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泊在夷陵州的水西門外,天色已近黃昏。
玉狐林玉娘鑽出門外,眼中湧起歡樂的神彩,盯著山坡上的小小州城自語道:“冤家,我來了!你躲不開我的。”
她綽號玉狐,可知定然是個美嬌娘。
二十歲出頭,成熟女人的風韻極為動人。
瓜子臉白裡透紅,一雙晶亮的媚目可勾魂攝魄,櫻桃小口極為誘人。
九月天,金風微帶涼意。
她穿了一襲玉色的勁裝,外罩翠色大氅,褲下露出一段劍鞘,一看便知是個闖蕩江湖的女英雌。
輕舟來自荊州,只有她一個客人。
碼頭上人群亂成一團,客貨上下不停。
南北碼頭共泊了上百艘船。
南碼頭皆是從三峽下來的,北碼頭則是從下江來的船。
她笑了,笑得好媚。
接著似乎感到自己失態,收斂了笑容,向船夥計說:“船家,請替我把行囊帶到北門繹雪樓的如夢居。”
船夥計反而將她的行囊放下,苦笑道:“姑娘請見諒,咱們船家照例不負責攜送行囊。”
“什麼,你……”
“姑娘請不要生氣,碼頭馬上有人下船替姑娘送行囊上岸。”
“哦!也好。”
跳板尚未搭妥,岸上已輕巧地跳下一名健壯的腳伕,笑嘻嘻地向船家舉手打招呼,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提起姑娘的行囊,就大踏步登岸行去。
行囊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而已,重量僅一二十斤,提在手中輕飄飄地。
她將大氅緊了緊,掩住誘人的胴體,也掩住身上佩的劍,緊了緊頭上的花布包頭,緩緩的踏上跳板。
腳伕將她的行囊往地面一放,向她伸出一隻大手,五指收放三四次,她不理會手勢,也不懂手勢,說:“替我送到北門降雪樓附近的如夢居。”
腳伕竟然不長眼睛,涼涼一笑說:“城門旁有人替你送。”
她柳眉微蹙,意似不悅,但並未發作,伸手取行囊。
腳伕伸腳一撥,將行囊撥開,不住開合的手,直伸至她的胸前,說:“你還沒給腳錢,能取行囊?”
“哦!你要腳錢?”她不解地問。
“當然。”
“你並沒替我將行囊送到地頭。”
“我替你提上碼頭。”
“哦!好像有道理。”她說,並取出一串錢遞過。
腳伕盯著她手中的一吊錢,撇撇嘴,不屑地說:“你給我這一吊錢,要來買水喝麼?”
嫌少,小意思,她問:“你要多少?”
“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就這樣從船上提上碼頭?”
“對,快給!”
銀子她不在乎,但像這種硬討的無禮態度,她卻實在受不了。
但碼頭上人多,她不願變臉,笑道:“那麼,你替我拿上去。”
“拿上去?”
“對。我再自己提下來,省一兩銀子。”
腳伕怪臉一翻,沉聲道:“小娘子!你少給我窮開心,在下還得到別條船去賺錢。一兩銀子是你們這些有錢人該給的規矩,你給不給?”
“哦!硬要,不給怎麼樣?”
“我給你丟下水去,你自己去撿。”
她心中冒火,冷笑道:“丟丟看!”
腳伕也火了,俯身去抓行囊。
“叭”一聲暴響,她一耳光抽出。
腳伕狂叫一聲,扭身摔倒叫:“反了反了……”
她一腳踏住腳伕的右掌,冷笑道:“你瞎了眼昏了頭……”
“哎喲……夥計們,來哪……”
腳伕狂叫,無法將手掌拔出,痛得狂叫不已。
立即圍上來幾個腳伕,有人叫:“這女人好凶,把她丟下江去!”
她猛地一把抓住腳伕背領,抓小雞似的提至近水處,將人向江裡拋,轉身向前叫拋她下江的腳伕點手叫:“你過來,你。”
就憑她單手抓人提起來向下拋這份能耐,再加上大氅前襟已開,露出勁裝與佩劍,已把腳伕們嚇唬住了。
“老天!”要將她拋下江的腳伕臉色蒼白地叫,扭頭溜之大吉,其他的人也一鬨而散。
她提起行囊,在眾目睽睽下排眾而出。
看熱鬧的人紛紛讓路,同時指手劃腳地議論紛紛。
碼頭至城門口僅五十步之遙。
城門口附近的腳伕,早已看到碼頭上發生的事故,二十餘名挾了扁擔的腳伕,似乎早已嚴陣以待,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碼頭北面,施施然過來一個穿青袍的青年人,劍眉虎目,隆額朱唇,雄健英俊,臉色如古銅,手挾一個長布卷,氣概不凡。
身後,跟著一名提行囊的腳伕,提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
青年人腳下甚快,不久便趕上了林玉娘,在距城門口十餘步,泰然地超越而行。
他從北碼頭來,可知也是從下江乘船來的,但他的客舟泊在北面,路林玉孃的輕舟停泊處約有五十步,因此雖知道碼頭上曾經發生事故,並未留意,人也太多,他並不知林玉娘大發雌威懲腳伕的景況,只感到沿途的人向姑娘指指點點,不免心中狐疑而已。
但一看姑娘佩了劍,親自提著包裹,便知是怎麼回事了。
因此疑雲盡消,泰然趕路入城。
好奇心人皆有之。
他入城後,在城門內側止步,向跟在後面的腳伕說:“你先走一步把包裹送至客棧,我等會兒就來。”
說完,塞給腳伕二兩碎銀。
腳伕只要有銀子到手,一切遵命,難下笑臉道謝,將銀子揣入懷中,提著包裹走了。
青年人站在右面的告示牌前,一面看著貼在上面的各種告示,一面留意城外的動靜。告示牌上有一張是州衙貼出的賞榜,起首的一行大字寫的是:“捉拿三峽巨匪大魁……”
常格是銀子五百兩,死活不論。
這種榜在夷陵州,像是家常便飯,但效果並不大。三峽悍匪甚多,殺人越貨平常得很,官方兵勇調動困難,沿途千峰萬巒數百里方圓的無盡山區,數萬大軍捉不住一個悍匪,只有任令匪徒逍遙法外。
但為了應付苦主,不得不虛應故事的出告示懸賞捉拿匪徒。
林玉娘嫋嫋娜娜到了城門口,兩旁支著扁擔的二十餘名腳伕,互相一打眼色,開始移動攔住去路,虎視眈眈,一個個成了怒目金剛。
走路的人知道要出事,紛紛走避。
林玉娘心中有數,將行囊向腳下一丟,淡淡一笑,盯著迎面攔住去路的為首挑夫,粉臉上殺機怒湧。
臉上的頰肉可看出她在笑,但眼中毫無笑意,冷電四射,這種英委實令人心中發毛。本來是個豔如花朵的動人美姑娘,這一笑卻成陰很詭秘可怖的嚇人女嬌娃。
她的目光,有一種震撼人心的魔力。
為首的腳伕不由自主打一冷戰,悚然退了兩步。
她掃了眾人一眼,陰笑著問:“你們誰想行兇?站出來給我看看。”
兩名腳伕一挺胸膛,扁擔一橫,攔住去路,其中一人說:“你要行兇!該先打聽打聽咱們夷陵州的規矩。”
“你想怎麼?用扁擔打我?”
“你如果不賠償咱們的損失,咱們就對你不客氣。”
“哦!不客氣給我看看。”
挑夫扁擔一掄,便待劈來。
人叢,突然鑽出一個文弱書生,青衫飄飄,手持一把摺扇,眉目清朗,面白唇紅人才一表,修長的身材顯得輕飄飄風吹得倒,輕巧地排眾而入,驀地沉喝道:“住手!你們好大的膽子,青天白日,城門口要道,竟敢向一位婦道人家行兇?反了!”
挑夫怪眼一翻,怪叫道:“書蟲,滾你孃的蛋!你管什麼狗屁的閒事……”
話未完,“叭”一聲脆響,書生的摺扇出其不意地揮出,如同電光一閃,快極,抽在挑夫的左頰上,暴響震耳。
挑夫驟不及防,向後急退,大叫一聲,以手掩額幾乎摔倒。
第二名挑夫大怒,大喝一聲,一扁擔掃來,聲勢洶洶,很有力道。
書生手一伸,便抓住了掃來的扁擔,右手的摺扇再閃,呼嘯著拂過挑夫的鼻尖。
鼻尖飛落丈外,“噗”一聲撞在一個看熱鬧的閒漢胸口,方向下墜地。
“哎喲……”挑夫狂叫一聲,丟掉扁擔駭然後退,斷鼻處血如泉湧。
眾挑夫大驚,卻還有一個冒失鬼不信邪,扁擔倏吐,“毒龍出洞”兇猛無倫,扎向書生的胸膛。
書生在手用奪來的扁擔輕輕一拂,“得”一聲桃開刺來的扁擔,順勢向前一伸,搭住了挑夫的右肩,輕輕向下壓,喝道:“跪下!該死的東西。”
挑夫怎敢不跪?雙膝一軟,臉無人色,重重地跪下了。肩膀好像要垮啦!
呲牙咧嘴像是不勝負荷,跪下後肩膀仍緩緩向下沉。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眾挑夫眼睛雪亮,誰也不敢再妄動,有人叫:“快去叫老大來,這書蟲扎手。”
三名青衣潑皮排眾而入,領先那人壯實高大,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壯實胸膛,雙手又腰向挑夫們大喝道:“亂!亂個鳥!我一下子不在,你們就隨便胡搞起來了。瞎了你們狗眼,你們知道這位公子爺是誰?”
話說得粗野,聲色俱厲,確有震懾的功效。
挑夫們吃驚地向後退,一個挑夫說:“老大,這傢伙……”
“閉嘴!”
“是!是!老大。”
“你們想找死,也該挑個好日子。在銀扇書生凌公子面前遞爪子,你們是活膩了不成?”
眾挑夫臉色大變,驚然後退。
銀扇書生凌若天,是荊州府江上大豪混江龍凌壁的大少爺,手中一把旦夕不離身、四季皆在手的九合銀絲怪摺扇,在大江南北未逢敵手,名號響亮,在江湖道上聲譽甚隆。
但他甚少在外走動管閒事,經常與學舍的士子吟詩作對舞文弄墨。
當然,他的讀書根底有限得很,但捨得花錢交朋友,吟風嘯月頗有一套,學舍中那些每月領三鬥米的窮士子,看在錢份上不得不奉承他。
夷陵州是荊州府的屬州,近在咫尺,可說是混江龍的院子。
凌大少爺前來夷陵走走,像是在自己的院子裡散步,誰還敢在他面前撒野?除非這人真的活膩了。
老大揮手趕人,喝道:“還不向凌公子賠禮,混蛋,要我打斷你們的狗腿麼?混蛋!”
眾挑夫怎敢不遵,紛紛丟了扁擔抱拳行禮賠不是。
老大行禮笑道:“公子爺請原諒。這些混蛋有眼無珠不識泰山,多有得罪,小的將好好管教他們。公子爺尚請海涵。”
銀扇書生也丟了扁擔,放了挑夫,笑道:“小意思,回去說他們一頓也就算了。哦!你認識我?你是……”
“小的陳權,去年曾經在荊州訪友,混了個把月,因此認識公子爺。”
“哦!原來如此。你們走吧。”
“是,公子爺剛到麼?”
“是的,剛到。我的船就在前面。”
“小的請公子至賓館安頓……”
“不必了。我有事,你請吧。”
陳權行禮告退,臨行並將看熱鬧的人趕散。
林玉娘一直在旁含笑俏立,等閒人散去,方衝銀扇書生嫣然一笑說:“凌爺,早知你在本地具有如此權威,我該在荊州登門拜訪,借尊府的船前來夷陵豈不免掉多少麻煩?”
銀扇書生呵呵笑道:“在荊州你找不到區區在下,在下是從三峽下來的。哦!失禮失禮,還未請教姑娘貴姓芳名呢,在下凌……”
“凌公子若天,我沒記錯吧?”
“姑娘……”
“小女子姓林,賤名玉娘。”
銀扇書生一怔,欣然道:“原來是玉狐林姑娘!失敬失敬。久聞芳名,只恨無緣識荊……”
“今日幸遇,幸何加之……”林玉娘學他的口吻往下接。
銀扇書生大笑,俯身提起她的行囊說:“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姑娘果然美絕天人,詞鋒犀利。在下領路,替姑娘找地方安頓,如何?”
林玉娘笑道:“不敢當,謝謝你,我已有地方安頓。安頓後,再向你道謝,如何?”
“姑娘在何處安頓?”
“北門終雪樓旁的如夢居。”
銀扇書生一怔。問:“咦!是不是金眼鷹葛南洲處?他為何不派人前來接你?”
“我不認識金眼鷹……”
“但你找他……”
“我有朋友在那兒落腳。”
“哦!我帶你去,走。”
“謝謝,有勞了。”
“能為姑娘效勞在下不勝榮幸,不必客氣,請隨我來。”
兩人並肩入城,有說有笑狀頗親密。
青年人仍在城門看告示,直待兩人去遠,方冷冷一笑,揚長而去。
青年人到了平安客棧,先前提行囊的腳伕在店門外相候,迎上笑道:“大爺,小的已遵囑交代店家,替大爺訂了一間上房,行囊已經交櫃了。”
青年人又賞腳伕一錠銀子,說聲謝謝,入店而去。
不久,他出店向北街走,信步而行,悠閒地瀏覽這座位於山坡上峽口第一座大城。
街道有不少坡,走不了多遠便有石級,兩側的店鋪由於街道窄小,門面都不大,光線很差。
登上一座石級,迎面看到一塊大招牌,上面有五個硃紅大字:曹家糕餅店。
店面可真不大,他走近櫃檯,一名店夥含笑招呼:“大爺,買綠豆糕麼?小店……”
“買兩盒雲片糕,一盒山楂糕。”
“請稍候……”
“慢著。”
“小的聽候吩咐。”
“我要的是夾心壽字雲片糕。”
店夥一怔,說:“小店的白玉雲片全湖廣有口皆碑,可沒有夾心壽字雲片。雲片不時興夾心的……”
櫃內的一位中年店夥急趨臺前,先向店夥揮手說:“你怎麼把財神爺往外攆?快先進去裡面張羅,這裡交給我招呼。”
店夥困惑地入內而去,中年店夥向青年人頷首笑道:“小店的雲片福祿壽全有,客官你是要壽字夾心?”
“對,壽字夾心,外加福祿。”
“多少?”
青年人伸出三個指頭,若無其事地說:“七盒,缺三。”
中年店夥取來一盒雲片糕,遞過說:“子,青雲坊董家小巷口。”
青年人丟下一吊錢,淡淡一笑說:“子,青雲坊董家小巷口。謝謝。”說完,緩步出店而去。
子夜,靜寂的山城。
青雲坊在州城東北隅,董家小巷是幽靜的住宅區。
子初,一個花子已蹲在小巷口相候。
青年人腳下輕靈。幽靈似的走近了小巷口。
小花子像受驚的鹿般,一蹦而出,扣指連彈三聲。
青年人腳下一慢,乾咳了兩聲。
小花子走近,低聲問:“早,是杜爺麼?”
“早,子正。請領路。”
“請隨我來。”小花子說,往巷內一鑽。
在一座內院秘室中,一燈如豆,椅上坐了三個人,青年人杜爺是其中之一,坐在客座上首。
主人是個花甲老人,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外表毫無老態,用低沉的嗓音說:“老弟臺,你想要什麼?”
“老前輩,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晚輩要老前輩鼎力相助。”
“呵呵!你老弟的事,老朽當全力以赴。”
“四寶擂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老朽只知道是有一批來路不明的人,擺下的要命擂臺。四寶是酒、色、財、氣,內情頗不簡單。”
“擂臺名很絕。”
“確是絕。”
“內情如何?”
“這個……恐怕老朽無可奉告,抱歉。”
“老前輩的看法是……”
“老朽認為那是可怕的陷阱,老弟臺不去也罷。”
“有朱堡主的消息麼?”
“抱歉,從沒聽說過這號人物。不瞞你說,老弟以前所說山西摩天嶺的事,江湖朋友皆認為是無稽之談,相信的人寥寥無幾呢。”
“哦!這也難怪。那次活著離開的只有幾個人,現場又被一把火燒光,難怪無人肯信的了。哦!玉狐林玉娘今天到了貴地,老前輩你已經知道了麼?”
“知道,她是金眼鷹的貴賓。”
“那次女判官俞黛姑娘之所以前往摩天嶺,是應玉狐之邀而前往應約的。”
“真的?”
“晚輩對玉狐一無所知,老前輩能否把她的底細見告?”
“好!請聽我說……”
青年人杜爺靜靜地聽完,笑道:“晚輩要在她身上下些工夫,這是條最好的線索。”
“可是,她會不會認識你?”
“我想不會……”
“不是你想,而是必須作最壞的打算。”
“這……”
“你可以易容變嗓。不然,萬一被她認出你的身份,不是自投羅網?”
“呵呵!江湖朋友認識晚輩的人並不多,不必易容,只須改裝變嗓便可。謝謝老前輩賜助,容圖後報。晚輩告辭了。”
送走了青年人杜爺,老人向一直不曾開口說話的青年小夥子說:“怎樣?你看這人如何?”
小夥子搖搖頭,有點困惑地說:“師父,徒兒看不出他有何過人的地方。平易近人,毫無笑傲江湖震懾人心的氣魄,不像是江湖傳說中神出鬼沒的曠世奇人。”
老人呵呵笑,意味深長的說:“孩子,平凡中方顯出偉大。真正的英雄,決不是三頭六臂喝一聲天地變色,手一動天崩地裂的神。等你出外歷練時,便知道成名立萬得來不易了……”
話未說完,老人老眼放光,神光炯炯注視著花窗,壽眉軒動,哼了一聲喝道:“朋友,何不進來一談?”
“啪!”窗閂突然自行折斷。
“吱呀呀……”窗門徐徐推開。
窗外夜黑如墨,一無所見。
冷風颯然,燈火搖搖。
小夥子倏然而起,長劍出鞘。
老人伸手虛攔,低喝道:“不可魯莽。”
黑影一叫閃,像飛入一頭梟鳥,無聲,卻速度奇快。
老人也倏然離座,抓住椅旁的山藤杖。
“篤!”飛行物落在桌上,是一隻高有一尺的皮製不倒翁,但形式雖是不倒翁,面型卻是個青面僚牙的三眼惡鬼,以五彩繪製。燈光下顯得陰森可怖,神秘詭異。
不倒翁著桌,立即開擺搖擺動,腹內發出的篤的篤怪響,搖一搖,響一聲。
鬼面的眼睛,也隨著低昂搖擺而眨動,伸出僚牙的大嘴,也隨著激張開合,像是活的。
室中寂靜如死,只有不倒翁的怪聲有節拍地響動。
鬼氣沖天,陰森可怖。
老人臉色大變,鬚眉皆張。
小夥子一個箭步到了桌旁,伸手便抓。
“慢!”老人叫。
“師父……”
“這是陰山鬼王的信物。”老人悚然地說。
不倒翁仍在擺動,仍在的篤怪響。
小夥子急趨窗下,正想向外跳。
“吱溜溜……”
外面傳來了可怖的鬼嘯。
老人迅捷如風,縱近窗臺,一把抓住小夥子向側急閃,低喝道:“快進密室……”
話未完,一陣腥風從外刮入,呼嘯有聲。
老人的手剛伸向壁燈燈臺架。
金芒似電,“噗”一聲輕響,燈臺架上多了一條金鱗耀目,黑環紋怵目的尺長異蛇,身軀卷搭在架上伸出雞卵大的三角形頂上有冠的大頭,吞吐出半尺長黑色長信,令人迷亂的怪眼,死盯著老人躍然欲動。
這條蛇不但色彩可怖,頭與身大小怪得不成比例,且腥氣撲鼻令人慾嘔。
老人的手僵住了,進退失據。
小夥子猛地舉腕,想一劍劈向怪蛇。
怪蛇的頭隨劍移動,黑信吞吐轉急。
老人手緩慢地收回,低喝道:“不可!劍對付不了這畜生,劍揮出你死定了。”
“師父,這是什麼?”小夥子問。
“金角鐵甲蛇,蛇魔的殺人毒物。孩子,我們大劫臨頭。”老人慘然地說。
“的篤!的篤……”不倒翁仍在擺動發聲,令人感到頭皮發炸。
金角鐵甲,昂首吐舌,腥氣益濃。
密室的秘門無法開啟,老人的眼中湧起絕望的神色,一咬牙,向窗外喝道:“兩位既然找上門來,何不入室一談?”
一聲鬼嘯,灰影穿窗而入,眨眼中,室中便多了兩個相貌猙獰的灰袍老人。
左首老人桀桀笑道:“閣下不愧稱天地雙靈,完全摸清了咱們倆的底細,果然名不虛傳。我陰山小鬼王萬分佩服。”
右首的蛇魔手點蛇皮杖,也怪笑道:“你天地雙靈朋友滿天下,消息靈通,滿腹江湖秘辛,見聞廣博,武林動靜與江湖詭秘,你是無不通曉,咱們自然瞞不了你。你躲得好緊,外人如無中人引介,必是不得其門而入,見不到你這位武林首屈一指的元老名宿。”
“但仍然瞞不了你們兩位。”天地雙靈沉靜地說。
“呵呵!你閣下狡兔九窟,真不易找。”陰山鬼王怪笑著說,笑聲中充滿得意,意思是說:你狡兔九窟藏得秘密,我們仍然將你找到,棋高一著。
天地雙靈淡淡一笑,問:“兩位夤夜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陰山鬼王臉一沉,陰森森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當然有事就教。”
蛇魔桀桀怪笑道:“我這人直腸直肚,說話開門見山。咱們來找你,是因為你知道得太多了,說得太多。”
“哦!老朽好像沒說有關兩位的任何一句閒話。”
“但你卻著實妨礙了別人。”陰山魔王冷冷地說。
“是有關四寶擂臺的事麼?老朽對這件事陌生得很,至今仍然所知有限,所知並不比一個江湖後輩多。”天地雙靈坦率地說。
蛇魔大為不耐,向陰山鬼王道:“少磨牙,咱們把來意告訴他。”
“對!告訴他。”陰山鬼王拍拍佩著的劍鞘說,掃了四周一眼道:“咱們此來,與你商量一件對你我皆有好處的事。”
“老朽請教。”
“咱們要你永遠不要再說話,永遠不要再打聽別人的隱私。這樣,你我都有好處。”
“你是說……”
蛇魔接口道:“如果你又聾又啞又瞎,大家都有好處。”
陰山鬼王又道:“在你又聾又啞又瞎之前,有一件事要問你,剛才出去的那位年輕人,是何來路?”
天地雙靈沉聲道:“老朽無話可說,無可奉告。”
“你非說不可。”
“我天地雙靈不是這種人。”
“不說你得死。”蛇魔聲色俱厲。
天地雙靈哈哈狂笑道:“老夫年屆古稀,死了不算短命,死嚇不倒我的。信不信由你。”
蛇魔舉起蛇皮杖,擊地發聲冷笑道:“在下卻是不信。”
金角鐵甲身軀急轉,突然凌空彈射而出,像是電光一閃,撲向天地雙靈。
天地雙靈大喝一聲,手一抄便抓住了金角鐵甲,右手的山藤杖一揮,擊中了燈臺架,口中喝道:“華兒快走!”
灶臺下突現一座暗門,燈光倏熄。
金角鐵甲一口咬在天地雙靈的小臂上,身軀一轉,便脫出了掌握。
平時,天地雙靈一抓之下,碗大的巨石也碎如粉末,但卻握不住金角鐵甲。
“師父……”華兒狂叫。
“快……走……”天地雙靈淒厲地叫。
黑暗中,華兒奮身一滾,滾入秘門內,門向下降。
黑暗中,陰山鬼王一掌向秘門拍去。
但晚了一剎那,“嘭”一聲大震,強勁絕倫的掌風擊在門上,門紋絲不動,原來是鐵葉門。
火摺子一晃,火焰跳躍。
天地雙靈臉色泛及,坐倒在地,哈哈狂笑,笑聲淒厲刺耳,令人聞之毛骨悚然。
陰山鬼王用劍撬門,叫道:“快弄開門,斬草除根。”
“哈哈哈哈……你們枉費……心……機……哈哈哈……”天地雙靈一面狂笑,一面叫。
桌上的鬼面不倒翁仍在搖擺,仍在發出的篤的篤令人心膽俱寒的怪聲。
金角鐵甲在天地雙靈身上游動!
兩個老魔挖掘鐵門,有磚石紛落。
天地雙靈的笑聲餘音嫋嫋,氣息漸弱,終於,他發出一聲微弱的嘆息,籲出他在世的最後一口氣。
門撬開了,下面是一條黑暗地道,出口在小巷的陰溝上方,小巷中黑沉沉,鬼影懼無。
兩老魔站在小巷中,跌腳大恨。
“去追蹤那個青年人。”陰山鬼王說。
全城黑沉沉,三五聲犬吠,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斗轉星移,子夜已過。
如夢居在繹雪樓的東面不遠,那是一座富麗堂皇的花園大廈。
內堂中燈火輝煌,主人金眼鷹葛南洲是個身材偉岸的中年人,有一雙特異的火眼金睛。
客席上,美姑娘玉狐坐在一位年輕英俊的青年人身旁。
另一側,坐著臉湧詭笑的銀扇書生凌若天。
青衣青年人身穿的是青色勁裝,高大魁梧,虎背熊腰,英俊中透露出三五分傲氣。
劍眉入鬢,目似朗星,玉面朱唇,薄薄的嘴唇緊閉著,流露著一絲目空一切的傲世者笑容。
胸襟上,繡了一個銀絲繡成的飛虎圖案。
他,就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俏郎君飛虎尚玉山。
這位爺是個江湖浪子,亦正亦邪亦俠亦盜,自視甚高,狂傲任性,輕功拳劍造詣非凡。
玉狐顯然對飛虎極為迷戀,嬌媚地說:“玉山,我看出你並不歡迎我來。我千里迢迢前來看你,你用這種冷冰冰的態度對付我,為什麼?”
飛虎淡淡一笑,抿抿嘴說:“林姑娘,既然知道我不歡迎你來,還問什麼?”
“我要知道為什麼?”
“哦!這……你要知道,這次我與南洲兄結伴往巫山見識四寶擂臺,你知道有多少兇險?你來反而礙事,所以你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
“嘻嘻!這麼說來,你是不願我參予其事的了。”
“不錯。”
“也就是說,你不是有意躲開我,仍然是關心我的,是麼?”
金眼鷹接口道:“林姑娘,你們年輕人的感情糾紛,在下不好干預,局外人也不宜置喙。這次在下與尚老弟入川,茲事體大,可說兇險重重,九死一生,你就放他一馬,讓他自己決定一次好不好?”
玉狐媚目流轉,笑道:“葛爺,男女間的事,你是個過來人,應該幫助我們才對。同時,我與你們結伴同行,多一個人可以多一分照應,有何不可?”
“林姑娘,不是在下小看你……”
“葛爺,我玉狐的藝業,決不容許任何人小看我。”
“這……一群大男人,多了你一位美麗的姑娘同行,想想看,那方便麼?”
“入川至巫山,沿途乘船,有何不便?”
飛虎尚玉山不耐地說:“不必說了。這件事必須從長計議,反正還有不少時日準備,以後再說吧。”
銀扇書生突然呵呵一笑,向玉狐說:“林姑娘,這樣吧,這條路在下是識途老馬,如不嫌棄,何不乘在下的船一同前往?”
玉狐媚眼一轉,計上心頭,媚笑道:“是啊!我怎忘了凌爺是水上的大豪?這樣吧,在未有其他的決定前,我預訂下凌爺的船位了。”
“那是在下的榮幸,希望姑娘早作決定。在下保證姑娘沿途如意,心情愉快。”
“謝謝你,凌爺,你真好。”玉狐媚笑著說,送過一道情意綿綿的眼波。
人就是怪,男女間的感情更是怪。
飛虎本來對玉狐沒有多少好感,原因是玉狐在江湖經常鬧風流糾紛,玉狐死纏著他,他反而覺得不值得珍視。
但今晚當著人前,殺出一個同樣英俊出色的情敵,玉狐居然向銀扇書生公然送秋波,他自然感到臉上無光,心中不是滋味,登時有點不悅,冷笑道:“凌兄是混江龍的愛子,大江這條水,可說是凌家水路溝,當然可以保證沿途如意心情愉快了。”
銀扇書生呵呵笑,不介意地說:“尚兄,如果你老兄要船,請別忘了招呼兄弟一聲。兄弟保證為尚兄效勞,三五條船兄弟尚可張羅。”
“謝謝,尚某不勞費心。”
“不用客氣。那麼,尚兄不介意兄弟伴同林姑娘前往巫山了?”
“林姑娘自有她自己的主見,在下不能越俎代庖代為決定。”飛虎悻悻地說。
玉狐心中大樂,接口道:“等我有所決定,再說好不好?”
銀扇書生站起告辭,笑道:“天色不早,兄弟該告辭了。再不走,便得犯禁啦!明早再來拜訪葛爺。林姑娘,明早在下前來邀請姑娘同遊郭璞臺,姑娘可否賞光?”
飛虎冷笑道:“凌兄明天不回荊州?”
“在下該回荊州麼?”銀扇書生針鋒相對地問。
“凌兄不怕令尊倚閭而望?”
“尚兄是孤兒,無親無故,沒有父母倚閭而望,又怎知倚望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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