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結婚的好日子。陰了好幾日,這天終於出了太陽,天空一片晴朗,沒有風,陽光照在人身上很暖和。
這對新人盛裝站在禮堂門口迎接客人,新郎興奮得臉上發光,新娘挺著個大肚子,倒是十分從容鎮定。新郎同人寒暄到興起,免不了把音量拔高。新娘子總會拽一把丈夫的袖子。
新郎家頗有點社會地位,所以這次來吃酒的賓客也大都是些富豪名流。珠光寶氣的客人們給這場準備有點倉促的婚禮增添了不少光彩。
張其瑞穿著雪白襯衫,黑色西裝,淺藍色馬甲和領帶,以往總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搭在額頭上,輪廓頓時顯得柔和了些,平易近人了許多。他平時也是西裝革履,卻很少穿得這麼隆重。三件套的西裝讓人在英挺之中透露出一份斯文優雅來。席間不少女客紛紛側目,更有大膽點的還會主動來搭訕。
作為酒店負責人,同時也是伴郎之一,張其瑞今天從一大早一直忙到現在,才有空喝點咖啡,吃了兩片面包。
曾敬抽空跑來找他,兩人躲在一個沒人注意的露臺上,在寒風中抽菸。
曾敬狼吞虎嚥地啃著烤雞腿,不忘同兄弟說:“我老婆要我和你說,在場的很多女客人都想認識你。你卻吝嗇得不肯給一張名片。”
“我的名片都是用來給生意夥伴的。”張其瑞不為所動。
“幹嗎那麼一本正經。”曾敬勸他,“她們都是很可愛的女孩子,還有幾個家世不錯。”
張其瑞無奈地看著好友,“是不是所有已婚男人都這樣愛做媒?”
曾敬舉手投降,“我只是被我老婆派過來的。而且你也別這麼挑啦。雖然說男人三十後再找老婆也不晚,但是很多好女人是不等人的。怎麼也先找一個談著吧?你條件這麼好……”
“曾阿媽,差不多就行了。”張其瑞笑著打斷了曾敬的嘮叨,“你說的話,我家老頭子天天都要說一遍,你倒更像他親生的。”
“叔和嬸還好嗎?”
“好得不得了,最近還計劃出去旅遊。從紅海上船,遊地中海,然後在法國蒙彼利埃下船,再遊歐洲。給他們報了一個豪華老年團,讓他們好好玩一個月。”
“叔現在是徹底不管事了?”曾敬問,“這麼大一個公司,就靠你一個人,也太辛苦了。”
“花了那麼高的價錢請來那麼多職業經理人,也不是養著玩的吧。”張其瑞笑,“我接手時間不算長,現在剛過磨合期,往後會更好的。”
“總得考慮個人問題……”
張其瑞忍不住叫道:“你怎麼像個復讀機一樣,老說這個話題啊!”
曾敬嘆了一口氣,一本正經地說:“三哥,我不是多管閒事。我當你是親兄弟,我不希望看到你這麼寂寞。”
張其瑞夾著煙的手頓了頓,微微眨了一下眼。他低下頭笑了,幾分感嘆,幾分苦澀,當然也是充滿了感激的。
“我知道你關心我。”
曾敬說:“你這人話少,心思藏得深,但是你開心不開心,我還是看得出來的。我這次見你,總覺得你精神不大好。總顯得有點累,也不開心。我倒不是說有了女人就開心了,我的意思是……希望有人在你身邊照顧你,關心你一下。”
張其瑞深吸了一口氣,握拳輕捶了朋友一下,“兄弟。”
曾敬笑,“三哥,我知道你這幾年也有過幾個挺不錯的女朋友的。聽說有個什麼女主播?”
“你消息挺靈通的嘛。”張其瑞不以為然,“那女人凡事計算精細,是個生活裡的數學家。我離死還早呢,她都已經把我的死後遺產如何分割計劃清楚了。娶了這種女人,倒像娶了一個催命符一樣。”
曾敬大笑,“不可能沒遇到過好女人。”
“好女人當然有的。純情的,賢惠的,都遇到過。有一個還已經帶去見父母了,後面還是分了。”
“怎麼了?”
“說我這個人太冷漠了,和我在一起沒激情。”張其瑞苦笑。
“那是這個女人不懂。”曾敬道,“三哥你這是含蓄穩重。結婚需要什麼激情?結婚只需要點勇氣,眼睛一閉,牙一咬,衝進圍城裡。瞻前顧後的,從來都結不成婚。你說我現在想到婚後的生活,怕不怕。當然也怕,我過的又不是童話般的日子。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多大的困難也可以一起面對,總好過一個人煎熬。”
張其瑞拍了拍他的肩,“發言很動人。”
時間差不多了,張其瑞滅了煙,曾敬拿袖子抹了抹嘴,兩人從小露臺走回大堂裡。
何知芳匆匆迎上來,對張其瑞說:“張總,您叮囑過的孫先生和劉小姐,已經來了。”
孫東平正在幫劉靜雲脫下外面的大衣。兩人轉過身來就看到朝這邊走過來的曾敬和張其瑞。彼此一照面,都有點不自在,可是也都能夠在最短的時間裡露出燦爛的笑容。然後就是握手擁抱,一番寒暄。
“恭喜啊,阿敬。早生貴子,白頭偕老!”孫東平和曾敬擁抱了一下。
劉靜雲在旁邊也連聲說恭喜,然後轉過頭來,對張其瑞大方地點了點頭,“其瑞,有陣子沒見了。”
張其瑞也回以一個從容的笑,“是有陣子了。最近還好嗎?出版社的工作怎麼樣了?”
“還是老樣子啊。”
“不是說想回學校?”
“需要考個教師證。”劉靜雲顯得有點無奈,“現在忙得根本擠不出時間來複習。”
“也要注意休息啊。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兩人笑,架勢猶如普通老同學。
劉靜雲今天穿著粉紫色套裝,典雅大方,清麗動人又十分含蓄得體,不會搶了別人的風頭。當年風風火火的少女如今已經出落成優雅淑女了,這個蛻變過程,張其瑞並未參與其中。所以,他也享受不到這個成果。
孫東平走過來,自然而然地挽起了劉靜雲的手。
他對張其瑞笑道:“我說,當初明明是我和阿敬更親密些,怎麼反倒是你做了伴郎了?”
張其瑞也回笑道:“我才是大哥,理所當然應該讓我。”
孫東平真切地讚美:“酒店很漂亮。”
“過獎了。”張其瑞客氣地說,“你們兩位的座位在那邊,我帶你們過去。”
過去後,又是和兩家父母一陣攀談。婚禮總是這樣,許多十年沒見的親戚朋友都會在這天全部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你會發覺孩子都長大了,年輕人都已經做了父母了,長輩都已經老了。如果換成葬禮,你更會發現,原來有好多人常年沒消息,原來是已經死了。
人生就是這麼奇妙,緣分似乎也可以在斷了多年後重新撿起來,一下子復熾,彷彿以前從來沒有分離過,彷彿彼此從來沒有遺忘過。大家依舊談笑風生,熱情友好,完全忘了當初為了什麼事才不相往來的。
孫東平一邊和這些人寒暄著,一邊在心裡尋思。他眼角瞟到了站在一旁的張其瑞,張其瑞恰好也望了過來。兩人視線對上的一瞬間,都不約而同地轉開了。
也有無法修復的感情的。孫東平在心裡默默加上了一句。
顧湘別好最後一根髮卡,對著理了理領子。她剛才跑得很急,現在還有點喘氣。心一直跳得很快,讓她有種緊張的感覺。
感覺是種很奇妙的事,她總覺得今天有哪裡不大對勁,可是又說不出來。
值班室裡人不多,做客房服務的還沒回來,還有一部分應該又被借去樓下端盤子去了。聽說今天有盛大的婚宴,新郎是還是張其瑞的朋友。
幾個女孩子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樓下的婚禮,“轎車清一色都是奔馳以上級別的,加長林肯就有三輛。”
“我看到新郎的媽媽手上的鑽石就有這麼大一顆。”
“聽說新娘的婚紗是DIOR的。”
“哈哈,人家脖子上一顆鑽石就夠我們幹上三十年的了。”
“果真人比人,是要氣死人的。”
“張總今天是伴郎呢!”一個女孩子興奮得臉上發紅,“我剛才上來的時候繞道去悄悄看了一眼,他居然穿著三件套!三件套啊!”
其他女孩子嬉笑著捂著耳朵。
“又花痴了吧?”
那個女生雙手握拳,很認真地說:“真的很帥呢!他站在門口陪著新郎招呼客人,一直在微笑。看著好親切,好溫柔啊!”
“那以前張總來檢查衛生的時候,你怎麼不覺得他親切溫柔了?”另一個女孩打趣道,“回頭張總叫你把一個茶壺擦上二十遍的時候,你再來發花痴吧。”
顧湘隨口問了一下:“今天哪家結婚啊?”
同事說:“不認識,不是上海人。新郎家姓曾,做生意的,很有錢。”
顧湘怔了怔,“姓曾?曾敬?”
“好像是叫這個名字?”同事點頭,“你認識?這家人很有名嗎?”
顧湘頓了半晌,才說:“聽說過而已……”
同事說:“好像是張總的老同學。那新娘子的肚子都這麼大了,我看他們喜酒擺完後,用不了多久就該擺滿月酒了。”
女孩子們笑起來,又開始樂此不疲地討論起女賓客們的衣著珠寶。
顧湘這時已經從驚訝中緩過了神來。大概先前的不安真是一個預兆。原來是老同學結婚了。
她當年和曾敬也不是很熟,但是因為孫東平的原因,大家也常在一起吃飯玩耍。曾敬那時候也是個油頭滑腦的少年,模樣也不錯,女朋友一大堆,偶爾還有女生為他打架。人雖然不聰明,考試常不及格,不過挺講義氣的。後來她和孫東平發生了那麼大一件事,曾敬也熱心幫過他們。
如今真是歲月如飛,轉眼曾敬就要結婚了,而顧湘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稚氣的少年的階段。
這就是八年時間可以改變的。再也沒有比同學結婚和朋友生孩子能證明時間的流逝的了。
顧湘帶著今天的早報朝錢老先生的房間走過去。樓層裡只有清潔工用吸塵器清潔地毯時發出的嗡嗡聲,走廊裡的花瓶中插著今早才換的新鮮花束,香水百合幽幽地發散著芳香。
大概是空調開得太暖和了些,顧湘覺得有點心慌。莫名其妙的緊張感讓她很不自在地做了幾個深呼吸,來緩解突然起來的胸悶。
東來閣的保姆給顧湘開門。大姐一臉忐忑不安之色,一邊悄悄拉顧湘進屋,一邊對她使眼色。
“怎麼了?”顧湘聽到屋裡有人聲。
“老爺子的兒子媳婦來了,正在吵架。”保姆搖頭,拉著顧湘進了廚房。
飛過半個地球來見老父,卻是為了吵架?
那對中年夫婦衣著講究,溫州方言裡夾雜著法語,神色倨傲。顧湘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知道老先生似乎十分生氣。老人臉色發紅,手在哆嗦,一直罵個不停。那對夫婦倒不至於和老人對著吵架,但是也對父親的訓斥一臉不以為然。
保姆聽得懂溫州話,對顧湘說:“是說想要分家,覺得老頭子活不長了,與其等到老人死了,還不如死前先分了。”
“怎麼能在老人面前談分家?”顧湘覺得不可思議。
“可不是嗎?”保姆鄙夷地朝客廳掃了一眼,“作孽哦。生兒子不孝,不如養豬養狗。”
錢老先生終於怒到極致,一柺杖打碎了花瓶。保姆和顧湘匆忙跑了出去。
老先生疲憊地嘆氣,對顧湘說:“你叫他們走,我不想看到他們。”
錢先生聽到了,大聲嚷嚷:“我就知道,你始終偏心大哥的!你總是想把家產給他……”
他太太和保姆半拉著把他勸走了。
屋子裡恢復了安靜。老人家頹廢地坐在輪椅裡,寂寞地看著懷錶裡亡妻的照片。他整個人看上去都有點萎縮,顯然兒子媳婦的來訪對於他來說絲毫都沒有親人見面的喜悅,反而是一場折磨。
顧湘默默地把打碎的花瓶打掃乾淨了,然後給老人倒了一杯熱茶。
錢老先生收起懷錶,對顧湘說:“下次他們再來找我,你要替我攔下來。”
顧湘點頭。
老人不住搖頭,“大兒子一心忙著做生意,根本就不來看我。小兒子倒是肯來看我,卻是為了分家產。女兒嫁了出去,自己身體也不好。孫子們都小,也都還不懂事。唉,可惜老伴走得太早了……”
顧湘安慰他:“兒孫自有兒孫福。您也不要想太多了,好好享自己的福就行了。”
“我哪裡有什麼福?”錢老先生苦笑,“你還年輕,你不懂。這種寂寞,比慢刀子殺人還痛苦。”
其實顧湘懂的。或許沒有錢老先生這樣體會得那麼深刻,但是她是懂的。
老爺子說:“你這麼乖巧,你家老人才真的有福氣。”
顧湘自嘲地一笑,“我不乖,我以前做錯過事,讓我外婆很傷心。”
“你說過你是外婆帶大的。”
“是的。”顧湘憂傷地說,“可惜外婆也去世得早,我沒能孝敬她。”
“你是個好姑娘。”錢老爺子拍了拍顧湘的手,“我的孩子要有一半像你,我都不知道多高興了。”
“您的兒子們都是做大事的,還是不要像我這樣碌碌無為的好。”
“你才不無為呢!來,給我讀報紙吧。你發法語口語進步很大哦。”
“還多虧了您的指導啊。”
顧湘伸手去拿報紙。手指還沒夠到,胸口卻像被什麼人突然捶了一拳。她猛地抽了一口氣,手不小心碰到了了茶杯,茶差點潑了出來。
“小顧,怎麼啦?”錢老先生關切地問,“你哪裡不舒服?”
顧湘搖了搖頭,她自己都很迷惑。自己身體很健康,好吃好睡的,那剛才那陣心臟亂跳是怎麼回事?
先前已經消失了的那種不安的感覺不知不覺又瀰漫在了她的心頭。
孫東平使盡渾身解數,終於打發走了一位渾身珠寶又濃妝豔抹的胖太太。他長吁了一口氣,悄悄抹汗。
曾敬端著酒笑嘻嘻地跑過來,“金太太怎麼樣?”
“原來她姓金啊。”孫東平接過酒,“我只知道我差點沒有被她身上的香水給燻死。那味道聞起來就像……”
“噴了香水的廁所!”
“謝謝!”孫東平誇張地翻了一個白眼,“這個形容才是最確切的!你們家的親戚怎麼都那麼奇怪?不是春心大動急著嫁人的姑娘,就是富態八卦的大媽。”
“那你還想見到什麼?”曾敬朝劉靜雲的方向努了一下嘴,“碗裡已經有了,就別老想再從鍋裡找什麼了。”
“去你的!”孫東平和他碰了一下杯。
“說真的。”曾敬問,“你們什麼時候辦事啊?”
“這麼急著想把我給的禮金還回來啊?”孫東平大笑。
劉靜雲和女客寒暄了一圈,過來找孫東平,“東平,還有半個小時就開席了,你大哥呢?”
“對哦!”孫東平急忙掏手機,“他和我說他昨天就從杭州回上海了,我等他打電話給我,結果到現在也還沒打。”
“你那個要來蹭飯的外姓大哥?”曾敬問。
“就是我繼父的兒子。”孫東平一邊說一邊撥電話,“你還記得他吧?以前見過的,那時候我們還讀高中,他在讀大學,又是國外長大的,我們都覺得他很酷啊。”
“我記得。”曾敬想起來了,“穿皮衣皮褲的,是不是?”
“皮衣皮褲?”劉靜雲笑了。
“他以前是搖滾青年。”孫東平衝劉靜雲擠了一下眼,“喂?愷希呀,是我。你在酒店吧?對……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同學結婚吧?你今天要沒事,就下來大家一起吃頓飯好了。”
孫東平剛掛斷電話,劉靜雲就激動地使勁扯他袖子,“你看,是徐楊姐!”
“她有什麼好看的?”孫東平不解,大家從小一張桌子吃飯,幾根眉毛都數得清了。
“你看她身邊的人是誰?”
鐵娘子徐楊女士身邊的男伴,正是鄰家大哥林家俊先生。林家俊算不上多英俊,卻特別有一種成熟穩重,理性睿智的氣質,很是吸引女性。他今年三十五歲了,自己經營著一家連鎖裝潢公司。在上海這樣一個物慾橫流的大都市裡,他是一個低調又成功的生意人。
“終於走到一起了?”劉靜雲低聲問孫東平。
“不知道啊。”孫東平聳肩,“他們兩個拉拉扯扯也有十五年了吧?林大哥原本就想娶她,她不肯,非要幹事業。他們要是生了個孩子……”
“都可以念初中了。”曾敬補充完整。
平日裡一副女青天面孔的徐楊對著林家俊,居然也笑容婉約,眼神明媚。劉靜雲覺得十分有趣。
“這就是婚禮啊,總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孫東平看著兩個有點眼熟的中年婦女朝他們走過來,不禁哀嘆道:“還有你幾乎已經遺忘了的人從地下冒出來。”
他強打起精神去應付這兩個難纏的阿姨。
潘愷希是打著呵欠走房門,端正的臉上還帶著宿醉的疲憊。他參加的那個會議已經結束了,因為有假,便打算在國內多待幾天。他昨天還和朋友在杭州茶館裡喝茶打牌,玩到半夜,今天一早回到上海,又被一通電話叫醒,通知他下樓吃酒席。
顧湘正和推著車從東來閣裡走出來,她剛打掃完衛生,接下來就要去為錢老先生取今天的午飯。
走廊裡就他們兩個人,顧湘抬頭就看到了潘愷希。
我知道我很囉嗦,不過我就是喜歡長長的鋪墊啊鋪墊,惡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