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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相遇都是一場重逢

    3月12日晴

    這個人躺在潔白的病牀上,身上插着管子,蒼白無光澤的皮膚,凹下去的面頰和瘦骨嶙峋的四肢,乍看下就像馬王堆新出土的千年殭屍,一點也看不出當年俊逸瀟灑的樣子。

    不過這也不指望他,任何一個在牀上挺屍了一年多的植物人都不會容顏依舊,睡美人畢竟只存在童話中。

    張姐指着這個“殭屍”對我説:“他是剛從省醫院轉來的,以後也歸你照看。”

    我老實地點頭,目送她出去,然後把視線轉到了那個人身上。

    唉!寧家俊,多年不見,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

    3月13日晴

    我從護士小秋那裏打聽到的寧家俊是如何由一個健康青年變成一具挺屍的全過程。原來身為某某房地產公司老闆兒子的某人,英俊瀟灑,風流倜儻,過着紙醉金迷的生活。一年前喝多了酒開着寶馬去撞電線杆,成了現在這樣。

    小秋感情充沛,情報充足,串在一起成了一出豪門電視劇。

    可憐見的,頭一個星期,來看寧家俊的人多得像是來參觀毛主席紀念堂。第二個星期,就只有親人和女朋友們還會來打一頭。到了第三個星期,親戚女友們全不見了,只有他父親兄長來看了他一回,給醫院丟下一筆錢。滿一個月的時候,探訪的人全體消失,每天只有期待着睡王子醒來的小護士懷着無限耐心和關愛守在他身邊。

    等到一年後我到來的時候,他早就已經由省級醫院的特殊房轉到我們這家區醫院的普通房,私人護理也撤了。因為他的父親心臟病發去世,他的哥哥掌管了家裏的大權。

    小秋走後我開始給寧家俊擦身按摩。燈光下他的光頭亮得像60瓦的燈泡,開顱手術後留下的疤就像燈泡上的商標。我擺動着他瘦弱無知覺的肢體,揉着那雙可以拉出優美旋律的手。寧家俊蒼白無光澤的皮膚是微温的,就是這點温度,證明他還活着。

    3月15日晴

    我媽終於知道寧家俊轉到我們醫院了,她一邊揮刀狠狠剁排骨一邊埋怨我不早告訴她。她説一直記得寧家俊瞪着圓圓眼睛仰着雪白小臉喚她阿姨主動幫她提東西的模樣,我説寧家俊從小就靠着幾分姿色騙盡街道里所有師奶,其實從本質上來講那廝是邪惡的、虛偽的、自私的、風流的……然後我媽作勢要朝我扔菜刀。

    不就是寧家俊小時候最愛喝她燉的烏雞湯嘛,我堅決抵制那湯是因為受不了湯裏的當歸。當歸啊~~~~~~~

    3月17日雨

    今天先是開會,主任説了很多,但是我只聽到身邊張姐和人在説主任同他太太鬧離婚的事。散會後小秋拉住我,問我是不是和寧家俊以前認識。我覺得作為本醫院情報系統的精英,她的確是名副其實的,但是我沒有把私事貢獻出來添磚加瓦的無私精神。我説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話:世界其實那麼小,我們以前都有可能曾在某個街角擦身而過。

    説完後又覺得這句話很熟,不知道是哪個文學青年在我耳邊説過。

    回家後我翻開初中同學錄,照片上的某人雖然還是一根青澀的豆芽菜,但是旁邊那個戴眼睛的胖女孩似乎也沒什麼立場嘲笑他。我合上同學錄,回憶起這些天給寧家俊擦身時的情景,想起我的手下他修長但是枯瘦無力的手腳。我忽然想起他以前是高校籃球隊主力,記憶最深的是我在教室自習或者是放學後推着單車回家時,操場上傳來的女孩子們尖鋭刺耳充滿愛慕激情的叫聲。

    我從來沒有完整地看過他一場比賽,但是卻看過他無數次上籃動作,揹負陽光下那矯健的身影。那陣子《灌籃高手》在校園中瘋狂流行,那廝也不顧校規把劉海留長半遮住眼睛,學流川楓做一個面部肌肉癱瘓的白痴,惹得無數女孩子瘋狂。

    不過我記得他也還是有笑的,每次作弄我過後,他都抽筋似地譏笑道:亞亞,你是豬啊!

    啊!!!!活該他今天變成挺屍,一定是我多年前的仇恨形成的強大怨咒終於在一年前降臨在他身上了!

    3月20日陰

    我爸漲工資了。中午我們全家去館子裏慶祝了一番。然後我媽説到買房子的事。她説寧家那個什麼房地產公司新開發的花園住宅小區開盤賣樓了,她看中一套90平方的。

    我堅決反對。寧家傑這麼吝嗇的人修出來的房子,一定是豆腐工程,滲水漏電,一級地震就可以震翻。

    我爸本來就心疼錢,於是順着我把話題又引到了寧家俊身上。我媽同情心氾濫,説家俊這孩子真可憐,未婚妻這半年來跟某某公司的公子進進出出的。

    下午我回到醫院,給寧家俊翻了個身,然後坐他身邊,伸手捏住他唯一沒有萎縮變形的挺直鼻子,説你醒醒吧,不然老婆都要跟着別人跑了。

    他還是睡着,不過這個姿勢讓他不那麼像一具挺屍,而像個……像高中時的那個男孩子。

    3月25日雨

    春天雨真多,牆壁上都要長出蘑菇來了,張姐臉上也冒出了好幾顆小痘痘。很奇怪,我和小秋都覺得她這個年紀臉上唯一能長的應該是皺紋。

    我很討厭下雨,雨天總讓我想到離別,想到過去,想到我的護士考試和我媽逼我喝的當歸燉雞湯。我一直覺得除了農民伯伯和氣象學家,沒有誰會因為下雨而高興。但是院子裏一對雨中擁抱的戀人和兩個戲耍的孩子顯然不這麼認為。

    後來我給寧家俊念報紙。我津津有味含着眼淚讀完了文藝版的連載愛情小説,又翻到娛樂版,懷着報復的快感同他孜孜不倦地講着一個國際大導演拍的關於一個□和幾個嫖客之間的故事。我知道他肯定不愛聽這個,不過現在的他沒得選擇。如果他的大腦照醫生説的那樣沒有死亡的話,他一定還記得自己當年幹下的惡行。

    這個邪惡的、自私的傢伙是怎樣以為學校爭光而要努力練球為由讓老師給我派下任務,為他整理謄寫每一科的筆記,害得我沒有辦法趕回家看《新白娘子》重播的。而更令人髮指的是這傢伙明明錄下了全劇,就因為我賭氣的一句“不稀罕”就把錄像帶給砸爛了。為什麼我為他做了一整個學期的秘書,到頭來還要受他閒氣?

    多雨的天氣讓我的頭腦越來越混亂。

    3月27日雨

    氣象台説今天是晴的,見鬼。

    我重了一斤,寧家俊還是老樣子。他不會就這樣沉睡到老吧?前提是他哥哥有耐性提供他在醫院睡到老,或者我國沒有出台安樂死法律條文。

    後來小秋過來看我,她看到了寧家俊,説童話裏的公主是被王子吻了就醒了,電視裏的女主角是被男主角吻了就活了。也許我該試試這個偏方。

    我説別説我不想去親吻一具殭屍除非他長得像湯姆克魯斯,就算願意,恐怕一年前的那些護士們早都親腫嘴巴了。再説這種事情應該留給寧少的女朋友們去做,我不想被病人家屬告猥褻。

    4月1日陰

    早上上班,小秋一見到我就興奮地説寧家俊醒了。我説呸,今天四月一。

    當然,寧家俊沒醒。但是同病房的一個睡了四個月的病人醒了。他醒的時候説了一句話:“我回來了。”

    我們吃午飯的時候聚在一起討論他這句話。小秋説那個人的靈魂一定在那四個月裏穿越到另外的時空中去了,然後其他人同她討論那人的靈魂附身到什麼人身上了。有的説是王爺,有的説是將軍,有的説是宰相,還有的説是短命皇帝。我説不能是畜生嗎?被鄙視了。

    吃完飯回到病房,看到裏面有人。那個男子背對着我,低頭看着無知無覺躺在牀上的寧家俊,西裝革履,抹了髮膠,擦了香水。我想他大概是寧家俊的什麼有錢的公子朋友,真難得還有人惦記着來看望他。

    這時那個男子轉過身來,看到我,忽然温和地笑了,似曾相識的臉和親切地笑啊。

    他説:“是亞亞吧,好多年不見,你長好看了。”

    媽呀!我想起他是誰了!他是寧家俊他哥哥,寧家傑!

    4月2日雨

    寧家傑比寧家俊大三歲,記憶中是個話很少的人,按照現在分析,就是少年老沉。小秋説這樣的男人天生有種王者之風,能堪大任,做得大事。她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引經據典地向我證明寧家傑才是一支質優股。

    我一邊按摩着寧家俊的手指頭,一邊問他:“你哥昨天同我聊天,不像不關心你,但是又這樣苛刻你的治療。你們家足夠有錢送你去國外吧?沒準那樣,你早就醒來了呢。”

    寧家俊死豬一樣躺着,只有鼻孔在出氣。我突然想,他的靈魂不會同小秋説的那樣,穿越到另外的時空裏去了吧?用着別人的身體,過着另外一種生活,也有着快樂和煩惱,這邊的軀殼和人生已成前塵往事。

    我拿來CD機,放音樂給他聽:“好聽嗎?你也學過小提琴,知道這是什麼曲子嗎?我很早以前聽人拉過,後來找了好久才找到。”

    他沒反應。當然。

    4月3日小雨

    我昨天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我沒有撐傘奔跑在雨裏,同學們嘻嘻哈哈地從我身邊跑過。然後寧家俊騎着單車竄到我面前,我看到他刺眼的耐克跑鞋啪地踩進水窪裏,水花四濺。

    他把傘伸到我頭上。以往的高傲不見了,他有點慌張的,帶着討好的口吻對我説:“亞亞,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會回答。我也……其實我也……”

    我的內心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憤怒、悲傷、失望。我脱下沉重的書包,沒頭沒腦地向寧家俊扔去,狠狠砸在他身上。他沒站穩,撲通跌倒在泥水裏。

    然後我拔腿就跑,寧家俊在後面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醒來後覺得很奇怪,我一點也不記得有這麼一件事了。或者是寧家俊欺負我的惡跡實在太多以至於我忘記了部分。

    今天一直在下雨,這讓我的情緒非常不穩定,體內有種力量總是想爆發出來,給病人扎針的時候我有種自己是女殺手的錯覺。

    快下班的時候寧家傑來了。我們聊了聊,話題從寧家俊轉到我的工資待遇和最近的房展會上去了。

    4月5日晴

    發工資了,我決定去買一條垂涎許久的裙子配我的靴子。高中的時候我開始瘦下來,然後瘋狂地開始搜集裙子。從心理角度分析,這都是某人一句“胖人穿什麼裙子,浪費布料”惹的禍。

    寧家傑又來了,這次我們聊了很多,他問了我的學習和工作,像來視察慰問的領導。他説他工作很累,很羨慕寧家俊。這什麼話?能活蹦亂跳的,誰願意在牀上挺屍?

    他還説:“家俊年少不懂事的時候愛作弄你,但是那都沒有惡意。其實他一直很後悔,這些年,一直都很後悔。他時常提起你,走在路上看到亞裔女孩都要問我像不像你。如果他醒來了,看到你在他身邊,他一定很高興。”

    他説得那麼誠懇,讓我想到以前有次我跳遠崴着了腳,寧家俊連着半個月騎車搭我上學。這下又覺得寧家俊不是那麼可惡了。

    我認識寧家兄弟的時候才六歲,寧叔叔是我爸以前的同事。我們高中的時候他離開單位南下做生意發了財,買了房子搬出巷子去後,就不大同我們家來往了。高中畢業後寧家把兄弟倆送去國外讀書,我便再也沒見着他們。這些年他們遇到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變化,我都不知道。

    吃飯的時候我媽滿腔熱情地討論着房市,她還説,我在服侍寧家傑的弟弟,買他家的房子會不會便宜點。我説賣房子又不是賣菜。給罵了。

    4月16日晴

    牛肉漲了。房子漲了。市中心那條河的水位也漲了。

    我讀完了當天的報紙和租的言情小説後,翻出了高中同學錄,打算同沉睡中的寧家俊聊聊以前的事。

    可是翻開相冊又不知道説什麼。我的高中在寧家俊的欺壓下並沒有留下什麼美好的回憶,比如寧家俊打完球后在女生面前炫耀他胸部的肌肉,比如他翻出我日記在班上大聲念,比如考試偷看我的卷子害得兩人都被抓去了辦公室……我一條一條數給寧家俊聽,同時腦子裏還時不時冒出我以為已經忘記的片段,多得讓我自己都驚訝。

    這場聲討是以運動會上他在我跳遠的時候突然出聲嚇我這個故事結尾的。那場事故不但讓我摔了個狗□,讓我們班丟了年級總分第一名,更讓我的腳扭傷了,一個多星期都走不了路。

    想到這裏我忽然停了下來。我還記得那時的我在塵土和嘲笑聲中哭了起來。腳上傳來的疼痛,一身的狼狽,還有失敗後的羞愧讓我哭了起來。過去被寧家俊如何欺負都沒有哭的我哭了起來。

    後來是寧家俊揹着我去了醫務室,我在他的背上拼命叫他放下我,他裝作沒聽見。我記得那正是日光斜照時分,伏在他背上的我正好看見金色的夕陽照在他結實的胳膊上,汗水從他臉頰滑落到下巴,然後滴到摟着他脖子的我的手上……

    4月20日晴

    天氣暖和很多了,有蚊子了,好死不死地在我脖子上叮了一口。小秋一個上午都瞅着我露出□的笑容,這個小蹄子!

    我今天給寧家俊唸的是一份體育週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良心發現,大概是天氣終於放晴了,而且還要持續晴朗一段時間。寧家俊也不喜歡下雨吧,我看他躺着也快發黴了。這個人這麼喜歡運動的,記憶中總他奔跑或跳躍的鏡頭,那麼驕傲自信的笑,生機勃勃,陽光般燦爛。我總是遠遠地望着他,在陰暗的教室裏望着操場上那個矯健的身影。即使我不看,光是聽歡呼聲就知道他在哪裏。然後我等待着,靜靜等待着,那個渾身發光的人衝進教室,跑到我面前,興高采烈地問我:“亞亞,剛才看到了嗎?”

    我情不自禁摸着寧家俊蒼白的臉:“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以前的你到哪裏去了呢?”

    那個老師的寵兒,那個同學們的偶像,那個我的剋星。再也不能神采飛揚地站在舞台上拉小提琴,再也不能在歡呼聲中跑跳着,再也不能突然從角落衝出來嚇掉我手裏的垃圾筐,再也不能惹惱了我後追着我道歉了……

    小秋進來的時候我正在擦眼睛,她大喊着説看到寧家俊的手動了一下。我們兩個凝神屏氣研究了好久,但寧家俊沒有再動。我想大概小秋看到我的淚水,怕我尷尬才岔開話題的。

    5月1日晴轉雨

    爸媽參加了某地三日遊,帶着有限的金錢和無限的熱情投入到勞動節黃金週人踩人活動中去了。我留在醫院,牀上躺着寧家俊。

    不知道怎麼的,我總覺得今天應該陪在他身邊,我覺得有什麼事會發生。或者,歷史上的今天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我心神不寧得很,給寧家俊翻了好幾個身。拿起報紙來讀了幾句就沒心思了。

    中午的時候天開始轉陰。我吃完午飯在休息室小睡片刻,然後給雷聲驚醒。我跑進病房的時候,豆大雨點已經啪嗒打在窗台上,我忙過去把窗户關上。這時一個閃電在天空中閃過,又像是在我大腦中閃過一樣。

    我聽到了聲音。一個男孩子輕聲説:“我同你讀同一所大學吧,我們繼續做朋友。”

    一個女孩子大聲説:“是!我喜歡他,我從來就不是他的朋友!”

    另一個女孩子尖鋭的聲音響起:“他高考完就要出國了,你不知道嗎?”

    有許多人在大聲笑,嘲諷譏笑,他們的笑聲越來越大,像雷聲一樣在我大腦裏來回滾動着。我痛苦地抱住頭跌坐在凳子上。寧家俊依舊平靜地躺着,臉上似乎帶着一點憂傷。然後我的視線模糊了起來。

    再然後寧家傑來了。

    他今天穿着很正式的黑西裝,雪白的襯衫和黑領帶,帶着一束百合花。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來瞻仰弟弟遺容的。

    結果寧家傑對寧家俊説:“今天是媽媽的忌日,我代你給她上香了。”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王阿姨的忌日啊。

    5月2日陰五年前的昨天

    爸爸媽媽都去了寧家,卻把我留在了家裏。到了傍晚的時候下起了雨,我打着傘下樓倒垃圾,回來的時候,發現樓道口的陰影裏坐着一個人。

    我坐在他的身邊。他頭髮衣服都是濕的,搭拉着腦袋,寬闊的肩膀一抖一抖。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抬起頭來,一臉是水,眼睛通紅:“亞亞。”

    “你還好嗎?”我問。

    他説:“我媽走了。”

    我也很難過,但是除了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還該做什麼。他濕漉漉的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樓道電燈微弱的光線下他的臉痛苦地扭曲着,身子抖得厲害。

    我看着他,忽然張開手臂擁住了他,讓他的頭靠在我肩上。他愣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抱住我的腰,然後放聲大哭起來。

    5月7日大風

    風真大,我在公車上看到街上的女孩子都是捂着裙子走路。這讓我想到了寧家俊以前有陣子也很愛掀我的裙子。有一次我終於發火了,朝他扔了很多書。後來他買了電影票來討好我:“亞亞,別生氣。笑一個,我們看電影去。”

    到了醫院,寧家俊還是雕塑一樣躺着。我給他擦身按摩。寧家傑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給寧家俊穿衣服,他過來幫了我一把。然後誇獎了我,説我把他弟弟這個身體照顧得很好。

    他説:“你們倆從小感情就好。你高二那次傷了腳,他每天早起半個小時,去你家接你上學。他有低血壓,起牀困難,那陣不容易啊。現在他成了這樣,別的朋友都把他忘了,你卻還在他身邊。”

    我呆呆站着。

    我很想同他説我做這些是因為我拿了工錢,想説我同這個傢伙一直水火不容,想説我同寧家俊早就不是朋友了。可我還沒開口,寧家傑忽然皺起眉頭,他感覺寧家俊握着他的手動了一下。

    5月10日晴

    醫生説寧家俊的情況有好轉,但是什麼時候醒還是説不準。寧家傑很高興的樣子,打了好幾個電話聯繫醫生,決定把寧家俊送去美國治療。他還真是個生意人,看到有轉機了才肯投資。

    我給寧家俊按摩,手控制不住地摸着他皮包骨頭的臉。我説:“你現在這麼瘦,這麼醜,再也沒有立場嘲笑我了,真好。”

    他一動不動,看不出醫生説的有好轉的樣子。

    我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嘆口氣:“寧家俊,你知道嗎?其實那次跳遠傷的腳,一個星期就好了。我裝作走不了路,因為……因為你每天來接我。你同我説你要和我讀同一所大學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奇怪吧,你明明是那麼討厭的一個人……”

    “你……你別去美國。你醒來吧,醒來了我們看電影去……”

    我想我後來又哭了。

    5月14日陰

    悶熱。我媽打算今年給家裏多添一台空調。我爸又偷偷在廁所裏抽煙了。

    寧家俊繼續挺屍中。不過據説他今天又動了,我沒看到,我上廁所去了。寧家傑説美國的醫院聯繫得差不多了,過幾天他交代了生意上的事就送寧家俊過去。

    5月17日小雨

    寧家俊成立醫院裏的新聞人物。大家都在説他在好轉,大家都在説他要轉去美國治療了。大家説。

    我坐在寧家俊的身邊,耐心地握着他的手,足足兩個小時零四十分鐘。沒動。我們兩個都沒動。

    淅淅瀝瀝的雨讓我情緒低落,有點傷感。我低下頭,輕碰了一下他沒有血色的嘴唇,沒頭沒腦地對他説:“你醒來吧。我已經原諒你了。”

    我原諒他什麼?

    5月18日晴

    聽説寧家俊半夜的時候醒了。

    我沒見到他,我到醫院的時候病房和樓道都已經被擁擠的人羣和鮮花擠得水泄不通。還有人在拍照,就像有殭屍復活了似的。

    小秋鑽進去看過一眼,出來告訴我沒什麼好看的,不過是恢復意識了,和詐屍差不多。我笑。然後她用酸溜溜的口氣提起寧家俊那個什麼未婚妻也聞風而來了,哭着撲在寧家俊身上,好像她才是苦守了寧家俊一年多的人。我又笑。

    回到家,我媽也在説寧家俊醒來的事,她説要燉點湯,讓我明天給寧家俊帶過去。

    5月19日雨

    我帶着我媽一大早起來燉的雞湯趕到醫院。因為公車半路拋錨,我耽擱了半個小時。

    今天病房外很冷清,就像過去的幾個月裏一樣平靜正常。我推開門走進去,寧家俊的那張牀是空的。

    張姐説寧家俊他哥哥一早就把他接走了,送去美國治療。

    吃午飯的時候我把保温盒打開,一股當歸的氣味衝進鼻子裏。雞湯已經涼了,我還是把它喝了乾淨。

    人都走了,戲也落幕了。?月?日雨

    今年雨真多。我把工作辭了,專心在家裏準備考研。日記也很久沒寫了,不過今天的雨下得和那天很像,我想還是寫點什麼吧。

    其實我以前是不討厭當歸的味道的,後來是生病的時候給我媽逼着灌了很多,才吃怕了的。當年那次高燒不退把他們嚇壞了,生怕我會燒傻了。我記得燒得迷糊間我似乎聽到窗外響起了悠揚的小提琴聲,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在練琴。悦耳的旋律讓我昏昏沉沉的腦子清明瞭一些,讓我沉重疼痛的心緩和了一些。然後我對自己説,都是夢,是夢,忘記吧,全部忘記……

    我發現我看不進書,於是開始整理房間。我翻出了高中畢業紀念冊,有一則留言用熟悉的字跡寫着:“雖然我們即將分別,但是世界其實那麼小,我們以前可能曾在某個街角擦身而過,而每次相遇都是一場重逢。”

    我翻過來看留言人:寧家俊。?月?日

    小秋來看我。她告訴我,聽寧家俊以前的主治醫生説,寧家俊在美國的康復治療進展得很順利。寧家還給醫院送來了錦旗。我想寧家傑果真小氣,一面旗幟值多少錢?應該一人一個紅包才是。

    她走後天空中開始打雷,傍晚的時候下起了大雨,夏天特有的瓢潑大雨。我趴在窗邊看雨,腦袋裏似乎也在嘩嘩下着大雨。青灰色的天空被固定在窗格里。

    牆上的黑板上寫着:“距離高考還有12天”。

    下課後的教室,幾個學生並不友善地圍住了一個戴眼睛的女孩子。女孩子似乎已經習慣了這個場面,依舊鎮定地收拾着課本。

    “喂!”一個男生大聲道,“孫亞琴,你和寧家俊可是青梅竹馬啊,你喜歡他吧?”

    女孩的臉一下就蒼白了。教室裏響起一陣笑聲,大家都饒有興趣地看着這裏,期待着她的回答。

    這時一個女孩子開口刺激道:“你跟人説過,寧家俊答應要同你考同一所大學。他高考完就要出國了,你不知道嗎?”

    女孩的臉色更加蒼白,她咬住了下唇。

    “你裝着呆呆傻傻的樣子,其實是喜歡人家又不敢説吧?”

    “你和他走得那麼近,你們到底什麼關係?朋友?恐怕不是吧!”

    眾人又大笑起來。

    女孩緩緩抬起頭,忽然堅定地大聲説:“是!我喜歡他,我從來就不是他的朋友!”

    所有人靜了一秒,然後爆發出歡呼聲。那幾個圍住她的學生更是得意忘形。一個熟悉的身影被人拉進教室來,有人在大聲喊:“寧家俊,你打賭輸了,她承認了,快拿錢來!”

    寧家俊卻木然地望着女孩。女孩震驚憤怒,眼裏的水光褪去,她背起書包,撞開人,衝了出去……

    媽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我從玻璃裏看到她擔憂的目光。我説沒事,我都想起來了,其實也就那麼大點事。當時年少以為天塌下來不為過,現在想來其實根本沒什麼。

    媽説:“你那天淋着雨回來我就覺得不對。高考完就病倒發高燒。病好了,寧家俊也走了,你也忘了。傷心的事不記得也好。”

    忘了,又想起來了。四年時間短似一個彈指,其實什麼也沒改變。我同那人之間永遠隔着遙遠的距離,他的光明優秀和我的陰暗平凡。十多年裏一直追逐着他的影子,現在也累了。

    並不是每段感情都能善終。

    10月22日晴

    生活還是如往常一樣繼續。

    汽油價格似乎回落了。我的隱形眼睛在洗臉的時候掉了一隻。老爸在廁所抽煙給我媽抓了現行,於是我媽多了一雙新鞋子,我多了一條牛仔褲。

    秋天來了,樓下的銀杏樹葉開始發黃。我想起了韓國的偶像劇,想起了我也曾經和一個男孩子走在銀杏樹下。那一去不返的十六、七歲,簡直像往生的記憶。

    10月29日陰

    今天碰到高中同學小曼,她挺着一個快臨盆的大肚子,比當年胖了一倍。我們倆對視半天才認出對方。

    分手的時候她忽然問起寧家俊。我説我高中畢業後就沒再見過他了。她露出遺憾懺悔的表情,説當年那事的確是個玩笑,雖然幾個女孩子是有點妒忌你。後來寧家俊一身是水地回來,大發雷霆,砸了桌子板凳。大家都沒想到你居然會承認。寧家俊他……他是最在乎你的。只是那時大家都太小,太幼稚了……

    我這才想起她也是那天圍住我的女生之一。我笑笑説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11月3日陰

    時間過得真快,冬天就快到了。

    有耗子在家裏廚房紮了窩,吃了我最愛的五塊錢一斤的梨子。

    在我呼天搶地的時候我媽告訴我,有高中同學打電話來,説有同學聚會。她説:“聽説寧家俊回來了。”

    我想,應該是兩條腿走下飛機的吧。

    11月6日陰

    哪個鳥人選的這種鬼天氣去公園裏舉辦同學聚會?

    我在被子裏做了幾次起身努力後,決定放棄。

    睡得迷糊的時候,家裏電話響了。爸媽都出門了,我躺在牀上也不想去接。電話響了十多聲掛了。我也睡不着了,在被窩裏寫日記。我決定寫一下對即將到來的考研的估算。

    其實當初以我的成績,完全可以考上一本的。但是淋了雨後感冒的我發揮得很不理想。這次考研我一定要證明我的聰明才智絕對不是一場不合理的高考就可以否定的!

    寧家俊已經是過去時。我還要把家裏小提琴的CD都收拾了丟了,多買幾條褲子穿,還有……這是誰家的孩子在練琴啊,大清早的。

    還有,我決定答應我媽安排的相親,多認識幾個異性也好。我父母就是相親認識的……這曲子怎麼這麼熟悉?

    還有……還有……

    窗户拉開。

    “誰大清早的在人樓下拉琴啊?”

    銀杏樹下,一個年輕人放下小提琴,抬起頭來。熟悉的面孔,帶着大病初癒後的的消瘦,温柔的笑意。

    女孩瞪大眼睛:“寧……你……你……”

    “熟悉吧?”寧家俊的眼睛亮晶晶的,“我高考完去美國前,在你家樓下拉了半個晚上。你都沒有從窗户裏看我一眼,好狠心啊。”

    説着,哀傷埋怨的語氣像個小媳婦。

    女孩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氣,問:“你……你怎麼來了?”

    “來兑現你的承諾啊。”寧家俊衝她擠了擠眼睛。

    “我什麼承諾?”

    “你説的,我醒了,就同我去看電影的。”

    女孩愣了兩秒,恍然大悟,驚呼一聲:“你!”

    寧家俊温柔地笑,陽光般的笑容盪漾在臉上,滿了,漸漸溢了出來,流滿了女孩的一臉。女孩感覺到臉上漸漸發燙,這股温暖一點一點蔓延,向胸口湧去,讓什麼冰凍了許多年的東西慢慢開始融化。

    金色的銀杏樹葉被風一吹,脱離了枝頭,飛揚在半空中。

    而天,正在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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