領到了錢,小弟作東,咱哥兒倆到聚英樓去好好樂他一場。任大哥,你是好酒好賭、還是好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說道:“這酒色財氣四門,做兄弟的全都打從心眼兒裡歡喜出來。”胡斐在他肩上一拍,顯得極是親熱,笑道:“咱倆意氣相投,當真是相見恨晚了。小二,小二,快取酒來!”
任通武躊躇道:“今晚要當差,若是參將知道咱們喝酒,只怕不便。”胡斐低聲道:“喝三杯,參將知道個屁!”說話間,店小二已取過酒來,夜裡沒甚麼下酒之物,只切了一盆滷牛肉。胡斐和任通武連幹三杯,擲了一兩銀子在桌上,說道:“餘下的是賞錢!”店小二大喜,正要道謝。任通武一把將銀子搶過,笑道:“張大哥這手面也未免闊得過份,咱們在福大帥府中當差的,喝幾杯酒還用給錢?走吧!時候差不多啦。”左手拉著胡斐,向外搶出,右手將銀子塞入懷裡。店小二瞧在眼裡,卻是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福康安府裡的衛士在北京城裡橫行慣了,看白戲、吃白食,渾是閒事,便是順手牽羊拿些店鋪裡的物事,小百姓又怎敢作聲?
胡斐一笑,心想此人貪財好酒,倒是容易對付,當下與他攜手出店。將出店門時,忽聽得屋頂上喀的一聲輕響,聲音雖極細微,但胡斐聽在耳裡,便知有異,低聲道:“任大哥,我忘了一件物事,請你稍待。”一轉身,便回進自己房中,黑暗中只見一個瘦削的身形越窗而出,身法甚是快捷,依稀便是周鐵鷦。胡斐大奇:“他又到我房中來幹麼?”微一沉吟,揭開床帳,探手到張九鼻孔邊一試,果然呼吸已止,竟是被周鐵鷦使重手點死了。胡斐心中一寒:“此人當真是心思周密,下手毒辣。本來若不除去張九,定會洩漏他師兄弟倆的機關,只是沒料到我前腳才出門,他後腳便進來下手,連片刻喘息的餘裕也沒有。”既是如此,他反而放心,知道周鐵鷦對己確是一片真心,不致於誘引自己進了福府,再令人圍上動手。於是將張九身子一翻,讓他臉孔朝裡,拉過被子窩好了,轉身出房,說道:“任大哥,勞你等候,咱們走吧。”任通武道:“自己弟兄,客氣什麼?”兩人並肩而行,大搖大擺的走向福康安府。只見福府門前站著二十來名衛士,果是戒備不同往日。胡斐跟著任通武走到門口,一名千總低聲喝道:“威震——”任通武接口道:“——四海!”那千總點了點頭,說道:“今兒大夥得多加點勁。”任通武道:“那還會錯麼?”胡斐道:“老總,你說今晚會不會有刺客再進府來?”那千總笑道:“除非他吃了豹子膽,老虎心。”胡斐哈哈一笑,進了大門。到達中門時,又是一小隊衛士守著。一名千總低喝口令:“威震——”任通武答道:“——絕域!”那千總道:“任通武,這人面生得很,是誰啊?”任通武道:“是右營的張大哥,你沒見過麼?”那千總“嗯”了一聲,道:“這部鬍子長得倒是挺威風的。”兩人折而向左,穿過兩道邊門,到了花園之中。園門口又是一小隊衛士,那口令卻變成了“威震——千秋”。胡斐心想:“倘若我不隨任通武進來,便算過了大門,也不能過二門。即使我探聽到了‘威震四海’的口令,也想不到每一道門的口令各有變化。”進了花園,胡斐已識得路徑,心想夜長夢多,早些下手,也好讓馬春花早一刻安心,又想:“二妹見我這麼久不回去,必已料到我進了福府,定也憂心。”當下加快腳步,向福康安之母的住所走去。任通武很是詫異,道:“張大哥,你到那裡去?”胡斐道:“上頭派我保護太夫人,說道決計不可令太夫人受到驚嚇。你不知道麼?”任通武道:“原來如此!”便在此時,前面兩名衛士悄沒聲的巡了過來。左首一人低喝道:“報名!”任通武道:“左營任通武!”胡斐道:“右營張九!”那人“啊”的一聲,手按刀柄,喝道:“什麼?你是誰?”胡斐心中一凜,知道此人和張九熟識,事已敗露,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是胡斐!”那人驚得呆了,一時手足無措。胡斐伸指一戳,點中了他的穴道,左手手肘順勢一撞,又打中了另一名衛士的穴道。任通武驚惶失措,道:“你……你……幹什麼?”胡斐冷冷的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胡名斐的便是。”一面說,一面將兩名穴道被點的衛士擲入了花叢。任通武吸一口氣,刷的一聲,拔出了腰刀。胡斐笑道:“人人都已瞧見,是你引我進府來的。你叫嚷起來,有何好處?還不如乖乖的別作聲。”任通武又驚又怕,哪裡還說得出話來。胡斐道:“你要命的,便跟著我來。”任通武這時六神無主,只得跟在他身後,眼見他一伸手一回肘,便打倒了兩名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衛士,若是與他動手,徒然送了性命,只盼他別鬧出什麼事來,連累了自己。但胡斐既然進得府來,豈有不鬧事之理?任通武這般痴想,也不過在無法之中自行寬慰而已。胡斐快步到相國夫人的屋外,只見七八名衛士站在門口,若是向前硬闖,未必能迅速過得這一關,心念一動,繞著走到屋側,提聲喝道:“任通武,你幹什麼?闖到太夫人屋裡來,想造反麼?”這一喝更令任通武摸不著半點頭腦,結結巴巴的道:“我……我……”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圖謀不軌麼?”眾衛士聽他吆喝,吃了一驚,一齊奔了過來。胡斐伸掌託在任通武的背上,掌力一送,他那龐大的身軀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窗格之上,登時木屑紛飛。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眾衛士一擁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驚嚇了太夫人!這反賊膽子倒是不小。”一面叫嚷,一面衝進房去。只見太夫人雙手各拉著一個孩子,驚問:“什麼事?”那兩孩子兀在啼哭,叫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胡斐道:“有刺客!小人保護太夫人和兩位公子爺出去。”太夫人多見事故,一凜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誰?刺客在哪裡?”胡斐不敢多耽,又惱恨她心腸毒辣,下手毒害馬春花,當即搶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這太夫人貴為相國夫人,當今皇帝是她情郎,三個兒子都做尚書,兩個媳婦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出世以來,哪裡受過這般毆辱?胡斐雖知她心腸之毒,不下於大奸巨惡,但終究念她是個年老婦人,不欲便此傷她性命,這一掌只使了一分力氣。饒是如此,她右頰已高高腫起,滿口鮮血,跌落了兩枚牙齒,驚怒之下,幾乎暈了過去。
胡斐俯身對兩個孩子道:“我帶你們去見媽媽。媽媽想念你們得緊。”兩個孩兒登時笑逐顏開,伸出四條小手臂,要胡斐抱了去見母親。胡斐左臂一長,一臂抱起兩個孩子,便在此時,已有兩名衛士奔進屋來。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實難脫身,伸右手抓住太夫人衣領,喝道:“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你們上來,大家一齊都死!”說著搶步便往外闖。
這時幾名衛士已將任通武擒住,眼睜睜的見胡斐一手抱了兩個孩子,一手拉著太夫人直往外奔。眾衛士投鼠忌器,那敢上前動手?只是連聲唿哨,緊跟在他身後四五步之處,手中刀劍距他背心不過數尺,雖見他無法分手抵禦,但終究不敢遞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是暗暗叫苦,眼見園中眾衛士四面八方的聚集,自己帶著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裡能出府門?敵人縱然心存顧忌,但只要有人大膽上前,自己總不能當真便將太夫人打死。無法可施之下,只有急步向前。這一來雙方成了僵持之局,眾衛士固然不敢上前動手,胡斐卻也不能脫出險地,時候一長,衛士越集越多,處境便越是危險。一時苦無善策,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一步便算一步,但聽得叫嚷傳令之聲,四下呼應。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拖著太夫人,行走不快,只是往黑暗處闖去。便在此時,忽見左首火光一閃,有人大聲叫道:“刺客行刺公主!要燒死公主啦,要燒死公主啦!”胡斐一怔,聽叫嚷之聲正是周鐵鷦。但見濃煙火焰,從左邊的一排屋中沖天而起。那和嘉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親生愛女。若有失閃,福康安府中閤府衛士都有重罪。只所周鐵鷦又叫道:“大家快去救火,莫傷了公主,我來救太夫人。”周鐵鷦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眾衛士又在驚惶失措之下,聽他叫聲威嚴,自有一股懾人之勢,於是一窩蜂的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這是他調虎離山之計,好替自己脫困,心下好生感激。只見周鐵鷦疾奔而至,一刀摟頭砍到。胡斐向旁一閃,喝道:“好厲害!”將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鐵鷦扶住太夫人,負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個孩子。腳下登時快了,只聽周鐵鷦又提氣叫道:“刺客來得不少,各人緊守原地,保護大帥和兩位公主,千萬不可中了刺客的調虎離山之計。”眾衛士一聽“調虎離山”四字,心下均各凜然,不敢再追。胡斐疾趨花園後門,翻牆而出,卻只叫得一聲苦,但見東面西面,都是黑壓壓的一片,站滿了衛士。他抱了兩個孩子,越過一大片空地,搶進了一條衚衕。眾衛士大呼:“拿刺客,拿刺客!”自後追來。
胡斐奔完衚衕,轉到一條橫街,只見前面一輛騾車停在街心。胡斐一躍上車,叫道:“快趕,快趕!重重賞你銀子!”車伕位上並肩坐著兩人。右邊一個身材瘦削的漢子一提韁繩,鞭子拍的一響,騾子拉著車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覺奇臭沖鼻,定睛一看,見車上裝滿了糞桶,原來那是挨門沿戶替人倒糞桶的一輛糞車,心想:“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輛騾車在這兒?”回頭望時,見眾衛士大聲吶喊,隨後趕來。
他心念一動,提起一隻糞桶,向後擲了過去。這一擲力道極猛,兩名奔在最先的衛士登時給糞桶撞倒,淋漓滿身,一時竟然爬不起來。其餘眾衛士見狀,一齊駐足。這些人都是精選的悍勇武士,刀山槍林嚇他們不倒,但大糞桶當頭擲來,卻是誰也不敢嘗一嘗這般滋味。
那騾子足不停步的向前直跑,但過不多時,後面人聲隱隱,眾衛士又趕了上來。須知福康安是當朝兵部尚書,執掌天下兵馬大權,府中衛士個個均非庸手,給胡斐接連兩晚鬧了個天翻地覆,眾衛士的臉皮往哪裡擱去?因此一見糞車跑遠,糞桶已擲投不到,各人踏過滿地糞水,鍥而不捨的繼續追趕。胡斐心下煩惱:“倘若我便這麼回去,豈不是自行洩露了住處?馬姑娘未脫險境,怎能引鬼上門?但若不回住處,卻又躲到哪裡去?”便這麼尋思之際,眾衛士又迫得近了些,只是害怕糞桶,不敢十分逼近,各人均想:“咱們便是這麼遠遠跟著,難道在這北京城中,你還能插翅飛去?”轉眼之間,騾車馳到一個十字路口,只見街心又停著一輛糞車。胡斐所乘的車子馳著靠近,趕騾子的車伕伸臂向胡斐一招,喝道:“過去!”縱身一躍,坐上了另一輛糞車。胡斐抱著兩個孩子跟著躍過。先前車上的另一個漢子接過韁繩,竟是毫不停留,向西邊岔道上奔了下去。胡斐所乘的騾車卻向東行。待得眾衛士追到,只見兩輛一模一樣的糞車,一輛向東,一輛向西,卻不知刺客是在那一輛車中。眾人略一商議,當下兵分兩路,分頭追趕。胡斐聽了那身材瘦削的漢子那一聲呼喝,又見了這一躍的身法,已知是程靈素前來接應,喜道:“二妹,原來是你!”程靈素“哼”的一聲,並不答話。胡斐又問:“馬姑娘怎樣?病勢沒轉吧?”程靈素道:“不知道。”胡斐知她生氣了,柔聲道:“二妹,我沒聽你話,原是我的不是,請你原諒這一次。”程靈素道:“我說過不給她治病,便不治病。難道我說的不是人話麼?”說話之間,又到了一處岔道,但見街中心仍是停著一輛糞車。這一次程靈素卻不換車,只是唿哨一聲,做個手勢,兩輛糞車分向南北,同時奔行。眾衛士追到時面面相覷,大呼:“邪門!邪門!”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趕,一半人南追。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盤,一道道縱通南北,橫貫東西,因此行不到數箭之地,便出現一條岔道,每處十字路口,必有一輛糞車停著。程靈素見眾衛士追得近了,便不換車,以免縱起躍落時給他們發覺,若是相距甚遠,便和胡斐攜同兩孩換一輛車,使騾子力新,奔馳更快。這樣每到一處岔道,眾衛士的人數便減少了一半,到得後來,稀稀落落的只有五六人追在後面。這五六人也已奔得氣喘吁吁,腳步慢了很多。胡斐又道:“二妹,你這條計策真是再妙不過,倘若不是僱用深夜倒糞的糞車,尋常的大車一輛輛停在街心,給巡夜官兵瞧見了,定會起疑。”程靈素冷笑道:“起疑又怎麼樣?反正你不愛惜自己,便是死在官兵手中,也是活該。”胡斐笑道:“我死是活該,只是累得姑娘傷心,那便過意不去。”程靈素冷笑道:“你不聽我話,自己愛送命,才沒人為你傷心呢。除非是你那個多情多義的袁姑娘……她又怎麼不來助你一臂之力?”胡斐道:“她沒知道我會這樣傻,竟會闖進福大帥府中去。天下只有一位姑娘,才知道我會這般蠻幹胡來,也只有她,才能在緊急關頭救我性命。”
這幾句話說得程靈素心中舒服慰貼無比,哼了一聲,道:“當年救你性命的是馬姑娘,所以你這般念念不忘,要報她大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馬姑娘怎能跟我的二妹相比?”程靈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馬姑娘,什麼好聽的話都會說。待得不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說話當作耳邊風。”胡斐道:“倘若我說的是假話,教我不得好死。”程靈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誰要你賭咒發誓了?”她這句話口氣鬆動不少,顯是胸中的氣惱已消了大半。再過一個十字路口,只見跟在車後的衛士只剩下兩人。胡斐笑道:“二妹,你拉一拉韁,我變個戲法你瞧。”程靈素左手一勒,那騾子倏地停步。在後追趕的兩名衛士奔得幾步,與騾車已相距不遠。胡斐提起一隻空糞桶,猛地擲出,噗的一響,正好套在一名衛士的頭上。另一名衛士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大叫,轉身便逃。程靈素見了這滑稽情狀,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便在這一笑之中,滿腔怒火終於化為烏有。
胡斐和她並肩坐在車上,接過韁繩,這時距昨晚居住之處已經不遠,後面也再無衛士追來。兩人再馳一程,便即下車,將車子交給原來的車伕,又加賞了他一兩銀子,命他回去。各人抱了一個小孩,步行而歸,越牆回進居處,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卻有誰知道這兩人適才正是從福大帥府中大鬧而回?馬春花見到兩個孩子,精神大振,緊緊摟住了,眼淚便如珍珠斷線般流下。兩個孩子也是大為高興,直叫“媽媽!”程靈素瞧著這般情景,眼眶微溼,低聲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們原該把孩子奪來,讓他們母子團聚。”胡斐歉然道:“我沒聽你的吩咐,心中總是抱憾。”程靈素嫣然一笑,道:“咱們第一天見面,你便沒聽我吩咐。我叫你不可離我身邊,叫你不可出手,你聽話了麼?”
馬春花見到孩子後,心下一寬,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靈素細心施針下藥,體內毒氣漸除。只是她問起如何到了這裡,福康安何以不見?胡斐和程靈素卻不明言。兩個孩子年紀尚小,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