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媽望著楚留香,不勝企盼的道:“你真能夠讓我見到小姐?”
楚留香道:“你若有誠心,自然看得到她。”
梁媽道:“我當然有誠心,觀音菩薩……”
楚留香不讓她說完這句話,就搶著道:“好,那麼你三天後再來,莫要在正午,等到天黑了再來。”
梁媽怔了怔,道:“三天!還要再過三天?”
楚留香正色道:“這種事自然要選日子,急不得的,你若真有誠心,連三天都等不得嗎?”
梁媽自然很容易就打發走了,楚留香雖覺得對這善良的老太婆有些抱歉,但這三天的時間關係卻實在太大。
過了三天後,所有的事也許就全改觀了。
突然間,蹄聲驟響。
那騎著黑驢子的人忽然加速急馳而來,追到楚留香身後,突地反手一鞭,向楚留香的脖子抽了下去。
長鞭破空,划起了尖銳的風聲。
楚留香頭也未回,一伸手,就捉住了鞭梢,笑叱道:“下來吧!”
他隨手一抖,那人身子就自鞍上飛起,凌空一個翻身,落在橋邊,頭上的遮陽帽也掉了,露出一張長長的馬臉。
這人居然是施少奶奶。
黑驢子直衝到橋頭,才停了下來,用頸子磨著橋柱,一聲聲輕嘶,那神情倒有幾分和施少奶奶相似。
楚留香微笑道:“不知是少奶奶駕到,險些就得罪了,恕罪恕罪。”
施少奶奶狠狠盯著他,道:“你少說風涼話,我問你,你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究竟在幹些什麼?你究竟打我們什麼主意?”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打少奶奶你的主意呀。”
施少奶奶的臉居然也紅了,大聲道:“那麼,你將梁媽找來幹什麼?”
楚留香道:“什麼也沒有,只不過聊聊天而已。”
施少奶奶冷笑道:“楚香帥的胃口是幾時改變了的,幾時變得喜歡跟老太婆聊天了?”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道:“我不找老太婆聊天,難道少奶奶肯陪我聊天麼?”
施少奶奶盯著他,眼睛裡忽然有了笑意,忽然掉頭就走,她的身材不錯,只看背影,倒頗有韻致。
楚留香只希望她莫要回頭,一回頭就糟了。
不幸施少奶奶卻偏偏要回頭,而且還笑了笑,道:“你既然要跟我聊,為什麼不跟我來?”
楚留香這次真的嘆了口氣,他想,若有誰敢用“回眸一笑百媚生”這句話來形容這位少奶奶,他一定要跟那人打架。
施少奶奶不但在笑,還甩了個飛眼,道:“你怕什麼?難道我會吃了你?”
楚留香喃喃道:“你看來倒真像會咬人的模樣。”
施少奶奶道:“你嘴裡咕嚕咕嚕在說什麼?”
楚留香苦笑道:“我什麼也沒說,只不過嘴突然抽筋而已。”
他心裡只希望施少奶奶的脖子忽然抽了筋,再也回不過頭來,怎奈施少奶奶的脖子卻靈活得很,一下子又回過頭來,笑道:“你又不是小狗,為什麼要跟在人家後面走?”
楚留香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過了半晌,忍不住道:“少奶奶,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聊天的,你要到哪裡去?”
施少奶奶又白了他一眼,道:“有很多小夥子都在偷偷的叫我‘雪裡紅’,還以為我不知道。”
楚留香只有摸鼻子,發誓今後再也不吃“雪裡紅炒肉絲”這樣菜了,寧可吃蘿蔔乾也不吃雪裡紅。
薛紅紅嘟起了嘴,道:“喂,你想找我聊天,怎麼不說話呀!難道變成了啞巴。”
楚留香看到她那嘟起了的嘴,恨不得能在上面掛個油瓶。
只恨胡鐵花沒有來,他也許真做得出的。
楚留香乾咳了兩聲,笑道:“你那位二叔可真有趣,就像個孩子似的,但劍法卻又那麼高,那天晚上我要不是跑得快,差一點就被他刺了個透明窟窿。”
薛紅紅也笑了,道:“幸好你跑得快,我二叔除了吃之外,就會使劍,他瘋病剛發作的時候,硬逼著我爹爹和他動手,連爹爹都幾乎被他刺了一劍。”
楚留香眼睛忽然亮了,道:“後來呢?”
薛紅紅笑道:“後來爹爹自然還是將他制住了,他一氣之下,就瘋得更厲害。”
楚留香道:“據令尊大人說,他本來並不是這樣子的。”
薛紅紅道:“嗯,他就是練劍練瘋了的。”
楚留香道:“哦?”
薛紅紅道:“他劍法本來就不錯,但比起我爹爹來自然還差得遠,所以就拼命練劍,一心想勝過我爹爹,練得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但無論他怎麼練,還是比不上爹爹。有一天晚上他忽將二嬸殺了,說是二嬸總是擾亂他練劍,但殺了二嬸後,他自己也變得瘋瘋癲癲,老說自己只有十歲,就因為年紀小,所以劍法才不如爹爹。”
楚留香嘆道:“一個人到了無可奈何時,也只有自己騙騙自己了,只不過他……”
薛紅紅忽然嬌嗔道:“我們為什麼老是要提他呢?難道沒有別的事可提了麼?”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想聽什麼,我就陪你聊什麼。”
薛紅紅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可聊的事太多了,你難道還不知道,難道還要我來教你?”
她吃吃笑道:“你若還要別人教,你就不是風流俠盜楚留香了。”
楚留香一聽“風流俠盜”這名字就頭疼,更令他頭疼的是,他發現薛紅紅帶他走的路越來越偏僻,而且路的盡頭,林木掩映中,似乎還有幾間屋子,他不敢想像到了屋裡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但這時他想走已來不及了。
薛紅紅已拉住他的手,媚笑道:“我帶你到個好地方去,你應該怎麼感激我才是呢?”
楚留香道:“我……咳咳,這……咳咳……”
他忽然跳起來,道:“不好,你那匹黑驢子不見了,快回去找吧!”
薛紅紅格格笑道:“一匹驢子丟了也沒有什麼了不得,我有了你,還要驢子幹什麼?”
若有人說楚留香會臉紅,非但別人不信,只怕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但現在,他的臉真有些紅了。
薛衣人也許就因為殺人殺得太多了,所以才會生下這種寶貝女兒,他還沒有被女兒氣死,倒真是怪事一件。
薛紅紅已拉著楚留香向那楓林奔了過去。
陽光映得一林楓葉紅如晚霞,楓林中山屋三五,建築得又小巧,又精緻,看來宛如圖畫。
這實在是情人們幽會的好地方。
此刻在楚留香身旁的若不是薛紅紅,到了這種地方,他一定會覺得有些“飄飄欲仙”,但現在,他卻覺得自己好像個活鬼。
活活的倒楣鬼。
薛紅紅一隻手拉著他,一隻手已在推門。
楚留香苦笑道:“這……這是誰的屋子你也不知道,怎麼隨便推人家的門?若要被人當小偷抓住,豈非冤枉?”
薛紅紅道:“誰敢將我當小偷?”
楚留香道:“平時自然不會,但你若跟我在一起,就說不定了,我的名聲一向不太好,說不定會連累你。”
他一面說,一面就想溜之大吉。
但薛紅紅卻將他的手抓得更緊,笑道:“你放心吧,這裡也是薛家的產業。”
楚留香又想摸鼻子,怎奈兩隻手都被薛紅紅拉住了,只有苦笑道:“你們家的產業倒真不少。”
薛紅紅道:“這本是我二叔沒有發瘋時獨居練劍的地方,後來就空了下來,我二弟打獵時雖也時常來住,但這幾天他卻到……”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已推開門,說到這裡,突聽一人怒吼道:“什麼人敢亂闖?……”
吼聲中,一樣黑乎乎的東西直打了出來,擦著薛紅紅的頭皮飛過,遠遠落在門外,竟是隻靴子。
屋子裡佈置得簡單而精緻,地上鋪著又厚又軟的獸皮,兩個幾乎已脫得完全赤裸的人,正在獸皮上打滾。
薛紅紅一開門,男的立刻怒吼著跳起來,抄起只靴子就往外擲,女的趕緊搶起件衣服,掩住胸腹,卻還是沒能掩住兩條白生生的腿,既使用楚留香的眼光來看,這兩條腿也算是第一流的。
那男的年紀很輕,也是一身細皮白肉,長得倒很英俊,只不過臉色蒼白,眼睛裡佈滿了紅絲。
看到推門的薛紅紅,他臉上怒容立刻變為驚訝,薛紅紅看到他,也吃了一驚,失聲道:“是你?”
這少年一把抓起衣服,就躲到張椅子後面去了。
那女的想站起來,看到楚留香笑眯眯的眼睛,趕緊又坐了下來,將兩隻又長又直的腿拼命向裡面縮。
薛紅紅鐵青著臉,厲聲道:“你豈非已經到省城去辦年貨了麼?怎麼會到了這裡?”
那少年一面穿衣服,一面賠笑道:“反正離過年還早得很,我想等兩天再去也不遲。”
薛紅紅冷笑道:“我早就在奇怪,你怎麼會忽然勤快起來了,居然搶著辦事,原來你是想避開爹爹到外面來打野食。”
她眼睛一瞪,道:“我問你,這女的是誰?”
那少年道:“是……是我的朋友。”
薛紅紅冷笑道:“朋友?我看你……”
那少年忽然伸出頭來,搶著道:“我問你,你這男的又是誰?”
薛紅紅怔了怔,道:“是……自然是我的朋友。”
那少年也冷笑道:“朋友?我看只怕未必吧!”
薛紅紅惱羞成怒,跳起來吼道:“老二,我告訴你,你少管我的閒事。”
那少年悠悠道:“好,我們來訂個交易,只要你不管我的閒事,我也絕不管你的閒事,否則若是鬧出去,只怕你比我更丟人。”
薛紅紅衝了過去,抬起腿一腳將椅子踢翻,大叫道:“我有什麼好丟人的?我又沒脫光屁股跟人家搗鬼……”
楚留香實在不想再聽下去了,悄悄帶起門,溜了出去,心裡說不出的難受──替薛衣人難受。
他現在自然已知道這少年就是薛家二公子薛斌,這姐弟兩人真是一個 模子裡鑄出來的活寶。
只可憐薛衣人一世英名,竟生出這麼樣一對兒女來,“豪門多孽子”,楚留香發覺這句話真是說得有學問。
一個人若想成為天下無雙的劍客,就最好不要養兒女,因為最好的劍客,必定是最壞的父親。
劍,就像是女人一樣,你想它服從你,就一定要全心全意的對它,否則它就會出賣你。
一個人縱然被女人出賣了兩百次,還可以再找第兩百零一個女人,但只要被劍出賣一次,就得死!
楚留香嘆了口氣,喃喃道:“薛衣人,薛衣人,你雖能將劍指揮如意,但是你自己何嘗不是劍的奴隸……”
房子裡那姐弟兩人還在爭吵,而且聲音越來越大,但門卻忽然開了,一個人飛跑了出來,大聲道:“喂,你等一等。”
楚留香一回頭,就看到那方才像條小白羊般蜷曲在虎皮上的女孩子,正在向他不停的招手。
現在她當然穿起了衣服,但釦子還沒有扣上,她沒有穿鞋襪,衣襟裡露出了一段雪白的皮膚,白得令人眼花,百褶裙下面露出了一截修長的小腿,纖巧的足踝,和一雙底平趾斂的腳。
楚留香儘量想使自己的眼睛規矩些,儘量不往她的衣襟裡面看,但這雙腳卻實在是種誘惑。
只要是男人,就無法拒絕這種誘惑。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是在叫我?”
那少女道:“不錯,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飛奔過來,突然輕呼了一聲,一個又香,又甜,又溫柔的身子就整個倒入了楚留香懷裡。
楚留香苦笑道:“你若想找個人替薛二少做完他方才還沒有做完的事,你只怕找錯人了。”
那少女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顫聲道:“我的腳,我的腳……”
楚留香這才發現她的腳原來已被石頭割破了,鮮血一滴滴往下流,疼得她眼淚都幾乎流了出來。
她不但腿美、腳美,臉也美,此刻美麗的臉上滿是痛苦之色,再加上幾滴眼淚,更顯得楚楚可憐。
楚留香又不禁嘆了口氣,喃喃道:“下次跟別人幽會的時候,記住千萬莫要脫鞋子。”
這女孩子看來雖是那麼豐滿,但身子卻輕得很,楚留香幾乎完全沒有用力氣,就將她抱了起來。
那少女咬著嘴唇勉強一笑,輕輕道:“謝謝你。”
楚留香的鼻子雖然不靈,但還是嗅到了一陣如蘭似麝,可以令任何男人心跳加快的香氣。
他只有將鼻子儘量離得遠些,苦笑道:“你用不著謝我,還是謝謝你的腳吧。”
那少女的臉飛紅了起來,道:“快走,莫要等他們追出來。”
其實楚留香又何嘗不怕薛紅紅追出來,用不著她說,楚留香已一溜煙般竄入了山坡下的樹林裡。
雖然剛過正午還沒有多久,樹林中光線卻很黝黯,無論任何女人,在這種光線下看來都會變得漂亮些的,何況這女孩子本就美得很,楚留香實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這種誘惑。
他只好轉過眼睛,道:“你要我將你抱到什麼地方去?”
那少女喘息著,忽然拔出一柄尖刀!
楚留香正覺得她身上香氣有點要命,這柄尖刀已抵住了他的胸膛,“嘶”的,將他的衣服劃破了一條縫。
這一著倒真的大出楚留香意料之外。
只聽那少女冷冷道:“你若還想要命,就得答應我一件事!”
楚留香嘆道:“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要男人答應你,還用得著刀麼?”
那少女咬著牙,厲聲道:“你少胡思亂想,我不是你想的那種女人!”
楚留香道:“哦?”
那少女道:“你莫以為我剛剛是在……在跟那姓薛的幽會,我只是……只是……”
說著說著,她眼淚又流了下來,美麗的臉上充滿了憤怒怨恨之色,甚至連嘴唇都咬出血來。
楚留香漸漸開始覺得這女孩子有趣了,只因他已被她引起了好奇之心,他忍不住問道:“你只是在幹什麼?”
那少女道:“復仇!”
楚留香訝然道:“復仇?為誰復仇?”
那少女道:“我姐姐。”
楚留香道:“你姐姐?她難道死在那位薛公子手上?”
那少女恨恨道:“薛斌雖沒有殺她,但她死得卻更慘,薛斌若一刀殺了她,反倒好些。”
楚留香道:“那麼他是用什麼法子害死你姐姐的?”
那少女道:“他用的是最卑鄙、最可恨的手段,害得我姐姐……”
她忽然頓住語聲,瞪著楚留香道:“我已說得太多了,我只問你,你肯不肯答應?”
楚留香道:“答應什麼事?你要我幫你復仇?”
那少女道:“不錯。”
楚留香道:“你若不將事情對我說清楚,我怎麼能幫你的忙呢?”
那少女道:“無論如何,你都非答應我不可,否則我就要你的命!”
楚留香笑了,道:“你以為你真能殺死我?”
那少女將刀握得更緊,厲聲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她話剛說完,突覺身子一麻,手裡的刀也不知怎地忽然就到了楚留香手上,就好像楚留香用了什麼魔法一樣。
楚留香道:“你這把刀本來是準備殺薛公子的?”
那少女拼命咬著牙,全身還是在抖個不停。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幸好你方才還沒有機會下手,否則你此刻只怕也已死在薛斌手上了。”
他的手一揚,刀就飛了出去,“奪”的,釘在樹上。
楚留香道:“你既非殺人的女孩子,這把刀也不是殺人的刀,你若真的想復仇,看來還得另外想法子了。”
那少女忽然放聲痛哭起來,用一雙又白又嫩的小手,拼命擂著楚留香的胸膛,痛哭著道:“你殺了我吧……你乾脆殺了我倒好些。”
楚留香苦笑道:“你莫非弄錯了,我可不是那位薛公子。”
那少女嗄聲道:“若不能為我姐姐復仇,我也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
她忽然掙扎著從楚留香懷抱中跳下去,去拔樹上的刀。
但她還沒有衝過去,楚留香忽又到了她面前。
她身子又衝入了楚留香懷裡。
楚留香輕輕拍著她的肩頭,柔聲道:“像你這樣又年輕又美麗的女孩子,若也不肯活下去,那還有什麼人能活得下去呢?你若連活的勇氣都沒有,怎麼能替你姐姐復仇?”
那少女垂著頭,跺著腳,流淚道:“我反正已沒希望了,死了倒乾淨。”
楚留香道:“誰說你沒希望?”
那少女霍然抬起頭,道:“你……你肯幫我的忙?”
楚留香道:“也許,可是你一定要先將這件事說明白。”
他扶著她在樹下坐了下來,靜靜的瞧著她,道:“你至少總得先告訴我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他的目光是那麼溫柔,又那麼明亮,令人覺得他不但可以做最溫柔的情人,也可以做忠誠的朋友。
那少女垂下頭,蒼白的面頰已起了陣紅暈,囁嚅著道:“我……我姓石……”
楚留香道:“石小毛?”
那少女紅著臉道:“不是,石繡雲。”
楚留香笑了,道:“這名字正配得上你,你也是這地方的人?”
石繡雲道:“嗯。”
楚留香道:“就住在這附近?”
石繡雲道:“我們家種的田,也是薛家莊的,我父親沒有去世的時候,還在薛家的家塾裡教過書。”
楚留香道:“所以你姐姐才會認得薛斌?”
石繡雲咬著嘴唇道:“薛斌小的時候,我父親最喜歡他,總說他又聰明,又能幹,又文武雙全,將來一定有出息,所以時常帶回家來玩,誰知他……他竟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爹爹在九泉下若知道他做的事,只怕……只怕……”
說著說著,她不禁又輕輕啜泣起來。
楚留香道:“你姐姐究竟是怎麼死的呢?”
石繡雲只是搖著頭,流著淚,什麼話都不說。
楚留香知道這件事其中必有許多難言的隱衷,他本不願逼別人說出自己不願說的事。
但薛斌卻是施茵的未婚夫婿,有關他的每件事,都可能關係著這“借屍還魂”的秘密。
楚留香忽然道:“你的腳還疼麼?”
石繡雲又流著淚點了點頭。
楚留香輕輕握住了她纖巧的足踝,用一塊潔白的絲巾溫柔的替她擦淨了腳底的血汙和泥沙。
石繡雲的身子已劇烈的顫抖起來,臉上更紅得像是晚霞,只覺全身再也沒有一絲力氣,連頭都無法抬起。
全身都在發抖。
楚留香用絲巾替她包紮著傷口,忽又問道:“你姐姐是不是上了薛斌的當?”
石繡雲似乎已連一絲抗拒的力量都沒有了,無論楚留香問她什麼,她都會毫不遲疑的回答。
她說得雖然含糊不清,但楚留香也已明白她姐姐在痴戀著一個人,那人卻是個薄情人,她姐姐為相思所苦,纏綿入骨,竟至一病不起,她看到她姐姐死前的痛苦,所以才決心殺死這負心的人!
楚留香嘆道:“你說的不錯,他騙得她這麼慘,倒真不如一刀殺了她反倒仁慈些,可是……你是怎麼知道這男人就是薛斌?”
石繡雲恨恨道:“我當然知道。”
楚留香道:“是你姐姐告訴你的?”
石繡雲又流淚道:“她……她對他實在太好了,直到臨死時還不肯說出他的名字,但用不著她說,我也知道。”
楚留香道:“為什麼?”
石繡雲道:“因為我姐姐病重的時候,薛斌總是藉故來探望消息,看他那種鬼頭鬼腦的樣子,我就知道他沒有安什麼好心。”
她咬著牙道:“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姐姐快些死,他才好放心跟施茵成親。”
楚留香沉吟著,喃喃道:“不錯,他若和這件事全無關係,又怎會對你姐姐那麼關心?”
石繡雲道:“所以我姐姐一死,我就決心殺了他。”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所以你就到那裡去找他。”
石繡雲道:“我知道他時常都到那小屋子裡去,所以就在那裡等著,等了兩天,果然被我等到了,可是……”
她黯然接著道:“可是我也知道我絕沒有殺死他的力量,所以……所以我就……”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所以你就想到了那法子。”
石繡雲垂下頭,顫聲道:“我除了用那種法子之外,根本就沒有別的法子接近他。”
美麗的胴體的確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苦笑道:“你不覺這法子太冒險了些?”
石繡雲頭垂得更低,流淚道:“我早已準備殺了他之後,自己也一死了之。”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又問道:“你姐姐是在哪天死的?”
石繡雲道:“九月二十七,就是立冬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大前天晚上。”
楚留香道:“那麼,她現在還沒有下葬?”
石繡雲道:“第二天就已經下葬了。”
楚留香皺眉道:“為什麼要如此匆忙?”
石繡雲道:“我二叔堅持要快些將她下葬,他老人家說人死了之後,最好‘入土為安’。”
楚留香道:“你二叔?”
石繡雲道:“我父母都已去世了,什麼事都由二叔作主。”
楚留香又沉默了半晌,道:“我想……我想到你姐姐的墓上去瞧瞧。”
秋風肅殺,已吹寒了白楊下的一杯黃土。
單薄的石碑上很簡單的刻著:“石鳳雲之墓”。
一個披麻戴孝的少年,正跪在墓前,哀哀的悲哭著。
楚留香和石繡雲遠遠就看到了這少年。
石繡雲訝然道:“這人是誰?為什麼來哭我姐姐的墓?”
楚留香也覺得很奇怪,道:“你不知道他是誰?”
石繡雲道:“除了二叔外,我們連一個親人都沒有……”
那少年似乎已被他們的腳步聲所驚動,突然跳了起來,用雙手掩著臉,飛也似的跑走。
他身法居然很快,看來輕功的根基很不錯。
但沒有人能在楚留香面前跑掉。
楚留香身形一閃,已擋在他面前。
這少年從未見過身法這麼快的人,簡直是快如鬼魅,一驚之下,臉色都黃了,嘎聲道:“求求你,讓我走吧,我並沒有做什麼。”
楚留香道:“你既然沒有做什麼事,為何要逃呢?”
這少年道:“我……我……”
突然出手一拳,向楚留香胸膛擊出。
這一拳居然也很快,看來他武功的根基也很不錯。
但除了撒嬌的女孩子外,又有誰的拳頭能打得上楚留香的胸膛?
楚留香又一閃,一伸手就握住了他的腕脈。
這時石繡雲也已趕了過來,這少年真恨不得將自己的頭藏到褲襠裡去,但石繡雲還是看到了他,失聲道:“是你?”
楚留香道:“你認得他?”
石繡雲道:“他是薛斌的書僮,小時候也常跟薛斌到我家去的。”
她瞪著那少年,道:“倚劍,我問你,你慌里慌張,鬼鬼祟祟的究竟在幹什麼?”
倚劍似乎剛流過淚,此刻卻在流著冷汗,勉強賠笑道:“我……我沒有呀。”
石繡雲道:“我姐姐死了,為什麼要你來披麻戴孝?”
倚劍道:“我……我……”
他似乎忽然靈機一動,立刻大聲道:“石老師一向對我很好,石姑娘去世,我自然要儘儘心。”
石繡雲道:“那麼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你為何沒有披麻戴孝呢?”
倚劍怔住了,滿頭大汗如雨而落。
石繡雲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頭髮,嗄聲道:“你……你難道敢對我姐姐……”
她話未說完,倚劍已跪了下去,以首頓地,嘶聲道:“我該死,求姑娘饒我,我該死……”
石繡雲瞪著他,身子又顫抖起來,忽然狂吼道:“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但楚留香已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無論如何,他這麼做總是出於誠心,我若死了,若有人肯為我披麻戴孝,我也就死得很安心了。”
石繡雲道:“可是他……他怎麼能對我姐姐……我姐姐怎麼會對他……”
她又急,又怒,連話都說不清了。
楚留香嘆道:“你莫忘了,他也是人。”
石繡雲忽然放聲哭了起來,跺著腳道:“我錯了,我弄錯了,我不該去找薛斌,我怎麼能在他面前那麼丟人?我以後還有什麼臉見人?”
楚留香輕輕摟住了她,他的手臂是那麼溫柔,那麼堅強,無論多麼悲傷,多麼紊亂的心,在這裡都可以獲得平靜。
倚劍仍然跪在地上,流著淚。
楚留香嘆道:“她死了你如此傷心,她活時,你為何不對她好些?”
倚劍流淚道:“我不敢。”
楚留香道:“不敢?為什麼不敢?”
倚劍道:“我是個低三下四的人,我配不上她。”
楚留香道:“所以你寧可眼看著她為你而死?”
倚劍痛哭失聲道:“我不知道她會這樣,我也不知道她對我這麼好。”
楚留香道:“無論怎麼樣,她病重的時候,你總該去看看她的。”
倚劍道:“是她叫我莫要去找她的。”
楚留香搖了搖頭,嘆道:“女孩子若要你莫去找她,她的意思也許就是要你去找她,你若連這道理都不明白,怎麼能做男人?”
倚劍怔了怔,吃吃道:“但她說她永遠也不要再見我。”
楚留香嘆道:“那是因為她覺得你太沒有勇氣,所以才故意這麼說的,你若真的愛她,就該鼓起勇氣向她求親。”
倚劍道:“她若真有這意思,為什麼不說出來?”
楚留香苦笑道:“她若肯說出來,就不是女子了。”
倚劍怔了半晌,忽然將頭撞在地上,痛哭著道:“鳳雲,我該死,我是個混蛋,是個呆子……可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不但害苦了我,也害了你自己。”
楚留香嘆了口氣,喃喃道:“其實你也用不著難受,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每個男人都會變成呆子的。”
看著一個大男人在自己面前號啕大哭,實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等倚劍哭聲停下來的時候,楚留香就立刻道:“我想請你做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答應?”
倚劍抽泣著道:“你是個好人,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
楚留香道:“請你轉達薛公子,就說我大後天晚上在那小屋等他,希望他來跟我見見面。”
倚劍道:“可是……我家公子怎知道你是誰呢?”
楚留香道:“我叫楚留香。”
倚劍就像是忽然吞下個熱雞蛋,整個人都僵住了,連氣都透不過來。
他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過了半晌,才長長吐出口氣,吃吃道:“你老人家就是楚香帥?”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就是楚留香,但卻並不老。”
倚劍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喃喃地說道:“早知你老人家就是楚留香,方才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敢出手了。”
石繡雲,這時張大了眼睛,痴痴的望著楚留香。等倚劍走了,才輕輕嘆息一聲,道:“原來你這麼有名……”
楚留香苦笑道:“有名並不是件好事。”
石繡雲垂下了頭,望著自己的腳,望著腳上的那塊絲巾,也不知在想什麼,竟想得出了神。
楚留香道:“我也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應?”
石繡雲輕輕道:“你說吧,無論什麼事,我都肯答應你。”
她似乎發覺自己這句話說得有些語病,面靨又飛紅了起來,在漸已西斜的陽光下,看來就像一朵海棠。
楚留香心裡也不禁泛起了一陣漣漪,柔聲道:“那麼你趕快回家好好睡一覺,將這所有的一切都暫時忘記。”
石繡雲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還要去辦些事,等到……”
石繡雲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其實你用不著趕我走,我也不會纏住你的,我至少還沒有你想像中那麼……不要臉……”
她雖然在勉強控制自己,語聲還是不免有些哽咽,剛擦乾了的眼淚又簌簌的流了下來,話沒有說完,就扭頭飛奔了出去,可是還沒有奔出幾步,腳下一個踉蹌,又跌倒在地。
楚留香苦笑道:“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你可知道,就算你不纏住我,我也要纏你的。”
石繡雲流著淚說道:“你也用不著來騙我,像你這樣的名人,自然不會願意和我這樣的女孩子來往,你……你走吧。”
楚留香俯下身,輕撫她的柔發,道:“誰說我不願和你來往,我一直想約你今天晚上在這裡見面,可惜你不等我說完話,就跟我發脾氣。”
石繡雲怔了怔,眼淚不再流了,頭卻垂得更低,幽幽道:“現在我既然已跟你發了脾氣,你自然不願再和我見面了。”
楚留香笑道:“你以為我和你一樣,也會發孩子脾氣?”
石繡雲嘟起了嘴,道:“誰說我是孩子?你看我還像孩子麼?”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不再是孩子了,就算是孩子也可以感覺得出,她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故意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想證實自己的話,又似乎在向楚留香示威,那豐滿的胸脯幾乎已脹破了衣服。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你自然也是個大人了,你以後就該像大人一樣,莫要亂髮脾氣,也莫要再胡思亂想……”
他目光自她的胸脯望下,落在她巧纖的足踝上,包在她纖足上的絲巾,又滲出了一絲絲血。
楚留香忍不住又道:“你的腳若還在疼,我……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石繡雲道:“你若抱我回家,以後只怕就要別人抱你了。”
楚留香道:“為什麼?”
石繡雲噗哧一笑,道:“我二叔若看到你抱我回家,不打斷你的腿才怪。”
她嬌笑著自楚留香身旁跑開,忽又回眸笑道:“莫忘了,今天晚上……”
這次她跑得很快,也沒有摔跤。
她的腳似已不痛了。
楚留香望著她纖細的腰肢,飛揚的黑髮,忍不住將自己的鼻子重重的捏了一下,苦笑著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看來你的病已越來越重了。”
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毛病,那就是一遇見美麗的女孩子,他的心就軟了,隨便怎麼樣也板不起臉來說話。
也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的運氣太好,也許是因為他運氣太壞,他時常總是會遇見一些美麗的女孩子。
最要命的是,這些女孩子也都很喜歡他。
楚留香算準薛紅紅和薛斌都已走了,於是他又回到那小屋,小屋果然空無人跡,倒翻了的椅子也沒有扶起來。
他就像遺落了什麼東西似的,在屋子裡搜索了很久,表情看來很失望,顯然什麼也沒有找著。
屋子裡有個很大的鐵火爐,現在還是秋天,這火爐自然已有很久都沒有用過了,但爐子上卻連一點灰塵都沒有。
楚留香眼睛一亮,打開了爐門,就發現爐子裡藏有個小鐵箱,鐵箱裡裝的竟都是女子梳妝用的花粉。
這小屋本是個很男性的地方,只有這鐵箱卻顯然是女子之物,裡面每樣東西都很精緻,有個小小的菱花鏡,兩柄檀香木的梳子,幾盒胭脂花粉也都是很上等的品質,這些東西的主人想必是個很講究修飾的女子,身份也一定不低,否則就用不起這麼貴的東西。
花金弓和薛紅紅都可能常到這地方來,她們若在這裡和別人幽會,當然用得著這些東西。
一個和別人幽會過的女子,自然很需要梳梳頭髮,抹抹胭脂,將自己重新打扮打扮,才好回去見自己的丈夫。
但這鐵箱子卻絕不是花金弓的,也不是薛紅紅的,因為她們身上的香氣很濃烈,這些花粉的香氣卻很清雅。
那麼,是誰將這鐵箱子藏在這裡的呢?
楚留香用手沾了些花粉,抹在鼻子上,仔細嗅了很久,嘴角漸漸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
門是開著的。
就在這時,突然有個人自門外掠了進來。
他穿著緊身的黑衣,以黑巾蒙面,身法快如急風,輕如飛絮,掌中一柄長劍,更急如閃電。
長劍閃電般刺向楚留香的背心。
這一劍之快,縱然是迎面刺來的,世上只怕也很少有人能閃避得開,何況是自背後暗襲。
楚留香只覺背心一寒,劍風刺耳,再想閃避,已來不及了。
劍尖已刺入他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