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晝已過午,日光初斜,青天浮雲朵朵,緩緩於天空飄動。
祁琳站在雙月樓二樓小廳外的懸廊上,遠眺青山浮雲,內心百感交集。只不過是短短的月餘光景,即教他體驗了什麼叫浮生若夢、榮華富貴轉眼成空。
在一個多月前,祁琳還是在京師受萬民擁戴、大權在握的三皇子,但在義助正直的禁衛軍統領夏靖,出手援救他被東!"統領於鎮強行擄走的妹妹夏蝶玉之後,祁琳和於鎮數年來日積月累所結下的樑子,終於因這件事而爆發。
東!"統領於鎮,為人陰險狡詐,在朝中結黨營私,貪贓枉法,更仗恃著皇上對他的信任胡作非為,殘害朝廷忠貞之士,祁琳早已對於鎮的惡行深惡痛絕,暗暗發誓有朝一日定要摘除這顆朝廷的毒瘤。
當祁琳年滿十六之後,父皇便要他幫忙佐理朝政,而他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請父皇讓他到冷門的工部幫忙,因為他早已探知於鎮從工部弄走了許多金銀珍寶,以做為籠絡人心的手段。在那兩年半多的時間裡,祁琳大力整頓了工部,一一截斷於鎮暗中獲取利益的管道,讓於鎮再也無法國庫通家庫。接著祁琳便請調到戶部,因為於鎮每年也從各府縣的田租賦稅上下其手,竊取了數百萬兩的稅銀,他當然不能坐視這佞臣掏空國庫做私人享盡榮華之用。同時,祁琳也利用職權之便,極力蒐羅於鎮貪贓為惡的事證,打算待時機一到,便一舉將於鎮和其狼狽為惡的羽翼一併扳除。
但夏蝶玉事件之後,於鎮做出最陰狠的反擊,他利用帝王之家父子間微妙的竟合關係,栽贓誣賴祁琳暗中利用咒殺術想殺父弒君以奪取江山,使皇上心生猜疑和恐懼,以利達到除殺祁琳的目的。
正當於鎮領著東!"鷹犬前去圍殺祁琳之際,祁琳曾施予援手搭救性命,後來成為知交好友的"呂梁雙傑"甘大郎和甘二郎
前來相救。甘二郎易容成祁琳的模樣,想以身代死,好讓祁琳逃過這劫難。祁琳當然不願己身的恩怨讓知交好友代為承擔,就在他和兩人爭執不下時,卻被人從背後點了暈穴。
當祁琳再度甦醒時,才發現已置身於京城郊外的一個山洞中,身旁有個包袱和乾糧,洞外有匹白色駿馬,方明白甘氏兄弟早已安排好一切,用雙命換他一命,還他當初的義救之情。
為了不辜負甘氏兄弟的高義,所以祁琳選擇遠走天涯,計劃南下渡海至梅嶺去找授藝恩師太真上人精練武藝,待藝成之後便仗劍行走江湖,替為他而犧牲的甘氏兄弟行俠仗義、濟弱扶傾,豈料——
唉!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不過是短短的一晝夜,他的大俠夢已碎,成了身不由己的"押寨夫君",實在"黴"到了極點。
"你是不是覺得-嫁-給我很委屈?"
祁琳聞言倏然一驚,轉過身就看見練衣紅不知何時已來到他的身後,她那凝著他的美眸中有掩不住的忐忑與愧疚。
委屈?祁琳實在不知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與其說是委屈,倒不如說是男性的自尊嚴重受挫,不可能發生的事全發生在他身上了。
他輕輕嘆口氣,又轉過身去望著天上浮雲,淡淡地說:"我也不知該怎麼說。"
雖說是強迫他成為她的夫婿,兩人又是如此的陌生,但練衣紅卻很不喜歡他背對著她的那種感覺,因此便急聲說:"我知道我不該這樣強迫你,可是我是真的很急,我不想黑風寨和我爹的赫赫威名就這樣毀在我手裡。我原本也想找我們山寨裡的自家人,哪知——"
接著她便把如何選婿不成,又招親失敗,無法之下只好使出土匪的本事攔路劫親的故事曲折全說了。
祁琳聽完,腦中一陣發暈,原來……原來那些知情的傢伙避的避、逃的逃,而初來乍到江南的他,卻成了那幫"逃夫"們的"替死鬼"。
練衣紅見他俊顏瞬時間一片慘白,身形微晃,本能上前扶住他,關心地問:"你怎麼了,要不要緊?先坐下來休息,我馬上叫銀荷她們去請羊大夫來幫你看看。"話落,轉首就欲喚叫侍婢。
"不用了,我沒事。"祁琳有氣無力地說,好半晌才輕吸口氣。"如果這是命運之神的安排,我也只有——認了。"
"認了?"練衣紅聽了,回頭問道:"你認了什麼?"
事實上,祁琳也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不但和練衣紅在眾目睽睽下拜堂有了夫妻之名,昨晚更和她有了夫妻之實,常言道:一夜夫妻百世恩。和她雖沒有任何的感情基礎,卻不能不對她負起應負的責任,雖然嚴格說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受害者。
一會兒,祁琳轉首凝著她,輕聲溫柔地問:"娶了我,你真的不後悔嗎?"
練衣紅乍聞此言不由愣住了,這應該是她問他的話才對,怎會由他先提出呢?凝注他好一會兒,螓首慢慢低垂。低聲說:"這應該是我問你的才對,因為你是被我強迫的。"
原來她也有這麼小女子的一面,祁琳頗感意外,同時更明瞭她雖是個女土匪頭子,但內心深處依然有著女子與生俱來的柔情,只是被強橫的外在表現給完全遮掩了。
"我的後不後悔只是我個人的問題,但你的後悔與否,可能關係著整個山寨的存亡。"
練衣紅不由愣了,脫口問:
"有這麼嚴重嗎?"話落,美眸浮上一抹逼人的煞氣,雙唇一抿,狠聲說:"我黑風寨可是江南威名遠播的綠林大家,誰敢來惹我,我就讓他吃不完兜著走,我練家家傳的雷旋刀法可是天下無敵呢。"未了不忘低喃一聲。"當然太真上人所創的辟邪劍法除外。"然後便狂笑了起來。
祁琳只是睨著她,這麼狂傲又天真的女子,還真是舉世僅見呢!他竟覺得此刻的她可愛了起來。
狂笑兩聲過後,練衣紅似想起了什麼般笑聲倏止,美眸直勾勾地睨著他。"難道你的來頭不小,是什麼王公貴族?"
祁琳聞言心頭一驚,旋即露出迷人的笑容,反問:"你看我像嗎?"
練衣紅仔細打量了好一會兒,搖搖頭說;"我看不大像,依我看你比較像是隻會蛀書的呆豬。"
"蛀書的呆豬?"祁琳不解其意。
"就是那種成天只會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辭,什麼之乎者也、蜘蛛狗屎的,還天天把什麼-十年寒窗五人問,一舉成名天下豬,掛在嘴邊,說什麼是胸懷大-痣-!真是笑死人了,胸前長了顆大大的痣有什麼好炫耀的,坐在窗前讀了十年書才有五個人來問,看來唸書只會讓人愈念愈呆,所以成名之後就成了一頭呆豬。"
祁琳只是愕愣地看著她;她的學問程度讓他驚訝莫名,可是她的話又好像在嘲諷只會死讀書求做官的讀書人。
練衣紅又自顧自繼續說:
"呂二叔還沒上山來當土匪前曾中過秀才,是山寨裡最有學問的人。他是因為家鄉有個仗勢為惡的壞蛋看上宓嬸嬸,想強搶宓嬸嬸為妻,所以才帶著宓嬸嬸逃離家鄉,沒想到半途卻被那壞蛋追到了,幸好我爹爹剛好路過便出手救了他們,並和呂二叔結拜成異姓兄弟。"
原來是這樣。祁琳不自覺點點頭。
練衣紅見他似聽得津津有味,不覺又繼續說:
"前陣子我下山經過曾教我念書的夭壽夫子家門前,他正好在門前打小孩,大罵小孩沒出息、不肯讀書。我看了不忍心,就上前說:小孩不讀書沒關係,送到山寨來,我可以教他如何當個好土匪。哪知夭壽夫子聽了,一張臉立刻變成了豬肝色,抓了小孩就把門給關了起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他真不識好歹,要不是看在他曾教過我的分上,我可不是隨隨便便就願意教人家當土匪的。"
她這奇怪的邏輯思想和天真的個性,讓祁琳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得有感而發地說:"太多讀書人迷失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想法中,自詡高人一等,看輕從事各行百業的人,當然更看不起靠武力專做-無本生意-的土匪。"
練衣紅聞言,不由凝著他問:"你也是嗎?你也看不起土匪嗎?"
祁琳不做正面答覆,只是淺淺一笑。
"雖然我也讀了幾年書,但我家是做生意的,迎來送往的人很多,所以我看過很多表面道貌岸然、文質彬彬,和善慈祥的人,其內心卻是狡詐陰狠,借刀殺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所以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即使是盜匪也有心存俠義之心,劫富濟貧,暗中幫助善良小老百姓的人。"
練衣紅看著似飽經世故的他,他口中的世界好像是個很遙遠的異域國度。
突然間,她心生莫名的恐懼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他如果回到了屬於他的世界,她會再也找不到他!思及至此,一個情不自禁,她抓住他的雙手。
"你會留在我身邊對不對?"
祁琳不解她為何有這舉動,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我想不留下也沒什麼地方可去了。其實不瞞你說,我是為了保命而逃家,是個有家歸不得的人。"
"咦?為什麼?"
"因為家裡有個叫阿貓的惡僕,每次都利用機會偷我家的錢,被我發現後就故意打破一支我爹最寶貝的名貴花瓶,然後嫁禍給我。我爹生氣得失去了理智,撂下狠話要打死我,我心裡害怕就逃出來了。"
練衣紅聽了不覺握起拳頭,義憤填膺地說:"太過分了,怎麼會有這樣的父親和可惡的奴才!如果讓我碰上了,我一定把他大卸八塊拿去餵狗!"話落一拍他肩頭。"放心,你在我這,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她的率真和豪氣,頗令祁琳感到窩心,遂綻開迷人的笑顏,溫柔輕語:"那麼——我就多謝娘子了。"語畢,低頭在她額上輕輕印個吻。
這輕輕的一吻,讓練衣紅霎時間感到有股熱流從額頭竄進心口,使得心兒似只小兔般蹦蹦直跳,桃腮更是酡紅欲滴,螓首不覺低垂。
"這……這根本不算什麼,相……相公……"
祁琳只是含笑凝著她。
***
夜空無雲,星兒閃閃如螢火蟲,斜掛天際的一彎弦月,暈亮的月光透進敞開的窗戶,投射在睡房的地上。如豆大般的焰火,與輕輕溜進房裡的夜風搖曳共舞,凌空飛過的夜梟,發出似兒啼般的鳴叫聲。
練衣紅從一場好夢中醒來,偏頭就看見那張俊美無儔的睡顏。他睡得好香、好甜,呼吸輕而綿長,一條手臂還擱在她的腰上呢。
成親四天以來,今晚兩人才成了有名有實的夫妻。想起那凝著她的澄亮瞳眸,猶如納百川的大海般深邃而溫柔,將她的心與靈魂包納。他的愛撫溫柔無比,但力量卻是強大的。他的身軀精實修長,白皙得宛如白色玉石雕刻般完美無瑕,肌膚細嫩得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教她想不嫉妒都難。
若早知他是個如此溫柔的男人,洞房花燭夜那時也不需對他下藥,弄得新婚初夜好像第一次進廚房生火煮飯般,加火太猛,結果飯還沒煮熟就已燒焦,也燻了一臉黑。
她輕抬纖指夾起方那垂落在枕上的血紅玉佩。如小杯口般大小的圓形玉佩,鏤雕著雙龍抱珠,雙龍栩栩如生,仿如欲騰雲飛去,連細微的龍爪都清晰可見,玉佩用一條細細的金鍊穿著,掛在他的頸項上。
從小在土匪窩裡長大的她,識得這玉佩的貴重,非尋常人家可擁有,看來他應該是出身於富貴人家。
端詳過後,她把玉佩又輕輕擱放在枕上,靠上去在他胸口輕輕印個吻,螓首偎進他胸前,再度進入甜甜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