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野心內一陣絞痛,他不知如何去安慰母親極度悲哀的胸懷,母親說自己無辜,難道她是應該受這折磨的嗎?
雙方不再開口,在默默忍受內心的煎熬。
久久宋婉君突地變了話風,道:
“孩子,你行走這多年,可曾碰到中意的女子?”
東方野俊面一熱,期期地道:
“娘,有的……”
“什麼樣的女子?”
“就是當年武林城中悅宋客棧的上官鳳姑娘……”
“這我早知道,但,上官鳳若望是‘無雙堡’的堂主,我們是仇家?”
“她父母已被‘無雙堡’囚禁。”
“為什麼?”
“起因仍是孩兒,田慕嵩說好父女反叛。”
“她愛你?”
“很深。”
“你喜歡她?”
“這……這……孩兒不否認。”
“你打算怎樣?”
“設法救她父女出來。”
“很好,那女孩子娘曾見過,你……另外還認識別的麼?”
東方野紅著臉,想了想,道:
“還有一個,但已不相往來。”
“誰?”
“白骨門的少主白芸香!”
“啊!白骨門,是邪派?”
“是的,所以孩兒一直無意於她!”
“這樣也好,娘不能親眼見你成家,但已安心了……”
東方野一聽話風不對,惶然道:
“娘,你……說這話……”
“孩子,娘對不起你!”
“什麼意思?”
“沒有盡到為人父母的本份。”
“娘撫養孩兒長大成人,受盡折磨,這一說,孩兒容身無地了……”
“孩子,你必須珍重,善視自己。”
東方野愈聽愈覺不對勁,娘盡說這些喪氣的話,莫非……
心念之間,起身道:
“娘,我們該走了!”
宋婉君顫聲道:
“什麼,留你爹一人在這深山野寺?”
東方野心絃劇烈地一震,站起來,栗聲道:
“孃的意思是要遷葬?”
“不!”
“要在此守墓?”
“永賠你父長眠。”
東方野連打了兩個冷顫,泫然欲泣道:
“娘,您……您不要……”
就在此刻,一條人影,幽靈般出現。
東方野轉目一看,大叫一聲:
“外公!”
來的,正是“獨手醫聖”,老臉上那一份悽絕之情,令人看了心悸。
宋婉君抬頭仰面道:
“爹,您怎麼也來了?”
“獨手醫聖”激動地道:
“痴兒,你真要做大不孝的人?”
宋婉君垂下了頭,以夢囈般的聲音道:
“爹,您只當沒生我這懺逆的女兒。”
“你已為人母……”
“是的,女兒一身罪戾,無以對天,也無以對人。”
“現在隨我回去?”
“爹,女兒不回去了!”
“不行!”
厲喝聲中,上步欺身,出手……
宋婉君厲笑道:
“爹,來不及了!”
“獨手醫聖”一縮手,大喝道:
“你莫非……”
宋婉君柘槁蒼白的面上,突地泛起了紅暈。
“獨手醫聖”蹲下身去,一把捉住她的手臂,語不成聲地道:
“你……你……吃了‘雙風草’……”
“是的,還加‘龍涎’……”
“獨手醫聖”一屁股跌坐地上,絕望地叫道:
“無救了,你……你是存心……”
東方野不由魂飛天外,撲跪下去,哀叫道:
“娘,娘啊!您……真的忍心……”
“獨手醫聖”雙手蒙面,悽絕地道:
“我錯了,我早知你心意,卻讓你來,丫頭,你什麼時候偷了我的藥?”
“離開的那晚。”
“我……我竟然沒發現……”
東方野哭叫道:
“外公,救救我娘啊!”
“獨手醫聖”哽咽著道:
“沒救了,孩子,你不知道,‘雙風草’與‘龍涎花’如配以他種藥物,是救命聖品,單獨吃下,便是要命之物,兩種同時吃下,神仙難救……”
東方野泣不成聲地道:
“這……如何是好?”
“獨手醫聖?”突地仰天狂笑道:
“醫聖!醫聖?哈哈哈哈……?”
這是傷心至極的自嘲,也是絕望的呼聲。
宋婉君全身戰抖,口唇發顫,聲息孱弱地道:
“爹!女兒……不孝……孩子,娘,姨不起你……”說完,雙眼翻白,呼吸急促,面上的紅暈逐漸消褪。
東方野緊緊抱住,哀呼道:
“娘啊!娘,您……真的忍心……”
宋腕君眼角擠出了兩粒晶瑩的淚珠,聲細如蚊地道:
“孩子……我……看見你爹了……”
口角連連牽動,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已發不出聲音,頭一偏,斷了氣。
“娘啊,你……不能死……”
東方野狂叫一聲,喉頭哽住了,宛若萬丈懸巖失足,一下子墜入無底深淵,這一剎那,腦海裡呈一片空白,任什麼都不存在了,似乎靈魂已被活生生地剝離軀愨,眼前天地,變成了一片灰濛。
“獨手醫聖”長號一聲,掉頭狂奔而去。
東方野抱著他孃的遺體,不言不動,不哭,也沒流淚,似一個木人,呆呆地坐在原地,兩眼失神地望著空際。
久久,他才號啕痛哭起來,這一哭,只哭得天昏地暗,草木悲悽,漸漸,哭聲低沉了下去,變成了抽泣,最後,聲嘶淚盡,眼角滲出了血水。
日落夜臨。
東方野的心,也隨著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夜盡,天明!
陽光又普照大地,但他心裡,仍是一片漆黑。
他似以僵化在原地,血淚交織的漬閬,一條條,凝結在面上,也淚滿了前襟。
腸已斷,心已碎,淚已枯!
母親會走上這條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將近日中,他才從死神的狀態中恢復了知覺。望著懷中業已僵冷了的母親,欲哭已是無淚。
母親的慈祥,聲音,笑貌……都離他而去了,永遠地消失了。
誰今為之,孰令致之?
一股無比的怨毒,自心的深處湧起,他握緊拳頭,向空際頻頻揮動,咬牙切齒地狂呼道:
“流血,流血,我要流盡仇人的血!”
沙啞的聲音,充滿了無比的恨毒,令人不寒而慄。
現在,他只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又過了許久,他才勉強收拾起殘破的心靈,把母親的遺體,輕輕平放地上,一個現實的問題使他茫然失措,無棺可以為葬?
目光四顧之下,忽然看到院角那株合抱的巨柏,登時靈機一動,心想,何不削木為棺?在這樣的境地中,除此之外,再無別法可想了。
於是,他抑住悲懷,用了些乾糧,然後走近巨柏,抬頭估量一番,拔出“蟠龍劍”,奮起神力,揮劍伐木。
超人的功力,加上無堅不摧的神劍,只三四下,一抹合抱的巨柏,“隆!”然倒地,告外間的一排房舍,頓被夷平。
他把中間的一段樹身,量了尺寸,切了下來,先削成方形,然後用劍慢慢挖鑿,劍尖劃處,如切朽木,不知過多時辰,一具別緻的棺木,便完成了。
移棺墓旁,把母親遺體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對遺容作了最後的瞻仰,然後上棺蓋,稍做休息之後,動手掘開父親的墳墓,棺木現天,又是一陣挖心劇痛。
他把兩棺相併,重親掩上土,堆砌好,然後搬了一塊現成的石板,當作墓碑,運起指功,楷書:
“顯考東方公諱遠”與考平排“妣宋氏婉君”下面是“之佳域”三字。
後署:“子東方野,泣立”,再後是年號月日。
一切停當,已是黃昏時分了。
他依著墓碑躺了下來,這時,他老想到了心碎而離的外公“獨手醫聖”。
外公耋耋,忽遭這劇變,的確是人間少有的奇慘事。他這一去,是奔回原來居處,還是……
以外公以往的性格而論,實在無法想像其結果。
夜色漸濃,四外傳來梟啼獸鳴之聲,平添了荒山野寺的恐怖感。
東方野沉浸在往事的漩流中,他打從有記憶時開始想,母子寄居“武林城”,父親不詳,淪為馬僮,受盡了欺凌與折磨,之後,母子分離,由於命運的播弄,無數次生生死死,但也巧獲奇緣,成就了一身功力。
……
他一直想,一直想,想到目前。
夜深了,衣衫已被露水打溼,疲乏中蒙朧睡去……
“呱呱!”
宿鳥驚飛,振翅而去。
東方野機驚地醒轉,凝神傾聽,聽到有極輕微的腳步聲。
是人還是獸?
他悄沒聲地起身,幽靈般閃入側方的小房中。
一條人影,直抵墓前,四下一陣張望,喃喃自語道:
“莫非起了?”
東方野一看來了形貌,立即彈身而出,發話道:
“是張前輩麼!”
“好,你還沒走,算是找到了!”
來的,赫然是“張鐵嘴”。
東方野上前一揖,道:
“張前輩怎會找到此地來?”
“你師叔宇文一雄指點的!”
“哦!”
“你不是與令堂一道來的麼?”
東方野全身一顫,說不出話來,用手朝墳堆一指。
“張鐵嘴”驚聲道:
“什麼回事?”
說著,低頭看了看墓碑,“啊!”了一聲,連退三步,滿面悽側之情。
東方野悲聲道:
“家母追隨先父於地下了!”
“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
“唉!”
“小野,你師叔曾經向我道及此事,我說他太過慮了……”
“他們事前都知道。”
“何以不預防?”
“家母決意求死,早暗服了不解之藥……”
“你……你外公不是也尾追而至麼?”
“是的!”
“人呢?”
“走了!”
“你外公號稱醫聖,有救活死人而肉白骨之能,他……救不了令堂?”
“救不了!”
“唉!造物的安排未免太苛酷了!”
“前輩找晚輩何事?”
“安排挑戰天下第一高手的事?”
“安排挑戰天下第一高手的事!”
東方野熱血登時沸騰起來,星目射出栗人凌芒,咬牙道:
“如何安排?”
“張鐵嘴”沉聲道:
“要在一個月之前發出武林貼,如果你決定了,武林貼立即可發出。”
東方野凝重地點了點頭,道:
“決定了!”
“很好,老夫安排決鬥的事!”
“要等上一個月?”
“當然的!”
“谷口‘闖三關’的陋規,取消了怎樣?”
“為什麼?”
“這是最後一次‘血榜’盛會,讓人人都可參與!”
“田慕嵩會不捨故技重施,在事先安排陰謀?”
“一定會。”
東方野一窒,道:
“應該如何防範?”
“最妙的辦法,是挑戰者到臨戰時才現身。”
“要晚輩藏身一個月?”
“不,那不是辦法,不能讓田慕嵩有機會施逞陰謀。”
“這怎麼說?”
“監視他一個月!”
“誰負責監視?”
“你!”
“我?”
“不錯,你最合適,你的功力自保有餘,可以不虞安全,你的易形之術,天衣無縫,同時,你還有件大事必須事先辦妥。”
“噢!什麼事?”
“先救上官鳳父女。”
東方野跌腳道:
“晚輩幾乎疏忽了這件大事,前輩的意思要晚輩易形之術,打入‘無雙堡’,適機救出上官鳳姑娘父女?”
“正是如此!”
“田慕嵩一代梟雄,府城極深,在一再受挫之後,投入‘無雙堡’恐怕不易?”
“事實如此,老夫有安排,兩條路,你選一條。”
“哪兩條路?”
“第一條,平穩可靠,但無法監視田慕嵩……”
“前輩說說看?”
“記得在我方掌握中的田三嗎?”
“啊!是的!”
“以田三交換上官鳳父女,明來,此事必成,但你無法投入該堡。”
東方野點了點頭,道,
“第二條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