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下葬後不久,簡州戰事有變。
北帝明廣韶那時已經離開前線,回了帝都,讓大將軍多榮留守。仗打到這裡其實已經沒什麼意思了,大雪來臨,開春前是不可能再有戰事。想當初若不是楊璠給了明廣韶難看,他也不會急功而咬著簡州不放。畢竟一舉攻下方州,和州,衛州三座城,又奪回了陳水,這次回擊已經足夠明廣韶耀武揚威,足夠鞏固他不甚牢固的寶座了。
可多榮是個急性子,又好大喜功。明廣韶素來實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多榮的膽子也就更大了,在簡州這裡吃的虧一定要討回來。
大年一過,多榮看部下休息夠了,支援糧草也送來了,陳軍也懈怠了,一聲令下,浮水築壘,直取簡州城。龐天元正犯風溼,起床都困難。段康恆同楊璠商量後,自己親自率領四千騎兵和敵人決戰。
若不從段康恆年輕氣盛來想,似乎還解釋不了他為何如此大膽。楊璠以三千對二十萬,那還有城牆守護,段康恆帶精兵衝入敵陣,實在太過冒險。
然而繼楊璠之後,這個男人也讓我吃了一驚。段康恆就以四千人硬生生將北朝軍殲滅近一半,逼退到陳水江畔!當陳朝援軍趕到時,多榮終於後悔,欲於陣乞降,部下為求大義殺了他奪了軍令,繼續與段康恆抗爭。
陳水江畔,撕殺聲震天,兩軍屍首淤塞了陳水支流,血染半條江面。想陳水這人傑秀靈之地,如今也成為修羅場,不知多少文人騷客要扼腕嘆息。
昔我往已,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年末,北朝又失去了和州一地。從此後,簡州成為對南一軍事要塞。
而我卻始終記得那天。
雪還未融,我身上的孝衣也未脫。窗外一樹紅梅正開得嬌豔,金色陽光灑落庭院。我同如意收拾書房,從百家詩到治國圖說,一一清點。如意還絮叨著說:“太后賜的那套《雲夢集》真是精巧,那麼小的本子,居然可以寫上那麼多字。”
我說:“你該去看看上次將士們帶回來的北朝的各種新兵器,那才是巧。有一種梭,帶著火石的藥力,可射千米遠。難怪這次退兵這麼困難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起,這北朝在兵器上頭,趕到我們大陳前面了。”
如意怔了怔,輕輕說:“郡主說的梭我小時見過,不過這火石,大抵是近來新的了。”
“我看以後日子也太平不了了。”我坐下來,“皇上咽不下這口氣,四皇子又是一個勁上奏要殺敵,太子卻說去年大災,應先撫民而後戰。現在朝上兩派天天吵,進宮去,都聽太后在嘆息。”
如意端了茶來,“段將軍這次立了大功,今天回來了,恐怕……”話不說完,先笑得精怪。
我瞪她一眼,想上前揪她,外面忽然響起了聲音,說是皇宮裡有個公公來見我。我一看,正是太后身邊的人,以為是太后來叫我進宮的。可那個公公見到了我,撲通一聲跪在了我的腳下,抹抹臉,道:
“郡主節哀,段將軍……段將軍他……”
我呼地站起來,喝:“快說!”
“段將軍殉國了!”
徵客無歸日,空悲蕙草摧。
他們告訴我,陳水一戰,段康恒生死不明,楊璠派人四次三番清點戰場,就是連屍首也沒有找到。北朝那日是擄了不少人,統統殺了,堆置起來焚燒。有人見段康恆就在其列,因怕北朝以他為挾,不吐姓名,慷慨就義。但具體怎樣,也沒有一個人知道。
公公說:“消息早就傳回京了,太后見郡主初喪父,怕郡主太過傷心,一直要下人瞞著不說。今天是軍師回京之日,料也瞞不住了,這才……才……”
我知道他這話是說不完整的,揮揮手,打發他走了。
然後我就在想,段康恆死了?他怎麼這麼輕易就死了?他才剛剛成就功名,初啼方響徹雲霄,為何如此薄命?我坐在那裡久久未動,一種疼痛和遺憾將自己圍住,心也就滑到了最底處。
這不就是天妒英才?
算起來,他死的時候,我正戴孝家中,日日讀書刺繡,與睿兒為伴,沒有心驚肉跳,沒有摔破茶杯,可以說是一點知覺都沒有,可見我同他心中並無靈犀。
還記得他對我說:“待段某憑藉實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門求親。”那雙堅定自信的眼睛,一直追隨我的身影。我覺得心中溫暖,他是我這些年來第一個讓我放下心防而信任親近異性。
我欣賞他,喜歡他。我想也許我同他的故事會很長很長。
可如今他也走了。
如意擔心我,不住喚我。
我長舒一口起,幽幽說:“段將軍……於我,有知遇之恩……”
不知道該說什麼,眼睛已經溼了。
我進宮去。太后身邊的宮女說:“今天段貴妃來哭了一場,太后也累了,一個人下棋。”
段康恆因其姐姐的緣故,也時常進宮,太后是很喜歡這個年輕人的。我輕輕進去,太后斜靠在墊子上睡著,棋子散著,夜風吹進來,有點涼。
就是這裡的寧靜,我深刻體會到了一種疼痛。寂寞、失落、空虛,還有,彷徨。
彷彿還可以感受到當初那道熾熱愛慕的目光。坦誠,執著,充滿憐愛。從沒有人這樣注視過我,只當我是個需要呵護的女子。
我,是錯過了他嗎?
我輕手拿起毯子,給太后蓋上,轉身出去叫人來把她扶去床上。剛剛掀起簾子,就聽見太后在我身後彷彿無意識地喃喃:
“念兒,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