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漫長的等待,時光卻在加快消逝。
半個時辰,毫無動靜。
四五里外的會合點,也沒有先到的人發聲招呼。
女人,有許多不便的地方,尤其是與男人在一起的時候。比方說,內急就是相當不便的尷尬事。
白狐躲在東北角的樹下草叢中,雖則附近沒有男人,兩丈外視界難及,他仍然本能地感覺出不便,必須離開原地,另找隱蔽的地方,解決自己的困難。
她悄悄向側後方移動,這片刻,她忘了身在險地,忘了她的職責,唯一的念頭,是找她方解決自己的內急困難,別無他念。
人一動,就難免被人發現,林深草茂寸步難行,移動時根本不可能不發聲不動草木,人的體積很大,畢竟不是可以在小空間裡活動的蛇鼠。
兩丈、三丈……她心中一寬。
剛舉目四顧,本能地先看看四下是否有人。
看了右方,再轉頭向左。
驀地,她僵住了,像是見了鬼,整個人像是一具僵硬的死屍,口張得大大地,似乎想失聲大叫,卻叫不出聲音。
睜大的,原來是極為美麗明亮的鳳目,出現骸極驚怖欲絕的光芒。
張家全就站在她身在,伸手可及。頭上有豹頭帽,身上裹著豹皮。
一旁還有一個人,畫了豹紋面孔的女人,身上穿了原是張家全的豹皮背心。
人本來是美麗的,五官極為出色,亮晶晶的鳳目更為動人,但臉上塗了豹斑易容,可就令人吃驚萬分了。
張家全的面孔並沒塗色,仍是英俊的、吸引異性的年輕面龐。
但這時卻不可愛了,目光陰森無比,故意裂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像一頭正在張嘴,同獵物發動攻擊咬噬的大豹。
張家全的一雙手,也作出要向前抓的豹形動作,十指如鉤,爪尖距她的肩頸不足三寸。
只要爪一搭落,牙齒就可以咬在她的咽喉上了。
假使她要叫,很可能聲音一出喉就被抓死或咬死。
一頭豹她已經魂飛魄散,而現在卻有兩頭豹出現在她身側。
她真的快嚇昏了,按著開始發抖。
“噗……”她重重地跪下了。
“你願意就此返回山嗎?”她聽到張家全細小但卻入耳清晰的語音。
“我……我願……”她艱難地總算說出要說的話。
“那麼,你可以走了。”
“我……我走……”
“我本來想殺你,希望你把握住最後一次機會。好了,你可以悄悄地走了。”張家全的爪離開了她的頂門:“當心,不會有下次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虛脫,好不容易才掙扎著站起,全身仍在抖索,吃力地挪動著雙腳,緩慢地向外移動,儘量穩定自己,不致發出穿越草叢時的聲音。
她知道,距她最近的人,遠在六七丈外,只要她發出稍大的聲音……
她能就此返回山嗎,大同方面怎麼交代?
夏都堂會如何對待她?主子們如何處置她?
她只有一個選擇:亡命。
走了六七步,她艱難地回過頭來。
一雙豹男女八仍在原處不動,兩雙明亮銳利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在原處目送她離開。
亡命,就是逃離故鄉。
“我能逃嗎?”她向自己發問。
答案是肯定的,她能。
她本來就是江湖人,重人江湖亡命應該可以辦得到。
可是,風險太大。
新主子不會放過她,她的家人也會遭殃。
她重新舉步,十步、十五步……
再回顧,一雙豹男女仍在原處。
她想通了,人活著,不能全為自己而活,她得為家人而活。
而且,亡命到什麼時候,
總有一天,新主子會找到它的;主子並非是大同府的梁同知一個人,也不上一個軍方的靖安分署夏都堂。
“魔豹……”她全力狂叫,同時飛躍而走,向前面的一株大樹的橫枝躍升。
剛將左足衝向橫枝,還沒落實。
這裡離地已有兩丈多高,距魔豹所立之處很遠,應該是安全的,魔豹將受到她的同伴攻擊,投鼠忌器,不會分心來對付她。
人影疾射而至,破空躍升。
她的腳剛沾橫枝,獵刀已光臨頂門。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一入公門,也身不由己……”她的思路突然中斷,腦門一震,身形下墜。
***
五個人聞聲暴起,猛撲而來。
尹香君排草飛奔,分枝撥葉聲音百步外也可聽清。
插翅虎輕功最高明,綽號就稱插翅,當然並不可能真的飛,反正一躍三丈毫無問題,穿枝透棄疾逾飛鳥。
飛躍中,看清了穿豹皮背心的背影,果然不錯,是張家全。
倉猝間,不曾分辨張家全的體形,為何變小了,反正有人就追,錯不了。
最慢的人是馮秀秀,因為埋伏的地方也相距最遠。她落後了廿餘步,前面已經看不見同伴,僅聽到聲音。
剛接近樹下,便看到樹下草叢中的白狐屍體。
“江姐……”她驚叫,不假思索地一躍而至。
剛看清白狐被砍破的腦袋,上面勁風壓體,只感到腦門一震,便失去知覺。
插翅虛白以為輕巧天下無雙,張家全絕對跑不掉的,用足了全力,以絕世輕功在茂林中狂迫。
有時乾脆登枝而走:真像脅生雙翅的虎。
可是,居然愈來愈落後,前面的豹衣人背影,時隱時現愈離愈遠,追了一兩裡,前面已鬼影俱無。
***
四個人圍在白狐的屍體旁,一個個臉色因憤怒驚恐而扭曲變形。
尤其是馮堡主,只感到心向下沉。
“女兒……”他向空寂無人的山林狂叫。
馮秀秀不見了,顯然凶多吉少。
他們已經在附近搜尋了許久,馮堡主已經知道不妙,絕望的呼叫,也叫不回失蹤的愛女了。
“把她掩埋在這裡。”插翅虎沉聲道:“她是因公殉職的,我會通知夏都堂,照會大同府衙,以最隆重的優恤頒給她的家人……”
“哈哈哈……”右力不遠處傳來狂笑聲:“你自己已經是自身難保了,你能回得去嗎?
是張家全,站在四五丈外的橫枝上,居高臨下向他們發笑,說話。
四個人聰明瞭,不再暴躁地追逐。
“我的女兒呢?”馮堡主厲聲問。
“她在等你。”張家全英吟吟地說。
“在何處等我?”
“到枉死城的黃泉路上。”
“你敢與老夫公平決鬥嗎?”
“不能。”張家全直接了當拒絕。
“膽小鬼!懦夫……”
“哈哈哈……”
“懦夫……”馮堡主發狂般厲叫。
“你心裡明白誰是懦夫。”
“懦夫……”
“你,我和你決鬥。”力士怪叫如雷,大踏步向樹下走去。
“還不是時候。”張家全再次斷然拒絕。
力士一躍三丈,居然靈活萬分。
插翅虎三個人也不慢,飛躍而進。
狂笑聲中,張家全己向前飄落,飛掠而走。
故事重演,你逃我追。
兩裡之後,四個人的腳下有快有慢。落在最後的人是千手神君谷大風,落後了十餘步,突然發現右側方豹斑一閃,便鑽入草中消失。
這位江湖高手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景況,還以為前面的同伴把人追去了呢。不假思索左手一抖,打出三把飛刀,不假思索地循飛刀撲出,不假思索地追逐。對自己的暗器有信心,所以他不發聲招呼自己的同伴。
暗器無功,前面草聲簌簌急響,人正在逃走。
這位仁兄是個老江湖,見多識廣,一聽逃走的聲音不對,不由大喜過望,人被他的飛刀射傷了,興奮得忘了身在何處,全力飛趕。
等他發現前面的聲音消失,已經遠離現場了。
心中一慌,他發出一聲招呼同伴的短嘯,急急回頭尋找同伴。
回頭走了二三十步,前面一株大樹後,踱出不住陰笑的張家全。
人怎麼反而在後面?那怎麼可能?
“你?”千手神君駭然問:“你……你會變化?你會飛?”
“我是魔豹。”張家全獰笑:“魔,多多少少會變的,對不對?”
千手神君定下神,沉著地接近,不搶撲不縱躍,深恐驚走了這頭豹。接近猛獸一定要慢,快必有危險。
真妙,接近至兩丈內了。
“張家全。”千手神君止步獰笑沉聲叫。
“你又是誰?”張家全紋風不動。
“在下姓谷,谷大風。”
“千手神君?”
“你怎知道……”
“馮秀秀招出你們所有的人。”
“她……”
“你不必管她了,呵呵,讓她的老爹去擔心吧!你只是五行堡的一個走狗。”
“你不擔心你自己嗎?”
“我該擔心嗎?”張家全嘲弄地反問。
“是的。”
“理由何在?”
“你知道你的處境嗎?”千手神君得意地說。
“當然知道。”
“只怕你未必知道。”
“那是你個人的想法,在下不以為然。”
“你知道谷某的綽號。”
“不錯。”
“你已經在谷某霸道暗器的有效威力圈內。”
“哈哈!你的暗器,比馮堡主的指斷魂厲害多少?厲害五倍?十倍?”
“也許。你必須明白,馮堡主的指斷魂,一發只有一枚,威力……”
“而你,號稱千手。”張家全搶著說:“你也必須明白,行家只重視致命一擊,不值行家一笑,只能嚇唬一些三流人物。其實,你比馮堡主差了十倍。所以,他是堡主,而你只能做他的走狗,你卻自以為比他高明,我可憐你。”
“哼!你……”
“在下的暗器是飛刀,每發只需一把,真正的致命一刀,如假包換。”
“原來你要……”
“要和你拼暗器。”張家全說:“我已經知道你的底細,而在你的暗器威力圈內等你,你該知道我要怎樣了。閣下,你隨時可以施展你的千手神技了,我等你,以免你死不瞑目。
千手神君心中一跳,這才發現自己的得意,像泡沫般破滅了。不錯,對方已經知道底細,而大膽地等候,如無把握,怎敢?
信心與勇氣,是會隨情勢而改變增減的。
千手神君心中發虛了,信心與勇氣立即消失了一半,臉色一變,便感到握有暗器的手,掌心有汗沁出。
發射暗器的手有汗沁出,不是好現象,一是代表心驚而冒汗,二是代表汗會影響暗器的準頭。
“你共有十二種暗器,有虛有實。”張家全在心理上繼續增加壓力,我只要說出一個字的秘訣,你所有的暗器都會成為廢物。”
“那一個字?”
“退!”
人影一閃即逝,張家全已退出五丈外。
千手神君一呆,暗器的速度怎趕得上這頭豹?就算人動即出手,也真的成為廢物。
“如何?”張家全的語音入耳,人己不知怎地卻又回到原處,回到暗器的威力圈內。
“你……”千手神君又覺得,信心與勇氣又減了一半,真的感到心慌了。
“你知道在下重回原地的緣故嗎?”
“你……”
“我要公平地殺死你。”張家全說:“本來無此必要的,因為這違反我的處事原則。”
“你的意思……”
“我從不讓對力有施展絕學殺死我的機會。”
“而你這次……”
“破例。一是好玩,二是想見識千手的絕技,三是我目下有空。”
“滿山都有人搜尋你,你有空。”
“有的,他們連兔子都捉不到半隻。呵呵,我要等他們一個個精疲力盡之後,再一一宰殺,省事多了。呵呵,你不覺得那些人是死人多口氣嗎?”
“我如果拍拍手離開,走得遠遠地。”千手神君示弱了:“你會放過我嗎?”
“也許會。”
“一言為定。”
“我怎麼知道你走得遠遠地?你又怎麼證明你的誠意?”張家全笑問,顯得毫無戒心。
“我留下所有的兵刃暗器。”
“證明給我看。”
“好。”
“噗噗噗噗……”千手神君雙掌一攤,滑落下六枚各式各樣暗器,拍拍手,表示兩手空空,然後鎮定地解插在腰問的連鞘長劍和百寶暗器囊。
“在下是誠意的。”千手神君一面解一面說:“你這頭魔豹,不是人所能對付得了的,你死吧……”
隨著死牢出口,雙手齊揚,電芒破空,有如滿天電光激射。
人影一閃即遠退出五丈外,而人影倏動的剎那間,一道電虹已經飛出,從暗器群穿透而過,太快了,在前面根本不可能看得見。
已沒有追上發射第二次暗器的機會了,飛刀已貫入小腹,盡柄而沒。
“呃……”千手神君身形一挺,搖搖晃晃站住了:“你……你你……”
手一鬆,兩手有暗器紛紛掉落,然後腳踏出一步,兩步……身形一晃,向前一栽,在草中掙命。
身後出現尹姑娘的身影,俯身扳轉千手神君仍在抽搐的身軀,拔出飛刀。
“你真是至死不悟。”姑娘搖頭嘆息:“放看活路你不走,偏偏要向枉死地裡闖,硬要挨致命一刀,可憐,”
***
在一處陡峭的山脊上,生長著疏落的古松和矮林。這條縱走的山脊,兩側是陡崖,只能沿山脊縱走,不可能自左右攀越。
張家全在努力地工作,弄來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堅韌山,做得十分有勁,似乎樂此不疲。
一旁,尹姑娘幫不上忙,只能袖手旁觀,順便看守俘擄。她不懂裝設捕獸器的技巧,想幫反而愈幫愈忙亂,乾脆袖手旁觀。
俘擄是馮秀秀,制了手腳軟穴繳了械,想逃根本不可能,只能等候最後的時刻到來,焦灼、恐懼、死亡……幾乎會令人發瘋,這種煎熬真不好受。
天色不早了,張家全正在做最後的檢查。他對自己的傑作相當滿意,充滿了信心。
他回到松樹下,接過尹姑娘遞來的水葫蘆喝水。
“快了。”他抬頭看了看即將西沉的紅日:“難得的好天氣,今晚他們一定會活動的,不然明天就沒有分頭埋伏,守株待兔的機會就消失了。”
“他們會來?”尹姑娘問。
“會來的,我會引誘與壓迫他們來,這些人有勇無謀,很愚蠢的。”
“他們不愚蠢,家全。”
“跟來山野中追我,就是愚蠢。”他在一旁坐下:“三二十個人,居然想在太行山數千裡山林叢莽中,捉一個生活在山林,熟悉叢莽的人,簡直愚不可及。我如想擺脫他們,就算他們有三萬人也是枉然。”
“你打算怎樣處置我?”馮秀秀焦急地問。
“你心裡明白。”張家全冷冷地說:“對敵人仁慈,就是對白己殘忍;你我敵對分明,你們從來就沒有對我仁慈過。”
“殺我?”
“會的。”
“我……”
“我不想親手殺你。”張家全語氣冷酷陰沉:“讓你自己的人殺你。”
“張爺,你聽我說……”
“我不想聽你任何解釋,那是我既定的策略,你怎麼說也沒有用。”張家全表現出鐵石心腸:“上次我放了你,這次你不再那麼幸運了。”
“可一不可再。”尹姑娘也說:“他有權處置你,你無權要求什麼。”
“不久之後,我會把你放進天羅地網裡。”張家全指指樹林:“他們就會來救你,你老爹骨肉連心,他非來不可的,那些人也勢必前來找我。想想看,那會有什麼結果?那裡面步步生險,好玩得很哪!”
“你不會如意的。”馮秀秀硬著頭皮說:“他們都是武功超絕,一身是膽的人,你裝設的所謂天羅地網,算得了什麼?”
“天羅地網本身算不了什麼,但加上了兩頭豹,那就不同了。”張家全冷笑,起身走了。
“尹姑娘,你何苦冒這麼大的風險?”馮秀秀轉向尹香君下工夫。
“有多大的風險呀?”尹香君笑問。
“殺頭抄家。你該知道,他目下是朝廷的欽犯入你跟他在一起,與朝廷作對,也成了行刺皇帝的大逆不道共犯,你黃山獅子林尹家……”
“原來你是說這些呀?”尹香君嬌笑:“我尹家已經不在獅子林,尹家的人目下已經不知去向了。你承認韃子皇朝,我可沒承認呀,大逆不道四字出自你的口中,可知你是真的該死。本來,我想勸勸他不要為難你的,他是一個大男人,利用女人來殺人,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武林道義有虧。但對韃子和漢奸,任何手段都是正當的。既然你已經承認是漢奸國賊,你就沒有埋怨他的權利了,我也就不再勸他啦!”
“尹姐姐,我木求你……”
“求我也沒有用。”尹香君向天一指:“求求上蒼憐憫你吧!也許遠來得及。”
不久,一聲震天長嘯傳出,山林亦為之簌簌而動,遠傳一二十里,山谷應鳴,迴音久久不絕。
這是引人前來的嘯聲,引人前來闖這座流動著死亡氣息的山脊。
***
人終於趕到,最先趕到的人是插翅虎、馮堡主、力士三個人。
“不要過來……”林內突然傳來馮秀秀的尖叫聲,但似乎突然被人掩住了嘴,叫聲嘎然而止。
按理,第一個發瘋般衝去的人,該是馮堡主,骨肉連心,愛女失蹤了許久,突然聽到愛女的叫聲,那能沉得住氣?勢必不顧一切飛躍而進。
可是,最先衝進的人卻是插翅虎,臨險當先,是一個有擔當有勇氣的好主子。
“不能進林!”馮堡主沉叱。
插翅虎及時剎住腳步,回頭盯視著馮堡主,似在等候馮堡主的解釋。
“林內有埋伏。”馮堡主表現得出奇地鎮定:“小女是被逼叫喊的。”
“被逼?那她為何不叫救命,反而不要我們進去?”插翅虎不滿意馮堡主的解釋。
“她如果叫救命,反而讓我們生疑。”馮堡主冷笑:“生疑便會提高警覺,至少不會輕易上當。張小狗在人性方面鬥智,他佔不了上風。”
“唔!有道理。”插翅虎滿意了:“張小狗在林裡已無疑問,令嬡也在裡面,進是不進?”
“當然必須進去。”
“也許能繞到前面察看……”
“不可能,山勢如此,脊寬不足兩百步,左右有如絕壁,下沉百丈,無法爬越。”
“依你之見……”
“等統領他們趕來。”馮堡主的口氣有怯意。
“哦!你認為我們三個人,對付不了張小狗?”插翅虎有點不悅。
“是有點力量單薄。”馮堡主不理會對方的不悅:“我們來了這許多人,不是為了對付一個一流高手的,而是為了對付一個拔尖的、超世的可怕人物。
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張小狗無備的時候,我們已經有點窮於應付;而在他有備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勝算不會超過兩成,甚至更少些。”
“但是……再等下去,天就要黑了。”
“那是無可奈何的事。”
“統領另兩批人,誰知道會不會趕來?”
“所以只有等待。”
“好吧!”插翅虎往回走,口中仍在嘀咕:“也許你的估計正確,你有權控制進退,反正不是我的女兒在裡面受罪等死。”
山脊的前段是稀林,稀林長滿了及膝的茂草。三個人乾脆坐下,面對著山脊中段的樹林,極有耐心地等候同伴趕來會合。
插翅虎不時發出長嘯聲,引導另兩批人趕來。
落日餘暉中,倦鳥歸林。由於山高,因此天黑也比平時要遲一些,看光景,約半個時辰之後便黑了。
馮堡主其實心中焦灼萬分,但要他為了救女而去冒送命之險,他無法辦到。
他坐在插翅虛的左首,也感覺出插翅虎心中的不安和恐懼。
這一組六個人,白狐被殺,千手神君失蹤,馮秀秀被擄,等於是損失了一半人而一事無成,身為領隊的插翅虎,心裡還能好受?
“看來,統領已經失敗了。”坐在右首的力士,用不錯的漢語說。
“失敗什麼?”插翅虎反問。
“你們派的那個姓屈的蠻子。”插翅虎沉聲說:“是化名姓屈的而已。”
“那他……”
“他可能低估了張小狗,所以……所以……”
“真的失敗了?”
“是的,失敗了。”插翅虎嘆口氣:“我雖不願有這種想法,但事實恐怕正是如此。”
馮堡主突然哼了一聲,緩緩站起。
“怎麼啦?”插翅虎問。
“果然不出我所料。”馮堡主說。
“所料什麼?”
“我們不進去,他就會出來。”
“張小狗?”插翅虎一蹦而起。
“是的。”
“在那兒?”插翅虎急問,舉目四顧,虎目冷電四射,四下裡搜尋。
“他就要出現了。”馮堡主肯定地說:“鬥機智,他遠差了一截。”
“真的呀?”
“不會假,我看透他了。”
草聲簌簌,右後方正丈外,站起一身豹裝的張家全,用腳撥草發聲,吸引眾人的注意。
“我也看透你了,馮堡主。”張家全笑吟吟地說:“我知道你沒有勇氣進去搶救你的女兒。”
三人不再激動,緩緩向前接近。
“用不著搶救。”馮堡主反常地鎮定:“你第一次不殺她,就不會再殺她了,她畢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少女,我料定你不會殺她。”
“唔,我不得不承認你這位為人父的老爹,確是一代梟雄,你根本不在乎女兒的死活,因為女兒早晚是別人家的,她死不死對你並沒有多大關係。唔,我感到十分奇怪,好像不太對勁。”
“什麼奇怪?”
這時,雙方已相距兩丈面面相對。
只消手一抬,斷魂指就可以發揮最強勁的威力。
張家全卻屹立如山,絲紋不動,似乎忘了上次挨一記毒指環的變故,對馮堡主毫無戒心。
“奇怪的是,你們其他的人怎麼還沒趕來?”張家全沉靜地說:“除非你們事先定下了什麼陰謀詭計,不然真該趕到了。”
“哦!你希望我們全部的人都趕到?”
“是呀!”
“對你似乎並不利呢!”
“正相反,來的人愈多,死的機會也多。像你們只有三個人,就知道小心不敢冒進,所以人少了,反而對我大大的不利。”
“我們的人到不到,己不是重要的事了。”插翅虎獰笑:“我們三個人,就足以埋葬你。喂!你其他的人呢?他們……”
“你是指飛虹劍客那些人?”
“是呀!”
“還有舒穆祿兆豐。”
“哦!果然……”
“是他引你們到此地來的。”
“他叫我們來的?”插翅虎感到十分驚異。
“我殺掉他了,他是條漢子,你們的忠勇部屬,不是賣國賊,是他的衣褲,把你們引來的。”
“你是說,他……”
“他死得其所,雖然他失敗了。”
“很好,但他並沒失敗。現在……”
“現在,你們要三個人一起上了,是嗎?”張家全一字一吐:“你們如果三個人一起上,我只留下一個公平決鬥。你們誰願意和我公平決鬥?是不是讓我挑選?”
“臨死你還說大話。”插翅虎咬牙說。
“你心裡明白,我說的並不是大話。我親自見到你們的小皇帝,那是完全憑我的本事見到他的。你們那麼多人,都奈何不了我,先後我殺死你們許多人,這豈是說大話所能辦得到的事?”
“哼!你的意思……”
“活,是我的意思。要活,就得永遠立於不敗之地。我不是萬人之敵,也不是鐵打銅澆的人,要立於不敗之地,必須製造不敗的形勢。
你們三個人,都是了不起的高手,我不能冒險和你們三個人拼命,所以必須先除去兩個人,造成不敗的情勢。一比一公平決鬥,我有必勝的把握,所以我留一個人決鬥。”
“你怎麼能先殺掉兩個?用法術以手一指,就殺掉一個?哈哈哈……”
“你不要笑,最後勝利的人的笑才算數。我不會用法術,的確是用手,要是不信,立可分曉。時候不早,你們上吧,還等什麼?”
一聲刀吟,獵刀出鞘,威風凜凜,氣吞河嶽,他的氣勢和行動,己表現出必勝的信心,給子對方心理上的壓力極為沉重,氣為之奪。
“等我們後到的人。”插翅虎是知道形勢的聰明人,沉著地不動:“你不是要等我們所有的人來,人愈多對你愈有利嗎?你害怕了?”
“呵呵,我做任何事,都懷有幾分害怕的心理。害怕並不丟人,這與勇氣並沒有多少關連。做任何事,尤其是應該去做的事,並不能因為有幾分害怕而退縮不去做。
我說我害怕,並不表示我是個膽小鬼,而是因為我從不自欺欺人。以你們來說,你們出動大批人手來捉我,就司經表示你們心裡其實害怕得要死,嗓門大操刀奮勇,並不表示你們是一無所畏的神勇之士。”
“胡說八道……”
“哈哈,如果你一點都不害怕,還用等到其他的人到來嗎?瞧,你色厲內荏,我已經看到你發寒顫了。”
“不要上他的當。”馮堡主搖手阻止插翅虎拔刀:“這傢伙詭計多端,不知道他在弄什麼玄虛。”
“怎麼啦?看出什麼不對嗎?”插翅虎問。
“他的刀已經出了鞘。”馮堡主說。
“是啊!”
“但他並沒有撲土來。”
“你是說……”
“這不是他的習慣,習慣改變,一定有改變的理由,他在等什麼?”
“哈哈哈……”張家全大笑:“坦白的說,等時機。馮堡主,你的陰狠是有名的,上次我就不慎上了你的當,捱了你一記斷魂指,心中不無顧忌。”
強敵相對,那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弱點告訴敵人的?這種不合常情的舉動,真把以陰狠見稱的馮堡主感到不解,更不敢冒失妄動了。
“你顧忌什麼?”馮堡主顯得頗感興趣,有意套口風問下文。
“你們三個人。”張家全毫不遲疑地說:“魚皮韃子力士力大無窮,刀槍不入。插翅虎驍勇絕倫,身經百戰,驃悍狂野如虎。你,武功詭異陰毒,暗器宇內無雙,工於心計,陰狠難測。集三者之力和長處,同時攻擊必定石破天驚,無可克當,所以……所以……”
“所以你害怕了?”
“所以我在衡量,該留下那一個人決鬥,因為我已經答應過,必須遵守諾言。我離開五臺放棄行刺,就是遵守承諾。”
“你決定了嗎?”
“決定了。”
“留下誰?”
“你。”
隨著一聲豹吼,他撲上了,刀光似漫天雷電,風吼聲中,人刀渾如一體撲向馮堡主。
他說留下馮堡主,卻撲向馮堡主。
靜如山嶽,動如雷霆。
剎那間,死神猝然而降。
四方面幾乎同時發動,各展所學有我無敵。
力士是一把尺八短闊鋒劍。其實該稱短雁翎刀,比雁翎刀短了六寸,卻是衝鋒陷陣短兵相接時,最佳、最靈活的殺人利器,即使在兵馬如潮擁擠在一起時入也可發揮威力。武林人那種狹鋒三尺劍,在這種慘烈的場合裡,連用來自殺也施展不開。
力士有魚皮衣褲護體,手中有搏命的利刃,連人帶刀以廣大的正面猛撲,僅憑聲勢就可以使對力喪膽。
插翅虎的雁翎刀,更是刀沉力猛,收買人命的狠傢伙,虎吼聲中全力撲出,風雷驟發石破天驚。
馮堡主顥得最薄弱,氣勢最差,劍湧起一陣陣漣漪似的光華,吐出一道道詭異的鋒芒,奇奧有餘,霸氣不足。原來這位黑道梟雄採用守勢,用目己的長劍制敵。
左手屈指連彈中,三枚扁針指環化為三道幾乎肉眼難辨的芒影,從詭異吞吐的劍虹空隙中透飛而出,射向撲來的狂野豹影與刀光。
“錚錚,嗤……”獵刀擊破馮堡主的劍網,拍飛了第一枚指斷魂。
刀如電,人如魅,突然折向、消失。
不是消失,而是斜掠電射。
這瞬間,兩把飛刀穿出刀光,一閃即逝。
這瞬間,獵刀與雁翎刀猛然接觸。
兩種狂野的刀光狂瀉摻合,沒發生接觸的聲響,太快了,雙方皆僅有發出一刀的機會,誰發刀時能把握襲擊的部位,誰就是勝家,沒有變招封架的機會。
一刀,致命的一刀。
雁翎刀偏了一點點小角度,而且稍高了那麼一點點,從張家全的胸口上方電掠而過,機會消逝了。
獵刀卻把握住幾微的機會,從雁翎刀的稍下方掠過,劃開了插翅虎的右脅。
刀光斜飛而起,如電光,似流光,然後突然幻滅,只看到張家全破空而起的身形,急劇地猛然翻騰,刀已入鞘,人飄落五丈外,呼吸顯得有點急促,臉色也有點泛白,但落定的身形依然穩定。
生死須臾,可怖的搏殺在剎那間展開,也在剎那問決定與結束,風雷聲猶在耳,這場搏殺便已結束了。
死亡的氣息瀰漫,死神攫走了兩個人。
插翅虎脅裂腸出,內臟外流,鮮血流了一地,身軀仍在掙扎,手中仍死握住雁翎刀,臉上扭曲的形狀極為恐怖,口中發出令人聞之會做惡夢的叫號。
力士的屍體,衝倒在五丈外,死狀反而沒有插翅虎恐怖,而且顯然已經死了。
兩把飛刀貫入雙目,直透大腦,腦部一壞便完了。人的死亡,腦部死得最慢;腦已經死了,身軀那能不死?所以力士死得最快。
魚皮衣褲可擋刀槍,氣功也可以刀槍不入,但任何奇功也保不住雙目,雙目卻又是最難擊中的目標。
張家全在改變目標攻擊插翅虛的前一剎那,發射兩把飛刀,竟然奇華地射入力士的雙目,他自己也幾乎喪命在插翅虛的雁翎刀下,危極險極。
突然的靜止,氣氛更為動人心魄。
馮堡主像是失魂,目定口呆驚駭萬狀。劍根本擋不住獵刀,三枚指斷魂一被拍飛兩枚無功,在如此接近的貼身拼搏中暗器失效,震驚自是意料中事,這位一代梟雄,幾乎無法接受眼前的失敗。
“我給你重裝指斷魂的機會。”五丈外的張家全開始舉步接近:“我要知道你比千手神君高明多少,我要再次試嚐了解這種霸道暗器到底有多厲害。”
馮堡主神魂入竅,果然從百寶囊中取出三枚指斷魂扁針,定神套入手指。
“你怎樣殺……殺死那位力士的?”馮堡主提心吊膽問,搏鬥中生死須臾,誰敢分心去留意別人的死因?事後知道,便可提高警覺了。
張家全接近力士的屍體,拔出飛刀在屍體上拭淨血跡,仔細察看是否已經變形,變形便不能用了。
還好,飛刀的鋼很純,沒變形。他取出油脂布帛,替飛刀抹上一層薄薄的油,有意無意地亮給馮堡主看。
“我曾經告訴千手神君,我的暗器是致命一刀。”他將飛刀插回腰帶刀插內,熟練地試拔兩三次,然後向馮堡主接近,神色泰然自若:“我讓他有用千手絕技對付我的機會。”
“你勝了?”
“我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嗎?你總不會把我看成重回陽世的鬼魂吧?”張家全已接近至丈左右,雙手空空斜垂在身側,開始全神戒備遊走。
“你用飛刀殺了他?”馮堡主也戒備地移位。善用暗器的人,一般名家以右手為主,但拔尖高手卻以左手為先,可在以兵刃交手中乘隙發射取敵。因此,取得良好發射位置與發射方位,是十分重要的事。
“是的。”張家全換了三次方位:“可是,他死得非常的不光明。”
“怎麼說?”
“他不敢比拼,卻表示繳械,遠走高飛認栽。但最後,卻在丟下兵刃時突襲,死得好窩囊。比起這些韃子來,我們漢人實在很慚愧。”
“這……”
“我希望你表現得有骨氣些,別讓在下失望。”
“我……”
“你曾經擊中過我,應該有信心。”張家全不再移位,開始準備攻擊。
雙方都是暗器高手,行家中的行家,面面相對,不可能暴露空門,不可能給子對力有最佳角度發射暗器的機會,只有強攻以製造空隙,在強攻中抓住機會行致命一擊,別無他途。
這與兩個絕頂高手對敵一樣,唯一的途徑是在攻擊中抓住攻擊要害的機會,走位爭取空門,那是二流人物的下乘作法。
他一停止,殺氣立即湧騰,氣氛一緊,似乎,空間裡又重新流動著死亡的氣息。
馮堡主心虛了,突然打一冷戰,徐徐後退。
“你走不了的。”張家全看穿了對方的心意,保持穩定的速度,一步步跟進。
移動,也是製造機會的手段。不論是前進或後退,假使一隻腳將落未落之間,腳下恰好有個洞,或者低了半尺,也許高出三寸,那就給予對方最好的攻擊機會了。但這機會的把握,可不是容易的事,稍縱即逝,問不容發,決不是普通的人所能控制得了。
山風料峭,寒意漸濃;晚霞即將消逝,正是用暗器攻擊的最佳時機。
“我堵住這一面,就是不讓你們逃走。”張家全繼續利用自己的優勢,加重對力的心理壓力:“你只有一條路可走,退入你女兒被囚的天羅地網。”
“張兄,咱們商量商量好不好?”馮堡主終於承受不了壓力,氣沮地說。
“商量什麼?”
“我回五行堡,棄堡亡命天涯。”
“呸!”張家全冒火了。
“你……”馮堡主嚇了一跳。
“你讓咱們漢人蒙羞。”
“我本來就不是他們的人。”
“你替他們屠殺咱們自己的人。”
“我……我是不得己……”
“你為何不死?”
“我有家有業,燕山三劍客帶了大批高手逼我,我……我能怎辦?咱們的大明皇朝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你要我向何處投奔?你看你……”
“我怎麼了?”
“你也留了辮子。”
張家全一怔,楞住了。
他如果不留辮子,怎能返回沁州故居?
而現在,他已經無法返回故鄉了,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這根辮子……
他探手到腦後,從豹頭帽下拉出那根恥辱的標誌,用掌心暗藏的飛刀,一刀割斷,同馮堡主腳下一丟。
“你說你願意返回五行堡,棄堡亡命天涯。”他一字一吐:“是嗎?”
“是的。”馮堡主大聲答:“今生今世,我不做韃子的走狗。”
“我相信你。”
“皇天后士同鑑,我馮威如果食言背誓,天打雷劈。”馮堡主鄭重地起誓。
“你可以走了。”
“張兄,我……我的女兒……”
“你等一等。”
馮堡主全身一懈,感到寒意好濃好濃,開始打寒顫,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內衣已被汗水溼透,所以精神一懈,寒意油然而升。
手心,也被汗水溼透了。
片刻,張家全帶著馮秀秀,出現在林前。
“我饒恕了你們,好自為之。”張家全沉聲說:“我也將亡命天涯,希望你們能挺起胸膛像個人樣。山長水遠,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馮堡主父女,只說了簡簡單單四個字,抱拳一禮,轉身大踏步走了。
尹香君出現在張家全身旁,並肩目送父女倆的背影,消失在前面的茂林中。
“他們會遵守信誓嗎?”姑娘問。
“也許。”張家全的語氣不穩定。
“也許?什麼意思?”
“他不像我。”
“那是說……”
“我的家已經沒有了,而他,能去得下五行堡嗎?那可是極為艱難的抉擇。”
“他不會去的。”姑娘苦笑:“他本來就是江湖上的黑道梟雄。黑道人士中即使也有些道義好漢,但畢竟不多,大部份是與當道者為敵的無法無天歹徒,要他們向故朝效忠,那是緣木求魚。新主子給他無窮的好處,他怎能去舍?”
“這……”
“糟了!”姑娘蹂腳叫。
“糟什麼?”
“他父女已經知道你我的底細。”
“呵呵,你真傻。”
“我傻?”姑娘訝然間:“你還笑得出來?”
“你不傻?你以為我們明天還會在此地等他們來捉?走吧!飽餐之後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才是第一要務,明天我會好好擺佈他們的。”
天已黑了,沒有人敢在黑夜中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