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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血的腥味讓他有些想嘔吐——即使是自己的血,也只是腥的讓人想嘔而已……

    呼吸漸漸地有些困難起來,太陽的光暈在他眼中慢慢地開始模糊、變大……

    他忽然有些驚恐地發覺:血,恐怕已經是流得太多了!——

    在這個時候,他全身仍然有些麻痹。其實,就算是恢復了知覺,以他現在的體力,也絕對無法返回密林最深處的總壇了。

    一片落葉輕輕地掉在他冰冷下去的臉上——很快,他就要象這片枯葉一樣地默默在這個密林裏腐爛了吧?燃燒的戰火,獵獵的風雲……到了最後,還是隻留下白骨和黃土而已。

    嘿嘿,沒想到,他居然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來放那個丫頭走脱!

    眼前漸漸黑了下來,而耳邊卻響起了遙遠的廝殺、呼號聲,一一清晰如當日……那對於他們來説黑暗開始的那一天……

    看見了大批的敵軍包圍了困頓不堪的己方,看見同伴們一個接一個地在身邊倒下去,眼裏含着淚,嘴裏咬出了血,在拼盡全力殺出一條血路後,隊長攙扶着他艱難地前行,身邊的幾個兄弟都也已經是血流滿身。

    追兵的馬蹄聲在身後隱約地響起來了——幾個傷兵都是慘白着臉,看着對方——

    死。所有的人從對方的眼神里,都讀到了這個字。青龍甚至已經把長槍倒轉,抵住了下頷——

    唯一例外的是隊長。雖然到了窮途末路,風藍的眼睛裏仍然燃燒着戰火。

    "你們扶着他快點走,這裏我來對付。"他放開了垂危的玄武,伸手抽出了腰畔的長劍。

    漆黑的髮絲拂過他燃燒的雙眸。

    "隊、隊長……"他無意識地低低喚着,"不要管……我們了……逃、快逃啊……"

    能活下來一個是一個,如果隊長不走的話,最後只怕會是所有人一起送命在這裏吧?

    "説什麼胡話!快走!"風藍沒有回頭,拔劍擋在路中央,對身後的幾個戰士嚴厲地叱道,"連二十歲都沒到的傢伙,要死的話還早得很!快給我滾!"

    長劍握在他還在流着血的手裏,殷紅的液體順着雪亮的劍脊,一滴滴從劍尖滴落到大路的土壤裏。

    風藍是他們中最年長的一位。

    那一年,他剛滿二十歲。

    "隊長、隊長……"幾不可聞的聲音從地上那個瀕死的人的喉嚨裏傳出,幾隻在傷口附近舐血的小獸驚惶地跳了開去,戀戀不捨地在一邊試探地看着這個居然還能發聲的龐然大物。

    隊長……

    這個稱呼如今居然已顯得那麼遙遠——正如每個人都捨棄了原來的本名一樣,自從"驚蟄"創立以來,這個叫法已經被風藍嚴厲地禁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稱謂:老大。

    驚蟄組織的老大。暗殺組織的首領人物。朝廷的欽命要犯——風藍。

    當看見組織里的同伴因為小小的失誤,卻遭到極端嚴厲的處罰;當風藍下達要將所有暗殺對象身邊的家人殺盡,無論老幼一個活口都不留的命令——他幾乎都懷疑眼前這個無情的老大,和當年那樣用最後一滴熱血維護同伴的那個隊長,還是不是同一個人?

    才只不過過去八年的時間吧?大家居然都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如今,就算是自己,假如觸犯了組織的規矩,老大一定也會無情地親手處決。

    除了朱雀,在風藍看來,任何人在必要時都是可以犧牲的吧?

    然而,朱雀竟然是首先叛離組織的一個!她居然是第一個違抗老大的命令、並以實際行動和老大對立的組織成員……那個才二十不到、幾乎還是個丫頭的傢伙!

    他們親眼看着長大的丫頭!

    他想象着老大此刻的表情,嘴角浮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老大還能有痛苦的感覺,那麼朱雀的叛離將會是唯一能刺痛他的利劍了吧?

    真是諷刺啊……

    但是,無論如何,那個丫頭如今是如願以償地逃脱了——能擺脱青龍、白虎和自己的聯袂追殺、逃出這片死亡森林,這幾乎是連老大都不可能做到的吧?然而,她竟真的逃出去了。

    也許前面的那兩個人,也一樣沒有真正出全力截擊她;或者是故意地受點傷,此時、正和自己一樣躺在密林的某一處看天空吧?

    意識漸漸模糊的他還是忍不住地想笑出聲來,可惜張開了嘴,卻無法發出聲音來。

    冰冷僵硬的感覺……彷彿是巨大的裹屍布死死地把自己從頭到腳包了起來。

    又一片落葉飄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半張的嘴裏,他努力好幾次想把它吐出去,然而面部肌肉也已然開始無力,嘗試了幾次,落葉反而隨着他急促的喘息向着口腔裏滑落。

    "哈,這樣的死相可是相當難看的哪……玄武。"——

    耳邊忽然傳來清脆的聲音,還微微帶着調侃的笑意。

    臉部僵硬的肌肉無法表達他此時內心的錯愕和震驚,然而所有的表情完全在他黯淡的雙眸中傳遞了出來,他的眼睛霍然睜開——這、這個聲音!居然、居然是……

    "如果讓你這樣子死掉,連我這個同僚都會覺得很沒面子啊。"聲音已經近在耳畔,同時,有人正在用力地把他從地上扶起來——有熟悉的淡淡花的味道……

    是她?是她!

    震驚、焦急、狂喜……無數種感情一瞬掠過心頭,忽然間,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垂死的人居然怒吼出聲——

    "他媽的,你回來幹什麼!!!"

    "喂喂……生氣對傷口可不好啊。"那個聲音依然帶着微微的調侃,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敷上了頸部流血的地方,手法嫺熟地止血,然後撕裂衣襟為他包紮。咬斷最後長出來的一截布條後,身側那個人回過頭來,黑如點漆的雙眸中閃着星星一樣的亮光,居然真的還帶着笑意。

    該死!怎麼她會去而復返!難道真的不要命了嗎?

    都快三個時辰了,他還以為她早已遠在幾百裏以外的泉州城了呢。

    包紮、吃藥,休息——一個時辰後,他終於緩過氣來。

    "不要命了嗎,丫頭!"第一句話就是就是劈頭蓋臉的斥問,帶着十二分的怒氣。用盡全力地一把推開身邊緋色衣服的少女,連眼睛都因為焦急和恐懼而變藍了。

    陽光已經是西斜的角度,整個密林瀰漫着一種説不出的窒息氣氛。

    來不及了,絕對是來不及了!在天黑前,她是絕對無法離開這片森林了!——

    如果天黑前他們幾個人沒有抓朱雀回總壇的話,勢必將驚動老大的直接出面干預——

    如果風藍親自來的話……如果老大真的抓到了朱雀的話……!

    "快逃!"他有些顫抖地脱口説出了這句話,同時想掙扎着站起來。

    "你看,夕顏開了呢……"陡然間,他聽見身邊的女殺手輕輕説了一句奇怪的話。用力忍着痛扭頭,居然看見她靜靜地站在一棵野木槿樹下,看着樹下盛開的一叢纖細美麗的花,伸手摘了一朵淡紅色的花朵別在衣襟上。

    在雪白的瓜子臉上,那一條長長的刀疤顯得分外的醒目——

    從額頭一直延續到下頷的巨大的疤痕。

    "快走!你瘋了嗎?被老大抓到的話,你真的會沒命的!"看着她氣定神閒的樣子,他幾乎是憤怒了——自己不顧性命地幫她走脱,而她居然是這樣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嗎?

    "沒用了……夕顏開了,我就走不了了。"淡淡的笑意泛起在那有些可怖的臉上。

    夕顏,是一種在傍晚時分才開的花,緋紅色的花瓣就象天邊淡薄的血色晚霞。

    明明知道如果回來就再也沒機會逃離,她居然還是回來嗎?只是為了他不確定的危機,而冒着必死的風險嗎?剛剛為了逃離而對自己下手毫不容情的她,竟然會再次地回到這死亡的森林裏來!

    不愧是姓蕭人家的後代啊……他在心裏喃喃嘆息。

    忽然之間,有什麼熱辣辣的東西衝上了喉頭,他以刀拄地,緩緩站了起來,對她開口:"就算是傍晚了也來得及——你快走吧……我替你攔住老大。"

    花樹下的那個人終於悚然動容,回頭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許久——

    攔住老大?玄武是瘋了嗎?風藍,是任何人可以攔得住的嗎?

    "哎,算了。我扶你一起回總壇去吧,也給老大省點力氣。"忽然,淡淡的笑意又出現在緋衣少女的嘴角,她走過來扶住搖搖欲墜的同僚,轉身向着密林最深處。

    "説……説什麼胡話!你想找死?"他厲聲叱着,將她推開,"二十歲都還沒到的丫頭,要死的話還早得很!快給我滾!"

    脱口而出的話剛説完,他忽然忍不住想笑——怎麼、怎麼自己不知不覺地在模仿老大當年的口吻了呢?同樣的話,當年老大對他也説過吧?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無論是老大還是他,他們都是拼死地在保護什麼吧?

    他剛想笑,那熱辣辣的東西忽然從喉頭衝了出來!——

    血!臟腑中的血!!

    所有的意識忽然一剎間都變成了空白。最後留在他眼簾裏的,只是那木槿樹下那一叢剛剛綻開的夕顏。象血一樣的夕顏。

    在漸漸開始拉遠的意識中,居然開始迴盪起一首童謠——

    "……飛啊飛,飛啊飛!

    "什麼飛?鳥兒飛。

    "鳥兒鳥兒怎麼飛?

    "展開翅膀滿天飛~

    "……………"

    縹緲得宛如遠處高樓上的歌聲。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跟着,輕輕地和着那夢裏的童謠。

    "唱吧……請、請不要停下來……"

    "什麼飛?鳥兒飛……"

    夜色已經漸漸地開始降臨了,整個森林罩着一層淡淡的薄暮,只有那一叢夕顏在暮色中還是血一樣地醒目。而朱雀就坐在樹下,反覆地、輕輕地唱着兒時古老的歌謠。

    玄武靜靜地在她身側昏迷,慘白的臉上居然有微微的笑意。想起之前一樣故意在她劍下流血,而放自己走脱的青龍和白虎,她臉上忽然有哭和笑兩種交織的表情!

    八年了……曾以為他們是全都忘了那一天的事情了,然而,他卻居然還記得這首童謠!他們四個人、和自己一樣都不曾片刻忘記過這首歌謠吧?雖然八年裏的血和汗,已經足夠彙集成一條深而寬的河川,把他們所有人和昔日完全隔了開來……

    那個時候的她,還是一個十一歲的垂髫幼女,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普通獵户家的孩子。

    而風藍他們,也絕對不是現在的殺手。

    從十一歲到如今的十九歲:八年。好長的歲月啊……黑暗中奔馳的歲月——然而,為什麼前方連一點點預示着出口的亮光都沒有呢?

    "……鳥兒鳥兒怎麼飛?展開翅膀漫天飛……"昔日唱着這首童謠的孩子,手上已經染滿了鮮血……難道,殺人、或被殺,就是她以後一生的命運嗎?

    從十一歲那一天開始的血色的人生,難道真的要延續到永遠嗎?

    微微的夜風吹來,有零落的花瓣紛紛揚揚灑落下來,落在玄武黑色的衣服和慘白的臉上。夕顏,是隻開一夜的花——是永遠見不到陽光的花吧?

    輕輕嘆息着,她伸手去拂玄武臉上的殘花,嘴裏依然輕輕地哼着古老的曲子。

    忽然間,她伸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有誰、有誰居然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到了她的背後?居然在她完全沒有發覺的情況下,就制住了她背後的全部空門!

    冷冷的劍鋒緊貼着她後頸,白皙的皮膚因為劍芒的寒氣而微微起了疙瘩。

    "老大?"她輕輕問,語調裏有一絲顫抖。

    "不要停,繼續唱。"身後那個聲音冷漠地吩咐,同時一件東西"啪"地落在了她衣襟上,"給他吃這個!"

    及時的藥物使垂死的人有了轉機,聽着玄武漸漸穩定下來的呼吸,她的歌聲裏充滿了喜悦——頸後那寒氣逼人利劍,對於她來説似乎完全沒有一絲的壓迫力。

    "為什麼不走?"後面那個人問。

    "如果我不回來,玄武就會死在這裏。"她的聲音很平靜,"死在你教給我的舞風雙劍下。"

    "就是為了他你才在這裏等死嗎?"

    "如果換了他是你,也一樣。"

    "……"

    不知是不是因為震動,後面那個人的呼吸一剎間有些紊亂。

    "跟我回總壇去。"頸後的寒意忽然消失,風藍的聲音低低地傳來,"這件事就當沒有發生!"

    朱雀怔住了,眼神不易覺察地變了變——老大的意思是説,如果她回去,就不再追究任何責任嗎?沒有完成任務,當面違抗他的命令,甚至為了脱離,還殺傷了組織里的重要人員……作為組織里的老人,她完全知道這其中任何一條都足以致命!

    風藍居然説,如果她肯回去,一切就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連他這樣的人……也會徇私?——

    以前連組織里的人犯一個小小失誤、都會嚴懲不貸的鐵面無情的老大!

    她唇角漾出了一個苦笑——説到底,還是因為八年前的那件事吧?是因為她死去的雙親、還有臉上這道恐怖的刀疤吧?——

    八年以來,所有人都是破格對待她這個孤女的,連風藍都一樣!

    暮色縈繞着風藍頎長挺拔的身影,緩緩回過頭去,只看見他一身深藍色的大氅和漆黑、一絲不亂束起的頭髮。那一叢夕顏在暗色的森林裏更加的醒目,一朵一朵,宛如一處一處四濺開的鮮血!

    八年前那撲天蓋地而來的鮮血……

    伴隨着血腥味的,還有那一首古老的童謠——

    "……鳥兒飛。鳥兒鳥兒怎麼飛?……"

    稚嫩的童聲,歌謠如銀鈴般地在記憶裏迴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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