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脫匪窟智運寸釘
路逢女俠恩懷一劍
當天夜晚,臨睡之前,賊人進來,把喬茂拴在木板床上;床上釘著鐵環,繩索的一頭就釘在環子上。到了夜深人靜,喬茂慢慢的轉動,慢慢的仰臥著,倒背雙手,摸那木床,摸著一邊有牆。自己設法將頭捱到牆邊,慢慢蹭自己的臉,漸漸將眼套蹭開一點隙縫。凝神四顧;小屋昏沉沉的,內中並無同囚之人,也無監守之盜。喬茂暗想:賊人也許在屋外監視著呢,我且不要魯莽。只在黑影中注目辨視屋中的情形。這小屋好像並非強賊預造的囚牢;只不過是很平常的小屋。在門窗上現裝了一層鐵柱子,一道小門緊緊鎖定,門扇上開著一個小洞,用來傳送飲食。看這局面,必定是匪人用以囚禁肉票的所在。
喬茂曉得陷身於盜窟老窯一定無疑了。若能從此逃出,不但性命保全,鏢銀也便得著下落。喬茂心血沸騰,翻來覆去的想。無奈渾身傷痛,滿胸口被賊人縱一道、橫一道,劃得許多處創傷;更加教賊人塞裝口袋的一番整治,裝車裝船的一番撥弄,又受過生死呼吸的威嚇,早已弄得力盡筋疲。況且賊人知他多少會些功夫,不比尋常肉票,把他捆得很結實;要想褪繩逃去,煞非容易。喬茂試行掙扎了一下,覺得不行;只好躺著歇息,一面籌算脫身之計。
喬茂深恐夜長夢多,或生變故。此刻雖被囚禁,似乎不礙,安知賊人終不殺害自己?一想到此,又不勝焦心起來;仰望屋椽,好生難過。忽聽外面似有賊人經過,嚇得喬茂仍將眼套蹭得蓋著眼皮,慢慢爬回原臥處,假裝睡著。果然聽見鐵窗上,有人拍了一下道:相好的,老老實實的躺著吧,不要胡思亂想,你還能跑的了麼?
原來九股煙喬茂儘管有一肚子智計,儘管深懂江湖上一切譎詐,終不免當局者迷。當他挨著牆,蹭眼套的時候,只顧著身子用力,便忘了假睡打鼾。睡熟的人呼吸總是重濁,他在屋內一味鼓搗,行家在外面自然聽得出來。這一拍窗鎮唬,又把喬茂嚇了不輕,這一夜竟沒敢再動地方。
當下喬茂一連囚了好幾天,更沒有賊人再來盤問他,也無人提訊他。監視他的人,雖看不見,聽語音知道共有三四個人。每日給他兩頓饅頭鹹菜、一壺涼水,喬茂看監視的人日久生懈,逃走之心復萌;每天夜間,設法磨蹭捆手的繩子。漸漸將繩子快要磨斷,只連著半股兒,便不敢再磨;露出眼角來,算計破門逃走之法。
不意監守的賊雖是笨漢,每隔一兩天,必有頭目前來察看他。喬茂眼被蒙著,他看不見人家,人家卻仔細察看他。這日突被賊人看破,哈哈的一陣狂笑道:相好的,真有兩下子麼!說罷出去,過了一會回來,便帶來一根生了鏽的舊鐵鏈;用手一拍喬茂道:相好的,戴上這個吧,這個結實。
賊人把喬茂身上的繩子解開,立刻換上鐵鏈,套在脖頸上,加上一道鎖;這一頭仍舊穿在床頭鐵環子上面。又對喬茂說:其實這鎖是怕你不長命,才給你戴上的。若說怕你跑,那才不對呢。你瞧瞧,你跑得出去麼?外面好幾道卡子呢!這個小屋也怕你衝不出去。我告訴你,你這裡一動門窗,立刻就鈴鐺響了。小夥子,老老實實待著吧,又有吃的,又有喝的,多好!說著又奚落了一陣,方才走了。
喬茂嗒然若喪,用手暗摸這段鐵鏈,正把他像鎖狗熊似的,套住了脖頸。這鎖鏈很有幾分斤兩;卻有一節,上鎖之後,就到夜間,也不再捆他了。
九股煙喬茂拖著這鐵鏈子,白天在床上一坐;夜晚聽外面人聲漸寂,便悄悄溜下來,摘去眼套,四面窺探。可惜這鐵鏈子很短,不過六七尺長,被釘在木床上,剛剛容得喬茂能下地解溲。喬茂便如獸圈中的猴兒一樣,一到夜間,就拖著鐵鏈子,東摸摸,西探探,用盡方法,要試將鏈子褪下來。
起初賊人察看得很嚴,喬茂尚不敢妄動。後來賊人頭目隔數日方才進來察看一次。喬茂容他察看以後,便放心大膽的鼓搗起來。無奈這鐵鏈既短,他又沒有折鐵的腕力;用盡伎倆,想把鐵鏈折斷,或將鐵鎖打開,結果是枉費了氣力。
喬茂心想:只要我尋著一根鐵絲,我便能設法把鎖打開。但這小小的監房,四壁懸磐,空空的一物無有。喬茂倒是窺見對面牆上,釘著一根大鐵釘子;無奈脖頸鎖著,幹看著,湊不過去,也就不能到手。他身上本來倒也有些小刀小鋸等物,又早被賊人洗去了;連腰帶也被解去。這鐵鏈既很笨重,決難弄斷,這鐵鎖簧也很緊固;喬茂兩手空空,無從下手。喬茂也曾試著要將鎖砸開,可是稍有響動,又怕被監守賊人聽出來。在囚牢中,倍覺光陰悠長,喬茂被監禁了十幾天,直好像過了一兩個月似的。
人急計生。這一夜,竟被喬茂翻動竹蓆,尋著了一段鏽釘。喬茂大喜,就試著用這鏽釘,夜夜偷挖那鐵鎖;這當然捅不開簧的。喬茂不由自己暗罵自己渾蛋:鐵鏈、鐵鎖不能設法,還有那鐵環,豈不較易起下來麼?
那鐵鏈本來這一頭拴在喬茂脖頸上,那一頭卻拴在木床的鐵環上。喬茂只想掙開鐵鎖,逃出囚籠;卻忘了抉開鐵環,也可以帶著鐵鏈子逃跑。如今既已想到,立刻精神一振;爬到鐵環子旁邊,用手一摸。這鐵環子本是一個半尺多長的帶環大鐵釘,直釘入木床邊沿之內。喬茂就用這鏽釘,慢慢的挖那木床。釘鈍木堅,鼓搗了半夜,才僅僅挖出一點小凹坑。唯恐被賊人窺破,第二天夜間不敢再挖,只躺在炕上打主意。盤算了一會,第三天仍不動手。一日,恰有賊頭進來察看,喬茂容他去後,捱到夜晚,立刻動起手來。
喬茂決定在賊黨頭目下次再來察看之前,要盡力把這鐵環起下來。這一夜喬茂用這鏽釘,直忙了一通宵;容到天快亮,方才住手,躺在床上養神。到了次夜,喬茂拚命的挖,拿出了鐵杵磨繡針的耐性,居然兩通夜的工夫,把這半尺多長、鏽在木頭中的鐵環釘,挖得能夠搖動了;喬茂兩隻手,卻被那三寸來長的鏽釘磨得生疼。這樣不住手的做下去,每逢外面有動靜,便嚇得喬茂立刻住手,躺在床上裝睡。他唯恐功虧一簣時,被賊人撞見;所以一舉一動,格外小心。將那挖碎的木屑都收在手內,細細的揉碎了,撒在床蓆底下。
到得第五天夜裡,竟被喬茂挖下三四寸深,面積卻很小,以免萬一被人看出。喬茂這才試著用力拔那鐵環,可恨那鐵鏈繞著脖子,很礙事;他又太沒勁,還是拔不出來。
喬茂料想查監的賊頭明後天必到,事情不容再緩。這一夜努力的挖。希望越近,焦灼越甚;便顧不得面積大小,只狠命往下掘去。只這幾天工夫,把那隻鏽釘使得光澤如新;那鐵環已漸漸鬆動。
喬茂一面挖,一面提防著鐵鏈,不令它發響。直過了三更以後,喬茂越挖越深,將二指伸入鐵環內,左手扶著環圈,用力往四周一晃,往外一拔,漸漸鬆動,漸漸拔起。更一努力,這半尺多長的環頭長釘,已被他隨手拔將起來。
喬茂微吁了一口氣,心中大喜,忽然又一驚;忙向四面看看,黑洞洞的,似乎並沒有人監防。
喬茂又側耳聽了聽,外面沒有動靜。略微放了心,急急的擦去頭上熱汗,將鐵環釘和鐵鏈子,輕輕託在手中,喬茂隨即脫下小褂,把底襟撕下一片來,撕成數條,結成一根粗繩,當作腰帶,把褲腰先紮緊了。又用短小褂,把六七尺長的鐵鏈子包纏起來。因還有那一頭套著脖頸,只好把鏈子纏在腰部。赤著膊,手按項鍊腰環,慢慢的站起來;腳走輕靈,捱到窗邊;忙側耳細聽,覷目外窺。
外面黑暗暗,一無所睹;遠處聽得風鳴犬吠,近處微聞鼾聲。喬茂用手摸那窗格,微微撼了撼,立刻發出微聲。喬茂不敢再動,急溜下床來,伸一手輕輕推門,試了又試。他本是積年慣竊,挖門開戶,素為拿手。如今雖沒有應手器具,卻是開門扇比拔鐵鏈容易多了;只是那鏈子還有一頭套著脖子,自然不容易使力氣、用手法。
喬茂將門戶摸清,急切沒有工具,立即退回兩步,將盤在腰間的鐵鏈解開,那一頭上的鐵鏈釘,恰好可以利用。忙用小衫墊好鐵鏈,左手託鏈條,右手持環釘,挨著門縫,用力一端,將鏈釘插入門縫;順勢一挑,挑著門閂,試了試,知道已經上鎖。這頭不好設法,還有那頭。喬茂仍循門縫,用環釘抵住了,撬開一道縫;然後俯身蹲下。雙手託定門扇的下方,只輕輕往上一端,立刻被他端下來。又輕輕往下一撤,一扇門已被他託落。手法輕快已極,一點聲音也沒有。
這門扇一落,喬茂早將環釘收回;疾如電光似的,將鐵鏈仍用小衫包住,纏在腰間。那半尺多長的環釘,便倒垂在左胯之旁,好像佩著一把匕首;只可惜脖頸上的鐵鏈仍有點不雅。喬茂輕輕一推門扇,從門縫飛竄出來;已看清這小小牢房,乃是一明兩暗的房舍。明間有一個床鋪,似是監守的賊人的宿處,床頭恰好沒有人。喬茂喜道:上天保佑!急搶到堂屋門旁,這門也是倒鎖著。
這時候,天將四鼓,已非奪路逃亡之時。但喬茂好容易掙出牢籠,如今是有進無退,有去無留!且顧不得一切顧忌,九股煙喬茂疾將堂屋門撬開。也就是剛把門扇端下來,猛聽啪的一聲響;喬茂正蹲在門前,急避不及,就勢仰面一躺。又啪的一聲響,似是一件暗器打在牆上。喬茂一滾身,逃到一邊;這堂屋卻有陳設什物。喬茂信手抄起床鋪上的一個褥子,卷在手中;又提起一隻圓凳,黑影中向外一拋,跟著縱步竄出。
果見對面人影一掠,厲聲大喝道:好大膽,往哪裡逃走?倏地一刀剁過來,喬茂急將褥子迎頭拋去。那人閃身,用刀挑開,一隻手向口唇一捏,立刻發出連聲的呼哨。突然房外竄過來兩人,大嚷道:好混帳!竟讓這小子跑了,姚老三你是管幹什麼的!立刻擺兵刃,截殺過來。
九股煙喬茂本被蒙著眼,監在此地。此地的形勢,他一點也不知道,欲想奪路逃走,竟不知哪條路是活道,哪條道去不得。眼看賊人追來,急忙繞圈逃走。張眼一瞥這被囚處,是孤零零五間小屋,空落落的一所大院子;除囚舍三間而外,只左首還有兩間矮屋。喬茂連東西南北都不知道,見對面一道牆,開著月亮門,略透微光,猜是賊人的住處;不敢過去,忙折向小屋後邊牆根。
喬茂一挫身,縱上牆頭,向牆那邊一望,立刻吃了一驚。牆這邊竟是一片房舍,有好些房間點著燈光,並有好幾個人跑出來,想是聽見了動靜。
喬茂撥轉頭,踏牆飛跑,竟有幾件暗器掠身飛過。喬茂驚慌,復又躥下地面,眾人紛紛圍上來;並不喧嚷,有的登牆扼守,有的在平地截堵。
喬茂不敢抵擋,只找沒人處逃去;抄個隙縫,躥離平地,登房越脊,哪裡黑,便往那裡逃。似乎追逐他的賊人,並沒有驚人的武技;喬茂一路亂竄,早被他逃出院外。一到院外,方才看出自己是陷身被囚在一個土圍子之內,好像村堡,又好像賊寨。喬茂頸拖鎖鏈,一手提著,亡命狂奔;並沒有一定方向,只尋隱僻地方疾逃。後面竟有幾條黑影,如箭似的追來。
可惜這土圍子外面,一望空曠,只有疏疏幾行樹,又不成林,竟沒有蔽目障身之處。喬茂的頭,像撥浪鼓似的,且跑且尋。望見迎面偏右,黑忽忽一片濃影,不是村莊,必是荒林;若跑到那裡,便算有命。喬茂奮力緊跑,回頭一望,後面黑影越追越近,夾著狺狺犬吠之聲。暗說:不好,惡狗追來了,比人還難纏!果然在這一望坦曠的野地上,只跑出半里多地,已有兩條兇猛的狗嗥著撲過來。喬茂俯腰拾起一塊磚石,抖手投去。當前的狗汪的一聲叫,往斜處一撲,略停一停,復又趕來。
喬茂拔腿緊跑,眼望那迎面黑壓壓的暗影,相隔已近,不勝大喜。誰知跑到近處,才看出黑影前面,還橫著一窪積水泥潭。喬茂輕提一口氣,強行幾步,兩腳陷入很深。急得他兩眼如燈,拔腿退出來,兩條惡狗已跟蹤撲到。
急切間沒有摸著磚石,喬茂忙將腰間鎖鏈扯開,也有六七尺長,一頭又拖著半尺多的長釘;喬茂左手捏著脖頸上的那一截,右手掄起下截鐵鏈來打狗,且打且沿泥潭逃走。到底他手下有些功夫,鐵鏈一抖,那根長釘如甩頭似的掄開了;近身處那條惡狗被他打中頭部,嗥的一聲叫,兩狗全嚇得號叫著往回跑。
喬茂得空又逃,那狗卻又抖起了狗威風;不逃不追,一逃便立刻跟上來。後面人影也已遠遠望見,只聽嗚嗚的一陣唆叫,狗仗人勢,公然往喬茂身上撲來。喬茂恨得什麼似的,恰跑上旱地,忙摸起幾塊磚石,啪啪啪,一陣亂投,打退了狗,大寬轉撲奔前面黑影。
身臨切近,果見前面一帶斜坡,映著叢林。喬茂大喜,如慶更生,立刻精神一振,如脫了弓弦的彈丸似的,直投向林中。忽然,斜坡上一條黑影往上一冒,橫截在前面。喬茂驚叫了一聲,調轉頭來待跑。那黑影比蝙蝠還快,只橫身一縱,已擋住喬茂。喝問道:什麼人?南方口音,語聲清脆。(宮注:女俠柳葉青登場。)
喬茂到此,只有拚命;掄鐵鏈便打。那人叱吒一聲,身形只一閃,回身抽出利劍。喬茂細辨來人,似穿著一身深色夜行衣,腰繫白巾,青絹子包頭,身法來得很是輕快。喬茂只當是賊人的埋伏,左手捏項前鐵鏈,右手舞起來,向這人亂打;一面打,一面尋路要逃。
來人的劍法很緊,只三兩個照面,被來人閃身一讓,左手奪住喬茂項上的鐵鏈。喬茂拚命一掙;那人略一側身,往懷內一帶,右手劍一揚,照喬茂頭項一指,道:呔,撒手!原來此人只疑這鐵鏈是喬茂的兵刃,既被奪住,便該撒手;再想不到喬茂倒想撒手,只可惜有點撒不開。儘管劍影在面前直晃,喬茂雙手緊抓住鐵鏈,戀戀不捨,一味往後死掙。
這一來招惱那人,怒喝道:好不要臉的賊,教你撒手,還敢硬奪!利劍一揮,斜刺下來。喬茂鐵鏈纏頸,如何避得開?哎呀一聲,栽倒在地,肩頭冒出鮮血來。那人也被扯得墊了一步,用手猛一掣鐵鏈;喬茂在地上被扯得一起一落。
這時候,那人方才看清鐵鏈子是套在喬茂脖子上的,不禁嗤的笑了,說道:原來是個逃犯,怨不得不肯撒手呢!抬腳輕輕蹴了一下,道:你是從哪個獄裡跑出來的?
喬茂躺在地上,已聽出來人的口氣;哀叫道:這位英雄,我不是逃犯,我是剛從匪窟跑出來的肉票!那人愕然,手一鬆道:真的麼?喬茂道:你老請想,這裡可有衙門麼?你老快放手救命吧,後面已有好幾個賊人,放出惡狗追來了!
那人略一遲疑,說道:這也信你不得,我先審審虛實。過來使個拿法,把喬茂輕輕提起來,方要躥下斜坡;驟聽見嗚的一聲叫,竄過來一條狗,照那人脛腿就咬。那人一回身,倏地掄劍一掃,將狗劈為兩斷。口發詫聲道:喂,我說你這男子,莫非真是被綁的肉票麼?你是教誰綁架的?這裡有強人潛伏麼?喬茂正待答話,倏地又撲來兩條狗,一陣狂吠,竄前繞後,直奔過來。
那人掄手中劍便剁,這狗好像聞到血腥,有些害怕,竟躲在一邊,不敢上前,只不住聲的狂吠。後面又有幾條狗追來,打圈亂撲亂叫。那人怒笑道:狗竟能咬人?伸手探囊,舉腕連甩;立刻聽那一群狗變成哀嗥,向後面亂竄。後面追趕的人卻已經循聲趕到。
那人將九股煙一提,嗖嗖嗖,如燕子掠空,躥下斜坡,投入林中;把喬茂放下道:你在這裡避一避,我上去答話。如果他們真是綁票的賊,我一定將他們捉住,搭救你們。你們被綁架的共有幾個人?
喬茂眼珠一轉道:我不知道他們綁了多少人,和我一塊被綁的,都教他們給殺害了,只逃出我一個來。
那人大怒道:好萬惡的賊!你在此等我,我一定救人救徹,你千萬不要再亂跑了。像你這樣,一步跑不開,人家還拿你當賊呢。我必定把你安插好了,你等著吧!那人說完匆匆欲走。喬茂連忙稱謝道:恩公救我一命,我一輩子感激。我遍體鱗傷,實在走不動了。你老人家行行好,把我脖子上的鐵鏈給弄開吧!
那人道:哎呀,可不是,還教我誤傷了你一劍!不要緊,我這裡有好藥,開鎖也容易。等我先把他們打發走了,回頭一定給你治傷開鎖。你不要害怕,幾個臭賊,還不夠我一殺的呢!喬茂道:我不怕,我決不走,淨等你老救命呢!
那人囑罷,恰巧賊人追趕已到,唆喚群犬,尋蹤探林。群賊緊守著綠林之戒,不敢直入林中,恐遭暗算;約摸有十來個人,各持利刃,當前大叫:好東西,你鑽在林子裡,就躲得了麼?早看見你了!依照群狗衝著狂吠的方向,各拿暗器亂打,口中不住的亂罵。
那使劍的綠衣英雄伏在樹後,未曾動手,先察看對面的動靜。見群賊中間,有兩人穿著一身夜行衣靠,暗道:是了,果然是綁票的惡賊。扭頭向喬茂問話。喬茂已然站了起來,雙手拖著鐵鏈,肩頭上涔涔出血,那人道:你說的話不假,你姓什麼?
喬茂道:我麼?姓喬,叫喬老剛,是做小買賣的。說完了,又後悔失言。那人並沒留意,只不過信口偶問一句,全副精神注視著林外賊人,自言自語道:既是綁票的惡賊,就下毒手,也不為過。人未出林,手先揚,但聽嗤的破空一響,對面賊人哎呀一聲,內中一賊身軀一側,幾乎跌倒。賊人大罵道:好東西,敢使暗器傷人!這就天亮了,我看你這小子還能跑得出去不成?
那深衣人微微冷笑,替喬茂答道:跑不出去,還殺不出去麼?群賊互相詫異道:你聽這腔口,林子裡是什麼人呀?不像姓喬的呢。
那深衣人道:什麼人麼?教你們看看!倏然一竄出林,右手握利劍,左手插腰,當中一站。群賊往兩邊一分,一齊注視,朦朧影裡,約略看出來人細腰扎背,墨綠綢衣,腰繫巾,左挎鹿皮囊,頭罩包頭,足登淺腰軟底窄鞋。看身段,聽語聲,料似是個女子。
那個負傷的賊人首先叫罵道:哪裡來的狐狸精,竟敢拿鐵蓮子打人!先吃我一刀,捉回去給我陪宿吧!
那綠衣人驀地面泛紅雲,勃然大怒,用手一指道:該死的臭賊,我先挖掉你的舌頭!左手一掐劍訣,向前一指,唰的一劍砍去。這一場戰,那女子又不比截堵喬茂之時;那時並沒有殺人之心,這時卻劍走輕靈,專攻要害。只三五個照面,便將這賊刺通一劍,右肩血流如注。群賊大為驚怒,一齊圍攻上前。
綠衣人一聲長笑,揮劍進搏。這一個人仗著輕捷的身法,那一群賊仗著勢眾人多,就在林前,穿花也似大斗。九股煙喬茂藏在林中,慢慢溜動起來。
那女子劍法犀利,雖被十來個賊人圍攻,但聽得一片叮噹之聲,夾著呼痛喊罵之聲,已有兩個賊人續被刺倒。群賊呼嘯一聲,立刻說:好娘兒們,你等著吧!是好婆娘不要走!打夥的逃向來路而去。
那女子將劍一甩,伏身便追,約追出半里多地,忽然猛省道:糟了,我不要受他們調虎離山之計呀?萬一賊人從別路抄轉過來,將那個肉票擒去,或者給宰了,那我可就輸給他們了。急忙止步,用劍一指道:殺不盡的賊人,姑娘只在林邊等著你!你們有家裡大人,趁早教他們出來見我。說罷,翻身重回樹林;哪裡還有喬茂的影子?
她不禁發怒,仗劍叫道:喂,姓喬的,你藏在哪裡了?我已將賊人殺退了,你快出來引路,找他們巢穴去。前前後後叫了一遍,並不見喬茂答應。
那女子不禁著急起來,連連說道:糟了,糟了!一定是教賊人又捉回去了。氣得她舉劍照著大樹連削數下,拭去了血跡,重奔到鏖戰之處,晃火折照看;果見兩窪血痕猶存,受傷倒地之賊已然不見。
這女子呆立在林前,東張西望,扼腕無計可施。忽然想起一招,急躥上大樹,登高向四面望;朦朧中似見東邊有幾條黑影,又隱隱聽見犬吠之聲。綠衣女子連忙躥下樹來,更不思忖,一伏身便奔黑影追去。
這綠衣女子才追出去,另有一條黑影從斜坡大樹上,飄身躥下來;笑道:巧姑姑沒有招了,防前不顧後,就是傻打的能耐!這人影立刻也一伏身,箭似的跟蹤追趕過去。
但是九股煙喬茂並沒有再被賊人擒去。九股煙喬茂藏在林中,略歇過一口氣,驗看肩頭的新傷。血仍未止,涔涔的流著。他身邊原帶有刀創藥,但遭擒時,早被賊人洗去。只得撕開小衫,纏住傷口;雖然疼痛,還能掙扎。喬茂暗罵道:倒黴偏遇掃帚星!這一定是個江湖上的女俠客,憑白挨她這一劍,還算是恩公!心裡鬼念著,慢慢溜到林邊,向外一看,見群賊已將此女圍住。喬茂眉頭一皺,心說:不好,勝敗不可知;萬一此女戰敗,我一定二番被賊人擒獲。那一來,有死沒活!就是此女戰勝,也還有我的麻煩,誰知道她是個什麼樣人物?我是說實話不說呢?
喬茂略略伸動肢體,覺得氣力足可支持,暗說道:咳,我不如溜了吧!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趁著她替我做擋刀牌,我莫如趕回去送信,省卻多少枝節。只有一點差事,那個女子沒有先給喬茂開鎖。他只得仍拖著鐵鏈,慢慢後退,慢慢繞出樹林;趁天色未明,覓路便逃。且喜那邊撲鬥正烈,沒人覺察;一任那女子替他拚命拒賊,他果然一股煙也似的,一冒不見了。
喬茂一陣亂鑽,相距兇毆之地已遠。回頭一望,並沒有人綴著他,便放緩腳步徐行。估摸天色,早過四更,自己拖著項鍊,一到白晝,真個寸步難行,這須要早打主意。一路尋著,見前面隱隱有一片村落,連忙投奔過去。他暗想:如今之計,第一要想法子,弄開這脖鎖。第二要換去身上漬血的衣服。第三要覓個棲身之所,歇一歇氣力,以便天明打聽此處的地名,暗訪匪窯舵主的萬兒。無奈喬茂此時身邊寸鐵不帶,分文無有,飢疲傷痛,悔不該說謊逃走,倒還不如隨那女俠去了。
喬茂潛行到村前,要找尋一個銅鐵鋪,先弄開這個鎖鏈。但是遍尋此村,疏疏落落幾十戶人家,只看見似是雜貨小鋪的一二家鋪面,後面還帶著住家。喬茂將項上鐵鏈盤好,赤手空拳,要撬門行竊。也虧他身體靈便,又是個慣家,先圍著房子繞看明白,竟從後牆竄入院內,撥開屋門,掩入房內。
屋內睡著一個男子、一個女子和一個小孩;床邊堆著幾件隨身衣服,房內並沒有什麼東西。喬茂溜到櫃檯後,只見貨架上堆著不多一些鄉間日用的貨色。翻箱倒櫃搜了一遍,並無可以開鎖之具。又搜了一回,才尋出一根鐵絲、一把小刀、一柄劈柴用的斧頭。撬開大木櫃,想偷取一兩件衣服;不想櫃中只盛著些破衣敗絮,一件長衣服也沒有。喬茂信手將床邊衣堆掠來,取了一件短衫、一條布褲;又偷了一塊包袱、一塊搭包、一塊毛巾。在錢櫃中搜出幾吊銅錢;喬茂拿了兩吊錢,帶在身邊。再找乾糧,這一家只有些粗米鍋巴,並無別物;即將鍋巴包入手巾內,退出小鋪,縱上牆頭。
他見後邊鄰院較為闊大,或許有可用的衣物;喬茂飄身下去,從後院溜到前院正房,先側耳聽了聽,隨用小刀輕輕撥開門;剛要探身進去,屋中人忽然咳嗽起來。喬茂不敢貿入,悄悄退出;一路尋來,卻尋著一根鐵通條。又折到後院小小一座柴棚前面,將門弄開,走進去,將門倒帶,往窗臺下一蹲;先吃了幾口鍋巴,遂拿那鐵絲、小刀,試著要開脖頸上的鐵鎖鏈。
喬茂本有神偷之名,篋開鎖,確有手法。無論什麼鎖簧,只要他捫一捫鎖門,看一看鎖孔,不用百寶鑰匙,也能用一根鐵絲捅開。現在既有鐵絲在手,喬茂心想:這一定手到鎖開。他卻忽略了這鐵鎖在脖頸之下,他只摸得著,卻看不見鎖孔,而且也不好用力。鼓搗了一會,鎖還沒開;心越急,越覺不投簧,覺得這根鐵絲似乎太粗了。
喬茂抓耳搔腮,一時無法可施;只可先將鐵鏈那一頭的鐵環釘,設法先除下去。隨後站起身來,打算再偷一家,好歹找個趁手的傢俱。他便用手輕輕拉門,竟沒有拉開。喬茂吃了一驚,忙一用力,那門吱吱的發響,依然拉不開;原來門閂被人掛上了。
喬茂忙向外一張,外面並沒有人。看本宅各房門,也沒有開。喬茂驚惶已極,急將斧頭拿在手中,將門扇往上一託,幸而應聲託開。他急急竄身出來,向四面一望,慌不迭的跳牆跑去。喬茂情知暗中有人綴著他,逃出村外實在更險;藏伏村內,項上這根萬惡的鎖鏈,真真累人不淺。仗他頗有急智,急急的翻牆循壁,遁入人家院後。從這家溜到那家,避了一會,幸而沒人尋來。
喬茂看見院隅有一個糞筐、一把糞叉。喬茂忙將偷來的褲衫,穿在身上,項上的鐵鏈掩在衣內。脖頸上搭著那塊包袱,腰間繫著那條搭包,將那條布手巾包上髮辮。又將餘物和通條、斧頭,放在糞筐內,抓一把碎草蓋上。樣樣打扮利落,就把糞筐一背,糞叉一扛,公然開了街門出來;回身將門倒帶,徑向村巷走去。黎明時分,但看外表,倒也像個起五更拾糞的鄉下人。
喬茂且走且側目四顧,此時太陽尚沒出來,朦朦朧朧,並無行人。喬茂暫為放心,走出村一看;西南面地勢高低起伏,恰可隱身。喬茂徑投西南,約走出一里多地,找到舊年莊稼人看青的一間草棚;四顧無人,忙走進去。他不敢往高鋪上坐,蹲伏在地上,取出應手的傢俱,便來開鎖。被他用那小刀、鐵絲、通條、斧頭,沉下心慢慢的擺佈。直經過了小半個時辰,居然將鎖打開,他的脖頸也被鏈子磨擦紅了。
鐵鏈離開脖頸,真個如釋重負。喬茂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道:我這就可白晝見人了。我現在衣服也有了,錢也有了,我可以公然投店了。先在附近借宿一夜,探準了地名,訪實了盜窟;就連夜折回海州,報信請功,查鏢捕盜,報仇雪恨
喬茂真個是越想越高興。身上的零整傷痕,雖沒忘掉疼痛,眼前的隱患,他卻丟在腦後了。喜極倦生,餓也來了,渴也來了;喬茂站起身來,暗道:我先找口水喝,吃點鍋巴,再找個地方一睡。只是還得小心,剛才在柴棚,門閂忽然倒掛,大是可慮,我還得留神!我這樣打扮,就遇見他們,也未必認得出來。
喬茂隨將全身仔細看了看,自己衣褲上頗有血跡,穿在裡面雖然不顯,究竟不甚妥當。他便全身衣裳脫下來,把褲子撕成碎條,光著身子,將傷口重新紮好;然後將血跡之衣,卷做一團,用通條掘地,連鐵鏈都埋了;外面重穿上偷來的衣服。只可惜他人太瘦小了,這衣服雖是平常身量,在他穿著,仍覺肥大。好在用搭包一紮腰,再將袖子挽上,也不很顯。收拾定當,他仍背起糞筐出來。
曉風習習,晨光曦曦。喬茂精神一爽,方舉目擇路;忽從草棚後面轉過一個人來,說道:相好的,別走!喬茂不禁一哆嗦,回頭一瞥,拔腿便跑。那人比喬茂身法更快,頓足一躍,早已阻住去路。喬茂把糞筐一放,說道:你幹什麼追我?那人冷笑道:你幹什麼跑,相好的不用裝傻,跟我走吧。喬茂將那人渾身上下看了一遍,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男子,內穿短裝緊褲,外罩綢長衫,看不透是做什麼的;只是雙目炯炯,頗露英光,看樣子手下必有功夫。
喬茂心裡慌張,表面鎮靜著說:我沒有為非犯歹呀。你教我跟你上哪裡去?那人冷冷說道:沒有為非犯歹?你一個人大清早鑽到看青棚子裡做什麼?你是幹什麼的?
喬茂忙說:我拾糞,我是拾糞的!我到草棚裡麼?這個,我的褲子屁股後面破了,我要掉換到前邊來,這也不算是歹事呀,我又沒偷你的莊稼。
那人哼了一聲道:你就少說廢話,但凡穿著靴子拾糞的,就得跟我走。來吧!別麻煩!(葉批:妙妙,真真令人絕倒!)喬茂聞言,低頭一看:可不是糟了!他滿以為自己改裝得很好,匆忙中忘了自己穿著一身老藍布褲衫,腳下卻穿著薄底燕雲快靴。這穿著靴子拾糞,真真豈有此理!喬茂忙掩飾道:這靴子是我揀人家的,又不是偷的。
那人哈哈大笑,往前進了一步,說道:你不用支吾,靴子不是偷來的,衣服可是偷來的。趁早跟我走,前邊有人等著你呢。
喬茂往旁一閃身道:你別動手!跟你走就跟你走,我又沒犯罪,怕什麼!你可是鷹爪麼?
那人道:拾糞的還懂提鷹爪,什麼叫鷹爪?
喬茂口中還是對付著,冷不防從糞筐取出斧頭、通條來,掄糞筐照那人便砸。那人略一閃身讓開,喬茂撥轉頭便跑。那人喝道:好東西,哪裡跑!伏身一竄,已到喬茂背後,飛起一腿,登的一聲響,將喬茂蹴躺在地上。喬茂懶驢打滾,一翻身爬起,亮斧頭便砍。那人略略一挪身,又飛起一腿,正踢中喬茂手腕,斧頭凌空而起。喬茂甩手待跑,早被那人趕到前面,使個拿法,把喬茂掀翻在地,照腰眼踩住。立刻奪去通條,將雙腕一拿,倒剪二臂捆上;隨往肋下一挾,奔向面前樹林而去。
到得林之深處,只聽林中有人問道:怎麼樣了?這少年男子答道:抓來了。把喬茂往地上一扔,喝道:不許動,動一動要你的命!那個林中人說道:等我看看,是他不是?過來俯身一看,道:不錯,是他!伸手便給喬茂幾個嘴巴道:好奴才,你敢愚弄我;今天姑娘非打死你不可!打得喬茂哎哎的叫喚;那少年男子忙攔道:不用打他,先審審他到底是幹什麼的?
林中人恨恨的住了手,又踢了一腳道:你這小子太可惡了。我問你,你到底姓什麼?你是哪一門子的賊人?從實說來,姑娘教你死個痛快。你若再搗鬼,我活剝了你的皮!
喬茂左半邊臉被打得通紅,齒齦也破了,順口角流血。仰面看這林中人,是個男裝的少年;生得細腰扎背,手腕白嫩,團圓臉,柳葉眉,直鼻小口,兩隻大眼皂白分明;語音清脆,江南口音。喬茂看出是個改裝的少年女子;身穿著深青綢長衫,墨綠綢褲,腳登窄靴,馬蘭坡的草帽沒戴在頭上,由左手捏著;露出頭頂,綠鬢如雲,結成雙辮,盤在頭頂上。看年紀二十二三歲,頗顯著英姿剛健而婀娜;兩耳沒垂耳環,也沒有扎耳朵眼。喬茂心說:糟了!冤家路窄,又遇見那個刺他一劍的女恩公了!
這女子眉橫殺氣,面含嗔怒。喬茂心知昨夜說謊潛逃,大觸女俠之怒;此時一定難逃公道。轉念一想,這究比陷落賊手強甚,總還可以情求。喬茂便低聲訴告:這位女俠客,恕小人無禮。我實在有偌大難心的事,方才從虎口中逃脫出來。我不敢愚弄人,我委實有萬不得已的難處。
那男子請這女子坐在小樹根下,他自己坐在另一邊,看住了喬茂;也教喬茂坐下,但不釋縛,催喬茂趕快實說。喬茂再不敢掩飾,從實供道:我不叫喬老剛,我實是海州振通鏢局的一個保鏢的。少年女子道:什麼,你是振通鏢局的鏢師?別不要臉了,振通有你這樣的鏢師,真真丟透人了。我問你,振通的總鏢頭是誰?喬茂道:是鐵牌手胡孟剛,我們是患難的弟兄。女子道:呸,你還敢胡吹!我問你,胡孟剛今年多大歲數,什麼長相,他師父是誰?喬茂正待回答,那少年男子勸道:姑娘不要著急,您教他說完,再審他的虛實。轉對喬茂說:你只老老實實的講,你要睜開眼睛,不要拿我們當秧子。喬茂道:我再不敢。只因我們振通鏢局和江寧的安平鏢局,雙保鹽課,由海州解往江寧。不幸在范公堤遇見綠林勁敵,我們鏢師全數負傷,鏢銀二十萬被劫。是我感念胡孟剛多年相待之情,雖然受傷,我仍從小道繞綴下去,以致犯險覓鏢,遭擒被囚
那女子杏眼圓睜道:胡說八道!你們是在范公堤失的鏢,還是在高良澗失的鏢?你這東西一虛百虛,滿嘴說謊。你說你是被綁票,教我替你拚的半夜的命,你反倒溜了!說著站起來,又要過來打,並且說道:你們這些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我算恨透你們了。這一句話,說的那少年男子嘻嘻直笑。(葉批:就這一句閒話,引出了!"萬言的情史來。宮注:原著從下章起便插出楊柳情緣故事。)
喬茂忙說:姑娘不要生氣,我有下情。我們實在是在范公堤中段、鹽城前站丟的鏢銀。我夜間被擒,教他們給擄走,我只知道他們把我裝在車上,又搬在船上,走了三四天的路,把我囚在這裡。我直到現在,還不知我存身何地呢,我實在連這裡的地名都說不清。
少年女子還是氣忿不出。少年男子道:姑娘請坐,且聽他往下說。
喬茂說:我兩眼被蒙,被運到此地,直囚了好些天,我已記不清準日數了,大概足有二十幾天了。我被他們鎖在一間囚室內,日夜有人看守。近來稍微鬆緩,想是他們日久生厭了,所以被我拔起綰鐵鏈的釘子,乘夜逃出。當時就被監守的賊人發覺,他們許多人縱狗追捕我。我本負傷,又迭受毒刑,又被囚多日,我實在支持不住了。路遇恩公見救,我本當實話實說,無奈我倉促被你老傷了一劍,我實不知你老是江湖上的女俠。唯恐或與劫鏢的綠林有些瓜葛,所以我只好說是被綁出逃的肉票,這也真是實情。況且我頭髮長,很像逃犯,我若不說是肉票,你老必定動疑。後見你老與賊交手,我本不該袖手旁觀;再不,也當候命。但又因恩公要教我領路尋賊,我自顧無能,又負重傷,我實不敢再探虎穴。
喬茂接著說道:我所以乘隙溜走,不是忘恩負義,實在我本領太不濟了。並且我們鏢銀被劫,便是傾家蕩產,一敗塗地。我既好容易冒死犯險,受盡毒刑,得著準信;我恨不得一步飛回海州,好回去報信,搭救我們胡鏢頭,以免他陷入重罪。小人是有這一片私心,所以舍下恩公,昧良逃走。我又見恩公武藝出眾,必能戰勝那夥賊人。我就出去,也是白饒;所以我就對不住,先行一步了。
那女子瞪著眼聽著,那男子在旁暗暗點頭,覺得這些話尚近情理。那女子復又厲聲喝問:你小子的話,十句有八句信不得。我問你,你逃走了以後,又上哪裡去了?
喬茂心說:這回更得說實話。他低頭答道:實不瞞二位俠客,我因項帶鎖鏈,白晝難行,所以我摸到那邊小村裡,打算找個應手的傢俱,把這鎖弄開女子道:以後呢?喬茂道:以後,因為衣裳上有許多血跡,我信手拿了人家兩件衣服那男子道:往下說呀!
喬茂道:我又拿了人家兩串錢,為的是做盤川,我好趕回海州。此外,取了一把小刀、一根鐵絲。我費了好大工夫,才弄開了鎖,摘去鐵鏈。男子道:你在什麼地方開的鎖?喬茂道:就在那個看青的茅棚裡。男子哼了一聲道:不只在那裡吧?喬茂忙道:我還藏在一戶人家的柴棚內,鼓搗了半天,沒有弄開。後來門閂被人倒掛上了,就把我嚇跑了。男子笑道:這還不假。
喬茂也心知這門閂定是這一男一女所掛的。他還不知當他假裝拾糞的,掩入茅棚,設法破鎖時,這男女雙俠已然跟蹤追到。他在棚內擺佈,人家就在旁邊偷窺。後來喬茂脫得上下赤條條的,脫血衣、綁傷口、換衣服時;那女子啐了一口,連忙閃開。他自己不便捉赤身的男子,便竄入林中,命這少年男子截住喬茂:務必拿來見我。於是喬茂重遭這一番挫辱。
當下男女雙俠反覆的盤詰喬茂;喬茂更不敢搪塞,一一如實的答對。女子漸漸息下怒火,可是一雙星眼仍睃著喬茂。看喬茂的貌相,實在猥鄙,不帶一點人緣。振通鏢局竟會有這樣一個鏢師?想了想,問道:你到底姓什麼?喬茂道:我是姓喬,我叫喬茂。少年男子忽然插言道:振通鏢局有一位姓沈的鏢頭,你可曉得麼?喬茂道:那是沈明誼沈師傅,我們相處也六七年了,他外號叫金槍沈明誼。少年男子點點頭道:你的外號呢?喬茂最怕人問他的外號,到此又不敢不答,囁嚅道:他們管我叫九股煙,其實我沒有外號。
少年女子把手一拍道:哦,九股煙就是你呀!你不是還叫瞧不見麼?喬茂臉一紅道:是他們這麼嘲弄我。少年女子忽然嘻笑起來,對少年男子道:鄭捷,你聽聽,原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九股煙!久仰,久仰!我聽說振通鏢局的人,沒一個不跟他拌嘴吵架的。真是聞名不如見面;這一見面,我可就明白了。好啦,喬茂喬大師傅,這可真是冒犯虎威,多多得罪,我先給你賠個罪吧!
喬茂臊得無地自容,口頭上還得謙遜著回答道:不敢當,多謝姑娘搭救,姑娘貴姓?這女子只顧嘻笑,並不回答。少年鄭捷見狀,便道:既然是熟人,就解了縛吧!站起來,要動手給喬茂松綁。女子把杏眼一張道:住手!鄭捷你可不知道,久聞這九股煙馳名江湖,善能開關脫鎖;你不用解釦,人家自己就有縮骨法。喬師傅,露一手給我看看!
喬茂不知是為免死驚喜,還是為被辱而恚怒,那臉上神氣十分難看,不住央告道:姑娘不要取笑了,你老既知賤名,想是同道;就請你恕過我,開了綁吧!鄭捷轉身說:姑娘算了吧!喬師傅人家只賠不是,咱們快給人家解開吧!說著鬆開了綁。喬茂含愧拜謝,隨後請問二人姓名。女子道:九股煙喬師傅,你不用問我,你回去打聽;有一個叫柳葉青的,那和我不是外人。我們也很忙,你不是要趕回去,送信訪鏢麼?你就請吧,我犯不上多事,不耽誤你的工夫了。女子且說且站起來,對少年說:鄭捷,咱們走咱們的。
這女子很難說話,喬茂深深打了一躬,又謝少年鄭捷。鄭捷道:喬師傅不要過意,我們這位姑娘向來是這種一衝脾氣。見了沈師傅,請你替我問好,就說白鶴鄭捷致意了。如果有用我們之處,請他賞個信,寄到鎮江城內大東街路南第五大門,交魯鎮雄魯大爺代轉。我們現在還有點瑣事,咱們改日再會。說罷抱拳行禮,將右手一伸道:喬師傅請吧!
喬茂重複施禮,轉身要走。只聽那女子說:鄭捷,拿出十兩銀子來。鄭捷道:做什麼?女子不耐煩道:送給這位喬師傅,好做盤川呀。省得他在路上,偷偷摸摸,再生枝節。鄭捷含笑答應,!果然拿出一錠銀子,追出樹林,送給喬茂。喬茂接了,揣在懷內,又謝過了,低聲問鄭捷道:鄭爺,這位姑娘貴姓?鄭捷道:你不用問,沈師傅自然知道。喬茂又歉聲說道:鄭爺,不瞞你說,我真不知道此處是什麼地方,也不知我被囚之所,是哪家綠林道的垛子窯。你老如果知道,還請費心指示一條明路。鄭捷道:此地是洪澤湖東畔高良澗的一個小村。我們也是打這裡路過,也不知道近處有何強人潛伏,你自己打聽吧。說完,轉身走入林中。
喬茂這才知道,自己竟被賊人擄出二三百里以外。當下將矇頭手巾,往下扯了扯,約摸方向,向北走去。找到一處村鎮,叫做苦水鋪的地方,尋著一家旅舍,入店投宿。把附近地名打聽明白,方知被囚之處,大概是在李家集附近一帶。又訪問了一些情形;恐被賊人碰見,喬茂立即取道北上,給胡孟剛送信去了。那白鶴鄭捷隱身在林後,直望著喬茂低頭疾行,投北去遠;這才轉身,走到那少年女俠的面前,說道:姑娘,咱們走吧。
女俠把頭一扭道:哪裡走呀?你回去你的,我決計不回去了。白鶴鄭捷央告道:姑娘不要慪氣了,你老只顧跟楊姑爺生氣,豈不教師祖為難?況且這裡面很有些個情節,不盡是楊姑爺貪戀女色。
女俠臉一紅道:啐!我才是傻子呢,就是你們精明!你們信他這些屁話,我才不信呢!你回去告訴你師祖,我這一輩子反正不嫁人了,我也犯不上為他姓楊的當尼姑去。我只仗著我這一柄劍,闖蕩到哪裡,就是哪裡。多咱遇見能手,把我宰了,我這一生也就完結了,你去吧!
白鶴鄭捷搓著手說道:姑娘,姑娘!你老消消氣!你老請想,楊姑爺如果真是荒唐人,憑我師祖豈肯輕饒了他?這裡面實在真有別情。那李家的女子,實在是個難女,被楊姑爺搭救出來的。她已無家可歸,她自願為婢為妾。楊姑爺他那樣氣傲,現在也很覺理虧,再三向師祖賠罪。他如今很願面見姑娘,訴一訴衷情;姑娘怎麼說怎麼好,他一定照辦。就是那李家女子,也跪在師祖面前,再三訴說楊姑爺本不欲娶她;是她不願失身於他人,所以才有這事。她說姑娘如果憐惜她,就留下她,給你老做個侍婢。如不願見她,她情願投到尼姑庵去;決不肯恩將仇報,破壞了楊姑爺和你老的美滿姻緣。那話說得至情至理,很是可憐。現在楊姑爺已然追來了,李家女子也來了,師祖和我師父也都來了。你老一回去,滿天風雨全完。你老總不回去,那可教我怎樣交代?姑娘再不回去,我可就給你老磕頭了。
這女俠把身子一扭道:磕頭就磕頭,姑娘還受得住你幾個頭。告訴你吧,就教姓楊的一步磕一個頭,來請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今夜就去探莊殺賊,遇見武藝高強的賊人,給我一刀,我就一了百了,不管他什麼李家張家的女子了。再教我看他們的眉眼,我至死也不幹了。說著站起來便走,道:你回去吧!
白鶴鄭捷急得滿頭冒汗,又不敢攔阻,只好搶行一步,跪下道:姑娘可憐可憐我吧!楊姑爺得罪你老,我可沒有啊!你老回去一趟怕什麼?你老願意聽他們的話就聽,不願聽就不聽。你老請想,師祖偌大年紀了,你老這一走,他老人家如何受得住?況且這門親又是他老人家給您定的,您這麼傷心,豈不教他老人家懊悔難堪麼?您還念在師祖他老人家年逾六旬,並沒有子嗣,只有您一個。你老一天不回去,他老一天不安心。這幾天他老人家唉聲嘆氣,連飯都吃不下去。不是心疼你老,又心疼楊姑爺麼?
女俠悽然嘆息,眼含淚點;聽到末一句,忽又怫然道:他老人家越老越悖晦了,讓他心疼姓楊的去吧!
鄭捷咳道:姑娘,您還教我說什麼?他老心疼楊姑爺,也是推女及婿呀!現在師祖和楊姑爺跟那李家女子,都等著你老哩。人家說得好,一切由您主持,願意怎樣就怎樣。臨來時,楊姑爺私自告訴我們幾個人,從前他少年氣盛,言語之間常與姑娘拌嘴,其實一顆心全在姑娘身上。教我們尋見姑娘時,務必請回來。他說對於這李家女子,只是一種孽障;當時為情勢所拘,擺脫不開,搭救了她,她就賴上了。其實這也是李氏女子貞烈之處;如今她已經剪斷頭髮,決計出家修行。只要姑娘回去,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女俠低頭說道:他可捨得麼?鄭捷道:唉,姑娘!你老一回去就知道了。楊姑爺對你老,實在是念念在心,哪能和李家女子相比呢?
女俠長嘆一聲,把鄭捷掖起道:你這孩子真是我的一塊魔!這麼辦吧,我先同你回寶應縣;你若教我再回淮安府,你就宰了我,我也不去。我豈能跑出來,反又跑回去,給他們賠不是不成?
白鶴鄭捷還是再三央告。這女俠眉峰一皺,面含怒氣道:鄭捷,你還敢嗦麼?一雙星眼直注著鄭捷,嚇得鄭捷把沒說完的話咽回去了,低聲說道:姑娘,咱們就先回寶應,可是咱們住在哪裡呢?
女俠不耐煩道:寶應縣沒有店是不是?鄭捷忙道:是,是,咱們住店,咱們住店。立刻兩人啟程,徑投寶應而去。這個女俠,便是那威鎮兩湖、聲名赫赫的大俠鐵蓮子柳兆鴻的愛女,有名喚做江東女俠柳葉青的柳研青。
[宮注:原著從第九章起便是柳葉青的故事。白羽寫道:柳葉青父女本該奪鏢正開始時,才讓她仗劍突然上場(現在)我卻等不及了,我自問於鋪設情節上、描摹人物上還行,起打比武卻怕出錯;因此按下奪鏢的開打,敦請柳葉青姑娘先行出場。女角挑簾,自易吸住讀者的眼光。然而,這一來卻岔開了;直岔到第六卷(原書第三十章),大部分故事,幾乎全是楊柳情緣。楊柳情緣本是我預先想好,要做別用的,如今胡亂搬出來了;所以金錢鏢在結構上,竟被折成兩截。但這樣糟的結構,竟意外邀得讀者同情
葉洪生在白羽小傳及分卷說明一文中寫道:然而不可諱言的,《十二金錢鏢》雖是近代武俠小說史上的經典作品之一,卻因橫生兩大枝節而成為美中不足的敗筆本書從第九章(以喬茂脫身盜窟遇救事為引)起至第卅章止,用長達卅萬言的篇幅來描寫江東女俠柳研青與玉幡杆楊華之間的兒女私情;後更加入苦命女子李映霞而發展成纏綿悱惻的三角戀愛。再由楊華負氣出走,偶得雲南獅林觀鎮山之寶青鏑寒光劍而引起一連串奪劍風波。作者意猶未盡,又為此劍的歸屬問題,另撰《毒砂掌》及《血滌寒光劍》,加以賡續;遂成捨本逐末、漫漶之局。持平而論,白羽寫情之曲折多姿,亦為當世一絕。本書前八章和後五十章原具有雄渾氣勢、陽剛之美;惟其插入楊華、柳研青這一對歡喜冤家及李映霞的似水柔情,方臻剛柔並濟之境。揆諸作者本意,恐即在此。但畢竟這場三角戀愛和寒光劍糾紛,拉得委實太長(約佔全書四分之一),終究有損於這部小說整體結構的綿密性。反不如將此一自成單元的故事獨立出來,與錢鏢別傳的《毒砂掌》及《血滌寒光劍》合併。若能如此,則本傳主陽剛、別傳主陰柔,一樣能收剛柔並濟之效,豈不美哉!
在結構方面,葉君之高見,與白羽自評不謀而合。此際,葉君可能尚未見《話柄》的自評;筆者應葉君之囑,!"#$年底,才在香港中文大學主辦的國際武俠小說研討會上,將《話柄》複印件贈予葉君。葉君此前之論,純系是從小說寫作技巧的分析,可謂白羽之知音也。
宮注:筆者正遵白羽之遺願,從原著第九章至第二十九章抽出,按白羽生前本人所擬之書名《楊柳情緣》,又接受葉君之意見,銜接《血滌寒光劍》、《毒砂掌》,略加整理,成為一書。下文第九章即原著第三十章,筆者略加百數字,以與前文連接,仍為《十二金錢鏢》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