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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盜寶者

    黎明將至,四野裏卻並不寂靜,隱隱聽到一陣陣的慘呼痛哭。

    ——那是被從天而降的災禍毀滅了家園的百姓的哭聲。

    那麼平常的一個夜晚,九嶷郡的百姓如往日一樣沉睡,然而睡夢中卻有無數的流火從天而降,伴隨着燃燒的鋼鐵和木頭,砸落在房間裏。好多人甚至來不及醒來就被直接送入了黃泉之路。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從睡夢中驚醒,手一動便摸到一攤血,側頭看到父親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茅屋的頂破了一個大窟窿,似乎有什麼天火墜落,房子獵獵燃燒起來。

    怎麼回事?難道是前幾天爹偷偷帶回來的那羣人乾的?

    那羣西方荒漠來的人,雖然改作了澤之國的打扮,還是掩不住一種梟厲的氣息。

    是他們為了得到父親秘藏的那包東西,便下了毒手麼?

    “娘!娘!”下意識地,她揉着眼睛坐起來,哭喊。

    在另一頭睡的母親應聲而起,同時駭然尖叫。女孩向母親伸出手去,然而一向重男輕女的母親卻是利落之極地俯身,一手抱着一個弟弟衝出門,絲毫不顧着火的屋子裏還有兩個女兒。女孩兒怔了片刻,終於哇地一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爬到父親屍體旁,從枕頭下摸出一件東西放到懷裏,踉蹌地赤着腳出逃。

    剛出了門,忽然想起什麼,又連忙跑回門邊,叫着妹妹的名字,卻看到才八歲的啞巴妹妹正驚慌地往桌子底下直鑽進去。

    女孩兒連忙驚呼:“晶晶,快出來!房子要塌了!”

    然而小孩子被嚇壞了,蹲在桌子底下,閉上眼睛抱住頭,不肯再動一下。

    “喀喇”一聲,大梁被燒斷了,整片屋架砸落下來,桌子下的孩子尖叫着抱緊了腦袋,身體彷彿僵硬了,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感覺到有一雙手將她緊緊抱住。

    “哇!”睜開眼睛,看到的居然是姐姐驚恐的眼睛,孩子驟然大哭起來。

    “晶晶不要怕……不要怕。”去而復返的姐姐一邊顫抖,一邊緊緊抱住妹妹,不停安慰着,自己卻也閉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頂上不停坍塌的房子。雖然是怕得要命,她還是在房子倒塌的一瞬間折身返回,護住了妹妹。

    爹死了,娘不要她們兩姐妹了,如果她沒了晶晶,還有什麼呢?

    閉着眼緊抱着晶晶,她聽到了頭頂上的又一聲裂響。她顫了一下,下意識地抱緊妹妹退縮在桌子下。

    衣領忽然被人揪住,窒息之中身體飛速掠起,卻不忘緊緊抱着懷裏的妹妹。

    “出來!兩個小笨蛋!找死啊?”

    耳邊有厲喝,伴着粗重的喘息。那雙揪着她衣領的手也是粗礪的,動作卻很温和,將她和妹妹分開。她死命掙扎,卻感覺到自己被攔腰抱着夾在腋下,飛速地從火場逃離。

    臉孔朝下,視線晃盪得看不清東西,只看到頰邊是一條腰帶,腰上彆着一個銀色的圓筒狀東西,還繫着一個葫蘆,隨着奔馳一下一下地拍擊。她忽然有些害怕,一手捂着襟口生怕懷裏揣着的那物件掉落,另一手卻摸索着攀住了那個陌生人的腰帶,緊緊攥在手裏,同時大叫着妹妹的名字。

    “咿!咿!”耳畔立刻有熟悉的聲音回答,同樣帶着驚懼和恐慌。

    從那人身前看過去,看到了妹妹近在咫尺的臉——在那個人另一邊腋下,妹妹同樣緊緊攥着腰帶,驚惶失措地尋找着她,發出啞女特有的咿呀聲。

    女孩兒鬆了口氣,努力伸過手去,繞過腰上繫着的銀色圓筒和空葫蘆,緊緊拉住了妹妹滿是冷汗的小手。同時在顛簸中盡力仰起頭,想看清楚是誰救了她們。

    一個方方的下巴上,生着短短一層鐵青的胡茬。

    她還要再仔細看,忽然聽到臉側的那個葫蘆裏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彷彿裏面關了什麼小動物,在努力地拍打着想要爬出來。“嗒,嗒,嗒”,有節奏地敲打。她的臉和葫蘆近在咫尺,忽然間就吃驚地聽到了裏面居然類似咒語的聲音——那是人的聲音!

    她驚呼起來。

    然而不等她驚呼完,腰間的葫蘆裏彷彿有什麼陡然爆炸,一震,塞子“噗”地一聲反跳而出,從裏倏地透出一道光來。

    “呀!”她和妹妹齊聲大叫,感覺那個帶着她跑的男子也停了下來。

    “哈哈,終於出來了!”耳邊乍然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帶着三分得意三分淘氣。

    身體一鬆,女孩被放到了地上,踉蹌着站穩,尤自還握着妹妹的手。

    “那笙,你怎麼又胡鬧?!”聽得那個男人怒斥,“多危險,趕快回去!”

    回去?回到那個葫蘆裏去麼?

    她吃驚而好奇地想,抬頭,總算是看清了那個救命恩人的模樣。

    一個落拓的漢子正在訓斥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少女,他濃眉蹙起,顯然是十分生氣又無可奈何。那個被稱為那笙的女孩子和她同齡,卻嘻嘻哈哈地跳着腳走在前面,不當一回事,只看着她們兩個:“哎呀,西京大叔,你看她們兩個一直在看你呢!——好漂亮的姊妹花,叫什麼名字呢?”

    原來那個恩人叫做西京。

    她忽然紅了臉,低下頭去,拘束地回答:“青之一族的閃……閃閃。那是我妹妹晶晶。”

    “閃閃和晶晶?”那笙笑了起來,“真好聽。”

    “青之一族……”那個落拓的中年人卻是沉吟着重複,眼神複雜,“上百年了,這片雲荒上,還有人以六部來稱呼自己麼?”

    閃閃眨了一下眼睛,並不明白恩人的意思——自她生下來起,九嶷郡上的人都是那樣稱呼自己的——雖然她也不明白“青之一族”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心!”在她眨眼的時候,忽然聽到厲喝,她下意識地退開一步。

    抬頭的時候,她和妹妹雙雙驚呼——

    天上又掉下了一個煙火!在近地三十丈左右的地方爆炸開來,四散而落。

    身側彷彿有一陣風過,西京整個人向上掠去,迎向掉落在她們頭頂上方的一片火光,手裏陡然閃現出一道閃電,“喀喇”一聲,將那一大塊燃燒着的巨木鐵塊在半空中擊得粉碎。

    西京認出來,那正是風隼的殘骸。

    他抬頭看着黎明前的夜空,看到了巨大的龍盤繞在虛空,無數閃電和烈火環繞着。

    那樣強的徵天軍團,在龍神的面前也如破碎的玩具般不堪一擊麼?

    閃閃看着不停掉落的天火,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手捂緊了衣襟,感覺那包物件火一樣燙着。這是他們家裏的傳家至寶,父親昨天還説,如果這幾天他有什麼不測,她一定要帶着這件東西逃走,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想,父親也是對前幾天來到家裏的那羣西荒人,心裏隱隱感到不安吧。

    然而,沒有想到災禍會來得那般迅速。

    “你們……你們是誰呢?”她看着兩個來人,被那樣的力量所震驚,九嶷人信仰神力的習俗,讓她脱口喃喃,“你們……是天上下來的神麼?”

    “神?”那笙怔了一下,笑起來,“才不是,我叫那笙,這個大叔是……”

    “是玄之一族的西京。”旁邊的男子已經收劍,從空中翩然折返,落在身側低聲回答。

    閃閃一驚:“玄之一族?……雲荒上有這個族麼?”

    西京不答,眼睛裏有一種深遠的哀痛——過去了百年,在滄流帝國堅壁清野的鐵血統治下,前朝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甚至連九嶷郡裏殘留的空桑人,都已經不知道自己的故國。

    那樣強大輝煌過的民族,居然被從歷史中抹去。

    “咦,天上下雨了?好大顆啊,打在臉上很痛呢。”在他們對話的時候,那笙卻是自顧自地走開來,仰着頭看着天空中零落的煙火,忽然驚訝地抬起手,接住了什麼東西。然後只是一看,就驚詫地跳了起來——

    不是雨水……不是雨水!

    一粒晶瑩明亮的珠子,在她手心裏熠熠生輝。

    ——那是淚滴形的珠子,從高高的夜幕裏墜落,落在臉上的時候尤有些微的柔軟,濺到手上卻隨即變得冷而硬。

    “這個珠子是……?”那笙怔怔望着手心的珠子,喃喃,抬頭望着天空,“龍神出關了……有鮫人在天上哭了麼?”

    西京卻是聽到了半空中什麼聲音,詫然抬頭——

    一大片黑色的雲,移動着從上空急速飛過,帶起詭異的風。

    鳥靈?

    西京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提防。然而那一羣魔物毫不停留地飛掠而過,直撲不遠處的九嶷山而去。那一片烏雲裏,隱隱閃着某種奇異的金色光芒。

    那羣魔物……去往九嶷山幹嗎?

    它們的先祖,那些修煉到千年以上的鳥靈,會發生可怕的變異,成為毀滅性的“邪神”——空桑歷代先帝為了維護百姓,都以皇天的力量尋找和鎮壓那些邪神。每一任皇帝在駕崩之前,都會將一隻可怕的魔物帶入地宮,以靈魂設下封印,永遠地鎮壓。

    因為有着那種封印,所以九嶷山一向是鳥靈避而遠之的地方。

    這一次大羣的鳥靈前來,又是為何?

    西京一時間有些出神,而那笙只是極力地往天上看,終於看清了夜空中巨大的龍,她一驚一乍地呼叫。

    忽然間,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那是一種戛然斷裂的停止,彷彿是硬生生被某種無名的恐懼斬斷。西京和閃閃都掉頭看過去,只看到那笙睜大了眼睛,看着頭頂三尺高某處的一個東西,臉上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恐懼。

    一個六尺高的俊秀少年,隨着一陣夜風飄來,掠過樹林,懸浮在她頭頂。

    手足關節似乎都斷了,頭也毫無力氣地垂着,與藍色的長髮一起隨着風微微晃盪。

    “哎呀!”閃閃先是一驚,接着卻是歡喜地叫了起來,“偶人!好漂亮!”

    彷彿受到了某種難以抗拒的誘惑,兩個女孩子爭先恐後地伸手,想去觸摸那個漂亮非凡的東西。西京臉色一變,掠過來一把將兩姐妹攔到了身後:“小心!”

    就在他説出這句話的同時,那個垂着頭的偶人忽地動了。

    抬頭,扯動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

    “哎呀!”三個女子同時驚叫起來,齊齊往後退了一步。

    “它、它會笑!”閃閃下意識地護着妹妹,一手壓在胸口的衣襟上,掩藏着衣襟裏那個物件,顫聲脱口,“它是活的?!”

    啞女晶晶卻是又怕又好奇地躲在姐姐背後,看着那個會動的偶人,一一哦哦地比劃着什麼。奇怪的是那個傀儡也抬起了手,歪着頭笑,比劃着,彷彿逗着這個啞巴女孩兒。

    “長那麼大了。”西京意味深長地看着那個飄蕩的偶人,眼裏有難掩的擔憂與厭惡,“不過分別短短幾個月。蘇摩呢?”

    彷彿被牽動了脖子後的引線,阿諾瞬地抬起頭,脖子以詭異的角度扭曲,眼睛翻起,順着絲線看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夜空高處。

    然後,似乎突然又被扯動,偶人翻了一個筋斗,急速往天空裏飛回。

    “等一下!”西京一聲斷喝,不等阿諾飛起,足尖一點迅速掠起。手指一併,夾住了那根看不見的引線。只是稍稍用力,劍客便如大鳥般翩然凌空上升,追逐着偶人,沿着線一直飛去,瞬間成為目力不能及的一點。

    “啊?”那笙呆了,看看天,又看看手裏的珠子,訥訥,“蘇摩……蘇摩在上面麼?那麼,這個、這個是……”

    “蘇摩是誰?”閃閃忍不住問,那笙卻只是發呆,沒回答。

    黎明漸漸到來,四野的風温柔地吹拂着,吹散戰火硝煙的氣息,隱約已經聽的到村莊各處廢墟里傳出哭天搶地和呼兒喚女的聲音——那是被突兀到來的戰亂驚嚇了一整夜的百姓回過了神,開始哀悼。

    “爹……?”妹妹的身子微微發抖,依偎在懷裏抬頭問。

    這個才八歲的妹妹,在三歲的一場大病裏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損傷了聲帶,從此被病魔奪走了聲音。從小隻能發出極簡單的單音節,靠着手的比劃,結結巴巴地和人溝通。

    閃閃姐姐心裏只覺一堵,眼淚奪眶而出,口裏卻只道:“爹孃他們一定是分頭逃出去了,現在外頭亂糟糟的,等下就會回來找我們的。”

    “呃……弟,呢?”晶晶又問,小小的手努力比劃着,擔憂。

    “嗯。三弟和四弟,應該是被娘救出去了,不用擔心他們。”閃閃應着,想起火中被母親奮不顧身抱走的兩個弟弟,眼裏陡然有某種怨憤。

    晶晶急不可待:“姐!”

    “好,好,我們就去找他們。”明知爹爹是再也找不回來,閃閃卻不得已地應承着,眼睛躲躲閃閃的不敢和晶晶對視,生怕一看到妹妹懵懂期盼的眼神,她便會止不住地落下淚來。

    “多謝姑娘和……和這位遊俠的救命之恩——”她拉着妹妹,對着那笙深深一禮,説到半途頓了頓,眼睛看向黎明淡青色的天空,“青之一族是相信輪迴宿命的,無論今生來世,必當報答。”

    那笙一直抓着手心的珍珠,望着天空出神,此刻才回過神:“啊,你們要走了?”

    然而不等閃閃開口,旁邊就聽到一個婦人的尖利叫聲:“閃閃!你個死丫頭,總算找到你了!那東西肯定在你那裏!”

    三個女子駭然回頭,舉目所及都是烈火焚燬的村莊廢墟。一座廢墟後忽然跳出了一個披頭散髮的中年婦人,直奔過來一把扯住了閃閃。

    “娘!”閃閃和晶晶又驚又喜,脱口。

    “快,快拿出來!”那個婦人身材臃腫,粗眉大眼,此刻完全顧不得和兩個女兒敍什麼大難之後的慶幸,居然一手就探入了大女兒的衣襟裏,“快把那寶貝給我!”

    “不!”陡然明白母親並不是來找她們,閃閃眼裏的淚直落下來,一向秀氣的女孩兒剎那倔強起來,捂住衣襟拼命掙脱了母親的手,含淚,“不能給你!爹説過了,家傳之物只由家長來挑選傳人,不能擅自給別人!”

    “別人?”婦人冷笑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髮髻,“我是你娘!快給我,再頂嘴給我去跪釘板!現在可沒爹可護着你了!”

    “你……你都不要我們了!我們才沒這種娘!”掙扎中,閃閃的頭髮散了,狼狽中她忽然爆發似的哭喊了起來,“你早就不要我們了!”

    晶晶年紀小,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看着娘又開始打姐姐,她噤若寒蟬。

    閃閃橫了心第一次反抗母親,然而畢竟力氣單薄。婦人一把揪住女兒的頭髮,另一隻手已經從她衣襟裏掏出了一物,婦人眼睛發光:“就是這個!這回可好了!”

    婦人正待往回跑,忽然覺得身體不能動了。

    “壞心腸的後媽!”那笙彎着腰,把地上那個符咒的最後一筆畫完,看着那個被定住的女人,憤憤不平,“搶女兒的東西,真是過分!”

    “不是後媽……”閃閃將那個盒子拿回,低聲喃喃,“是親孃啊。”

    “自己生出來的女兒都要打,那更壞了!”那笙一愣,更加氣憤——也是第一次將學到的法術加以運用,小姑娘心裏充滿了打抱不平的豪氣,覺得自己就像是西京那樣的遊俠兒。

    “那笙姑娘,把我娘放了吧。”閃閃看着身形定住、眼睛卻在骨碌碌轉動的婦人,嘆息,“其實郡裏很多娘,也都是這樣——誰叫我們青之一族裏,向來男尊女卑呢?”

    “咦?怎麼和中州一樣?”那笙吃了一驚,不明白,“我聽説空桑不是這樣重男輕女的啊——從白薇皇后開始,帝后都是平權的呢。我記得赤王還是一個女的呢,白王也是!怎麼青之一族又變成這樣胡來了?”

    “空桑?……那是什麼?”閃閃卻聽得有些迷惘,茫然問了一句。

    那笙一怔,又不知從何解釋。

    “聽説上百年前曾經打過一場仗,族裏男人都死了,剩下很多女人。所以王准許一個男人可以娶許多妻子,而且生出兒子來的就給獎勵,生出女兒來的就當場扔到黃泉之水裏去——”閃閃説着,抱緊了妹妹,眼神黯然,“雖然十幾年後郡裏的男丁又多了起來,這個風俗也廢止了,但很多家裏一看生了女兒,還是會扔去黃泉裏的。當年若不是爹,娘早把我們姐妹扔掉了。”

    “啊……”那笙張大了嘴巴想説什麼,最後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一路走遍了半個雲荒,所見所聞早已告訴她,這片土地和中州一樣充滿了血和火,和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完全不同。

    “那個盒子裏,是什麼呀?”畢竟還是忍不住好奇心,那笙冒失地問。

    閃閃看了一眼滿臉油汗的母親,不顧對方臉上強烈反對的神情,還是把盒子對着這個陌路相逢的異族少女打開了:“我也沒看過呢。”

    “啊?”那笙叫了起來,有點失望,“一盞燈?”

    只是一座高不盈尺的古銅色的燈,分開七枝,做七星狀,七個盞裏隱隱有着幽藍的光澤。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積着一層銅鏽,慘綠暗紅,層層疊疊。

    那笙乍然看了一眼,手上的皇天忽然就隱隱亮了一下。

    彷彿被無形力量催動,那笙的手不自禁地拂過那盞燈,一瞬間七點燭火齊齊點燃!

    “哎呀!”這回輪到了閃閃驚叫,“你、你怎麼可能點燃它?”

    這盞世代相傳的燈,只有家裏的執燈者才能點燃——而這個陌生的少女只是手指一拂,就將七點燈火全數點燃!

    “我想起來了……”那笙卻有點恍惚,看着手上的皇天戒指,彷彿有什麼影像在腦海裏翻騰,“這個燈……這個燈,和九嶷神廟裏的七盞天燈一模一樣啊!怎麼會在這裏……”

    “聽説幾百年前,我家一個先祖,曾是神廟裏最強的巫祝,他守護着這盞燈。”閃閃低聲解釋,眼神奇特,“他愛上了來神廟朝拜的赤之一族的公主,於是主動廢去了所有的靈力,返回到了山下的雲荒大陸——這盞燈,就是他回到塵世後,一併帶來的。”

    那笙茫然地看着那盞明滅不定的燈火,忽然看到那幽藍色的火焰裏,居然有七個小人兒在不停地舞蹈!她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

    那些小人的舞蹈,飄忽而熱烈。然而他們卻有着七種色澤各異的眼睛,無論身形如何舞動,卻是始終注視着雲荒的各個方向,眼神凝定。

    那是……那是焰之靈?

    她剛看過真嵐贈與的那冊《六合書?法術初窺》,知道一些雲荒的遠古傳説。

    這七星天燈,原本是星尊帝寢宮內書案上的一盞普通銅燈,伴隨着這個空桑第一帝王披閲了無數奏摺文卷,見證了風雲起落。後來雲荒一統,國務漸漸繁忙,星尊帝長夜處理國政,精力不支,經常在燈下不知不覺睡去。

    為了不耽誤政事,帝王便將天上的七顆星辰降至燈內。每當燈燃起,這些神靈便會睜開眼睛眺望雲荒大陸,將所見一切稟告給帝王,無論他是在清醒還是睡夢中。

    這七盞燈,是空桑帝王的眼睛,可以時刻注視着天地間的一切。

    星尊帝駕崩後,並未留下遺骸,傳説魂歸於極北方上古神人葬身的軒轅丘。帝王之山裏只留下了他和白薇皇后的衣冠冢,伴隨着無數陪葬珍寶。同樣的,這七盞燈和他生前佩戴的闢天劍也被當作遺物,供奉在九嶷山的神殿裏。同時,模仿這盞燈的形狀,下一代空桑帝王在神殿里布置了巨大的七星燈,用來為空桑帝王和六部祈福。

    “私帶天燈下山?”那笙茫然嘆氣,問閃閃,“你知道這燈的用途麼?”

    閃閃搖了搖頭,又點點頭:“我只知道……這燈,能讓家裏豐衣足食。”

    百年前一場動亂後,青族遭到了空桑歷代先王的詛咒,九嶷郡餓莩遍野,人丁寥落。當時村莊裏十室九空,鄰居都已經開始易子而食——而唯獨他們家保全了下來,並且有能力去救濟村裏的其他百姓。據説,全憑了那一盞神燈。

    “豐衣足食?”那笙有些糊塗了——可沒聽説過這燈能變出吃的東西,或者能召喚那些焰靈出來當奴僕。

    這盞燈,除了“守望天地”之外,沒有任何用途。

    那些焰靈在不停舞蹈,美麗不可方物。然而在燈火燃起的一瞬,閃閃漆黑的眼眸忽然變了,同時煥發出了七種色澤,宛如映着彩虹!

    “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驚喜地,少女茫然叫了起來,看着眼前的虛空,“天啊……我、我都能看到了!我成了執燈者麼?”

    閃閃的眼睛裏閃動着美麗的光,向着虛空伸出手去。

    “你看到了什麼?”那笙吃了一驚,湊過去看着燭台,卻什麼也看不到。

    晶晶一直瑟縮着不敢開口,此刻看到姐姐這般失控,嚇得大哭起來。

    “九天上的龍和鮫人,比翼鳥上的女神……那是三女神中的慧珈啊。她來九嶷做什麼?西方有人返回了帝都……啊,破軍……那是破軍的星星在亮!”燈的七種色彩映照在青之一族少女的眼裏,閃閃夢囈般地看着火焰,喃喃道,“我看到萬丈地底下的泉脈在流淌,向着黃泉奔湧……多麼瑰麗啊……我都能看到了!”

    那笙目瞪口呆地聽着她的敍述。這個平凡的少女,轉瞬間居然有了洞徹六合的能力!

    閃閃卻只是對着火焰長長嘆息,她恍然明白過來:父親死後,她身為長女,自然而然便繼承了“執燈者”的力量吧?

    “姐……”晶晶畏縮地拉着她的衣襟,比劃着,詢問,“爹?”

    “爹爹……”閃閃的眼睛轉瞬黯淡了一下,然而執燈者在觀看焰靈舞蹈時,卻是無法説任何謊話的,她嘆息了一聲,對妹妹説,“在九冥的黃泉路……”

    晶晶還不知道什麼是黃泉路,然而看到姐姐的表情,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事,她“哇”地哭起來。

    閃閃注視着焰靈的舞蹈,眼裏卻有大顆大顆的淚水落下,掉在火焰上,滋然化為白煙。

    火焰熄滅。

    少女眼裏的七彩色澤也消失了,她宛如平凡女子一樣,捂臉痛哭。

    她的母親在一邊看着,看到女兒居然繼承了神燈,眼裏不自禁地露出嫉恨惡毒的神色,忽地她眼睛一亮,對着遠處廢墟里奔來的一行人大叫:“在這裏!我找到那個死丫頭了!她和燈都在這裏!——不關我們的事情,快把我兒子放了!”

    三個女子悚然一驚,轉過頭去,卻對上了一行風塵僕僕的剽悍男子。

    骨骼明顯比澤之國的人高大,古銅色的皮膚,深栗色的頭髮微微卷曲,五官深刻清晰——一眼看去,即便是尚未去過西荒的人,也知道那是砂之國的來客。

    閃閃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前幾日來到村裏,投宿在她家裏的神秘客人。

    “你、你們……快把我弟弟放下來!”看到領先的西荒人手裏提着的兩個少年正是自己的弟弟,閃閃脱口而出,“你們想幹什麼?”

    “想幹什麼?”領頭的西荒人笑起來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他輕而易舉地拎着兩個少年晃盪,“你爹死了,現在你是執燈者了吧?那就輪到你來履行我們的約定了。”

    “什麼約定?”閃閃原本是個膽小的人,然而此刻卻不得不表現出勇氣來,她護着妹妹,直面那一羣來自西荒的盜寶者,“先把我弟弟放了,再來談什麼約定!”

    “呵呵,放就放。也不怕你們跑了。”領頭的盜寶者看着強作鎮定的女孩,大笑起來,手臂一鬆。兩個男孩落到了地上,痛呼了半天起不來。盜寶者眼露輕蔑之色,踢了一腳:“東澤的男人就是沒用,娘們一樣,還不如一個小女孩兒有膽氣。”

    “別踢我兒子!”母親一旁看得心急,脱口大叫起來,恨不能立刻跑過去。

    那笙看着這羣人來意不善,又個個兇形惡狀,不由蹙眉,暗地裏唸了一個咒語,試圖將那些人定在原地——然而咒語唸完,那幫人卻依然若無其事。

    她詫異地發覺,原來對方並非容易打發的普通人。

    西京大叔呢?她不自禁惶急地抬起頭,在黎明的天空裏尋覓那個凌空飛去的人——然而天上一片空蕩,連雲都沒一片,更不用説什麼龍和人影。

    西京大叔……是找那個蘇摩去了麼?到底要做什麼啊。

    她急切地四顧,沒法應對面前這種遇上的劫難。

    “那笙姑娘,幫我把娘身上的符咒除了吧。”出神時,旁邊閃閃推了推她,懇求。

    那笙哼了一聲,老大不情願的過去,幫那個胖婦人解了定身咒。婦人一得了空,立刻哭喊着兒啊肉啊,朝着兩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少年撲過去,抱在懷裏揉搓。

    “那笙姑娘,拜託你一件事,”眼看着盜寶者一旁虎視眈眈,閃閃低聲對那笙説了一句,暗地裏把妹妹的手放到她手心,“我去和他們周旋,你帶着晶晶趕快離開吧——村裏的人受過我家大恩,就算晶晶成了孤兒也會善待她的。”

    “怎麼可以!”那笙脱口,聲音太大,引得那邊盜寶者一陣觀望,她連忙壓低聲音,“那你呢?我看這一羣人都很兇啊,你就不怕被他們……”

    打了一個寒顫,終究沒説下去。

    “我有神燈,”閃閃拿着七星燈,安慰,“焰靈會保佑我的,不怕。”

    “可這燈,只有‘觀望’的力量而已啊……”那笙絕望地喃喃,抬頭望着天空,“該死的西京大叔,每次危急的時候、他總是不在!”

    “小姑娘,還不拿着燈過來?”那邊的盜寶者卻是不耐煩了,粗聲粗氣。

    “我再跟妹妹説一句話。”閃閃向着那頭大聲應了一句,轉頭卻是低低對那笙道,“不用擔心,他們一日需要這盞燈,我便一日平安無事。以前我爹也是和他們認識的——晶晶,你要聽話,啊?等姐姐回頭找你。”

    那笙拉着晶晶,只覺那隻小小的手不停地發抖,宛如受驚的小鳥。一時間,那笙陡然覺得自己長大起來,如母親般地將那個小姑娘護在懷裏:“你放心,晶晶一定不會有事!”

    “嗯,多謝你。”閃閃粲然一笑,便執燈走向了盜寶者。

    “你們可不許欺負她!”那笙看着那幫兇形惡狀的西荒人,心裏不安,揚頭大聲警告,“不然我一定找你們算帳!”

    “好凶的小姑娘……”那頭卻爆發出了一陣大笑,領頭盜寶者饒有興趣地看着那笙,齜牙:“好,我不欺負她——那我們來欺負你好不好?”

    “你、你……”那笙負氣,卻不知如何回嘴。

    那頭又爆發出了鬨笑,盜寶者的頭領呸的一聲吐出了嘴裏咬着的草葉,看着臉色蒼白卻強做鎮定的閃閃,拍拍她瘦弱的肩膀,笑起來:“別傻了,我們盜寶者才不欺負女人和孩子——你爹替我們提燈引路已經幾十年了,如今換了個年輕漂亮的妞兒陪我們到地下走一趟,兄弟們都高興的很,怎麼會欺負你呢?”

    閃閃吃驚地抬起了頭:“什麼?你説、你説我爹…和你們合夥盜墓?”

    “那是。”盜寶者的頭兒豎起拇指,反點自己胸口,“我就是莫離,你爹沒跟你提起過?”

    “我爹怎麼會和你們這羣盜寶者合夥!”閃閃卻叫了起來,帶着厭惡的表情,激烈反駁,“我家…我家是巫祝的後代,怎麼會去做這種卑鄙的事情!你騙人!”

    “嘁,居然看不起盜寶者?”莫離古銅色的臉上浮出冷笑的表情,眼神漸漸鋒利,“你們這些空桑遺民,亡國了還自以為高人一等麼?——當年若不是我們盜寶者庇護,你們家早就餓得絕子絕孫了!巫祝後代有個屁用?”

    “啊?”閃閃抬起頭,想看這個盜寶者的眼睛——然而莫離比她高了一尺多,她仰起頭才能看到對方灰色的眼睛,“你、你是説那一次饑荒裏,是你們、是你們救了……”

    “對。”莫離低下頭,看着這個青之一族的小女孩,冷笑,“是我們盜寶者救了你們一家——如果不是我們冒死越過蒼梧之淵、把澤之國的糧食捎帶到九嶷郡,不但你們家、連這個村莊都早就滅絕了!”

    頓了頓,西荒來客指着那盞燈:“作為報答,你的曾祖父提着這盞七星燈陪我們下到王陵,盜取了一批寶藏——這盞燈,可以照亮地底的幽冥路,讓我們看清黃泉譜和魂引的標示,成了我們的引路燈。”

    “可是,為什麼要拿着神燈,幫你們去盜墓?……”依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閃閃雙手痙攣地抓緊了那盞燈,“那是我們祖先的墓啊……”

    “死人重要,還是活人重要?你曾祖父是個好漢子,”莫離冷笑起來,一把提起了身形嬌小的少女,閃閃來不及驚呼就已經坐到了他寬闊的肩膀上,“你看看,你看看!”

    指着遠處的燃燒着廢墟和支離破碎的屍體,莫離冷笑起來:“這是什麼世道!給不給窮人活路?憑什麼那些皇帝老兒在世時候作威作福,死了還要把財寶帶到地下去陪葬?”

    閃閃略帶驚慌地坐在莫離的肩上,抓着他的手,生怕跌下去。

    西荒的盜寶者大踏步往前走,穿過那些燃燒着的廢墟、哭天搶地的孤兒寡母:“我們西荒不比澤之國,還有漁米為生。你沒去過那邊,不知道那裏的惡劣環境——地上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那些死人卻佔着活人的財富!這公平麼?我們從腐爛的死人手裏奪回這些珍寶,讓地上那些活着的人不至於餓死,又有什麼不對?”

    閃閃望着那些平日熟悉的街坊鄰居,看到狼藉的屍體和燃燒的廢墟,眼睛裏也漸漸濕潤了。她低下頭去,抓住了那隻古銅色的大手:“你説的對……對不起。你是對的。”

    她掰開那隻扶着他的手,躍下地,抬頭看着莫離:“我帶你們去。”

    高大的男子咧嘴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好姑娘!不愧是執燈者!”他讚賞地拍了拍閃閃的肩。閃閃痛得皺起了眉頭,勉強笑了笑。

    “走吧,我們和少主約好、今晚要在九嶷山下碰頭的。”莫離繼續大步流星地走開,“可別遲到——少主對屬下嚴厲的很,若是打亂他的計劃、我可保不住你咯!”

    “少主?”閃閃幾乎是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步伐,喃喃納悶。

    “嗯,音格爾?卡洛蒙少主。”莫離低下頭,將這個名字告訴少女,眼神肅穆,“——我們盜寶者之王。”

    九嶷山近在咫尺,青黛色的山宛如一面巨大的屏風徐徐展開,從北向環抱着雲荒大地,陰冷而潮濕。山上處處遊蕩着白色的霧,彷彿是地底下那些埋葬了千古的帝王皇后的魂魄出沒山中,到處遊弋,發出低沉的嘆息。

    而帝王谷,則隱藏在這青色的山巒中。

    沉睡千年的星尊大帝啊,你曾一手開創了一個時代,締造了稱霸雲荒千年的民族……如今,請容許一行西荒的盜寶者驚擾你的長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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