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顧湘以為他還嫌貴,立刻殷切地說:“要不就湊個整數,一百怎麼樣?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就要賠本了。二位是外地來的客人,咱們這也是交朋友,不是?”
顧湘已經覺得自己的笑容夠燦爛了,語氣也夠真切的了,可是那個男人卻始終皺著眉頭盯著她看。
顧湘不免有點尷尬,只好轉向旁邊的美女,說:“小姐,雖然別的攤子也有買這種小包,可是你仔細看,我家的做工可比別家好很多。不褪色,不脫線,拉鍊也很好用。你看這裡,可以放紙幣也可以放硬幣,多實用啊……”
蔣安琦本來還有幾分興致,可是見張其瑞臉色越來越難看,很識趣地搖了搖頭。錢不是問題,就怕他以為她沒品位喜歡這種劣質的小玩意兒,在人前丟了份。
“算了,咱們不買了。”她拉了拉張其瑞的手,“其瑞哥,我們走吧?”
“什麼?”張其瑞似乎有點如夢初醒,這才把視線從顧湘的身上移開來。
女人對這種事總是敏銳的。蔣安琦這才注意到了賣東西的老闆娘,多打量了她一眼。
二十多歲的女人,蒼白且削瘦,容貌普通,衣著普通。怎麼看都不是張其瑞喜歡的類型。蔣安琦放下心來。
大概是多心了。
顧湘眼見一樁大好的生意要泡湯,急忙挽救,“小姐,三個八十如何?這價錢走到哪裡都是最便宜的了。不信你去別的地方問問。”
蔣安琦抱歉地笑笑,拉著張其瑞走開。
“小姐……”
“算了,小顧,生意還有的是!”李大姐在旁邊勸了勸。
張其瑞有點走神,被女伴拉著走了幾步,聽到李大姐這麼一說,又回頭望了顧湘一眼。那視線帶著疑惑和驚訝,讓顧湘也怔了一下。她莫名其妙,
“這人你認識嗎?”李大姐湊過來問。
顧湘想了想,搖頭,“不認識啊。長這麼帥,即使見過就忘不了的吧。”
“可看你的眼神挺奇怪的呢。”
顧湘笑笑,“大概沒見過這樣降價的。”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轉回到先前撿回來的那個小包上。這是個布包,打溼還不打緊,就是弄髒了不好洗。顧湘怪心疼地擦著水,心想又有二十塊錢泡湯了。
到了晚上十點多,今天帶來的貨果真不負期望地賣完了。顧湘請李大姐吃了一碗涼粉,然後收拾好攤子,踩著單車回了家。
小區裡還停熱鬧的。在葡萄藤下話家常的婦女們還沒散去,談戀愛的年輕人也都還躲在陰影裡說著情話。月色那麼好,秋夜的風清涼舒爽,正是花好月圓時。
顧湘騎車路過的時候,就聽到一個小青年低聲對女友說:“不許看別人,你是我的女人!”
她的眉毛輕顫了一下,臉上浮現出飄渺又苦澀的笑意。
張其瑞進了旅館房間的門,脫了鞋,立刻去浴室放洗澡水。南方潮溼,沒有走多久就是一身汗,這對於有輕微潔癖的他來說,並不怎麼好受。
蔣安琦跟在他身後,體貼地擰了一塊溼毛巾遞過去,“擦擦吧,一頭的汗。”
張其瑞接過毛巾,衝她笑了笑。
蔣安琦靠在浴室門口,看著張其瑞擦臉,試水溫,解開上衣,開始解衣服。
“你……你回自己房間吧。”張其瑞看到她還在,停了下來,“明天還有行程,早點休息。”
蔣安琦咬著下唇,試探著問:“其瑞哥,你沒關係吧?從夜市回來一路都沒說話,好像有什麼心事。”
“沒有的事。”張其瑞淡然道,“只是這天太熱了,不怎麼習慣。”
蔣安琦盯著他看。這個男人有心事。
張其瑞是怎麼樣的男人,認識他三年的蔣安琦最清楚不過。這個男人看著斯文儒雅,脾氣也很好,但是城府卻是相當深,從來不顯然露水,說過做事,一絲不苟,旁人從來抓不著他半點紕漏。但是此刻他雖然嘴裡說著不認識,但是一連串動作裡的焦躁卻洩漏了內心的不安。
“別想動想西的了。”張其瑞似乎知道蔣安琦的心思,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早點回去休息了,明天要早起趕旅遊班車呢。”
蔣安琦撒嬌,靠著門不肯走,“真是累死了。要不我們提前回家吧?媽媽從加拿大回來了,總是念著想見見你了。”
張其瑞依舊淡淡笑著,“我還沒玩夠呢。難得一個假。一回去就要被老頭子抓去做事,又沒得休息了。好了,回去吧,我要洗澡了。”
蔣安琦見他還是不同意,不免賭起了氣,轉身就走。張其瑞也沒勸亦沒攔,假裝不知道一樣,送了她出門,隨手就把門關上了。
蔣安琦等著他拉住自己道歉,卻只等來身後大門關上的聲音。她鮮少收過這樣的對待,氣得跺腳甩手。可是張其瑞就是這種看著溫柔,其實心腸硬冷的人,氣也沒有辦法,只好乖乖回自己的房去。
浴室裡的水聲還嘩嘩地響個不停。張其瑞脫了腕錶擱在洗漱臺上,抬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眉頭緊鎖著。
有點像……那個人,但是未必就是她。
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這些年也沒有半點她的消息。高中同學聚會時,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迴避提到她,連老師都不肯提她的名字。畢竟那件事鬧得那麼大,始終是學校的醜聞。而且她也算是落難了,但以前人確實挺好的,同學們都喜歡她。所以這時候背後說她閒話,未免也有些不厚道。
而且這裡離家鄉也隔得挺遠的,她沒道理跑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來謀生。
張其瑞困惑地嘆了一口氣,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想了想,撥了一個熟悉的號碼。
國際長途反應慢些,過了好一會兒那邊才響起聲音。沒人接,轉到留言箱,熟悉的聲音一遍英文一遍中文地說著,要對方留下口信。張其瑞捏著手機掂量了一下,掛斷了。
還是先打聽清楚再說。
第4章
第二天,顧湘再度被富貴壓胸而醒。只是這次她做的噩夢是漫天都在下鈔票,人人都去撿,可只有她看得著卻撿不著,到手的都是廢紙。
會做這樣的夢,自然是因為窮瘋了的緣故。白天做工到一半,房東登門來收房租,通知下個月起要加租金了。
“對門王太婆的房子都收四百了,我只給你加五十塊,已經算很照顧的啦。我這也是沒辦法,自己的日子都過不下去咯!”天下的房東都認為自己比房客還窮。
顧湘本來想說人家王老太太的房子又大又新,還包水電。可是既然她租不起王家的房子,也就不要嫌棄這家的房子貴了。
不過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何必那麼挑剔呢?她總歸是要回到來時的那個小鎮,回到祖母的那間小屋裡的。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天下何其大,人海茫茫,也只有那間簡陋的小屋才是她的歸宿。
傍晚出門的時候,天已經很陰了,等到了旅遊街把攤子擺出來,天上就落起了雨。
南方秋天的雨,比起夏天的暴雨可是絲毫不遜色。先是黃豆大的一陣急先鋒,打得路人奔走逃竄,然後轉成中雨,淅淅瀝瀝地慢條斯理地落著。地上溼漉漉的,水槽嘩嘩響。
旅遊區統一的貨攤都有遮雨棚,顧湘她們倒不用擔心淋成落湯雞。可是下雨天客人少,生意比往常要難做一倍。既然沒什麼客人,顧湘便一邊同李大姐閒拉家常,一邊幫著她串項鍊珠子。
“錢真是不好賺啊,來的難,花的快。生活費、女兒學費,一下就去了一半,萬一再生個病什麼的,就全完了。”李大姐連連搖頭,“小顧啊,你聽我說一句。你大姐我這把年紀是已經沒什麼指望了,你還年輕,早點找個合適的男人嫁了,有人照顧。即便要吃苦,兩人也比一個人挨著要好。”
顧湘低著頭笑,眼裡暗沉沉地沒有光芒,嘴裡卻應著:“我知道了,我會留意的。”
有客人走到攤子前。李大姐抬頭看,驚訝了一下,立刻推了推顧湘。
顧湘轉過頭去,看到昨天那個男人。還是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有條不紊地,帶著一副清高的派頭,顯然平日裡是個養尊處優的人。只是人太小氣了,白白可惜了這張俊逸的容貌。
來者是客,顧湘放下手裡的東西,笑臉相迎,“先生您好,您是昨天那位吧?還是想買小錢包送女朋友嗎?”
張其瑞沒看錢包,而是專注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這張臉和記憶裡的那張面孔慢慢重疊。豐潤點,白皙點,稚嫩點,精神煥發點,那就是當年那個人了。
“顧湘?”
“是。”顧湘回答,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對方居然張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她錯愕不已,“你……怎麼會……”
張其瑞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果真是她。一時間百感交集。
“你是……”顧湘二丈摸不到頭腦,“對不起,請問你是……”
“我是張其瑞。”張其瑞說,擔心她不記得了,又補充了一句,“華躍高中,一班,我們三年同學。你或許不記得了,那時候我坐在……”
“你總是坐在第四組第四排靠窗的位置。”顧湘淺淺一笑,“我記起來了。張其瑞,你做了兩年班長,三年級換成了我做,你改為擔任學習委員。張其瑞。”
她把這三個字反覆加重又唸了一遍,是在回憶,又像是在肯定。她的笑輕飄飄的,彷彿微風一不小心就能吹走,正和她的往事形成鮮明的對比。
雨落在塑料棚子上啪啪作響。張其瑞撐著傘站在雨裡,顧湘則躲在屋簷下。身後是家米粉店,生意清淡,所以老闆也不介意兩個人站在自家門口。
他們兩個人都有點恍惚,一時相對無言。張其瑞今天穿著白襯衫,在夜色裡有點顯眼,清俊容貌加上斯文氣質,也惹得路過的女孩子總是回頭望。顧湘不自在地扯了扯T恤的衣角,雨滴飄進來打溼了她額角的頭髮。
“你……出來多久了?”張其瑞開口問。
“三年多了。”顧湘如實回答,也沒打算隱瞞什麼。大家都是老同學了,誰還不知道誰的底啊。
張其瑞看了看地上那一排被滴水沖刷出來的小凹坑,又看了看顧湘。她比高中那時候瘦,臉色不好,即使在笑著,眼睛裡也始終帶著一股惶惶不安之色。
這是在經歷過很多風霜的人的臉上才看得到的神情。而她今年也不過二十六歲而已。
“我昨天只覺得你有點像,但是不敢貿然相認。”張其瑞說,“你怎麼想到來這裡做生意的?”
顧湘微微聳了一下肩膀,“走著走著就到這裡了,也是漫無目的的。這裡環境好,人也單純,物價也低……昨天讓你見笑了。”
張其瑞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顧湘指的是什麼。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有點難受,心裡有點苦澀。
那個分毫必爭的小攤販,或是當年那個受同學愛戴的班長,影子顯然已經無法重合在一起了。張其瑞早就知道她會變化很大,可是親眼看到了,還是覺得有點接受不能。和這比起來,他當年被顧湘從班長的寶座上擠下來那點憤怒,如今看來真是渺小如塵埃了。
那個分毫必爭的小攤販,或是當年那個受同學愛戴的班長,影子顯然已經無法重合在一起了。張其瑞早就知道她會變化很大,可是親眼看到了,還是覺得有點接受不能。和這比起來,他當年被顧湘從班長的寶座上擠下來那點憤怒,如今看來真是渺小如塵埃了。
張其瑞努力把語氣放輕鬆了些,“你這幾年,一直都是這樣過的?”
“是呀。外婆不在了後,我把家裡老房子租了出去,就出來闖蕩了。”和張其瑞比起來,顧湘的聲音倒顯得灑脫許多,“你應該知道,我只有一個初中文憑,又……所以不好找工作,所以,就這樣了。”
張其瑞換了一隻手撐傘,“生意好嗎?”
顧湘笑了笑,“最開始挺苦的,不過現在已經挺好的了。賣這種小東西,利潤挺豐厚的,我都還有餘錢給自己上了醫療保險……”
她說著抬起頭來,卻看到張其瑞緊鎖著的眉頭,一怔,話就沒了尾音。覺得有些尷尬和羞愧。這種事還真沒什麼好拿出來炫耀的。真丟人。
“那麼……”張其瑞斟酌著,問,“你出來的事,孫東平知道嗎?”
顧湘聽到這個名字,很平靜。只是眼睛眨了一下。
她偏過頭去,淺淺笑了笑,“沒有。”有點不好意思的感覺,“我和他……挺久沒聯絡了,所以……其實沒必要嘛。”
說完了,又笑了兩聲。可惜無人回應。
雨又漸漸下大了,耳邊只聽得到嘩啦啦的雨聲。顧湘和張其瑞面對面站著,一個屋簷下,一個屋簷外,雨珠穿成線,在兩人之間拉起了一道水晶簾子,看過去,彼此的容貌都有點模糊不清。
熟悉的張其瑞應該是個清高冷漠、瘦瘦高高的優等生,熟悉的顧湘也該是個隨和親切又有威信的班長。兩人都感覺此刻對面站著的,彷彿是個陌生人。
往事塵封得太久了。八年前,甚至還要更早。現在重新開始拾掇,都不知從哪裡下手的好。而且總是有那麼多不堪回首的傷疤,始終沒有癒合,輕輕一碰還會疼痛,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
年少的激情就如指間的流沙,顧湘覺得,自己現在正是兩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