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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五星級飯店的貴賓套房裡,林採茵站在半圓形的陽臺上,眺望著南臺灣都市的夜景:深夜裡一盞接著一盞熄滅的燈火,宣告著這城市也將逐漸進入安眠。

    葉貞雄修改好助理替他準備的演講稿之後,亦走至觀景臺,將一件簿外套披在愛妻的肩上,輕問:「在想什麼?」

    林採茵偏頭看丈夫一眼,幽幽一嘆。「最近一個月來,我常常夢見相同的夢。」

    葉貞雄順口問了句:「什麼夢?」最近妻子常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林採茵仰看漆黑的夜空,緩緩地說:「我夢見了芸姊。」

    葉貞雄乍聞此言,不由得心頭一驚。「採芸?」

    「是的。夢中的芸姊是我記憶中,嫻靜地坐在窗邊幫我做布娃娃的模樣,可是她懷裡卻抱著一個嬰兒。夢裡,她一直看著我,我感覺到芸姊像在哭泣,我想問她為什麼要哭,但任憑我怎麼用力,就是無法發出聲音來。」話落,停頓了數秒,林採茵低下頭緩緩地說:「貞雄,你想這個夢是不是姊姊在責怪我們,怪我們背叛了她,怪我搶走了你,害得她和孩子無所依靠,還是……」

    最後,林採茵忍不住哭泣出聲。「我夢見了她,夢中她神情悽然、欲言又止,是不是芸姊和孩子早已不在人世?」

    最後一句話讓葉貞雄不由得一陣心顫!這是他最不願意、也不敢去想的事。採芸是他第一個深愛的女子,一個美麗、溫柔又心善的好女孩,但這個女孩卻因他一時的無法剋制,兩人偷嚐了禁果,隨後他赴日數月,期間接到女友的來信,說她懷了他的孩子,當時他回信告訴她,等他返臺後就會上門提親,迎娶她進門。

    不意他的回信被採芸的父親攔截了,對於女兒未婚懷孕的事大為震怒,當時是中部大木材商的林喜郎認為女兒有辱門風,一怒之下就把她趕出家門。

    當葉貞雄自日本歸來欲上門提親,才知女友被父親逐出家門不知去向;他心急如焚地四處尋訪,但都沒有消息,此後的數年間,他邊探尋女友的下落,邊專注他的雕刻藝術創作,一心期望在成名後,女友會帶著孩子來相認。但期望一直未能如願。二十九歲那年,他結識了一個人氣質出眾、和初戀女友長得頗為相似的學畫女孩,兩人迅速墜入情網,直到要論及婚嫁,他才發現女孩和初戀情人竟是相差六歲的親姊妹。兩人在經歷一段痛苦的掙扎後,還是決定結婚,但妹妹婚前提出旦書,一旦姊回來了,她要立刻離婚,把正妻之名還給姊姊。他答應了,但轉眼間三十五個年頭過去了,採芸和孩子依舊下落不明。

    而這也是葉貞雄三十五年來心底最深沉、最不能原諒自己的痛。想女友一個嬌弱的千金大小姐,被逐出家門後要如何生存,再加上肚子裡還懷了他的孩子。

    葉貞雄強忍椎心的痛楚,儘量以輕鬆的語氣安慰愛妻:「別想太多了,這也許是預知夢,說不定是在暗示我們就快要找到採芸和孩子了。」

    希望是這樣。但夢裡的姊姊看起來是如此的悲悽呀。為了不勾起丈夫痛苦的回憶,林採茵只能輕點頭伏進他懷裡。

    週日的清晨。

    喬思羽被手機的鈴聲喚醒,意識醒來後立刻把定時鈴聲解除,免得吵醒了仍睡得香甜的愛侶。他深深凝視愛侶數秒,才輕輕掀被下床,悄然走出臥室到另一個房間去盥洗。

    喬思羽先去做了充滿愛心又營養豐盛的早餐,之後再準備進房去喚醒愛侶。

    他輕輕推開房門,卻看見愛侶擁被坐在床上,雙手輕撫額角,狀似苦惱的模樣,他略略遲疑才上前問:「怎麼了?你今天有事要忙,不能—起去看藝術展,是不是?」

    林書亞抬起頭來,神情略顯疲憊,沉默半晌才說:「不是的。只是最近常有累的感覺,明明晚上睡得很好,可是醒來後卻還是覺得累。」

    這話讓喬思羽聯想到一件事,慢慢走到床邊坐下,略略遲疑才傾身靠上去輕聲問:「是不是因為我的關係?」

    林書亞轉首看著他,一臉的不解。

    喬思羽見他神情透著疑惑,只得又說:「是不是我索求的次數太多了,造成你體力不堪負荷……是的話,我一定會剋制的。」

    林書亞這才明白他先前的話中之意,雙頰迅速浮上一抹淡淡的徘紅。「我想應該不是。也許是我在聖若任職時太忙了,現在突然輕鬆了許多,所以以前累積的疲勞,現在一下子通通跑出來了。」

    「是這樣嗎?」喬思羽心裡有些許的疑惑,但同時也暗自告誡自己,別隻顧貪圖自己的快樂,而累壞了白天還要上班的愛侶。

    於是,他思索過後便說:「我看這樣吧,展示會場的附近有家很不錯的香港飲茶,我們參觀過藝術展後去喝個港式飲茶,就回來休息。」

    林書亞微笑點頭,接著便下床走向浴室。

    喬思羽看著愛侶隱隱透著虛弱的身影,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心悸。是恐慌的怦跳,接著心口倏然縮緊,渾身一陣無法形容的難受,讓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揪了揪心口。數秒之後,一切恢復平靜,但他卻無法釋懷這莫名的感覺,更不由得猜測,難道是要發生什麼事了嗎?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生這種情況。

    聯合藝術展的會場。

    前來觀賞名家藝術作品的人並不多,有些作品前站了三、四個人,有些作品前甚至連個人都沒有。

    喬思羽買了門票偕同愛侶走進會場,卻只見到稀稀落落的人,不禁似自語地說:「這是怎麼回事?簡介上明明寫著當代雕刻名家及陶藝家的作品展出,怎麼看的人這麼少?」

    林書亞卻笑說:「這又不是什麼神佛誕辰般的進香大拜拜,藝術本就不熱門,雕刻更是藝術中的冷門,所以要從雕刻中成名更是不易,因而能成為名家者都是頂尖,其作品都是值得一看的。」

    愛侶說得很有道理,喬思羽點頭贊同。「你說得沒錯,這樣我們才能一件件慢慢欣賞。」

    於是,他們便從入口處慢慢朝內走,並一一將展示的作品仔細欣賞一番。

    喬思羽站在一個有著漣漪狀波紋的大陶盤前,摸著下巴、眉頭微蹙,狀似思考的模樣。

    林書亞見伴侶如此,不覺就問:「這個陶盤怎麼了嗎?」

    「這個比起家裡你房間裡那個老媽從倉庫裡翻找出來、只畫著綠葉的磁盤還棒吧?這個倒水進去之後,剪兩朵老爸特地為你栽種的香水蓮花,再搭配一、兩片蓮葉,意境一定棒呆了。我現在就去找主辦單位,把它買下來。」喬思羽說。

    這麼精緻、又是名家的作品,價碼肯定不便宜。邱淑瑛置放在他房間裡的那個繪花磁盤已經夠漂亮了,實在沒必要再多買一個,於是林書亞便說:「不用買了,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回去。」

    喬思羽卻說:「什麼時候回去有什麼關係。我們現在的房間有點小,沒辦法擺這麼大的東西,而且這種作品應是獨一無二的,不曉得什麼時候還會再碰到看上眼的,我還是先買下來,請他們展覽結束後送回臺北。你先在這裡看別的,我立刻去接洽,免得被別人捷足先登。」說完,便朝服務櫃檯走去。

    伴侶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是很難會再改變了。林書亞只是看著他的背影,待收回視線,再看一眼那陶盤,覺得它真的做得十分好,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更裡面的是畫作展示區。林書亞朝畫作區走去,有各種風格的畫風作品,有印象派、寫實派,山水畫、人物畫等等,每一幅都是作者想要傳達其對美的感觸;然後他在一幅名為戲蝶少女的畫作前佇足,因為畫中少女的面容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好一會,喬思羽滿面笑容地走了回來,來到愛侶身邊,得意洋洋地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盤子屬於我們了。」待見愛侶只是凝視著壁上的一幅畫,便將視線也投向那幅畫作。

    哪知不看還好,看了之後立刻怒火中燒,氣憤地說:「這個混帳傢伙是誰……我要告他侵犯肖像權!」接著看見左下方署名「採茵」的女子名,這讓他更加氣怒了。

    「肖像權?」林書亞已經有好多年不曾見過伴侶這麼生氣了。「你認識畫中的女子嗎?」

    對愛侶個性相知甚深的喬思羽,可是十分清楚愛侶生活上的小迷糊,便指著戲蝶少女的臉說:「她不是把你的臉畫在這戲蝶少女的身上嗎?她有經過你的同意嗎?一個畫家怎麼可以做出這麼過分的事!她以為把你畫成女生就可以規避責任了嗎?!」

    林書亞這才恍然明白,難怪他一直覺得畫中女子似曾相識,不過仔細一看,還是有些微的差異,遂說:「也不是那麼的一模一樣啊。」

    「什麼!還一模一樣咧。這樣就已經夠像了。」喬思羽氣得想出拳把這幅畫打爛。「你認識這個叫採茵的女子嗎?是不是你以前的病人?」

    太為難他了。行醫這麼多年,他治療過的病人沒有上萬也有好幾千人了,根本不可能全記住,所以林書亞只能搖頭。「我不知道。」

    「算了!愈看愈生氣,我對畫作沒興趣,我們回去了。」喬思羽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

    什麼!一生氣就要回去了!林書亞雖然覺得沒必要這樣,但依伴侶的個性,如果堅持繼續把所有的畫作看完,肯定會在他耳邊叨唸個沒完沒了,也只好依他了。「好吧,那就回去了。」話落,不經意的轉頭朝那未來得及欣賞的其它畫作投注一眼,然後和伴侶相偕朝外走。

    林採茵從特別休息室走了出來,她要到畫作展示區看看是否有人對那幅她以失去音訊多年的姊姊作為模特兒所創作的畫作有興趣,說不定可以得到尋找姊姊和孩子的蛛絲馬跡。

    當林採茵走過通道轉角處時,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年輕人佇足在她的畫作前,不禁立刻猜想那人是對畫感興趣,抑或是……

    林採茵在心中揣測著,一面慢慢朝他走了過去,未久,另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走到那人身邊,接著兩人像在說什麼似,突然年輕人轉頭朝這方向看了一眼,但隨即轉了回去,兩人就相偕離去。

    年輕人轉過頭來的那一瞬間,林採茵的胸口如中巨鍾般震撼不已。只因那年輕人的相貌和她失聯三十多年的親姊姊酷似。她一回神,不假思索便追了過去,豈料不知從何方湧來一群年輕男女阻礙了她的追勢。

    一會,林採茵好不容易穿過了那群人,沒想到緊跟在後的是一群人數更多、像是由老師帶隊而來的高中生。她心裡發急,拚命側著身子想穿過人群,同時也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借過一下!對不起,借過一下……」

    無奈,人潮像是強而有力的波濤般,讓她愈是想前進,卻步步被推擠往後退,無法之下,林採茵只好強忍焦急的淚水,等待人潮通過。

    當人潮往其它地方移動,她追至陶藝展的大廳時,整個展示場卻像是突然淨空般,一個人也不見。她不由得焦急地轉頭四處尋找,喃語自問:「到哪裡去了?到哪裡去了?怎麼不見了?」

    這時,葉貞雄和陶藝名家的好友王海德夫婦相偕走了過來,看見愛妻神情驚慌無措地像在找尋什麼,忙上前詢問;「採茵,你怎麼了?」

    林採茵看見了丈夫,便急急地說:「貞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有個長得和芸姊一模一樣的年輕人,他剛才站在芸姊的畫像前一直看,我想過去找他時他就突然離開了,我追過來時已經不見半個人,你快點幫忙找他呀,快點!」

    葉貞雄聽了妻子的話後,心裡也發急了起來,但仍先安撫神色倉皇的妻子。「好,我去找,你先在這邊等著。」說完便朝會場出口處疾步而去。

    王海德見狀,也對妻子董曉音說:「我也去幫忙找找看,你留在這裡陪大嫂。」話落,也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董曉音看著一前一後去尋人的兩人,回頭安慰林採茵:「你先別急。」

    林採茵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仍不放棄地四處張望。

    過了二十多分鐘,葉貞雄和王海德一前一後回來了。

    「沒有,沒看到半個像大嫂描述的年輕人。」王海德說。

    葉貞雄雙唇啟合數次,才說出心裡的想法。「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林採茵只是愣看著丈夫,好一會才緩緩地低下頭去。「也許吧……」自己與那年輕人照面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兩秒,她真的沒有辦法那麼的確定。

    三人互視一眼,董曉音便說:「採茵,我們還是回休息室吧。中午過後我們有一場繪畫技巧講座呢,已經有很多小朋友來報名了。」

    林採茵看了丈夫一眼,隨即輕點頭。

    當天晚上。

    葉貞雄和主辦單位的負責人,以及幾位聯展的創作者開完檢討會後,回到下塌的飯店。

    他一進門就看見愛妻坐在沙發上恍神發呆,放在一旁的晚餐連動都沒動。最近,她為了那個奇怪的夢境,已消瘦一圈了。

    葉貞雄嘆口氣,上前幾步正想出言安慰,林採茵卻於此時轉頭看著他開口問:「真的會是我看錯嗎?我和那個年輕人明明相距不到二十公尺,我實在沒辦法告訴自己,是我眼花看錯了。」

    葉貞雄見愛妻仍對白天的事耿耿於懷,不由得安慰說:「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許只是剛好長得有點像而已,你應該要好好保重自己。來,多少吃一點吧,要有健康的身體,才有體力找採芸他們母子。」

    林採茵凝視丈夫一眼。這二十多年來,丈夫沒有一天能忘卻芸姊的事,最近她夢見那個怪夢後,他心裡更不好受了。她是不該再繼續增加他的心理負擔了,遂輕點頭,取過晚餐開始食用。

    約莫過了半個鐘頭,外頭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葉貞雄忙過去開門,待見是王海德夫婦,不禁問:「有什麼事?」

    王海德一臉嚴肅的表情。「我要讓你看一樣東西。」話落,便偕同妻子走了進來。

    王海德進來後就過去打開電視和放影機,接著把手中的光盤放進去。「你們注意看左下角那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人。」

    葉貞雄夫婦聞言,便盯著左下角直看,果然看見他在林採茵的畫作前佇足了好一會,直到另一個穿黑襯衫的高大男子走過來,兩人在畫前似乎有所爭執。接著年輕人轉頭朝通道內看了一眼,於此時另一架監視器正好把年輕人的面容拍得一清二楚。

    葉貞雄整個人都呆了!雖然只是這麼驚鴻一瞥,即使只是這樣,他已可以確定那年輕人就是他三十多年來牽腸掛肚的親骨肉。

    林採茵抬手掩口,淚珠像斷線珍珠般直落。

    王海德看了好友夫婦一眼。「然後更教人遺憾的是——」他換了塊碟片。「這是我們到外面停車場找了一圈,返回會場,經過了五分鐘,這個年輕人和他的同伴才離開會場,由他同伴手上的提袋來判斷,我們在找他的時候,他們正在這次的贊助廠商『奇尼雅』精油所設置的展售櫃那邊購物。」

    葉貞雄從呆然中回神,轉頭看著好友。「也就是說,在那短短的幾分鐘之間,我們就這樣錯過了。」

    王海德點頭。「我發現之後再請監視員調看外面的監視畫面,想看看有沒有拍到車子和車牌,結果他們是步行離開的。」話落,微停。「我想我們是沒辦法了,這些拷貝片就留給你們,我會再試著從其它的監視帶中找找看有沒有其它線索。」

    王海德說完,便和妻子離開。

    待他們離去後,林採茵撲進丈夫懷裡,泣語著:「他是芸姊的孩子!一定是!」

    葉貞雄也忍不住眼眶泛溼。是兒子!採芸為他生下的是個兒子!只是命運變會的瞬間,他沒有及時把握住,而現在人海茫茫,何處再去尋得那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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