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濃時最盛大的事,就是太子大婚了。
我同太子妃宋瑾如有過幾面之緣。
她是個美麗的少女,與我同歲,溫柔且善良,與她對壘,她永遠狠不下心吃棋,我往往贏到乏力。她的母親就是莊皇后的同母妹妹,父親宋自成是戶部尚書。宋千金身份尊貴,自然配得起太子,這段姻緣早在註定之中,陳弘再不滿意,也扭轉不了局面。
那天,整個京城熱鬧非凡,花瓣撒落明陽大道,到處一片鶯歌燕舞,迎親的隊伍長長看不到盡頭。這條紅紅的道路,引導著這個單純善良的女子邁進深深禁宮。
但想到這裡,我又想起另外一個人。即使宮中人如此眾多,我還是可以感受到那股目光停在身上,猶如蝴蝶流連花朵一般。
好個大膽的段康恆,即使其姐身為皇帝寵愛的貴妃,他這一舉動也已經大大超了禮數。可他的這種近乎笨拙的固執和不加掩飾的慾望卻並不讓我覺得不適。因為他坦誠,因為他真摯。他是個強而有力的人,他有能力追求他想要的東西,而我,歷來對這樣的人另眼相看。
段貴妃出來打破冷場。這個華麗的貴夫人笑得花枝亂顫,親暱地拉過我的手,讓我坐她身邊。她同我拉家常,“新太子妃可真是個可人兒,太子好福氣,得妻如此。”
段康恆就站在一旁,默默注視著我。我避開他的目光。他可以不怕,這婦人畢竟是他姐姐,我卻不敢在這裡造次。禮數,名節,都是我要的。
段貴妃左右瞧了瞧,立刻看出端倪來,話頭一轉:“我們和熙也一點不比太子妃差,這才情容貌,將來誰娶到你,誰就是撿到寶了。”
我看她是不會願意自己的弟弟娶我的。我雖然掛著郡主的名號,可是娘早死,爹不愛,尷尷尬尬,無足輕重。段康恆這般一表人才,還怕娶不到更利於家族的女子?
是夜,皇城裡禮花齊放,天空頓時五彩斑斕。睿兒由如意帶著去和其他孩子玩去了,我獨自往院裡走去。
今天這場歡宴勢必通宵達旦,太平盛世,皆都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不思蜀。
我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已經喝得有八分醉了,不過正因為醉,卻更加有一份豪放和瀟灑,上了頭的酒讓他臉頰泛紅,則是另一番風采。酒,並非只有美人才醉得出嬌態;情,並非只能結髮才釀得出芬芳。
我奪過他手裡的酒,道:“楊公子,過飲傷身。”
這個才高八斗瀟灑不羈的少年才子此刻一如鬧彆扭的孩子。他不滿地說:“郡主,請把杯子還給我。”
我偏不理,揚手就把杯子丟到地上,酒水潑灑,青瓷杯頓時碎成萬片。楊璠一愣,必定是再醉也沒想到我會這樣隨性。
我勸他:“水已覆,杯已碎,傷心無用,何必躑躅?”
他仰頭看我,訕笑一聲,“郡主是來笑話我的?”
我挑眉,“你現在是草木皆兵,我何必跳出來強出頭?”
楊璠淒涼一笑,“皇上有旨,要我去簡州為太守。他代我領了旨。”
“那可恭喜楊大人了!”我笑笑,“往年的狀元,也都是由七品縣官著手做起的。”
“郡主認為這是好事?”
我反問:“楊大人認為一直呆在這紙醉金迷的京城是好事?”
楊璠站了起來,搖搖晃晃,有點欲借醉揮筆塗墨的架勢。風拂他月白色的錦衣,我看他胸襟上的汙漬,越潔淨的東西,越容易弄髒。
“紙醉金迷?身似菩提,心如明鏡,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我若潔身自愛,縱被汙衊為妖媚臣子,褻瀆神明,也不改心意。”
我不以為然,“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鏡,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楊大人,若沒有心,何來傷心?”
楊璠苦笑,獨自坐那裡陷入沉思。可憐的人,他太過善良正直,若不勘破這關,終有一天會死在自己的仁慈上。可他著實有才華,我不忍這樣一個人就此一蹶不振,白白糟蹋了。
我對他說,楊大人,你若珍惜自己,希望任期滿後能在京城再見。屆時,念兒還有一事相托。
天空中煙火已經燃盡,未盡興的人們又回頭繼續飲宴,春宵苦短。我看著天空,覺得不安起來。
西南方向一顆客星亮得出奇,光芒直逼太微宿,邪氣非常。
身後人有說:“客星蓋太微,不是吉象。”
我微笑,堅持了那麼久,終於開口了。我轉過身,“段將軍有何高見?”
段康恆英俊的面孔在這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有些模糊,唯有他的眼神還是那麼清澈明瞭,始終在我身上。他站在原地不動,輕聲說:“高見不敢當,只是有個傳聞,北帝病重,將各個皇子都召回了京,想是快不行了。”
我不禁問:“北帝也回去了?”
段康恆點頭:“他回去得最早。”
也是,關鍵時刻,早到自然早搶好位子。
這北帝忻,不是安順馴服之輩,一個“窮兵黷武”是形容不完他的。一個有野心的人,永遠掩飾不了眼裡的慾望。
“郡主笑什麼?”那人問我。
我摘了一朵杜鵑花,放在鼻下輕嗅,“我是笑,這些與我何干?不論亂世還是盛世,都輪不到女子關心,不論何時,我們都沒有辦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段康恆深深注視我。我想這月色也太朦朧了點,我在他眼裡必定有種不真實的美,蠱惑人心。
他說:“郡主放心,有我在,你不會再過寄人籬下,顛沛流離的日子。”
我險些大笑起來,聽不慣這麼赤裸的話。不過我很感激,他耿直坦率,是真心關心我,願意與我分擔憂愁和壓力。
段康恆走了過來,站在我身旁。他靠得那麼近,我都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呼出的氣息,聞到他身上一股暗香。這是男子的氣息。
他在我耳邊說:“我知道以我現在的身份,配不起郡主。不論姐姐怎麼說,我已決定今生要娶自己心愛的女子。郡主又是怎樣看待我的?”
我聽他這一席話,心裡感觸,斟酌良久,輕聲答到:“什麼郡主?不過浮萍一朵。段將軍看得上,也是我的福分了。貴妃娘娘想都勸過你了,我除了一點嫁妝,也沒什麼可傍身。將軍要想清楚。”
段康恆激動地抓住我的胳膊,逼著我抬頭看他:“郡主,段某不是那種貪名圖利之人。段某愛慕郡主,乃從心而發,只因郡主秀外慧中,溫柔賢婉,乃是段某心中妻子。郡主孤苦,更讓段某心疼憐憫。郡主的辛酸,段某都清楚。希望郡主能等我,待段某憑藉實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門求親。”
我低頭不語。
段康恆說:“請放心,一切有我。”
我沒由來地覺得一陣安心。有他依靠,我就無須操心,終日惶惶,算計天下,生怕哪日被皇帝指婚嫁人利用。多感人的一句話,雖然說話的人並不知這一切恐怕不是他能掌控的。
“姐!”睿兒跑了過來。段康恆退了一步,保持距離。夜風清涼,我也清醒了幾分。睿兒過來挽著我的手,眯著眼睛看段康恆,有小太監也跟了過來,對段康恆道:“段將軍,可找到你了。堂裡在賽酒詩,差你一人,四皇子一直在嚷嚷呢。”
段康恆藉此離去。睿兒一直看他走遠了,才問我:“他剛才和姐姐說什麼?站得那麼近。”
我笑起來,他果真是看到了。我說:“你看錯了。”
“這怎麼看得錯!”睿兒很不悅,“這段康恆,平日裡也是一副正派人的樣子,沒想到這麼虛假,私下騷擾姐姐。”
我啼笑皆非,“照你這麼說,我可是不可以和所有男子說話了?”
睿兒帥氣的小臉嚴肅非常,他定定看著我,說:“姐姐,你發過誓永遠不離開我的。”
我摟他在懷裡,這孩子個頭長了不少,再過一年,我怕就不再適合抱他了。到時,他也該有了堅強的肩膀,可以獨自承受生活。我於他,應該是可有可無的。他想出人頭地,就不該受任何人的羈絆和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