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妝特別濃喔。”
“最近好幾天都睡不好,用眼影壓一下黑眼圈。”
長飛丸正在研究一隻掉在地上的肥蛾,鼻子嗅嗅,目不轉睛。
臺階上,小恩翻著新一本綠色的工作備忘錄。
裡面詳細記錄了乳八筒胡亂鑽研太極拳的心得,以及女工讀生對未來的不確定感。還是一樣,這一男一女寫的內容都鉅細靡遺到了廢話連篇的地步。
“再過一個月,我就要畢業了。”女工讀生幽幽說道。
“恭喜你。”小恩抬起頭。
“畢業有什麼好?畢業以後,我就要離開臺北了。”
“反正,你總不會一直在便利商店打工吧?臺北又不是全世界。”
“無所謂啊,一直打工也沒什麼不好,轉正職薪水也會提高啊。”女工讀生看著被人群遺棄的、冷冷清清的大街,呆呆地說:“臺北不是全世界,可是,卻有一張八筒賴在這裡啊。”
小恩看過工作備忘錄。
再過一個月,乳八筒也要畢業了。
他畢業以後會去報社當實習記者,當然也不可能再兼差便利商店的工作了。
而女工讀生還沒決定將來要做什麼,但家人要她先回臺南老家再說。
“不管怎麼說,我想帶走長飛丸。”女工讀生慢慢說道。
長飛丸研究著那隻要死不死的肥蛾,眼皮漸漸沉了。
“它一條狗誰也不認識,留下它,不知道下一個顧店的人還會不會像我們這樣,對它好,餵它東西吃,又不大管它。”
“那就帶走啊。”
“可是,就這樣帶走長飛丸對它好像也不公平。”女工讀生縮著身子,打了個小呵欠:“它本來就沒有主人,一條狗就這樣走來走去的,肚子餓了有人喂,過得很好。我想帶它走,它可不見得願意放棄這麼自在的流浪。”
小恩低下頭。
“沒有人喜歡流浪。”
“嗯?”
“有人疼,誰喜歡流浪。”小恩看著終於睡著了的長飛丸,平靜地說:“少一點自由,本來就是心甘情願。”
小恩在一個日本綜藝節目上看過一段奇人奇事的專訪。
一隻小文鳥受傷了,摔進一戶人家的陽臺,被一對大叔大嬸細心治療。
等到小鳥痊癒後,它就一直待在大叔的肩膀上,跳著,啄著,偶而飛起來隨意盤旋幾下又回到大叔肩上。大叔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它也跟著。大叔洗澡,它也跟著一起洗。一人一鳥,好得不像話。
記得大叔是這麼說的。
“它想待著就待著,想走,隨時都可以打開翅膀喔。”大叔溫柔地撫摸小鳥。
她很感動。
不知怎地,好感動好感動。
“還有一個問題。”
“嗯?”
“我一直不敢跟八筒提我想帶走長飛丸。”
“因為乳八筒自己也想帶走長飛丸嗎?”
“這我沒問,他也沒說。不過他幫它取了黃金梅利這個名字,從來都沒有因為我叫它長飛丸就改叫長飛丸,所以他一定也覺得自己對他的黃金梅利有一份責任……跟權利吧?我擅自決定帶走它,八筒這麼重感情的人,一定會大受打擊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小恩想了想,又說:“如果乳八筒把話講明,說他想帶走黃金梅利呢?那時你怎麼辦?”
有點懊惱似的,女工讀生深呼吸。
“……我不想讓他帶走它。”女工讀生像是下了決心。
“為什麼?你覺得乳八筒不會好好養長飛丸還是黃金梅利嗎?”
“不是。”女工讀生不知在生誰的氣:“我也會想它啊!”
女工讀生沒有開口說的是……好煩喔,都快離開這裡了,這段用沉默的千言萬語築成的曖昧情感,還沒有完成到愛情的強度。
還沒完成,然後就要分開了。
小恩將工作備忘錄還給女工讀生,笑笑:“我們來喝啤酒吧。”
“又要喝啤酒啦?”女工讀生有點驚訝。
“嗯啊。”
“嗯哼。”
女工讀生走進去,隨便拿了兩罐冰啤酒。
兩個人一打開啤酒罐,各自喝了一大口。
“還是好難喝喔。”小恩苦著臉。
“真的是超級難喝的。”女工讀生的眉毛都快打結了。
兩人面面相覷。
然後,同時將啤酒倒進腳邊的排水孔裡,哈哈大笑起來。
她從沒問過女工讀生的名字,連名牌都沒好好看過。
應該說,連想看一下的念頭也沒有過。
女工讀生也沒問過小恩的名字。
對女工讀生來說,她想說就說,她不想說,沒有名字也無所謂。
“我的老闆,死了。”
或許被某種氛圍感染,小恩突然說出來。
“死了?”女工讀生還沒會意過來。
“他在工作的時候出了意外,死了。”小恩
“那你……你不要緊吧?”女工讀生說完立刻就後悔。
這種事,怎麼可能不要緊。
“這裡很痛。”小恩揪著自己的胸口。
總算是說出來了。
這個世界上,就算只有一個人聽到這句話也好。
女工讀生一直沒敢說話,只是悶悶地將鋁罐捏凹。
死這個字,距離她的世界太遠太遠。連安慰都不知道該怎麼做。
“對了,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
“可以。”
“離開臺北以後,要偶而想起我喔……偶而就可以了。”
“好。”
勾勾手。
長飛丸湊了過來,在兩人之間躺下。
小恩看著長飛丸的肚子,用手摸摸:“一個月是嗎?”
“什麼?”女工讀生看著地上模糊的影子。
“沒。”
手機響了。
如果一個月以後,自己居然還活著的話,就來應徵這份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