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病一度很重,高燒咳血,我們幾乎以為他要不行了,可是開春暖起來後,他竟然慢慢又好了起來。
太醫給他開的藥都極苦,需用文火慢煮。四娘就執紈扇耐心地扇著。
父親有三個側妃和數名妾室。側妃因有品級,都出身官宦人家,比如這四娘,父親是江西按察使,出閣前當然也是千金小姐。
若不是皇帝指婚,她這樣如花似玉的佳人,是不會輕易嫁給一個妻妾成群,人過中年的男人的。可惜了。
我從她的手裡拿過扇子,對她說:“姨娘去休息一下吧,這裡有我。”
四娘感激地看我一眼,悄悄走了出去。
我坐在爐前守著火。父親在裡間床上睡著,我可以聽到他不暢通的呼吸聲。
我的父親,曾經也是馬上英姿颯爽的英俊少年,迷倒京都無數少女,也是這樣贏得的母親。可是現在又老又殘,躺在床上喘息。
“阿姜……”父親忽然喊了一聲。
我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在喊四娘。我走進去,“姨娘下去休息了,我在這兒。”
父親努力睜眼看了看我,“念兒?”
“是我。”我扶他坐起來。
父親喘了幾口氣,說:“也好。我這病是好不了了,有些話要對你交代。”
我皺眉:“胡說什麼。太醫都說您的病大有起色。”我推開窗戶,“你看,柳樹都綠了,桃花也開了。別說那些喪氣話了。”
父親蒼白地笑著,“你是聰明孩子。”
我從架子上抽了一本書,“來,我給您念故事吧。”
“什麼故事及得上你孃的精彩?”
我的手一抖。
父親依舊清晰的眼睛盯住我:“本朝暗衛,聽令於令牌而非人。兩枚令牌,一塊在今上手裡,一塊在你娘手上。據說你娘將她的那塊令牌當眾燒燬在太平殿。可是,你知道的,皇上不信。”
我深呼吸,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父親似乎鬆口氣:“你娘為這個才死的,你是我親生女兒,我不想你也被捲進去。”
因為我是他的親生女兒,所以他還會關切我幾句。他早早放棄了權力,做一太平王爺,哪裡有想到會有這樣無力的今天。
我服侍他喝了藥,他又睡下。我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剛出院門,差點和一個翠綠衣裳的少女撞上。對方劈頭就是一通抱怨:“十萬火急地幹嗎?老爺子還沒死呢!沒長眼睛嗎?哪個房的?”
我淡笑:“正房的。”
她一愣,嘴巴還是歪的,尚沒來得及收回來,一張俏麗的臉顯得有點怪異。這就是三孃的女兒,我唯一的妹妹,陳婉。
父親很喜歡她。她活潑率性,會纏著他撒嬌嗔笑。而我,他另外一個女兒,卻莊重刻板,死氣沉沉,不苟言笑。
換我也會喜歡活潑的小女兒。再說我的母親又是他最不想去面對的一個人。
陳婉就這樣被全家上下嬌寵得有點無法無天,橫行霸道。不過在我這裡,也許是忌憚我的身份,也許是害怕我的臉色,一向會有點收斂。
可是如今形勢逼人,母親一死,她無所顧忌,便不再將我放在眼裡。
她回過神來,冷笑道:“誰不知道姐姐是正房嫡出,活了十五年了,不用一再強調吧。”
我道:“這時候,即使是個粗使丫頭,也知道閉上嘴,安分守己做自己的事。那些死不死什麼的話,不想給你娘惹麻煩,就少說一點。”
我往日的威嚴尚存幾分作用,陳婉不甘心地閉上嘴。她的娘雖然是側妃,可是孃家早些年被削了官,現已是平民。如今王府裡亂做一團,做人總得為自己留腿路,陳婉跋扈,倒也不是傻子。
陳婉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我們的故事很長,沒法一一道來,無非是細小往事積少成多。其實,王府裡的兄弟姐妹,我也只同睿兒貼心。
陳婉嘴巴不好說,只有瞪我一眼,扭頭就走了,肯定是到三娘那裡哭訴去了。
如果說二孃庸俗,那三娘就是狡詐刁鑽,家裡風波多有她挑起。我幾次見她去找四孃的麻煩。好在四娘為人小心慎重,頗能隱忍,從來不和她計較。
那天下午我經過後院,就聽見三娘大著嗓門在教訓下人:“說了多少次了你們都不聽,這耳朵有沒有長在腦袋上?你們以為這王府就是那麼好待的?下次要再犯,統統亂棍打出去,省得人家說我們三房沒有規矩!”
睿兒跟在我身邊,聽著皺起眉頭,“誰又得罪三娘了?”
我笑:“她要發火,還用人得罪?”
睿兒說:“我討厭這裡。姐姐,將來我有了自己的子爵府,就在裡面給你修一個漂亮的院子,接你一同住,再也不理王府裡的人。”
我可愛的睿兒,那時候我恐怕早為別人妻了。
荷花開到最盛的時候,太子弘奉旨出使北朝。他出發前,我恰好進宮給太后請安,兩人匆匆見了一面。
他是個溫文爾雅的年輕男子,小時候我同其他堂兄弟打鬧成一團時,他總安靜地在看書或是習字。
我說:“弘哥哥,此去路途遙遠,艱險莫測,你要保重。”
弘笑:“我也只是北上到邊境,同北朝使者匯合,並不入北朝國境。”
我好奇地問:“都說北朝男人紅髮碧眼,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個模樣。”
“也不都是紅髮。”弘說,“他們國家民族繁多,有個別族的人外貌異常,大部分也是黑髮黑眼。唉,不幾日就回來,你自然可以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