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遺翟然一驚;似是從惡夢中醒來,喃喃說道:“之華,你瞧,你瞧,她的影子!”谷之華隨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長髮披肩的背影,正隨著人流走出了大門。從那背影看來,竟是和厲勝男一模二樣,要不是谷之華早已知道有這麼一個人,還幾乎當作是厲勝男復生。
金世遺其實也知道這個人是誰的,這幾年來他雖然亡於授徒,心中也一直念念不忘要打探這個人的來歷。但儘管他知道這個人是誰,在他心中正想念著厲勝男的時候,驀然見著這人的影子,仍然不禁把他當作了厲勝男。
這個人正是厲復生,他本來不願意這麼快走的,但天魔教主不想被金世遺發現,一定要厲復生和她同走。厲復生對天魔教主是百依百順,只好改變了自己的主意,與她立即離開。
金世遺定了定神,說道:“之華,我有一件心事未了,我想去向這個人問個明白。”谷之華心裡暗暗嘆息,金世遺始終是忘不了厲勝男,她柔聲說道:“好,你去吧!”但聲音已是微微顫抖。
金世遺忽地站住,臉上的神情頗為奇異,說道:“之華,你可以在這裡多留幾天嗎?我問清楚了一件事回來就想見你。”谷之華遲疑了一下,說道:“我的蓮兒身世已明。我不知道她是願意當公主還是繼續跟我,但我總會留在這裡陪她幾天的。不過,我厭棄繁華,要是蓮兒要當公主,我可不願在宮中耽得太久。”
“金世遺道:“這也無甚打緊,總之我了卻這件心事之後,不論你在哪兒,我都趕著去見你就是。”金世遺的話引起了谷之華猜疑,她和金世遺本來可以說幾乎是心意相通的了,金世遺心中之事不待在口中說出她已明白,但這一次她卻是一片茫然,不知道金世遺是在想些什麼。
金世遺伸出手來,他們都是中年人了,不像少男少女的羞澀,也不用避嫌,谷之華與他輕輕二握。說道:“好,你走吧。
你什麼時候想見我,你就什麼時候來吧!”他們雖然表面上不似少男少女的容易害羞,容易激動,但相互一握,彼此的心絃仍是禁不住微微顫抖。
這時會場裡的各國武士正在陸續離開,那一千御林軍,也正分成幾隊,從各處門口進來,人來人往,通道擁擠不堪。金世遺雖是急著要找厲復生,但他既不能運用輕功,也不便不顧禮貌的硬擠開那些人,卻也不容易走得出去。
他剛走得十來步,忽地有個叫化蹌蹌踉踉的擠到他的眼前,大聲說道:“金大俠,老叫化想向你討杯喜酒賜喝,就不知你肯不肯給老叫化這個面子?”
金世遺認得這叫化子是北丐幫幫主仲長統,不覺一怔。他與仲長統不過見過一兩次面,但僅僅是相識而已,談不上甚麼深交。如今仲長統竟然當著眾人,攔著他向他討喜酒喝,若是出於說笑慣的老朋友這猶自可,但一個僅僅是相識的人,來向他說這樣的活,金世遺就不免感到意外了。
儘管金世遺的涵養功夫已比少年時候好了不知多少,但給仲長統這麼來一下子,臉色也就頗不自然,心想:“我和之華的事情,怎用得著你來多管?”便冷冷說道:“仲幫主,你要討喜酒喝,這可是找錯了人啦,我哪來的喜酒給你喝啊?”
仲長統哈哈笑道:“金大俠,你還未知道嗎?”金世遺道:
“知道什麼?”仲長統道:“華山醫隱華天風你知道嗎?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金世遺道:“華老前輩醫道通神,名稱當今第一國手,我是久仰的了。”心想:“華天風是你的好朋友又怎麼樣?
這卻與我有何相干?”
仲長統興致勃勃他說下去道:“金大俠,你可知道華天風還有個女兒?這位小姑狼呀,聰明憐俐,能幹極了。她父親的武功醫術,她是全部學到了手了。”金世遺大為詫異,不知仲長統是什麼意思,淡淡說道:“真的嗎?這個倒還未知道。不過後一輩的總是要勝過前一輩的才好,我就盼望我的徒弟他日比我高強。”
仲長統大笑道:“對,要是你的徒弟不高強,我也不來向你討喜酒喝了。”金世遺道:“哦,你說了半天,我現在才有點明白,敢情你是想給我的徒弟做媒?”
仲長統笑道:“你猜對了。唉,江小俠也真是臉皮薄,原來他還沒有向你提過呀?他和華天風的女兒早已是情投意合了,他們當時相識,我老叫化也是在場的,說起來這位小姑娘對令徒還曾有過救命之恩呢!”當下將江海天那年受了毒傷,巧遇華天風父女之事,約咯對金世遺說了一遍,然後說道:“金大俠,難得遇上你。他們少年人臉皮薄,說不出口,咱們當長輩的,可得早些給他們將事情定奪下來。女家方面,華天風是早就願意結這門親的了,我可以替他作主!”
金世遺大感意外,有幾分高興,也有幾分失望,暗自想道:
“我本是想海兒和谷中蓮結成一對的,卻原來他已另有了意中人。唉,他喜歡誰不喜歡誰,這是勉強不來的,也只好任由他們了。”當下強笑說道:“只要他們二人情投意合,我當然願意替他們主婚。”
仲長統大喜,招手叫道:“碧侄女,你過來見過金大俠呀!”他連叫三聲,卻聽不到華雲碧的回答。
仲長統搔了搔頭,自言自語道:“咦,這丫頭怎麼忽然不見了?她心眼玲瓏,莫非是她己料到我和金大俠正在說她的終身之事。女孩兒家害羞,躲起來了?”就在這時,忽聽得呼呼風響,空中傳來“嘎嘎”的刺耳怪聲,外面的士兵們紛紛叫道:“看呀,好大的一頭兀鷹!”“哈,這小姑娘飛起來了!”裡面的人也紛紛擠出去看,擠在最前頭的則是江海天和谷中蓮。
只見一頭碩大無朋的兀鷹正在寶塔的金頂盤旋、鷹背上的少女衣袂飄飄,隱隱可見。江海天大叫道:“碧妹,你怎麼就走了?”谷中蓮也在尖聲叫道“華姐姐,你回來呀!”
那頭神鷹,一個盤旋,掠下數丈,江海天依稀聽得一聲嘆息,那頭神鷹倏地又展翅高飛,轉眼之間,天空只見一個黑點,終於那黑點也消逝了。華雲碧看見了他們,可是她只溜下了一聲嘆息,卻連半句說話也沒有扔下,便飛走了!
江海天翹首長空,呆立有如木雞,他的一縷情絲,雖然早已係在谷中蓮身上,但華雲碧對他的深情厚義,他又怎能遺忘?
尤其華雲碧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飛走的,更令他難過萬分,他心中自怨自責:“碧妹是為我而來,我卻辜負了她的情意,唉,看來她是再也不能原諒我了!”
谷中蓮比江侮天更要難過,華雲碧沒有聽見仲長統的說話,倒是她全都聽見了,這剎那間,她只覺一片茫然,許多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也就在這剎那間都到了心頭、
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想到她和江海天之間的關係,她和江海天同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很高興,但她從未想過:這就是愛情。現在華雲碧突然飛走,她這才感覺到,在華雲碧的眼中,她和江海天早已是一對情侶,她心中明白,華雲碧是為她飛走的。
“華姑娘對海哥有極大的恩義,他們本來應該是好好的一對的。”“她若不怪傷心到了極點,決不肯這樣突然飛走!”“我今天剛剛和她認識,想不到竟是我傷了她的心!”“仲幫主說海哥早已與她情投意合,可惜我知道得太遲了!”想至此處,她忽地感到一陣心酸,這剎那間,她也感覺到了,她是在愛著江海天!
她和江海天彼此都沒有向對方表露過愛情,她能夠埋怨江海天嗎?不,她這時只是為自己難過,更為華雲碧難過。晶瑩的淚珠,不知不覺地滴下來了,正滴在江海天的身上。
江海無回過頭來,谷中蓮已經從他的身邊走開了。江海天追上兩步,鄒不知對她說些什麼話好,只覺心頭絞痛,似乎就要裂稈,要是真能把一顆心剖開分成兩半那倒很好,可惜一顆完整的心卻是不能分開的啊!
江海天還未來得及拉著谷中蓮,旁邊有個人卻一把揪著他,原來是仲長統剛剛趕到。仲長統氣呼呼地大聲問道:“江小俠。這是怎麼回事,碧姑娘為什麼突然走了?”江海天失魂落魄的樣子迎著他的目光,搖了搖頭,仲長統怒道:“你也不知道?哼,一定是你做了對不住她的事,把她氣走了,哼,碧姑娘有哪點不好,你怎可如此薄倖?”
江海天更為難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仲長統還要再罵下去,忽地旁邊也有個人一把將他揪著,輕聲說道:“仲幫主,這是他們少年人的事情,咱們犯不著為他們生氣了。”這個人乃是金世遺。
仲長統怔了一怔,說道:“金大俠,你的徒弟忘恩負義,你還要袒護他嗎?”金世遺眉頭一皺,說道:“仲幫主,我是過來人了,男女之間的情事,你不懂的。好吧,你要罵就罵我吧。我請你喝一杯酒去。”
仲長統見江海天難過的樣子,心裡已軟了下來,喃喃說道:
“俺老叫化這一生從沒有和孃兒好過,或許我是真的不懂,但一個人總要本著良心才好。”他摔脫了金世遺的手,大聲說道:
“多謝了,你這杯酒我不喝了。我要去找我的侄女兒去。”金世遺苦笑道:“海兒,你但求心之所安,要如何便如何吧。這種事情原也不必求人諒解。”“好,仲幫主你不和我喝酒,那我也要走啦!”一聲長嘯,郎聲吟道:“舊夢塵封休冉啟,此心如水只東流!”邁開大步自去追蹤那厲復生了。谷之華目送著他的背影,心中想道:“難道兩代人都是同一命運?”眼光一轉,只見江海天已追上谷中蓮了。
他們二人並肩同行,走了一程,彼此都默不作聲。半響,谷中蓮忍不住道:“海哥,我不願聽到別人罵你,你去把華姑娘找回來吧。”江海天道:“我會去找她的,但不是現在。我剛才很是難過,聽了師父那一句話,現在已是好些了,你也別難過吧。”谷中蓮道:“為什麼?你當真是像仲幫主所說的那樣薄倖嗎?”江海天道:“我自問沒有做錯事情,別人不肯原諒,那又有什麼辦法?我並不是不難過,但我不想你陪我難過。你明白嗎?”谷中蓮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嗯,我明白了。”
唐努珠穆已將金鷹宮的善後事宜安排妥當,趕了出來。他知道華雲碧已經飛走,但卻不知道江海天和華雲碧之間的情事,見妹妹和他同行,心裡很是喜歡。
不料會面之後,卻見他們神情沉鬱,妹妹的眼角且有淚痕,唐努珠穆吃了一驚,問道:“有什麼事嗎?”谷中蓮道:“沒什麼呀。”唐努珠穆道:“你怎麼哭了!”谷中蓮道:“我與華雲碧姐姐一見如故,她突然走了,我、我心裡難過。”
唐努珠穆不知就裡,笑道:“原來如此,我還當你們吵架了呢。傻丫頭,那位華姑娘是來參加金鷹宮之會的,大會已經散了,客人也都走了,她當然也要回家了。天下哪有永不分手的朋友,難道她還能留下來伴你一輩子麼?你惦記她,待這裡事情了結,你不會去探訪她麼?可無須哭起來呀!”
谷中蓮聽了“天下哪有不分手的朋友”這句話,心頭悵觸,又不禁悲從中來,難以斷絕,想道:“不錯,天下除了夫婦是可以廝守一輩子的之外,不論怎樣要好的朋友,那總是免不了要分離的。我和海哥也只是暫時相聚而已,總不免有各散西東的一天。”原來她已決意成全華雲碧一段姻緣,有心只把江海天當作朋友看待。可是感情已是不能由她自主,當她感到悲從中來,難以斷絕之時,她也感到對江海天已是情根深種了。
谷中蓮抹去了淚痕,強笑說道,“哥哥,你現在可知道了,你的妹妹就是這麼傻的。”這句話不但是說給唐努珠穆聽,也是說給江海天聽的,江海天馱然不語。唐努珠穆哈哈笑道:“好,別發傻啦,咱們還有大事要辦呢!那奸王確是不在此地,咱們現在馬上回王宮去再仔細搜查。江師兄,師父呢?”江海天道:“師父有事先走了,我和你們一道去吧。”
唐努珠穆留下一千名掏林軍接管金鷹宮,便帶領大隊再回王宮,抵達之時。已是將近黃昏的時分,王宮早已被他的軍隊全部佔領,奸王的黨羽或被殺、或被俘、或投降,也早已全部肅清。但經過將近一天的搜索,仍是未得那奸王的下落。三人正自悶悶不樂,江海天忽地跳起來道:“你聽這是什麼聲音?”唐努珠穆們耳細聽,說道:“哎,這嘯聲是從地底傳來的。似乎還有金鐵碰擊之聲。卻不知是哪一條秘密地道?”江海天道,“我聽得出這聲音的方向是在東北角離此約三里之地。”唐努珠穆道:“一定是大哥回來了。好,事不宜遲,咱們趕快尋聲覓跡吧!”
到了那聲音傳出之處,只見一座假山,但卻並無山洞,江海天道:“這聲音是從地底傳出來的,這座假山下面,一定有條地道。”唐努珠穆道:“這些秘密地道都是奸王后來建築的,我的地圖上找不到。”說話之時,只聽得地底下金鐵交鳴之聲更是越來越清楚了。
江海天用“天遁傳音”之術,伏地叫道:“是葉大哥嗎?我們來了!”地下傳來一聲長嘯,唐努珠穆吃了一驚,說道:“果然是大哥的嘯聲,聽來似乎是受了點傷。”他們找不到地道的進口,空自著急,無計可施。
過了一會,金鐵碰擊之聲已然停止,唐努珠穆伏地聽聲,只隱隱聽得有斷斷續續地呻吟,卻難以分辨到底是誰的聲音。
唐努珠穆心急如焚,跳起來道:“找不到地道的進口,我唯有召集御林軍來發掘了。”話猶未了,忽聽“軋軋”聲響,假山當中的兩塊大石忽然左右分開,現出一個山洞。三人鑽進洞口,那黑黝黝的山,也不知有多深,唐努珠穆點起火把一照,卻見有石級可以下去,但仍然不見有人。
唐努珠穆稍稍寬心,但仍是不免擔憂,黯然說道:“想必是大哥在裡面開動機關,讓我們進來的。但他直到此時,還不出來,只怕是多半受了重傷了。”江海天道:“反正不久就可分曉,咱們還是去看看吧。”
走下了百多步石級,迎面是一道鐵門,門內傳出了幾聲咳,江海天道:“活著的不止一人,這咳嗽聲有點奇怪。”唐努珠穆敲門道,“大哥,我們來了。”
過了半晌,只聽得一個沙啞的聲音道:“請進來吧!”這道鐵門大約是沒有機關的,需要裡面的人用力推開,唐努珠穆等人在外面可以隱約聽得葉沖霄的喘氣聲,但過了一會,那道鐵門也終於慢慢打開了。
鐵門一開,眾人但覺眼睛一亮,原來裡面珠寶堆積如山,寶氣珠光,耀眼生輝。珠光寶氣之間,又隱約有迷離的煙霧,氣味難聞。
這些珠寶還不足令他們驚異,驚異的是裡面的景象和人物,只見時沖霄扶著一個女子顫巍巍的向他們走來,澀聲說道:“你們來了很好,那奸王已經死在這兒了!咱家的仇已經報了,二弟,以後的事情就是你的啦!”唐努珠穆無暇細想他話中的含意,先朝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那奸王蓋溫倒在地上,在他的身邊還有兩具屍體,是蓋溫最得力的武士魯氏兄弟。
唐努珠穆首先注意那奸王蓋溫,江海天和谷中蓮卻首先注意那個女子,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歐陽婉。
谷中蓮固然驚異,但也還罷了。江海天卻是心頭一震,又喜又驚,他是昨晚和歐陽婉同時墜下另一處地道的陷阱的,那時天魔教主用詭計誘他墜下陷阱,他和天魔教主和歐陽婉都受了傷。墜下陷阱之後,天魔教主即把歐陽婉與他隔離,他知道歐陽婉已是不省人事,但卻無法救她。
後來江海天逃出地道,巧遇華雲碧從天而降,替他拔毒療傷,他才得以及時參加金鷹官之會,至於歐陽婉則仍留在地道之中。江海天不知她生死如何,心中一直掛念。想不到她卻是與葉沖霄一起,同在這寶庫之中。
原來昨晚葉沖霄獨自留下來,在王宮裡到處探查江海天的下落。葉沖霄知道各處秘密地道的所在,終於找到了江海天他們陷落的那條地道,發現了天魔教主和歐陽婉,其時天魔教主元氣未曾恢復,不敢與葉沖霄交手,只好放了個煙霧彈作為掩護,匆匆逃去,歐陽婉則被他搶救出來。
歐陽婉受傷不輕,幸而葉沖霄以本身功力替她推血過宮,她才能夠恢復行動。這時宮中正在混戰,地道下隱隱可聞。葉沖霄恨極那奸王蓋溫,料想那蓋溫必然不肯捨棄珍寶,在逃亡的前刻,定會到那寶庫去,帶一些最值錢的珍室,然後才從寶庫中的秘道逃走。葉沖霄既然料到他有此一著,遂先發制人,到寶庫中躲藏起來,等候那奸王自投羅網。歐陽婉傷還未愈,離不開他,當然也只好跟著他一同藏在寶庫中了。
葉沖霄是有先見之明。那奸王果然來了。但有一點葉沖霄卻沒有料到,那好王帶了他的心腹武土魯氏兄弟同來,別的武士葉沖霄可以輕易打發,這時魯氏兄弟都是非同小可,即使葉沖霄未曾消耗功力為歐陽婉治傷,也未必是他們兄弟的對手。
一場激戰,魯氏兄弟著了他的大乘般若掌,他也被魯氏兄弟打傷,雙方都在浴血苦鬥,危險萬狀。幸虧歐陽婉不顧性命,出來相助,用毒霧金針烈焰彈將魯氏兄弟打得重傷,葉沖霄才贏得最後的勝利。魯氏兄弟重傷斃命,好王蓋溫吸進毒霧,不待葉沖霄殺他,便已窒息而死。
且說唐努珠穆與江海天在寶庫中發現了他們,都是又驚又喜。唐努珠穆是喜大仇得報,驚兄長受傷,江海天則是得見歐陽婉尚還活著,故而喜出望外。可是他見歐陽婉氣息奄奄,卻也不禁內疚於心,同時剛剛走了個華雲碧,又碰上了個歐陽婉,麻煩真可說是越來越多,也不知谷中蓮能否諒解?此時此際,江海天的心情端的是複雜之極,既希望見到歐陽婉,卻又有點怕見到她。
寶庫中毒霧瀰漫,歐陽婉雖然預先服下解藥,在受傷之後,也自覺得呼吸困難。唐努珠穆道:“此地不可久留,大哥,咱們到外面說話去。”他走過去扶掖葉沖霄,谷中蓮卻走過去扶歐陽婉,向歐陽婉輕聲說道:“歐陽姑娘,你上次救了海天,這次又全靠你的幫忙,我們才得以報了大仇,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才好!”
歐陽婉星眸半啟,淡淡一笑,說道:“蓮妹,這有什麼值得多謝的?我受過你們的好處也不少呢!只求你不再記舊恨,我已是感激不盡。”
谷中蓮見她一團和氣,和那日要用毒針刺她的那個歐陽婉,簡直就像是兩個人,心中自是很為高興,但卻也有點奇怪!因為按照她們二人的關係而論,雖說現在已經化敵為友,但究非熟稔,也還談不上什麼深切的交情,因此谷中蓮才會在高興之中也感到奇怪,歐陽婉那一聲“蓮妹”似乎未免叫得“親熱”了一些。
唐努珠穆扶著葉沖霄,谷中蓮扶著歐陽婉,但葉沖霄仍是緊緊握著歐陽婉的手,始終沒有分開,這時他們已走出寶庫,葉沖霄深深吸了口氣,忽地笑道:“蓮妹,今後彼此都是一家人了,你們也不必互相客氣了。”
谷中蓮呆了一呆,驀地恍然大悟)說道:“大哥,這麼說,歐陽姑娘是我的嫂子了?”葉沖霄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歐陽姑娘已經答應我了!我過去做錯許多事情,歐陽姑娘也做錯許多事情,但是我知道你們會原諒我們的。哈,婉妹,你瞧我沒有說錯吧!他們不是都叫你嫂子了嗎?”
原來葉沖霄深深悔恨自己對不住歐陽婉的姐姐,歐陽婉也已知道江海天一心一意愛的是谷中蓮,兩人同病相憐,所以在葉沖霄向她求婚的時候,她便一口答應了。
在葉沖霄是將對歐陽清的一片懺悔之情,移來愛她的妹妹歐陽婉,同時也是為了報答歐陽婉對他的救命之恩。在歐陽婉則是為了要成全江海天與谷中蓮的好事,不願再插在他們中間做一個“第三者”,破壞他們的愛情,歸根到底,這也還是為了愛江海天之故。
不過,葉沖霄與歐陽婉之間的愛情,雖然雜有許多因素,也似乎來得很是突然,但其實他們之間也還是有共通點的,他們都帶有點“邪”氣。但又同樣是性情中人,確實可以說是氣味相投的。歐陽婉在答應葉沖霄求婚的那一剎那,自己也曾經想過,拿江海天來與葉沖霄相比,葉沖霄是與她投合多了。
唐努珠穆、谷中蓮都上來向他們道賀,江海天跟著也叫了歐陽婉一聲“大嫂”,歐陽婉眼波一轉,從他的臉上掠過,說道:
“彼此都是一家人了,我也等著喝你與蓮妹的喜酒呢!”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眼光中有非常複雜的感情。因為她正在受傷之後,聲音顫抖,人人都不以為意,她眼光中所蘊藏的複雜感情,也只有江海天才能明白。這一瞬間,江海天也不禁心頭一震,在心底深深感激歐陽婉。谷中蓮聽了她的說話,臉上卻是一片暈紅。
谷中蓮心中想道:“海哥說得不錯,歐陽姑娘果然是個好人。”她和葉沖霄各自拉著歐陽婉的一隻手,忽覺她的手心冰冷,脈息若斷若續,谷中蓮驚道:“歐陽姐姐,你怎麼啦?”
歐陽婉喃喃說道:“我很高興,我很高興,你們都對我這樣好,這樣好,我要走啦,我要走啦!……”聲音低得只有在她旁邊的葉、谷二人才聽得見,目光無神,眼皮緩緩闔下,葉沖霄叫道:“婉妹,我在這兒,你不能走!”忽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先暈過去了。
江海天與華天風父女相處過一些時日,略為懂得一點醫理,替時沖霄和歐陽婉把了把脈,說道:“葉大哥並無大礙,他是久戰疲勞,突然受了驚嚇,這才暈倒的,讓他歇息一會,就會醒轉。歐陽姑娘受的傷比較重一些,還中了一點毒,幸虧我身上還有一顆小還丹。”這顆小還丹,昨晚在那地道之中,他本來是準備給歐陽婉服的,但當時被天魔教主隔開,未能如願。如今他掏出了這顆小還丹,想起只是一晚之隔,人事己是變化得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的心情也和昨晚大不相同了。
他望了歐陽婉一眼,卻把小還丹交給了谷中蓮,低聲說道:
“你挖開她的牙關,讓她服下,然後你再替她推血過宮。”谷中蓮心裡暗暗好笑:“傻哥哥,這個時候你還何須避嫌,難道我還會不相信你嗎?”
歐陽婉服了小還丹,又得谷中蓮替他推血過富,面色漸見紅潤,悠悠醒轉,見葉沖霄倒在她的身邊,又吃了一驚,谷中蓮連忙對她說道:“大哥就會醒來的,你不用擔擾,他只是疲勞過甚,一時虛脫。”
歐陽婉眼光一轉,江海天的眼光剛剛避開,歐陽婉道:“海天,多謝你的小還丹了。”她識得小還丹的藥性,醒來之後,己自感覺得到。江海天道:“這有什麼值得多謝的。從前和我義父在水雲慶的時候,你不是也曾給我們送過解藥來嗎?”
歐陽婉道:“啊,你已經知道是我了?”江海天微笑道:“當然知道!”歐陽婉芳心大慰,心想:“原來他早已知道了。他雖然另有心上之人,但他畢竟也還是關心我的。嗯,男女之間,其實不一定是要結為夫婦,一樣可以做很好的朋友的。從今天起我才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緣份,只要不自尋煩惱,便會得到快樂!”歐陽婉想至此處,心中豁然開朗,煩惱全消。
不久,葉沖霄也果然醒了過來,他在宮中本來有個住處,昨晚被燒損了一些,也早經唐努珠穆叫人修復了。當下唐努珠穆將他送回他的寢宮,為了便於照顧,歐陽婉也住在那座宮中。
大亂剛剛平定,有許多事情需要料理,唐努珠穆說道:“大哥,你早些安歇,明天一早,你還要上朝與群臣見面呢。”葉沖霄怔了一怔,說道:“什麼,你們要我做馬薩兒國的皇帝?”
唐努珠穆笑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你是父王的長子,你不做皇帝,誰做皇帝?”谷中蓮給他端來了一碗參湯,也笑著說道:
“大哥,咱們被那奸王撥弄,骨肉不相認識,從前我有許多對你無禮的地方,明天你登上寶座,我先向你磕頭,然後向你討賞。”
這剎那間,葉沖霄心亂如麻,喉嚨似有什麼東西哽住,說不出話來。本來他平日也存有想做一做皇帝的野心,那時他尚未知道自己的身世,還是那奸王的“幹毆下”,但他已經暗裡結交朝臣,收羅黨羽,準備有朝一日,他的“父王”死了,他就要自立為皇。
現在他已經可以名正言頤地做皇帝了,按理說他心願得償,應該高興之極才對。但說也奇怪,此時此際,他聽了弟妹的話,心中卻只是慚愧懊悔,惶恐不安……眼中蘊著淚珠,幾乎掉了下來。當然他也是很高興的,不過卻並不是因為他要做皇帝而高興,他高興是弟妹對他的手足之情!這種情誼,他過去做夢也獲不得的情誼,此時此際,在他的心中,是要比一頂皇冠貴重千倍萬倍了!
谷中蓮笑道:“大哥,這是大喜之事呀,你怎麼反而流淚了?”葉沖霄接過她手上的參湯,呷了一口,抹去了淚珠,說道:“你們不唾棄我這個大哥,我是高興得流淚了。”谷中蓮道:“以前你是被那奸王愚弄,現在奸王已除,雨過天晴,這些舊事,還提它做什麼?”
葉沖霄道:“我糊塗了這麼多年,幸虧你們來了,我才得重新為人。現在我的恥後已經雪了,我是什麼也不想要了,你們受了許多苦,珠穆二弟,我頂替了你的名字,難道你還要我今後繼續頂替你做這個國王嗎?”唐努珠穆笑道:“大哥,這皇位本來是你的,你只是恢復本來面目,並非頂替堆人。說到受苦,你所遭受的痛苦和恥辱,只有更在我們之上。”
葉沖霄苦笑道:“你們定要將我推上寶座麼?也罷,那就留待明天再說吧。”唐努珠穆說道:“大哥,不用你費心操勞,我先替你擬好昭告復國的詔書,明天你只要蓋上玉璽就行了。你今晚可得好好的睡一覺,養好精神。”他正想告辭,葉沖霄忽道:
“有一件事還沒有交託你,寶庫裡有一部武功寶典名為龍力秘藏,還有幾樣武學之士用得著的寶物,我剛才來不及找尋,明天你可得仔細的查查。”唐努珠穆說道:“我知道了,大哥,這些小事,你不必掛在心上,待你好了,咱們一同去找,也還不遲。”
這一晚唐努珠穆整晚井沒有闔過眼睛,他把復國的詔書擬好,已是清晨時分,景陽宮宣告早朝開始的鐘聲也已經敲響了。
唐努珠穆懷了詔書,興沖沖的便跑來請大哥上前,接受群臣朝拜。
哪知葉沖霄已是人影不見,歐陽婉也跟著他走了。房中留下了一封信,那是葉沖霄寫給他的,信上說他實在無顏再留在國中,請弟弟原諒他,代他挑起國事的重擔,早日即位,以安民心。
葉沖霄和歐陽婉從秘密的地道出走,守門的衛士根本就不知道他們何時出宮,當然是找不回來的了。唐努珠穆沒法,只好遵從哥哥的意旨,接受群臣的擁戴,繼承了馬薩兒國的王位。
馬薩兒國雖然是一個小小的山國,但在一場動亂之後,應興應革的事情也著實很多,粑唐努珠穆忙個不了,好在有幾個忠心耿耿的老臣子輔佐他,給他分勞不少。
江南和谷之華搬進王官來往,姬曉風不慣拘束,忽動遊興,和那個印度神偷作件,到印度漫遊,準備揚名異國,施展他的妙手空空本領去了。
那個勾搭蓋溫、引狼入室“皇額娘”在唐努珠穆登位時第二天,便在宮中自縊而亡,唐努珠穆念在她是父王的正室,葬以王后之禮。
這一日唐努昧穆送葬回來,忽地想起金鷹宮之會的前夕,他人宮謀刺奸王,無意中偷聽到天魔教主和那“皇額娘”的一段對話,據那皇額娘說寶庫中有幾件武林異寶,但她卻不知其名。
她私藏有寶庫的鎖匙,當時她曾答允天魔教主,要是天魔教主給她除掉葉沖霄,她願意將寶庫的鎖匙交換葉沖霄的性命。
唐努珠穆憶起前事,心中想道:“現在她已死了,這鎖匙卻不知藏在什麼地方,莫要落在別人之手才好。她所說的和大哥說的相同,看來是真的了。我這幾日事忙,一直沒有到寶庫中查過,現在倒是應該去看一看了。”
他已認得那條秘密的地道,當下就約了妹妹,一同進入寶庫,那日他們走出寶庫之後,只是把門虛掩,一推便開。谷中蓮道:“哥哥,這寶庫有兩條鎖匙,一條在奸王身上,一條則是那皇額娘私藏起來,現在這兩人已死,兩條鎖匙都找不到,你可得早日找個巧手匠人,另砌過一道機關,另配過鎖匙才好。”
唐努珠穆笑道:“這寶庫以後不會再有了,我又何必再費心力去另砌機關。”谷中蓮怔了一怔,同道:“為什麼你不要這座寶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唐努珠穆神情嚴肅,正色說道:“這些珠寶有一大半是咱們祖先趾世代代為王積下來的,有一小半是這奸王在這十多年中搜刮來的,但儘管他們取得這些財富的手段不同,總之都是老百姓的,你說是麼?”谷中蓮道:“啊,我明白了,你是要還給老百姓?”
唐努珠穆道:“不錯,你我還怕餓死嗎?要這些珠寶有什麼用?何況本來就是老百姓的,咱們強奪過來,據為一家所有,也實在說不過去。我是寧願被罵為不肖子孫,我是決意要更改祖宗的做法了!”他眼中發出異彩,歇了一歇,接續說道:“我準備託可靠的人,將這些珠寶帶到波斯、印度和中原的各城市去變賣,但也並不是把變賣所得的錢平分給百姓,我要起學堂,給平民建屋宇,升河渠,築水壩,闢牧場……呀,要做的事情真是多著呢。我還要聘請漢族有學問的賢人幫我做這些事情。”
谷中蓮喜極叫道:“你真是一個好國王,也是我的好哥哥。”唐努珠穆道:“我想要是大哥為王,大哥也會這樣做的。他把王位讓給我,就足見他也並不把這些珠寶放在心上。說老實話,我願意給百姓做些事情,但卻不願做這撈什子的國王了。”谷中蓮道:“但你總得做些時候再說。”
唐努珠穆道:“我從明天起就陸續將這些珠寶運出去變賣,應興應革也陸續施行,同時我也物色可以執行這些計劃的公平正直的大臣,嗯,等這些事情安排好了,我就要去找大哥了。”
谷中蓮笑道:“這些財富咱們一絲不要,但大哥所說的那幾件武林異寶和‘龍力秘藏’,咱們卻是可以用得著的。”唐努珠穆道:“倘不是為了這幾樣東西,我今天還不會到這寶庫來呢?”
說話之際,他們已進入寶庫之中,谷中蓮道:“咦,哥哥,你覺不覺得似乎有一股淡淡的異香?”唐努珠穆道:“怕是那日大嫂所發的什麼毒霧彈,還有一些氣味殘留吧?”谷中蓮嗅了又嗅,說道:“似乎並不相同。”
唐努珠穆也有點疑心,但卻說道:“這地方只有大哥認得路進來。”谷中蓮道:“你忘記了還有個天魔教主麼?”唐努珠穆道:
“那天鷹教主還未得到鎖匙,而且蓋溫和那‘皇額娘’又已死了,她也決不能知道這條秘密地道。”
谷中蓮道:“然則這股異香又從間而來?”唐努珠穆道:“或者是寶庫中本來藏有的異香,那日大哥在這裡和那魯氏兄弟惡鬥,說不定是他們踢翻了藏香的器皿。咱們且別猜疑,先找那幾樣東西吧。”
他們雖然不知道這些寶物是什麼東西,但觸眼所及,卻都是金銀珠寶,找了半天,也沒發現一件可以和武學沾上關係的。
谷中蓮道:“難道又天心石之類的靈藥?”唐努珠穆笑道:
“哪有這許多靈藥?我那晚偷聽她們的說話,那皇額娘曾提及這幾件寶物。”谷中蓮道:“她可曾說到是什麼東西?”唐努珠穆道:“她也沒有見過。不過父王生前曾向她透露過一點秘密,從她轉述的口氣聽來,那是拿來用的東西,似乎是寶刀寶劍之類。”
谷中蓮道:“若果是寶刀寶劍之類,那就沒有什麼希望了。
武功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根本就無需什麼兵器,咱們雖然遠遠未到這個境界,但即以現在的功力而論、寶刀寶劍對咱們的幫助已經不大。而且我也已經有了師父給我的霜華寶劍了。”
唐努珠穆道:“那‘龍力秘藏’即是父王抄在羊皮上的那些武功,咱們也早已經全部到手了,我師父的武功精深博大,就遠比‘龍力秘藏’上的武功高明得多,所以其實也沒有什麼稀罕。”
谷中蓮道:“但找不到原本,總是有些遺憾。”唐努珠穆道:
“說不定父王抄了副本之後,早已將它毀了。至於那幾種寶物,大哥和那皇額娘也只是聞說寶庫中藏有,究其實他燈也沒有見過。到底是真是假,誰也不知。”
他們兄妹二人因為找不到寶物,都怕對方失望,所以在言談之間,大家都儘量貶低這些不知名的寶物的價值,連那“龍力秘藏”也視作等閒。其實他們心中或多或少也都是有些可惜的。情知這些寶物定然是給人盜走了。
谷中蓮忽道:“我覺得有點奇怪。”唐努珠穆道:“你還在猜疑是什麼人偷進這寶庫嗎?”唐努珠穆最初是不相信有人能夠進來,但現在已是不由得他不相信了。谷中蓮道:“不是這件事情。什麼人偷的,我已不用猜疑了,那當然是天魔教主。我是在想另一件事。”
唐努珠穆怔了一怔,說道:“還有什麼事情奇怪?”谷中蓮道:“咱們的祖先世代為王,有金銀珠寶不足為奇,卻何以會有這許多武林異寶。”唐努昧穆道:“咱們的始祖本來就是武林中人,那‘龍力秘藏’就是一個異人傳給咱們始祖的,這段故事。
你不是聽過了的麼?”
谷中蓮道:“但傳了這麼多代,也早已不屬於武林中人了。
除了‘龍力秘藏’之外,那天心石和咱們未找到的那幾件武林異寶又是哪裡來的?我總覺得咱們這個家族總似乎有點神秘。”
唐努珠穆“噓”了一聲,說道:“你連祖宗也懷疑了麼?”谷中蓮道:“對不住,我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只能用神秘二字。並非對祖宗有所不敬。”唐努珠穆笑道:“咱們連父王的面都沒見過,上代的事情當然更難知得清楚了。你問我我也無從回答。我看你不必胡思亂想了,咱們還是走吧!”谷中蓮忽地拿起一件東西,說道:“咦,你看這個盒子。”
唐努珠穆一看,只見谷中蓮拿起來的乃是一隻長方形的盒子,黑漆漆的毫無光澤,敲了又敲,錚錚作響,大約是鐵皮做的,總之不是貴重的金屬。唐努珠穆笑道:“這不過是一隻很普通的首飾盒子,有什麼稀奇?”谷中蓮道:“就因為它十分普通,所以在這寶庫之中,才是真正的稀奇!倘若它是貴重的東西,我才不會注意它呢!”
谷中蓮說的似乎違反“常理”,但其實正是合乎道理,唐努珠穆一想,也就明白了。要知在這寶庫之中,都是珊瑚、瑪瑙、珍珠、玉石之類的寶貝,一隻普普通通的鐵皮盒子混在這些珍寶之間,當然是顯得極不尋常,大為出奇了。
唐努珠穆沉吟說道:“難道里面裝有什麼奇珍異寶,但卻為什麼用這樣普通的盒子來裝?”谷中蓮道:“咱們且別胡猜,打開它來一看,不就明白了?”當下扭斷那把小小的鐵鎖,打開來一看,只見首飾盒內,什麼飾物也沒有,只有一把梳子,一面鏡於,梳子是木頭做的,鏡子是銅做的,已經黯淡無光了。這種梳子鏡子都是普通人家婦女的用品,一點也不稀奇,但在梳子鏡子下面,卻壓著幾張發黃了的信箋。唐努珠穆心道:“難道這上面寫的又是什麼武功秘發之類?”
谷中蓮抽出一張信箋,看了一看,說道:“哥哥,上面的字我認不全,你讀給我聽聽。”原來是用馬薩兒國文字所寫的,信箋殘破,墨跡亦已模糊不清。
唐努珠穆仔細辨認,過了一會,輕聲說道:“奇怪。”谷中蓮道:“上面說些什麼?”唐努珠穆道:“似乎是個女子寫給她的情郎的信,說的無非是如何思念對方的情話。”谷中蓮聽了,面上一紅,說道:“那就不必唸了。”但心裡卻在奇怪,不知她的哪位祖先,卻把別人的情書珍藏在寶庫之中。
唐努珠穆道:“後面有一段話倒是值得注意,那女子不知到了什麼地方,說是從今之後再也不能回來,要見面除非來生了。
她叫那個男子不要再想念她,安心治理國事。”
谷中蓮道:“咦,這可就真奇怪了。這麼說,這個男子豈不是咱們的哪位祖先?但既是貴為國王,他所喜歡的女子儘可迎入宮中,還有誰能阻攔他們相好?何以卻又非分開不可?”
唐努珠穆又抽出第二張信箋來看,這似乎是較後寫的,沒有那麼殘破,墨跡也沒那麼模糊,上面只是簡簡單單地寫了幾行。唐努珠穆道:“那女的嫁了另一個人,生了一個兒子。她要他舊日的情郎愛屋及烏,以後不可與她的兒子在沙場相見。”
谷中蓮道:“奇怪,那女的為什麼會想到他門可能在沙場相見?不知那孩子長大之後,他們果真如此?”唐努珠穆笑道:“誰知道呢?你瞧這信箋如此殘破,墨跡如此模糊,至少也是百年以前所寫的了。那個‘孩子’也恐怕早已死了。”
谷中蓮道:“還有最後一張,你看看這張說的又是什麼?咦,怎麼像是一張文書?”原來這最後一張信箋,紙質甚佳,上面蓋著一個硃紅大印也還未怎麼褪色。
唐努珠穆接過來瞧了又瞧,說道:“你猜得不錯,這的確不是私人信件,是昆布蘭國送來的國書。”谷中蓮詫道:“國書?那是比一般文書重要得多的了。怎麼卻把莊重的國書與私人的情書放在一起?”
唐努珠穆道:“這張國書其實也只是一紙例行公事,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地方。”谷中蓮道:“究竟說的什麼?”唐努珠穆道:
“昆布蘭國的新君繼位,通知咱們。接到這種國書,派人去道賀也就完了。”
谷中蓮道:“昆布蘭國在什麼地方?”唐努珠穆道:“正是咱們的鄰國。咱們馬薩兒國在阿爾泰山山南,它在山北,但中間隔著一座大山,最少也要走十天半月。”他又看了看那紙國書上填寫的日期,說道:“這是整整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們兄妹二人都猜想不到何以這種例行公事的國書也要如此珍藏的緣故,谷中蓮隱隱感到這國書和那些情書之間大約有甚關連,但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也還未想得明白。
唐努珠穆笑道:“反正這些人都早已不在世間,咱們也無須費神推究了。”隨手將那首飾盒子藏了起來,便走出寶庫。這次他們在寶庫裡找尋了半天,非但是一無所獲,反而添了一重疑雲,一重恐懼。對那些信件懷疑,為那些寶物失落而恐懼。兩者相較,寶物的失落和他們有切身的關係,當然是更重要得多。
谷中蓮出了寶庫,心頭悵惘,想去找江海天解悶,但想了一想,卻又改變了主意,轉過方向,去見她的師父谷之華。
谷之華正在憑欄遙望,若有所思,谷中蓮叫了一聲:“師父。”谷之華撫摸她的頭髮,輕聲說道:“蓮兒,你這兩天好像憔粹多了。”谷中蓮道:“這兩天是稍為忙一點,但我的精神很好。師父,你在宮中還住得慣麼?”
谷之華笑道:“太舒服了,我真是有點感到不慣呢。蓮兒,我不打算住下去了。”谷中蓮怔了一怔,說道:“師父,你不是要等待金大俠回來嗎?”她屈指一算,說道:“日子過得快,不知不覺又已經五天啦。不過,師父你反正沒有什麼事情,何不多等幾天?”
谷之華道:“正是有一件事情,仲幫主今日來過了。”谷中蓮道:“哦,這老叫化來了麼,怎麼不見我的哥哥?”谷之華笑道:“這老叫化大約是為了華姑娘的事情,對你們甚為不滿,他不願意進宮,是叫衛兵傳話進來,要我到宮門之外和他見面的。
不過你也別怪他,這老叫化的脾氣一向耿直,為人倒是很熱心的。”
谷中蓮黯然說道:“我當然不會怪他,他責備海哥,其實也是一片好心。我心裡只是覺得難過。”谷之華道:“你也不必難過,你的心情我很明白,你是沒有一點過錯的。許多看來難以解開的結,常常會在時光流轉之中,不知不覺的解開。哎,話兒又扯得遠了,還是說回來吧。”
谷之華接著說道:“仲幫主今日倒不是為了你們的事情來的,他是替你的翼師伯帶個口訊給我的。你的翼師伯是南丐幫幫主,他是北丐幫幫主,他們二人為了南北丐幫合併之事,上個月曾經有過一次來會。翼師兄尚未知道我的行蹤,使拜託他探聽我的下落。據說朝廷對咱們的邙山派以及丐幫又有不利的企圖,留守邙山的白師兄、路師兄見我久無音訊,都很焦急,因此希望我早日歸去。”
谷中蓮道:“即是如此,那我就不便多留你了。師義,師父……”她抬起頭來看著師父,似是有話要說,卻說不出來。
谷之華道:“你是捨不得離開我麼?我也正有一件心事,要和你說。”谷中蓮道:“請師父吩咐。”谷之華道:“我先問你,你可願意放棄做個公主的富貴繁華麼?”谷中蓮道:“我不願意做什麼公主,只是想跟隨著你。”谷之華心頭快慰,說道:“我也料到你是會如此回答的了。我做了十多年的掌門,早已想卸下這副擔子,現在你已長大成人,回去之後,我想把掌門人的位子傳給你了。”
谷中蓮吃了一驚,說道:“弟子只是想永遠在你的身邊,卻不想做掌門人,弟子年輕識淺,這樣重的擔子也挑不起來。”谷之華笑道:“我當年做掌門人的時候,比你也大不了多少,也是幾乎甚麼事都不懂,但慢慢也就學會了。嗯,你在想些什麼?你有什麼心事,可以對師父說麼?”谷中蓮道:“我是想永遠跟隨著你,但我又怕——”谷之華道:“怕什麼?”
谷中蓮低聲說道:“有時我也在想,不如就在這遠離中原的山國度過此生,免得、免得再招煩惱。唉,但我又捨不得離開你。”
谷之華是過來人,不用谷中蓮細說,立即懂得了她的心情。
江海天遲早是要回去的,谷中蓮說要在山國中度過此生,那就是要與江海天隔開,避免和他再見面了。這種少女的心情,谷之華當年也曾有過,心裡暗暗好笑:“你不但是捨不得離開我,其實更是捨不得離開江海天。”
谷之華道:“蓮兒,你和海天的事情怎麼樣了?”谷中蓮雙頰暈紅,低頭說道:“他為了華姑娘突然飛走的事情,很是難過。”谷之華道:“這個我早已猜想得到。我是問他對你怎樣?”谷中蓮道:“我,我不知道……”谷之華微笑道:“怎會不知道呢?我一向把你當作女兒,你在我的眼前,也用得看害羞麼?”
谷中蓮道:“他沒有說什麼,但我知道他,他心裡是喜歡我的。”谷之華道:“他沒有說過半句請你原諒的話麼?”谷中蓮道:
“沒有。他並沒有做過對不住我的事情,又何須要我原諒?”谷之華吁了口氣,說道:“這就好了。”谷中蓮道:“什麼好了?”谷之華道:“他對那位華姑娘的確完全是兄妹之情。”
谷之華是將她們兩代的遭遇,連起來想的。她們兩代人的遭遇,看起來相同,但把每一個細節比較,卻又可以發現許多不同。當年金世遺在厲勝男死後,走到她的病榻之前,請求她的原諒,那是因為金世遺確實是對厲勝男有難以忘懷的感情,因而對她感到內疚,要求她的原諒;而現在江海天對谷中蓮卻是一片坦然,可見他對華雲碧的感情,就大大不同於金世遺之對厲勝男,因而他也就無須乎請求谷中蓮的原諒了。這種愛情中的微妙心理,谷之華是早已懂了,但谷中蓮卻還是未曾明白的。
谷中蓮忽道:“師父,我也想問你一件事情。”谷之華道:
“你要問什麼,儘管說吧。”谷中蓮道:“金大俠當年離開你的時候,你難不難過?”谷之華道:“最初難過,後來也就不難過了。”谷中蓮道:“為什麼?”
谷之華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明白他的心情,他倘若不那麼做,心裡就不能自安,我懂得了這一點,我也就不願再給他增添煩惱了。嗯,到了雙方都能以心相見的時候,那麼一切煩惱也就消除,也就不會有所難過了。”
谷中蓮若有所悟,說道:“所以你現在也就不必一定要等待金大俠回來了?”谷之華道:“不錯,他要來的時候就會來的。”說到此處,谷之華也不禁臉上微微發燒,心裡想道:“我和他已是二十餘年如一日,我已等了他二十餘年,也不爭在早一天或遲一夭和他見面。”這話她當然沒有對谷中蓮說出來,當下輕輕撫徒弟的頭髮,喟然說道:“蓮兒,你放心,我走過的路,你是不會重走的了。你去安歇吧,明天你還要收拾行裝呢。”她抬起頭來,只見月亮正從一片烏雲裡鑽出來。
谷之華叫她回去安心睡覺,但谷中蓮卻並沒有聽師父的吩咐,她離開了師父,仍然在御花園裡徘徊,漸漸,不知不覺的便向江海天的住所走去。
谷中蓮還未走到江海天的住所,忽見有個人影,也正自分花拂柳,向她走來,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江海天?
谷中蓮道:“海哥,你怎麼還未睡?你去哪兒?”江海天道:
“正是想上你那兒去,誰知你已來了。”
兩人在凝碧池邊停下了腳步,月亮下睡蓮搖曳,更顯得分外清幽,江海天伸手想摘一朵蓮花,荷時覆蓋下有對鴛鴦,似是被他驚動,忽地分開,遊了出來,江海天若有所思,把手縮了回來,低聲說道:“蓮妹,你可是有什麼話要和我說麼?”
谷中蓮也是茫然若有所思,過了半晌,方始說道:“我見了你卻又不知從哪裡說起了,還是你先說吧。”
江海天撥了撥池水,說道:“這睡蓮真美。”谷中蓮:“噗嗤”一笑,道:“你想了半天,就想到了這一句話和我說麼?”
江海天道:“這凝碧池裡只是一泓止水,沒有風波,所以池裡的鴛鴦也可以優遊自在,我可真羨慕它們呢?可惜我明天已不能看見它們了。”
谷中蓮抬起頭來,說道:“你這樣快就要走了麼?”江海天道:“我爹爹離家多年,媽一直盼望他回去,我也記掛著媽,所以我準備明天和他一同回去了。”谷中蓮道:“遊子思鄉,這是人情之常。但除了惦記著你媽之外,可還惦記著旁的人麼?”
江海天道:“蓮妹,你是知道我的心事的,我不瞞你。在回家之前,我可還得到水雲慶走走,看看華姑娘。你……”谷中蓮笑道:“我正是要勸你去看看她,你倘若不去,我還要罵你呢。”
江海天忽道:“我心中很是不安,總是覺得有點對不住,……”谷中蓮想起師父剛才和她說的話,心頭一震,說道:“你感到對不住,對不住……”一個“誰”字還未出口,江海天已接著說道:“華姑娘這樣走了,我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她。”
谷中蓮鬆了口氣,說道:“華姑娘對你是一片痴情,你、你去看她,甚至,甚至……嗯,總之我是不會怪你的。”江海天道:
“蓮妹,我有個古怪的念頭,你不要笑我,我是想,是想……”谷中蓮道:“你想什麼我部不會笑話你,你說吧。”
江海天道:“我是從咱們的師父想起的,你說他們是不是一對最要好的朋友?”谷中蓮道:“天下恐怕再沒有另外一對,是這樣的二十餘年始終如一的友情了。”江海天喟然嘆道:“這本來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谷中蓮抬起頭來說道:“海天,你走吧,我可以做得到的。”江海天道:“不,我不是要你一個人這樣做。”
谷中蓮笑道:“我明白你的念頭了,要是大家都似至親的兄弟姐妹,高高興興地同在一起,沒有猜疑,沒有妒忌,沒有煩惱,那豈不好?這念頭並不古怪,我也曾經這麼想過的。可是,別人不見得和咱們一般想法。”
江海天道:“人事難料,比如歐陽姑娘和大哥突然締結鴛盟,這在事前又有推料想得到?”谷中蓮道:“哦,你是盼望華姑娘也是這般?”隨即搖了搖頭,笑道:“天下沒有完全相同的事情,你別想得太如意了。我和華姑娘雖是剛剛認識,但我也已隱隱覺得她的性格和歐陽姑娘大不相同。”
歐陽婉是個任性而為,愛與恨都很強烈的女子,但卻又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這性格不但與華雲碧大不相同,與厲勝男也並不完全一樣,厲勝男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手,歐陽婉卻比她多幾分豁達,幾分超脫。和歐陽婉比較起來,華雲碧則更是“執著”得多了。
江海天嘆了口氣,說道:“我把我所想的都對你說了吧。要是華姑娘另有了著落,或者她能夠原諒我的話,我就回來,回來……”谷中蓮輕說道:“做什麼?”江海天道:“陪你天天在這裡看鴛鴦。”谷中蓮笑道:“那膩死人了,要是她不呢?”
江海天黯然說道:“我不願她太難過。我就學我的師父一樣,今生今世,浪蕩江湖,以四海為家,與梅鶴為友。若然如此,我也但願你和她都是一樣,將我當作哥哥。”
江海天的意思已說得很明顯,他愛的是谷中蓮,但卻先要求取華雲碧的諒解,才能娶她為妻。若得不到諒解,則他只能和谷中蓮、華雲碧都保持著純潔的友誼。
要是一個心胸狹窄的女子,聽了這話,一定大不高興,但谷中蓮卻是個心無渣滓、純真之極的姑娘,聽了之後,既無失望的表示,卻也不掩飾自己的心情,笑道:“我是歡喜和你在一起的,但我也決不願意有人為咱們難過,所以只要你覺得怎樣做對華姑娘好些,我都毫無怨言。”
江海天看看池中的花,又看看眼前的人,心中想道:“蓮妹當真是名副其實,就似這蓮花一樣的純潔無瑕!”
谷中蓮摘下了一朵蓮花,說道:“你喜歡這花兒,你就帶一朵去吧。明天我不送行了。”江海天道:“你哥哥事忙,明天我也不準備去辭行了。你給我說一聲吧。”兩人執手相看,眼中都有晶瑩的淚珠,過了半晌!谷中蓮低聲說道:“好,你走吧!”她始終沒有說出她也要與師父離開此地,因為她所想的都是為了江海天。正是:
情似浮雲無障礙,心如明鏡不沾塵。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