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弘斷後,忍不住策馬上前向一筆勾消問:“龐兄,兩位姑娘為何要找我,你們怎知小弟的行蹤?”
一筆勾消搖頭道:“有人頂替安慶棧號在南京設棧,兩位姑娘拿不定主意,希望你回去商量,可是你卻一去就留連忘返,真把人急死。恰好趙姑娘派人捎信來,要你在這一年中不要北遊,說是北地不安靜。為了找你,兩位姑娘找我設法,我只好拜託昔日的同道留意。不瞞你說,你從南京到杭州,再從杭州北上的經過,一切瞞不了我老龐。兩位姑娘一聽你竟然北上,心中一急,便道著我帶她們親自趕來尋你。她們扮男裝,這一路真夠辛苦的。你大鬧磁州後失蹤,我老龐料定你必定走邯鄲,所以連夜趕來,豈知卻完全失去了你的蹤跡,怎不令人焦急?咱們在邯鄲逗留,四出打聽,今早到了藺家河,正在打聽,卻碰上這幾個狗東西,還有幾個功力奇高的混球,明暗俱來,兩位姑娘與侍女海韻正在後面,一下子就被迷香弄翻了。我與隨行的朋友與他們拼命,想不到要糟,總算奪得坐騎逃走,打算到磁州找朋友前來相救兩位姑娘,沒料到鬼使神差碰上了你,不然我老龐算是栽定了。”
杜弘長吁一氣,咬牙道:“你們是不是在藺家河西南的山區碰上他們?”
“是呀!那兒聽說經常有神秘人物出現,這幾天更是每夜有人馬出沒。兄弟,邯鄲這幾天來,好像天下間的高手名宿全來趕廟會呢。咦!你怎知道咱們在藺家河西南山區……”
“我知道那兒有我要找的人。”他恨恨地說,緩下坐騎仍留在後面。
一陣急趕,到了藺家河。這座小村鎮家家閉戶,緊張的氣氛令人感到不安。
一筆勾消一馬當先,後面串著五匹馬,伏鞍捆住五個男女俘虜,十分岔眼。繞村而過,走上村西南至山區的小徑。杜弘在後面不住催促,救人如救火,他真急了。
不久,到了群山圍繞的趙家,這座建了十餘棟大宅的莊院,竟然鬼影俱無。
“是這地方麼?”後面的杜弘問。
一筆勾消直搖頭,說:“還在西面五六里。”
杜弘察看路上的路跡,心說:“萬蠍宮並未找到朱堡主真正的巢穴,棋差一著。”
穿越趙家左側的小路,進入繞山腳而轉的羊腸小徑,路跡凌亂,顯然有不少坐騎在這條小徑往來。
繞過一座小山,前面突傳來一串馬嘶。
“就在前面的山腳下。”一筆勾消叫。
杜弘策馬超越,沉聲道:“好好看住俘虜,我先走一步。”
他不管一筆勾消是否能勝任,飛騎急追。
古林蔽天,小徑一線。則繞出山腳,古林已盡,前面山坡下一字排開三個中年人。路旁的一株大樹下,站著一位長眉入鬢英氣照人的四十餘歲佩劍壯年人。
他策馬忽進,心說:“他們在等候了,今天將是決定生死的一天。”
相距約在三十步外,他緩下坐騎,高叫道:“這裡由誰負責?”
壯年人緩步到了路中,惑然道:“老弟臺,咱們陌生得很。請問老弟是隨哪一位朋友前來襄助的?”
話不對頭,他勒緩下馬,拴好坐騎冷然向前走,說:“在下要見你們的朱堡主。你老兄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但你們的人中,大概有不少人認識在下。去,叫朱堡主來,咱們有話說。”
“朱堡主?你是……”
“不要反穿皮襖裝羊了,在下抓住你們五個人。”
“你抓住了我們五個人?”
“不錯,快到了,其中有飛雲神龍,九幽婆。在下不想追究過去的事。你們捉了在下四個人,在下以你們的五個人交換,人交出,在下立即離開貴地,往日的恩怨,一筆勾消,不然……”
壯年人一怔,說:“飛雲神龍與九幽婆,皆是凌霄客趙無極的昔日死黨,藝業驚人,你把他們捉住了?你是……”
“閣下,你在玩弄什麼詭計?”他怒聲問。
“什麼,你……”
“大概你是故意作弄在下,故意阻止在下接近你們的匪巢了。好吧,在下也要將你擒作人質,拔劍!”
“鏘”一聲龍吟,他首先撤劍。
對方一皺眉,搖手道:“小兄弟……”
他一聲低嘯,疾衝而上,在急怒之下,他懶得聽對方的廢話,招發“白雲出岫”,逼對方撤劍。
壯年人側飄八尺,叱道:“住手!你……”
他身形似電,劍再次進攻,冷笑道:“你會撤劍的,閣下……”
壯年人火起,閃身避招,切入,出手反擊,一氣呵成,反應奇快,以內家劈空掌力劈向他按劍的手臂。
劍虹折向,身形快速移位,劍花驟吐,如山掌力應劍而散,罡風散逸呼嘯有聲。劍乘機吐出,攻向壯年人的右肋,快逾電光石火。
壯年人一驚,疾退八尺。
劍如影附形跟到,他的叱聲震耳:“還不撤劍?”
壯年人移位,奇快絕倫,避過一劍再次從側方切入,伸手反拍他的左肋,近身了。
他也快,劍芒一轉,身形似狂風,反攻對方的左肋,劍長驅直入,劍尖迫體了。
壯年人又是一驚,身形斜穿而出,扣指疾彈,指風在五尺外直射他的右肘曲池要穴,認穴奇準。
他沉肘跟進,左手劍訣一拂,指風立散,劍以毫釐之差,拂過壯年人的右肋下,危極險極,鋒尖擊散護體真氣所發的銳嘯,令人頭皮發緊。
壯年人飛射丈外,臉色一變,“鏘”一聲清鳴,撤下了長劍,信手撥出接招。
“錚!”雙劍交接,劍鳴震耳。
兩人同向側飄,似乎勢均力敵。
杜弘劍尖徐降,徐徐逼進說:“你如果早些拔劍,便不至於如此狼狽了。接招!”
最後一聲沉喝,豪氣干雲,用了上狠招搶攻,這次不再客氣了,招發“飛電沉雷”,無畏地衝進急攻下盤。
壯年人左閃避招,立還顏色,回敬一招“借花獻佛”,徹骨奇寒的劍氣突然迸發,鋒尖疾指他的腰部要害,人劍俱進。
“錚!”他架偏來劍,反手拂出反擊。
兩人搭上手,各展所學,好一場快速絕倫兇險萬狀的惡鬥,雙方每一劍皆直指要害,接招反擊如同電閃,劍劍辛辣,招招致命。
不再傳出雙劍接觸聲,雙方皆以快速絕倫的詭異怪招搶攻,收發之間全憑神意御劍,全憑變化之快以爭取先機,一切封架的虛招全免了。以快打快,雙方都橫了心。
一筆勾消到了,另三名中年人迎出高叫道:“下馬,亮名號。”
左面的一名中年人搶出叫:“咦!你不是江湖巨寇一筆勾消麼?聽說你已經改邪歸正了……”
一筆勾消跳下坐騎,訝然道:“咦!你不是君山的牧小子麼?你怎麼在此地替那些人做走狗?”
“你給我少胡說八道,你來有何貫幹?馬背上的人又是……”
“老夫的幾位同伴……”
“哦!你的同伴被人擒走了?”
“不是你們麼?”
“廢話!與俞兄交手的人,是你的同伴?他很不錯呢。”
“不錯,他是老夫的同伴。”
“哦,他是誰?”
“大名鼎鼎的銀漢孤星杜弘。哼!你們君山四秀士的門人子弟,單打獨鬥佔不了絲毫便宜。”一筆勾消傲然地說。
姓牧的大驚,奔出高叫道:“住手!自己人。”
纏鬥中的兩個人正在吃緊,不約而同撒招,各向側飄出丈外。兩人都額上見汗,以快打快極耗真力。
姓牧的呵呵大笑說:“銀漢孤星,果然名不虛傳。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咱們走眼了。”
“銀漢孤星?”與杜弘交手的俞兄訝然叫,搖搖頭又問:“你就是大鬧磁州的杜天磊小老弟?”
杜弘哼了一聲說:“不錯,是我。”
俞兄收劍入鞘,笑道:“那晚你走得好快,我竟然追你不上。”
“你……”
“我是喬家相助……”
“哦!是你,你……”
“在下俞兆瑞……”
杜弘一驚,訝然道:“老天!金筆秀士的公子俞大俠?”
姓牧的抱拳笑道:“區區牧野。那兩位是彭彥,譚尚孝。小兄弟,不要說你不知道彭彥吧?”
彭彥,霧中花彭潔如姑娘的父親。但他並未見過,趕忙收劍向眾人行禮,慚然地說:
“晚輩無禮,恕罪恕罪。晚輩也是被逼急了,因此不問情由便……便冒失的遞劍,俞前輩請見諒。”
彭彥目灼灼地打量著他,笑問:“急什麼?急著報斷魂谷的仇?潔如丫頭說你答應她到君山去看蕭姑娘的侍女倩倩,你始終沒去,是麼?”
“晚……確輩委實事忙……”
“忙?上次她受了傷,你竟不送她回家。”
杜弘一臉通紅,訕訕地說:“潔如妹已經痊癒,因此……因此……”
彭彥嘆口氣,搖頭道:“孩子,你不該糟蹋你自己,蕭姑娘在天之靈有知,不會原諒你這種混跡江湖寄情逃世的愚行。唉!孩子,我不是責備你。而是愛借你。”
俞兆瑞大笑,拍拍杜弘的肩膀笑道:“天磊,你聽吧,他會說個沒完。潔如在尊長面前,說你如何如何了不起,君山的人誰也不相信。好傢伙,你差點兒要了我的命,看還有人信不信?不信就叫他和你比劃比劃。”
“晚輩……”
“呵呵!不要說,來坐,說說你被逼急的理由。”譚尚孝替他打圓場,將他拖至樹下席地而坐。
一筆勾消也過來了,將丟失人的經過-一道來。
彭彥苦笑道:“大概我們要找的,是同一個人。我們剛到不久,已將老魔的莊院圍住了,只是進不去,要等他們今晚突圍再行決戰。天磊,你所要找的朱堡主,必定是早年橫行天下數十年的凌霄客趙無極,他不姓朱。朱,代表大明天子,早年他就是武林至尊,江湖之王。”
“彭叔,你們也來找他?”他驚奇地問。
彭彥點頭慨然地說:“恐怕是的。這件事說來話長。咱們君山的人,極少在江湖走動,因此與江湖朋友結仇的機會不多。在最近十餘年來,幾乎每年皆有不明來歷的人潛入君山,再而三向家父行刺,失敗的人皆在事後自殺,迄今始終未留下活口。對於這件事,家父百思莫解,始終猜不出誰是派遣刺客的主使人。直至三月前,三名刺客藉小舟潛至君山,向家父行刺,卻被家父擊斃一人。金筆秀土俞叔追賊至湖畔,丹青秀士譚叔先一步到達毀去小舟,刺客無路可逃,作困獸之鬥,最後自殺身亡。三名刺客中,潔如丫頭竟認出其中一人叫黃泉鬼判尚彪。”
“我明白了!原來朱堡主所說的仇家是令尊,難怪他要選出最高明的人來做刺客。”杜弘恍然地說。
彭彥拍拍他的肩膀,說:“這得謝謝你。”
“謝我?”
“要不是潔如丫頭交上你這位好朋友,便不會知道斷魂谷的事,你不是說過唯一投效朱堡主的人是黃泉鬼判麼?這一來,家父便知道誰是主使人了。”
“朱堡主……”
“凌霄客在二十年前,已在江湖稱雄道霸四十年,自命武林至尊,江湖之主。二十年前,家父在洛陽孟津渡口,為了爭渡的事,與他起了衝突,雙方一言不合,在河岸動手,在場的有他二十餘名爪牙,三位拜弟。結果,他中了一劍仍不認輸,連中三劍方倒地認栽。這一來,他的江湖威望一落千丈,無顏再在江湖立足,從此退出江湖,隱世二十年無人知其下落。家父本以為他真的退隱了,沒料到他竟處心積慮累次派人行刺,直置家父於死地而後甘心,二十載大恨誓在必報,卻因此不知枉死了多少無辜,未免太狠太毒了。他在江湖稱雄道霸時,在河南、山東、湖廣與江蘇,分建了四座莊院,從不向外公佈他的家世師承,知道他的底細的人,屈指可數。他以為家父也不知他的底細,卻不知家父在三十年前曾在無意中知道他是大趙鎮的人。這次知道黃泉鬼判的身份後,家父便算定是他在搗鬼了。這件事必須解決,拖下去對君山必定後患無窮,因此家父決定與他作一了斷,柬請好友前來與他當面解決。”
“目下怎樣了?”
“他黨羽眾多,耳目靈通,但咱們有備而來,出其不意白晝包圍他的隱居處,已經有一個時辰了。他莊中機關埋伏甚多,而且精巧絕倫,四周佈下了百毒大陣,人畜難近。派人前往書約期見面,他根本不加理睬,反而將下書人扣留,沒有任何人出來交代一聲。咱們準備今晚等他突圍,如今晚仍無動靜,咱們以火箭明午焚在,逼他出來生死相決。”
杜弘心中大驚,急道:“放火焚莊?老天!這怎麼可以?晚輩有四位同伴失陷在內,決不可放火。”
彭彥心中為難,苦笑道:“如不放火,老魔怎肯出來?他莊中定有存糧,三五十日亦可支持,而咱們卻不可能久困下去。”
“可是……”
“這樣吧,且去見家父商量商量。”
捆在馬背上的飛雲神龍突然冷笑道:“除非你們能變成飛鳥,不然休想越雷池半步,莊中存有百日糧,看你們能支持到百日麼?你們放火吧,莊內不但有你們的人,也有不少婦孺,火一起邯鄲的官兵出動,你們君山如何向官府交代?如何向江湖朋友交代?”
杜弘哼了一聲,走近解開飛雲神龍的捆索,沉聲道:“在下放你回莊,你得替在下傳話。”
飛雲神龍活動手腳,冷笑道:“在下不一定替你傳活。”
“哼!你會傳的。其一,在下要與凌霄客談談,半個時辰之後,在下進莊。其二,在下於舒姑娘的莊院外,殺了流雲劍三個人,已從舒姑娘處取得各種解毒藥,你們的百毒陣阻不住人,解毒藥留給彭老前輩的朋友們使用。機關埋伏根本沒有多大用處,沒有人把守的機關形同廢物,砍樹架路而進易如反掌。你走吧,下次咱們最好不要碰頭。”
飛雲神龍哼了一聲,扳鞍上馬。
譚尚孝在前領路,說:“我領你進去,不然你一輩子也進不了莊。”
彭彥等飛雲神龍走後,方訝然道:“天磊,你真要進去?”
“是的,晚輩非去不可。”他凜然地說。
“我陪你走一遭,水裡火裡無所畏懼。”一筆勾消豪壯地說。
杜弘直搖頭,說:“人去多了,反而令對方生疑,我必須一個人去。”
彭彥嘆口氣說:“我不能讓你冒險。走,去見了家父再說。”
這是一座位於山谷中心的莊院,四周十六棟大宅院,拱衛著中間一座古色古香的大樓。
外圍,是一些看似凌亂,但有章有法的小屋和亭臺。
再外圍,是一圈整齊的棗林,和一圈梅林。
再往外走,是小丘散佈的荊棘荒地,然後有兩丈高的莊牆。
牆外掘了三丈闊的壕,壇外圍是一層利刺如錐的酸棗林。
莊門樓又高又大,以絞轆轤控制著三丈六尺長的飛橋。
莊門緊閉,飛橋早經拽起,莊內一無動靜。
站在四周的山頭,雖可看清莊內的形勢。但相距甚遠,不易看到莊內的活動。而莊內的高樓,卻可看清莊四周的動靜。
要想攻破這種堅固的莊子,不知要付出多少代價。
莊子已陷入包圍,四角都有人嚴密監視。
君山四秀土全來了,子弟總數超過四十大關,加上四秀士的三十餘位朋友,實力空前雄厚。君山子弟正在距莊門約一箭之地,砍樹搭建了五座棚屋。
杜弘在這裡,會見了君山四秀士。
他們是天琴秀士彭浩、神棋秀士牧逸、金筆秀土俞安祺、丹青秀士譚人龍。
第二代四個主要的人物杜弘已經見過,他們是彭彥、牧野、俞兆瑞、譚尚孝。
第三代杜弘只認識霧中花彭潔如姑娘,和身份特殊的彭剛。
霧中花親熱地向他打招呼,併為他引見各長輩。
天琴秀士已是年屆古稀的人,但毫不顯老,臉色紅潤,龍馬精神,對杜弘特表歡迎。
丹青秀土譚人龍,也對他十分愛惜,上次要不是他與彭姑娘巫山歷險,也就無法知道乃弟慘死南京清涼山的一場公案,對他好乃是情理中事。
在眾多長輩面前,少不了有一陣繁雜的禮節應酬。
杜弘對這些武林中的頂尖兒人物,懷有萬分敬意,因此也感到有些侷促,小心應對不敢失儀。
霧中花對他的突然光臨,感到萬分興奮,可惜她是個晚輩,怎敢胡亂發話?委實憋得難受。
杜弘必須動身入莊,因此將紫金鳳四人失陷的事說了。
當然,四老不肯讓他獨自涉險,同加勸阻。
他必須前往一行,堅決地表示如果救不出人,他不打算回來了。
人無信不立,他必須如期入莊赴約。
他並未獲得舒姑娘的大批解毒藥,只不過藉此威脅凌霄客而已。
最後,天琴秀士只好應允他單身入虎穴,如果一個時辰仍不見他出莊,便縱火進攻。
天琴秀士老謀深算,弓箭早就準備停當,箭上早已準備了引火物。
這時,為了觀看杜弘入莊的動靜,立即下令把守莊四角的人,搭起四丈高的木架,用兩排樹幹做護板,上去兩名好手,監視莊內的動靜,也可居高臨下射殺救火的人。
不許有活人。
這是老人家的命令,可知道這位武林頂尖兒高手已經動了真火。
杜弘也著手準備,百寶囊中帶了他自己的三十二枚半開鋒的孤星鏢,以及兩百文普通的洪武通寶。
佩上劍,他向眾人告辭。
四秀土與君山數十名子弟,莊嚴地列隊送他動身。
彭姑娘已哭得像個淚人兒,似乎杜弘這一去,便永遠不會回來了。
九幽婆四個俘虜,擱了手腳一字排開坐在路中間。
一筆勾消赤著上身,抱著一把鬼頭刀,權充劊子手。
只要杜弘有了三長兩短,他要砍下四個俘虜的腦袋來。
已經是未牌正末之交,日影西斜。
杜弘抬頭挺胸,步履從容,無畏地舉步向莊門邁進,臉色冷肅,視死如歸的悲壯情懷,令他不顧一切向死亡的陷阱裡闖。
除了他的腳步聲,死一般的靜。
天琴秀士驀地一聲長嘆,點頭喃喃地說:“紫金風與尹姑娘已經是非常人,而他,更是個奇男子大丈夫。如果兩位姑娘不值得他捨命相救,那他就是逞匹夫之勇。”
丹青秀士籲出一口長氣說:“以凌霄客的為人來說,杜小哥恐怕凶多吉少。”
“咱們已盡了力,現在,咱們只好作最壞的打算了。”天琴秀士嘆息著說。
“爺爺,我們怎辦?”彭姑娘含淚叫。
“等待。目下我們要做的事,只有等待。”天琴秀士一字一吐地說。
杜弘站在高高拽起的飛橋前,大喝道:“銀漢孤星杜弘前來拜會趙老前輩,這是迎客之道麼?快放下飛橋。”
絞盤響動,飛橋徐徐放下了。
莊門未開,在門樓上突然飄下一個中年人,搶至橋頭冷笑道:“閣下,你得通過我這一關。”
聲落,拍拍手錶示要徒手相搏,一步步迎來。
橋寬丈二,不易施展,閃避時如不小心,便會跌落橋下,等於是鼠鬥於窟,力大者勝。
杜弘大踏步上橋,雙方相對而進,在橋中段碰頭。
雙方保持風度,抱拳施禮,立即拉開馬步。對方立即出手搶攻,反掌吐出,如山內力倏發,攻向杜弘的胸口。
杜弘立下的門戶是“雙盤手”,這是封得最嚴密的架式,可應付任何方向攻來的招式。
他左掌虛擺化招,右步探進,恰好迎著中年人第二招“小鬼拍門”,中年人右拳變掌,已切入拍向他的腰腹,力道如山,快速絕倫。
杜弘志在速戰速決,不閃不避,上撥的左掌閃電似的撤回下收,右掌翻掌上探。
快!貼身相搏,誰反應快誰便佔上風,上下一抄之下,便抓住了中年人攻腰腹的右掌,大喝一聲,左扭、挫腰、絞手、轉體。
中年人被巨大的力道掀翻,驚叫一聲,斜飛丈外,水聲如雷,跌下橋成了落湯雞。
莊門拉開了,但似乎不見有人。
他進了莊門,飛橋拽起了,退路已絕,他算是踏入鬼門關。
通過梅林,棗林,宅院在望,踏入了門前的廣場。
大廳開處,緩步出來了九個人。
他的目光落在第五個踱出的人身上,訝然叫:“是你?你是……”
九個人在階上雁翅排開,中間那人銀髯拂胸,一身天青色勁裝,老眼精光閃閃,不怒而威,高大魁梧,老當益壯,未帶兵刃。
站在右首第二位的,赫然是男裝的趙子玉姑娘。
她臉色陰沉,鳳目中冷電四射,不再可愛了。
他距石階三丈左右止步,抱拳向上施禮,朗聲說:“江湖晚輩武林後學杜弘,約期求見,已請飛雲神龍先容,老前輩可是凌霄客?”
凌霄客冷冷地打量著他,哼了一聲說:“老夫好久沒接見年輕人了。說,你這兩年來,殺了老夫多少人?”
他也哼了一聲說。“老前輩不必顛倒黑白,該說是兩年來,老前輩派了多少人來殺晚輩才恰當。”
“小子牙尖嘴利。”
“這是事實,老前輩一代至尊,在晚輩面前幸勿自貶身價。”
凌霄客一怔,久久方說:“好小子,你膽子不小。”
“晚輩不是膽大妄為,而是理直氣壯不得不來。”
“說!你是來報斷魂谷之仇的?”
他淡淡一笑說:“晚輩不願提斷魂谷的事,雖則那次晚輩難以或忘。飛雲神龍想必已將晚輩的話稟明瞭,老前輩是否肯將晚輩的四位同伴,交換貴莊的四個人?”
“如果老夫不肯交換呢?”
“在下就不打算出去了,要求與老前輩公平一決。”
“就憑你那幾枚制錢?”
“憑滿腔熱血,與決死的信心。”
“唔,你很豪壯。”
“老前輩誇獎。”
趙子玉往下走,神色冷冷地,一面走一面說:“斷魂谷的設計,出於我的計謀,今天你我可以作一了斷了。”
他搖搖頭說:“小弟,我已經表明態度了,不願提斷魂谷的帳。小弟……”
“不要叫我小弟!”
“趙姑娘……”
“自從你在巫山救了我……”
“你說過今後不傷害我了。”
“是的,但今天不同,你已找上門來……”
“趙姑娘,我不是上門尋仇,而是請你們釋放紫金風與尹姑娘四個人。她們的大仁大義作為,趙姑娘,你已經知道她們的底細,難道你……”
“我恨她們。”趙姑娘尖聲叫。
“你恨她們?為什麼?”他不勝驚訝地問。
趙姑娘臉一紅,突然拔劍嬌叱:“拔劍!勝了我,我把你的心上人還給你。”
“我不和你動手。”他搖頭道,嘆口氣又說:“我銀漢孤星浪跡天涯孤身行道飄零四海,沒有什麼心上人,也不需要心上人。”
“蕭姑娘-君呢……”
他臉色一變,冷然道:“你提她有何用意?不許你提她。”
趙姑娘一咬牙,突然挺劍衝來。
他背手而立,冷冷地說:“殺了我,你要放了她們。”
劍直刺胸口,他像個石人,冷然注視著及體的劍尖。
劍尖突然停止不進,僅刺破了胸衣。趙姑娘注視著他,手在發抖,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你要釋放她們。”他一字一吐地說。
趙姑娘突然丟掉劍,以手掩面顫聲說:“你……你是個行屍走肉。”
說完,扭頭便跑。
杜弘一急,伸手抓住她說:“子玉,你聽我說。”
階上的人已經不見了,整座在院看不到半個人影。
趙姑娘長嘆一聲,幽幽地說:“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帶你去見她們。”說完,舉步登階。
他長吁一口氣,跟在後面說:“是的,沒有什麼可說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每個人皆有各自該走的道路。你我之間,恩怨難分已經夠糟了,再摻入感情的煩惱……”
趙姑娘已到了廳中,驀地轉身,神色肅穆地說:“天磊,你這樣做,對自己對別人,又有什好處?你不知道這會苦了別人也苦了自己?大哥,要做一個有用的人是不夠的。一個感情上沒有寄託的人,是不會有責任感的。以紫金風與尹姑娘的事來說,你替她們籌集數萬資金,替她們設立棧號經商,一切尚未完全妥善,便又束裝遠遊,重新浪跡江湖無牽無掛,不聞不問,你知道原因何在麼?你曾經替別人著想麼?”
“這……”
“這表示你已是個心如槁木死灰的人,一顆心像飄在天空裡的一朵浮雲,無所寄託,做事只憑短暫的一時熱誠,熱誠一退便回覆茫然無依空虛寂滅的境界。老天!蕭姐姐真害人不淺,她真應該下地獄。”趙姑娘憤憤地說,淚水終於爬下腮邊,突然轉身向通向西院廊門飛奔。
他如中雷殛,站在空寂的大廳發呆。是的,多年來的浪跡生涯,他到底做了些什麼值得稱道的事?及得到了些什麼?閒雲野鶴,漂泊無依,空虛的心靈沒有著落處。回想前塵,他感到汗流俠背。
是啊!-君在天之靈,豈忍見他如此消沉無依?
恨海幽魂用這種話勸過他,霧中花也用這種話勸過他。但今天,趙姑娘用這種話來責備他,怪的是勸解反而沒有責備來得鮮明有力,像春雷般震撼著他的心靈。
他聽到了腳步聲,修然轉身。
凌霄客揹著手,站在他身後不足八尺,沉靜地說:“你把人帶走,告訴天琴秀士,叫他發動吧,老夫等候他們送死。”
“老前輩,無可挽回了麼?”他苦笑著問。
“彭浩一天不死,老夫一天拍不起頭來,無可挽回,我與他勢不兩立。”
“這是什麼深仇大恨?”
“這是奇恥大辱。”
“那麼,請問,斷魂谷不幸身死的那些人,他們與老前輩無仇無怨,難道他們就活該……”
“不要和我說理。”凌霄客大聲喝止。
他長嘆一聲,搖頭道:“子玉姑娘……”
“她是老夫的孫女,叫綠綠。”
“綠綠小妹理直氣壯地勸解我,責備我,可知她是個明事理的人。但老前輩……”
“你想責備我?”
“晚輩不敢,只是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晚輩心如槁木死灰,但仍然傷害愛護我的人。
而老前輩在公平決鬥下一時大意失手,記恨二十春,不僅是傷害了自己人,也連累了不少無辜。老前輩,你老人家曾經替別人著想麼?這是綠綠小妹問我的話。”
凌霄客默然。杜弘抓住機會說:“今天的情勢,將是兩敗俱傷之局。老前輩,死的人已經太多了,誰勝誰負,已算不了什麼了,為武林留一分元氣吧,晚輩也想收心安安穩穩做一些有益世道人心的事了。”
“你的話很有些說服力。”凌霄客沉靜地說。
“不,這不是晚輩的話有多少份量,而是老前輩從未聽過有人敢在你老人家面前說這種話。”
“這……我得承認你有道理。我那些人,只知唯唯諾諾。”
“老前輩以威服人,這是必然的結果。”
凌霄客淡淡一笑,籲出一口長氣說:“你回去告訴天琴秀士,叫他走,今後我不再找他,過去的事咱們把它忘了。”
“哦!你們以往無深仇大恨?”
“沒有,他打掉了老夫雄霸天下的雄心壯志。”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樹大招風,江湖霸主的寶座,早晚會坍倒的,人不能永遠幸運。也許老前輩很幸運,但恐怕不會如此享福。高高在上的人是寂寞的,覬覦霸主寶座的人太多,即使骨肉之間,也難以信任不敢信任,整天在爾虞我詐危機四伏中生活,那滋味真不好受。”
“好吧,別多說了,你把人帶走,把話傳到就是。”
他心中一寬,笑問:“你老人家不請他們這批遠客進來把盞言歡?不像是地主哪!”
“廢話!你以為我會引狼入室?”
“晚輩敢保證他們都是最好的客人。”
“那……只要他們敢來……”
“晚輩代下請帖,如何?”
“這……”
“同時,晚輩希望與綠綠小妹相聚一些時日,希望能說服她捐些金銀出來,為天柱山那些老前輩盡一些心力。呵呵!當然,她曾經設計殺我,也曾經救了我,這些賬我還得找她算算。”他輕輕地說。
廊門開處,綠綠偕同紫金鳳、尹琴、侍女海韻出現門口,後面跟著一筆勾消的同伴。
綠綠神色幽怨,眼眶紅紅地,訝然問:“你……你要找我算賬?”
凌霄客哈哈大笑,笑完說:“丫頭,當然是找你羅。天磊,讓她們這些丫頭好好談,你跟我到書房替我寫請帖吧。”
“爺爺,清誰?”綠綠訝然問。
“請君山四秀士。”
杜弘接口笑道:“早知道是你把她們擄來,我才不會窮擔心呢。你們談談,先辦正事要緊。”
紫金鳳一驚,急問:“杜大哥,你……你要對付君山四秀士?”
“呵呵!放心啦!我替他們老冤家和解。”
綠綠心中一寬,搖頭向兩位姑娘說:“你們看,他像瘋子般為了救你們,單人獨劍逞匹夫之勇跑來找我拼命,見了面居然不向你們打招呼,只顧忙他的事……”
凌霄客呵呵笑,拉了杜弘便走,說:“這是男子漢的事,不要和丫頭們纏夾,走。”
杜弘拉了一筆勾消的同伴,含笑走了。
尹琴盯著他的背影發怔,向綠綠說:“綠綠姐,你對他說了些甚麼?他……他好像變了,好像從沒看見他如此開朗過。”
綠綠燦然一笑,說:“我罵了他一頓。”
“你……你罵了他?”
“是啊!大概他想通了。你們以往只知道勸他,對他這個痴情入魔的人,勸是不夠的,勸多了反而讓他猛往牛角尖裡鑽。我也是急了,罵他是行屍走肉呢!”
“哦!原來如此,但願他真的大徹大悟了。”
尹琴如釋重負地說。
綠綠深深嘆息,幽幽地說:“但願如此,說真的,蕭-君已離開人世,但她並未白活,死而無憾,真令人羨慕。走吧,我們到花廳去等他。看爺爺的神情,可能這場兩敗俱傷的武林大劫,已被天磊哥消除了。”
正如杜弘所料,天琴秀士不是個記恨的人,既然凌霄客有誠意和解,當然不願拼個兩敗俱傷走極端。
鐘鳴三下,雙方的人皆收起兵刃。凌霄客率領幾位趙家子弟,親自在座門迎客。
雅室內,杜弘、紫金鳳、尹琴、霧中花,四個人興奮地商討日後如何將棧號推展至大河兩岸事宜,如何擴建大柱山的養老院計劃。綠綠有把握向乃祖要三五萬金銀,霧中花也有信心請君山的父老支持。當然他們之間也有些少爭執,但不為一己之私的爭執是不難協調的。
唯一難以解決的事,是綠綠與尹琴之間的心事。紫金風與霧中花,對杜弘雖則似若有情,但並不想捲入漩渦。
日後的事,誰知道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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